可爱的上海人

2009-11-09 03:35
飞天 2009年19期
关键词:庄园枸杞房子

碧 芫

从大地方来的人,自有大地方的那种排场,他们穿戴奇异,新潮时尚,雍容华贵,乡下人见了自惭形秽,无地自容。秋秋自然也是这种乡下人。他这人,见了凉州城里的人都会掉个屁股溜之乎也,何况从大世界来的女人们呢。说来秋秋的运气有些坏,本想躲开那些他所谓的是非人,可是非人却偏偏追魂似的缠到了他身旁。说倒霉呢也算不上倒霉,说凑巧吧也不觉得是凑巧,总而言之秋秋是碰到了他最不想见着的人。

本来,像秋秋这样从小生长在这种穷山恶水之地的山里娃子,一辈子或许见不着一个像模像样的城里人的,但事情总会出其不意地发生着变化,让人们感到突然,感到不可思议。秋秋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被人们说成是一根筋的那种类型,成天想着务息那一亩四分地的庄稼,然后就是想娶一房媳妇,生儿养女,传宗接代。世人活着有啥意思呢?不就是为了这个?可如何才能娶一房媳妇,秋秋没有多想,心里老盘算,把庄稼务弄好了媳妇也就能娶过来了。于是秋秋黄天背上老日头成天窝在地里干活,眼里心里全是活,手里脚下也是活,活是他的命根子。秋秋对庄稼地以外的啥都不感兴趣,所以对路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也就不感啥兴趣。让秋秋感到烦心的是,三年前他们这个庄子东首紧靠杏树园子边上修了一条柏油公路,宽敞的公路竟然修到了老地主张万才祖上留下来的庄园里。几年的时间,老地主庄园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游览胜地。远处近处的城里人如苍蝇嗅到腥味一样撵过来,在地主庄园里度假过夜,避暑休闲。秋秋最不爱看见的花里胡哨的人便自然而然塞满了眼睛。见了也就见了呗,不碰的人碰三回呢,可这些人坏到啥程度了?他娘的让秋秋咋想也想不通。明摆着这不是欺侮人嘛!秋秋咋能忘了那一天呢?

那是前年春三月末了,山湾里的杏花儿咕嘟嘟开了,白的粉的红的一团团往树梢上冒,风里渗出浓浓的清香味儿。秋秋天麻亮儿就从被窝里钻出来,糊里糊涂抹了把脸往怀里揣了个豆面馍馍,拉了大犍牛红眼窝就噗噗哧哧穿云破雾走上了柏油路。要往河里去饮水必得越过公路,但他家的红眼窝生来怕车,不论啥车,只要一听到声音,牛疯就犯了,撒野就跑。

事有不巧,秋秋刚饮完牛转回来,过公路时正好迎面过来一辆银白色小车。秋秋慌了,把缰绳死死缠在胳膊上,想把牛拉到路边上。可已经晚了,还没走两步,车忽地冲到了跟前。红眼窝一惊,把秋秋猛一下拽倒在地。红眼窝拖着秋秋在路面上跑,秋秋像一把稻草漂流在黑黝黝的风尘中。秋秋浑身刺痛,眼花头昏,他一边挣扎一边想找个地方把牛绊住。眼一闪,他看见一棵老白杨树,便可劲一滚,滚到了白杨树下。他尽力把身体横在树上,让这畜生再不能向前跑半步。果然,红眼窝被绊住了,秋秋赶紧像蛆一样用身体缠住树干。牛终于被捋在树上,瞪着红眼,扭头甩角,愤怒异常。秋秋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嚷道:你跑啊,畜生!再跑连老子的命都要掉了。

小车在秋秋身边吱一声停下来,牛吓得哆嗦起来。车上下来一个穿裙子的女人,接着下来一个方头白脸的男人。男人十分客气,问秋秋:“要紧不?”秋秋说没事,你们走你们的路吧。男人对女人说:“这人受伤不轻,给他点钱吧。”一听到“钱”字,女人便哼了一声,冲秋秋骂道:“你不是刚才骂我们是畜生,害怕我们跑了吗?咱可不像你们这些穷山里人,没见过三升黄米颗子,真他妈穷山恶水出刁民。”

秋秋刚想解释,说他骂的是牛不是他们,牛又挣扎了几下,秋秋只好鼓着劲扯牛缰绳。男人说:走吧,出来玩,别那么不高兴,给他点钱上点药,可怜兮兮的。说着方头白脸已钻进小车。女人十分厌恶地从一个红色包里摸出十块钱扔到地上:算便宜你,要不是我老公心好,给你个龟孙子。秋秋恶狠狠地说:拿去烧给你们先人用吧,让你们的先人学好些儿,免得子孙后代都是坏蛋。

秋秋忍着疼痛想,城里人笑话人真没个根底,还穷山里人?老子们天天吃白面臊子白面馍馍,你们喝西北风吧,山里人不种庄稼,你们吃屎?吃屎还没个人给屙哩。

秋秋见小车走远了,翻起身,把牛踢了两脚,牛却乖乖的一动不动,任秋秋出气。秋秋把牛拴在树上,捡起地上的钱:我才不是愣子呢,见钱不要——犁耙!

从此,秋秋最不想也最不敢看见的就是城里人。

秋秋家距地主庄园不远,要进庄园,还就得从秋秋家的门前经过。秋秋家的房子十分破旧,一提起就让秋秋羞惭。好在四间麦草房还牢靠,下雪下雨房子不漏,让秋秋幸慰。四间房子的东南面紧挨一坡山崖,坡崖上长满了野枸杞。如今正是盛夏,野枸杞结满小果子,咕嘟咕嘟冒出一片晶莹剔透的橙红,竟然形成一种美不可言的风景。去年秋后,秋秋打算拆旧房盖新房,谁知天上掉馅饼,真让秋秋给接着了。保护开发庄园的于主任找到他说,房子和野枸杞都留着,这才是真正的山野风光,属于保护的对象。秋秋说留着就留着,我新房子咋办呀?于主任说:“这房子好着呢,是个聚宝盆,住着又不影响啥。”秋秋不好意思地说:“那我媳妇咋办呀?”于主任说不愁,两三年会进了你的门。秋秋信了,做梦都笑呢。因为于主任答应每年给秋秋三千块钱,让秋秋保护好房子周围的树木,特别是那片野枸杞。秋秋自然十分高兴,破房子野树树子还给钱呢,这好事再往哪里找去?去年年底,秋秋果然领了三千元钱,简直把秋秋乐傻了,心里老惦着娶媳妇的事。

有了兴头,秋秋就把房子四周务弄得一尘不染,草树都在疯长,越长越好看。人要是折了踩了,秋秋就梗着脖子和人家拼命。时令正是大夏天,秋秋干完了家里的活便踱到枸杞刚刚成熟的坡崖前,看看有没有能泡茶喝的熟枸杞。他是要给于主任摘一包过去,让人家尝尝鲜。这个于主任,还真是个好心人,连他秋秋这样的穷汉都不另眼相看。

这一天,从地主庄园里走出四个穿戴特异的女人,她们一直朝秋秋这边走过来。秋秋瞅见了,心嘭的一下收紧了,忽地又蹿到了嗓门眼儿上。他赶紧把脸转过去,故意朝远处的山岭看去。四个女人来到秋秋跟前,自称是从大上海来的,花朵一般摆在秋秋面前。一个披长巾的圆脸女人问秋秋:“老乡,这是什么?这红红的果子可以吃么?”秋秋只好转过脸来,眼一闪,吓得他险些打个软腿。乖乖!人世上哪有这等好看的女子?秋秋惊傻了,一时语塞。那女人一见秋秋的模样,以为他很天真呢,也便天真地问:“是不是可以吃?”“当然!很甜呢。”秋秋便显个能,伸手摘了几颗丢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那个女人不敢妄动,笑吟吟地看秋秋。秋秋说:“可以吃,你们不看我都吃了吗?没毒的,你们自个揪上几个吃吧。”那女人说:“我是怕先生你不同意,既然你答应了,我们就尝尝。”

嘿,还先生呢。双手抱住还写不上个八字哩,先生,嘿嘿!秋秋觉得好笑,但愣是忍住了。那个女人摘了几颗枸杞尝了尝,对另外三个女人说,来,尝尝,果真是大自然的杰作,味道好极啦!另外三个女人把白白嫩嫩像鲜鲜的水萝卜一般的手伸进枸杞枝叶间,几颗晶莹透亮的玛瑙珠儿便被脂玉般的纤弱的手指头捏住,随后被掐了下来。一个女人叹道:这种纯天然的绿色食品越来越少了,很难碰到的,今天真算是有幸!

秋秋的心里暖融融的,痒酥酥的,煞是好受,唉!真他娘像喝醉了酒。秋秋像泡在梦境里,神魂颠倒,忘乎所以。只听一个女人惊叫了一声,啊呀,这是什么?秋秋猛一抬头,见那女人手里捏着一颗硕大的枸杞果儿,果子上有一只透明的小蜘蛛。那女人绽了绽笑容,问秋秋:“先生,这能吃么?是不是高蛋白?”秋秋不明白是啥意思,含糊其辞地说,当然,别人还遇不到呢!那女人便连枸杞果带蜘蛛放进嘴里,嚼了嚼,说:“也没啥特别呀!稍微有些怪味儿,还不错。另外几个女人便眼热起来,也想找几颗有蜘蛛的枸杞果。可找了半天,一颗也没找到,很是失望。秋秋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这些外路人,脏兮兮的,见啥吃啥,连蜘蛛也敢吃。四个女人见秋秋发呆,问,先生,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我们吃你果子太多了?不要紧,我们会补偿你的。秋秋傻傻地一笑,说,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再也找不到第二颗啦!唉!这些大上海人真可爱,竟然相信一个乡下土包子!秋秋摇摇头,不敢相信。

正说着话,从庄园里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嘴里不停地咕哝。到跟前,秋秋才听清他们在骂人。那两个人把秋秋当成了庄园管理处的什么人,径直来到秋秋面前。秋秋正在愣神,那女的指着秋秋,牙齿咬得咯嘣响:你们北方人可真会骗人,几间破房子,全国到哪没有,还卖门票?况且这么贵?秋秋没弄明白这个女人在说啥意思,翻了翻眼,干树根一样扎在那儿一动不动。那个吃过蜘蛛的上海女人辩驳道:这是国家优秀的民族文化遗产,全国是很少见的,怎么可以说是破房子?一个外出旅游的人,应该具备起码的素质,平和的心态也很重要,别把大地方来的人都牵累进去丢人。

那女人瞅了瞅上海人,没再敢多话,但显然心有不甘,便说,你们是哪里人?你们见过这个么?她指着野枸杞旁边丛生着的芨芨草说,这种植物在我们那儿太多了,咱家乡的人把它拌凉菜吃,可好吃啦。长巾女人说她们是上海人。一听是上海人,那个女人再也没吱出个声渣儿来。秋秋再也忍不住了,冲那个好多事的女人嚷道:“这能吃?你们那儿的人都吃这个?”“是呀,怎么啦?”秋秋说:这儿的驴都不吃。

四个上海女人都笑起来。一男一女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上海女人也走了,走时每个人都还冲秋秋甜蜜地笑了笑。披长巾的女人给了秋秋四十元钱,说是吃果子的补偿。这一下把秋秋惊得嘴都歪了,脸上几乎没有表情。真是钱多得没处花去了,随便就给人。秋秋想,多可爱的上海人啊,关键时候还能站在他的立场上帮他说话,见他穷,还给了钱呢。真是难能可贵,秋秋从脑子里挤出一个他自己很少用的词。

不久,庄园管理处的于主任来找秋秋,说庄园里太忙,让秋秋过去帮帮忙,主要是清洁卫生,打扫茅厕,一个月发四百块钱。秋秋支吾了半天,答应了。可秋秋嘴上答应了,人没去上班。于主任又找上门来。于主任说:秋秋,你先干着,一边干一边学点文化,等管理处发展好了,给你换个好一些的工作。秋秋说: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咱不是干这个的料,咱天生是務劳庄稼的料,像鸡儿刨食的命,别的咱干不了。屁话,于主任说,咱又不是大学教授,让你教大学生,当个清洁工,不就跟地里干活一个球样?不行,秋秋说,还是赶着牛在地里走自在,人又不笑话,又不白白受人的气。再说咱最怕看见那些城里人,说话做事比过去的老地主还坏。于主任说:“行,秋秋,你不去也行,不过你这几间房子和旁边的地能不能划给咱管理处?包括墙外头这些坡崖,一年再给你加些报酬。”“原来你不是想我,而是谋划我这几间老鸹架呀?怪不得呢。不过我丑话撂在前头,货郎子死了还有四两麻哩,地是咱活人的命根子,就是要命,咱也不能把地和房子让给别人。”于主任说:不是白要你的房子地,咱租赁总可以吧。秋秋说,让咱考虑考虑。

于主任又来了几次,秋秋拖泥带水总不给个爽快话。于主任没辙,只好放弃。暗中骂秋秋:“真个是死驴!”

那些上海人又来了。吃过蜘蛛的那个女人还开了辆白色小轿车。她们直截了当来找秋秋,秋秋惊恐不已,以为天上掉下啥祸事来。一位比较老成的上海女人看到秋秋惊魂不定的样子,解释说: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而是来帮助你的。秋秋问:还是房子和地的事吗?上海女人摸不着头脑,镇静了一会,终于领悟了一些头绪,便摇摇头,反问秋秋:你咋知道?秋秋是个没遮拦的人,心里存不住东西,说:于主任找过咱好几次,咱就是不答应,他能把咱牙扳倒?上海女人像哄孩子似的说:咱不要你的房子和地,咱让你种地行吗?咱本来就是种地的,没有行不行的说法。秋秋被弄糊涂了。上海女人费了好大的劲,还是没法和秋秋沟通。没办法,她们找来了庄园管理处的于主任和村主任。经过于主任的介绍,秋秋才明白,上海女人要他种一种花种子,而且先付一半的定金。村主任一看上海人要给秋秋付八千块钱的定金,傻眼了,说秋秋种不好花种,还是他亲自种保险。秋秋急了,把村主任搡了一把:你见不得老百姓的烟洞里冒烟?一有好事就抢食?于主任也把村主任呛白了一顿。

上海女人看到秋秋急了,上前劝道:“我们这次来就是找先生您的,不会跟其他人合作的。我们这次还请了管理处的于主任做中间人,以免您误会。”

于主任帮秋秋写了担保,秋秋捺了指头印。

秋秋得了一大把钱,把村里人招惹得全眼红了,全都跑到秋秋家里来问这问那。秋秋得意极了,竟然穿起了西装。在上海人来过后的短短几天,秋秋就换了好几套衣服,脚上蹬了双油黑发亮的尖头皮鞋。“城里人也有好人哪!”秋秋感叹道。

刚入秋,秋秋种的狮子头高原菊熙熙攘攘开出紫得惹眼的花儿,花头足有蓝边子碗大。

“他妈的,就连花儿都溜尻子呢!”有人骂道。

秋秋立在花地里,如同绸缎上刺绣的一只大黑猫。不远处,有一只母花猫正在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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