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系列

2009-11-09 03:35刘梅花
飞天 2009年19期
关键词:草药哑巴

刘梅花

本草·八珍汤

黄芪,人参,白术,炙甘草,升麻,柴胡,当归,陈皮。共八味草药。冷水浸泡十分钟,煎在药罐里,文火熬。干这些活我十分老练。药味在空气里飘呀飘的,坦坦荡荡的苦味儿把屋里的每个角落都啃一遍。

这些草药的药性我知道。比如黄芪,补中益气。陈皮理气调中,补气而不滞气——就像你的哥们,表面帮你而暗地里也不使绊子。升麻,柴胡是搭档,升举阳气,升清降浊。这些草药们搂抱成一团,相互提携配合,非常默契。

人有人的日子,草有草的活法。人活成人容易,活到一株草药的境界就难了。就说甘草,药方子里用的最多,解毒调和,谁喊就帮谁的忙,从来不使坏耍个脾气。这些年我跟草药们熬熬煎煎的过日子,它们总是沉默着,像雨水冲刷过树叶上的尘土般的,转移走我身体里的小毛病。

方子是八珍汤,不是大夫开的,也不是我自个儿琢磨出的。应该说我是没有这个本事。它是药书上记载的,剂量也是定好的,只需咨询下我的老师,抓来吃就可以了。我学医学到的能耐,就是知道生小毛病时可吃哪种药,哪些药不能经常吃。仅此而已。

事实上,总觉得自己本身就是个药罐子,和火炉上炖着的药罐子唯一的区别是,它留下药渣,我留下药汁。这个发现曾让我激动不已。你想啊,要是刚好反了,那是多么的痛苦——这一大堆药渣,什么时候才能嚼完啊。曾经有一段日子,天天喝大碗的草药汁。喝着喝着的时候,不免就犯糊涂,这到底是人吃草药啊,还是草药消耗人呢?

抓一剂八珍汤很便宜,自己带方子去,在平价药店里。要是到医院里,那白发的老中医,号脉,下笔(笔下都是代号,甭想找见一个汉字。不然你拿了方子到别处抓药去了),到取药处,吧唧,一大摞,爱吃不吃。自然,价格也是昂贵的。很多次,我想把那些诡秘的符号从方子上抠下来,兑换成汉字。但那很难,难得就像从大夫脸上抠下几粒麻子那么的不可能。

有点小毛病,自己努力解决,轻易不敢麻烦大夫。这些药撮合在一起,主要干一件事:使中气足,寒热除,气陷升,保持机体的平衡。你知道,中医是讲究平衡的。五行要平衡,阴阳要平衡。一旦机体哪儿有点倾斜了,失去平衡,那就要生病了。人能生气,就能生病,道理是一样的。生气,也是一种失衡,心气失衡。

阴阳是怎么保持平衡的?次序是:阴静阳躁,阳升阴长,阳杀阴藏。阳化气,阴成形。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阴平阳立,精神乃活。阴阳决离,精气乃绝。阳盛则热,阴盛则寒。书上就是这么解释的,我可不敢多发挥一个字。尽管我是有很好的想象力。阴阳是很笼统的,自然界分阴阳,比如天地日月。人也是一样,单个的机体还是一样分阴阳的。阴阳的消长,相互转化,阴阳的对立与互根,才能保持万物的平衡运转。

想想看啊,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就像我们手心里的掌纹,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奥秘。草药的气息在阴阳学说的奥秘里,像大自然的脉搏一样,衰而衰,旺而旺。小时候村里有个老人,人称“阴阳先生”,很懂医术和风水。现在想来,那个老人一定读懂了某种神秘的生命信息。

煎好的药,清在白瓷碗里。热气浩浩荡荡地占领了屋子里的空间。药汁的热气和清茶的热气是不一样的。茶水的热气,清,升,柔,收敛。药汁的热气,浓,萧杀,布散。

常闻听有人说品茶闻香。品茶是品一种心境。至于闻香,只是意念而已。茶的香气难以捕捉。如果你心里觉得茶香,那就香了。清茶的气味,真的不是以侵袭的方式蔓延的。只有药味才是。药味那是相当的霸道,简直有攻占的意思,是拔剑,出鞘三尺的苦,刺在空气里,入气三尺。

如果是一味草药,比如甘草,独味煎煮是淡淡的清甜。比如黄连,单独煎也是没有多浓的苦味。独味草药熬煎时,它只是一种草,不是药,还保留草的本性,怎么煎也煎不出药味儿。可是,它一旦入了药柜,和别的草木们混在一起,呼啦啦,药味立刻释放出来。入水煎,苦的更苦,涩的加倍涩。咸的愈咸,五位俱全,味道非常的隆重。这是草与药的区别。诸药合用,取的是个气儿,拧成一股劲的合气儿。

中医的有些治法,其实是取一种取类比象,抽象的方法,是讲究意念的。比如说五行吧,就是取类比象。水木金火土,木,取它生发柔和之特点,习性是条达,舒畅。火,炎热,上扬。土,有长养变化之意。万物土中生么。还有金,是取其清肃,坚劲,萧杀之性。水呢,自然是寒润,下行。

中医应用五行学说,将人体的内脏归属于五行的同时,还以五行的关系来解释五脏的生理活动特点。有经验的中医大夫,就是通过分析有关脏腑之间的五行生克乘侮关系来准确地诊断病情的。

比如,一个人的心脏做过手术,受了创伤,自然心功能就要弱了,需要恢复。心属火,木是用来生火的。火弱了,木就要全力相助。木是谁?肝属木。肝是藏血养心的,有资生心阳之作用。心功能弱,心阳下降,心阴则升,所以失去平衡了不是?这时肝要藏血上济于心。木费力,水就及时补给。肾属水,精以养肝。

就这么着,肺腑们相互资生,相互协调,保持高度的一致,真是不容易。五行相生相克,一个轮回一个圈儿,像人的一生,从起点衔接到起点。像一种思念,相互依托着,滚动着。

中医的有些解释是很漂亮的。比如说女孩的生长,七岁时“肾气盛齿更发长”。十四岁开始行经血发育,是“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到了中年以后,“七七天癸竭,任脉衰”。一个女人的一生,几句话就扫描毕了。

古代中药又称为“汉药”,来源以草木居多,故称为“木草”。又因诸药以草为本,也称为“本草”。采集药也非常讲究。采摘花时,多以含苞欲放时为佳。花开败了,药效就没有了。树皮呢,春夏之交时采摘,为的是皮下分泌浆液,含药量比较高。根茎春秋采挖。全草,叶子,要在生长最旺盛时采。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风吹,草齐眉,绿如烟,柔软,采撷。一念一清净。这是《诗经》里的意境啊!

采药呢,我想象一定是非常浪漫的。长衫,衣袂飘飘。打马,穿山。马蹄声起,马蹄声落。蹄踏青苔,蹄踏落花。锄起草落,将暮未暮的山野,草翻动花翻飞,何等的诗意。马蹄声过后,带走草药的萧杀之气,留下它的温软的气息,为山野把脉。草木们达到的高度,是禅境。草药们抵达的目的地,是归隐。

草药都是有药性的,有升降之分。升,就是上升。人体内病势下陷了,就用草药来提升,保持固有的平衡。但凡花叶等质地轻的草药,多为升浮药。不过也有例外,有一味花非不升,反而下降。口诀是:诸花皆升,复花独降。因旋复花味咸而独降。它以柔软,覆盖坚硬。

如果体内病势上逆,头重脚轻,即用沉降药降逆。说到底还是保持一种平衡。一般来说种子,果实,矿石,贝壳等质地重的药材,多为沉降的。但还是有例外。诸子皆降,苍耳独升。苍耳子由于质轻而独升。以柔软包容柔软。

比较有意思的是,如果治疗血栓啊,有堵塞类的疾病,首选一些虫子类的药,大约是取其善钻的习性吧。虫子不迷路,它能打通脉络,使血脉畅通。

我小时候常流鼻血,喝的中药里有“锅灰子”。就是从烧草木的灶火里,把大铁锅底上的黑灰刮下来随药冲服。学医后知道,那是有道理的,“血见黑则止”。还把剪下的碎头发放入砂锅内锻成碳,也是喝了止血的。草木们一拨又一拨浩浩荡荡开进药典,瘦身的瘦身,发育的发育,开进方子。梦想,被笔尖抬了又抬。

白瓷碗里药汁温了。门外,半截柳树墩,拦挡不住清风。两棵松,衔住一片月光。月光下,草药们进驻我的身体,它们脚步轻轻,咕咚,咕咚。

本草·莱菔子

莱菔们开花的时候,青稞正在灌浆。谁开谁的花,谁灌谁的浆,各自忙各自的。至于花的颜色,都是莱菔们自己决定的。想开白花就是白花,想开紫花呢就来一朵紫的,这有什么关系呢,主要看莱菔们的心情如何了。

不过紫花一般来说开不成深紫色的,只是淡淡的一种紫,很清雅,一点也不如大蓟花俗气。当然,莱菔的花也算不上美丽,顶多很平常罢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见解,蝴蝶们可不这么认为。

这世上所有的花蝴蝶们都认为很漂亮,所以莱菔的花欲开未开时,它们就吧嗒着翅膀从我不知道的地方赶来,挑挑拣拣,拿不定主意,该落在白色的蕾上呢,还是紫色的蕾上好呢?莱菔们就攒足了劲儿往枝上扔花朵。

早上还是点点的花苞儿,中午未到,哗啦啦全打开了,简直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这些沉不住气的花儿们。那花,一小朵一小朵凑成一簇,好像是一小口一小口呵出的气凝结而成的一样。花没有香气,轻拢在一起,谦逊的样子。

不是每棵莱菔都可以开花的,真的不是。开花的莱菔是经过挑选和历练过的。让谁开,让谁不开,那是我说了算的。等到开花的时候,开成哪种颜色,才是莱菔自己做主的。莱菔还有个俗名,就叫萝卜。这个名儿俗气极了,不知是谁给起的,简直让我生气。

莱菔花败了做荚结籽,那籽就可入药。入药的籽就贵气了,叫莱菔子,不能说是萝卜籽儿。中药材的世界是很高雅的,是从《诗经》里走出来的。

每味药走进古风的药材世界,就得把俗名扔掉,换个笔名进入。比如蚯蚓,一旦药用就叫地龙。僵蚕呢,药用里叫天虫。还有桔子皮,青的是青皮,老的是陈皮。我们小时候常挖来吃的辣辣,贱得天底下都是。可是一旦结了籽,那籽就是葶苈子,简直像来自书香门第。益母草呢,也叫坤草,可见天之大,母之贵了。牵牛花的籽,是二丑子,大俗即大雅么!当然,有些花花草草皮皮根根们入药,就不必改名字了。大约那些名字们本来就不错。想想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啊。

莱菔子入药,归纳到消导药类里去。吃到人的身体里,归脾,归胃,归肺经。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啥药走啥道都是预先知道的,药们按自己的脉络走就对了。药是走不错路的。比如莱菔子,它理气开胃,绝对不会跑到骨脉里止痛活血。不过开药的大夫们常常会开错药。

有时候,人是不如药材的。自己明明该走天涯大道,却偏要跑到七拧八歪的羊肠子小路。人走错路,回头就难了。不像药,牢牢记着自己该走的道儿。

莱菔子入药,主要用来理气消食。还可以配以白芥子、苏子降气平喘。和人参相克,服用人参时不用莱菔子。还有和地黄何首乌也不同用。吃这些药时,那要忌口,对莱菔,也就是萝卜也不能吃的。中药其实挺好,小毛病,煎一碗药汁喝喝就好了。不像西药片,治一样损一样,不宜太频繁吃。

种莱菔得起垄。我喜欢看一垄白白胖胖的莱菔们挨挨挤挤地生长。那种旺盛的生命力看着非常舒服。待莱菔们长到镰刀把粗细时,就可以挑选备用的了。如果让它们一直这么长下去,只能长成大萝卜而绝对不起苔开花,当然就没有莱菔子可收了。

这时,挑一些缨子旺盛的,拔出来,拎到南墙下晒晒日头。晒多久呢?两三个时辰。下午日头不毒时最好。待太阳落去之后,缨子也蔫了,莱菔也塌水了,就重新栽起,浇水。只一夜,莱菔们就缓上气儿,又活过来了。

二茬长起的莱菔,过段日子就起苔抽枝,打蕾开花。同时栽起的一垄,有的开白花,有的开紫花,让人不断有惊喜。你不停地猜,这棵该是白花吧?可偏是紫的。那棵应是紫花吧?结果是白的。就这么,花朵儿不断地炸开着,我就是贪图那份实在的欢愉。

有些付出是要等很久才能有收获的。等的过程要耐心才行。多大的耐心呢?直到你差不多忘了曾经付出的时候,收获才翩然而来。花败了,结荚。赶在白露之前拔起晾干,就能收到莱菔子了。此时的莱菔,已经不是白胖胖的水萝卜,而是地道的柴萝卜了,变成莱菔子的根。那根蔫巴巴的,让人想起村里哑巴那张二指宽的脸。

那一年,我们种了很多莱菔,后院里几乎被撑满了。到了栽二茬的时候,我就跑到后院,把他栽好刚换了气的一垄莱菔统统拔起扔一边,让它们集体晒太阳。我是很粗心的人,居然没有发现重栽的痕迹。黄昏,他呵呵地笑着,捡来又一棵棵重新栽下,浇水。我们担心那些莱菔们会死掉。但过了两天,它们居然活过来了,只是有些羸弱。然而不幸的是,莱菔们正抽苔的时候,被邻居家的一群鸡飞进去,把叶子连吃带糟蹋,弄得七零八落,惨兮兮的。注定,收不到多少莱菔子了。

其实我的心,已经悄悄走拢那些莱菔,还梦想着它们把一场将要到来的美丽,埋伏在未来的天气里。可是一群鸡,打碎了我预想的浪漫。生活它总是无奈的啊。这样的过程,我觉得就像村里哑巴的生命过程一样,让人黯然。

哑巴家离我家并不很远。反正,见天儿能见得着。哑巴家门前有个浅浅的水坑。有时积水多,有时积水少。水多水少对哑巴来说都是灾难。哑巴不仅哑,还瘸着。后来瘸的那条腿生了病,走不利索了。哑巴的哥哥动不动就把他一脚抄到水坑里去。

本来,哑巴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放牛,拾柴,拾炭。可是那条腿却疼痛得厉害了,无法走动,让他荒废了很多的活,荒废了日子。哑巴的哥哥大约试图找一个最荒芜的角落把荒废了日子的哑巴藏起来。可是他肯定是找不到那么一个地方,只好把哑巴踹到家门前的水坑里。他大约没力气再把哑巴扔到山里边,因为他会爬回来的。

你见过很多可怜的人,但哑巴那么可怜的不一定见过。他泡在水坑里,慢慢地往坑沿上爬。有人看见了,叹息一声,就把他捞出来,放在墙根控身上的水。哑巴躺上半天,也就活过来了,一步三爬去讨饭吃。隔天,又被踹进水坑。若没有人看见,一泡就是半天。直到有人路过,才能将他来捞出来控水。

哑巴的这个过程就像我家的那些莱菔们,从水坑里拔起晒晒,晒晒又栽进水坑,再拔起晒晒。如此反复,他居然皮实地活着,让人唏嘘。哑巴的脸上,无奈里洇染着淡淡地愁苦,还有孩子气的纯真——那是无法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情感,还有对生命的渴望依恋的表情。尽管难以觉察,但他一直都在那样表达着。

不过,哑巴被这种日子磨损得厉害,他已经爬不远了,顶多,爬到我家门前就筋疲力尽。哑巴做起讨饭这件事,太笨了。他天天盯着一户人家讨要,不会转移一下目标。所以,足足一个夏天,我就得把家里的馒头饼子均出一部分给哑巴。还有他从后院拔来的萝卜。他说,反正这些萝卜们也结不了几个籽,不如直接给哑巴吃掉算了。能救命的萝卜可是最值钱的。

哑巴的嫂子骂人是很凶的,别人家要是常给哑巴吃食就会被她骂得鸡飞狗上墙。一般来说她不愿骂我,但我们总是做贼一样的提防着她,怕被骂。总之,那一年的莱菔们还没有机会开花结籽呢,就都被哑巴吃尽了。他趴在水泥台阶上,专心地吃馒头,啃一个个胖的瘦的莱菔,样子虔诚极了。

那年秋天,我们翻整后院的菜畦。拔掉莱菔的地方,一个个圆圆的坑空着。从此岸到彼岸,莱菔们渡完了自己的一生。

本草·曼陀罗

老严倒背着手,从我家门前过。他咯噔咯噔走得挺有精神,一点也不像受了一天苦的样子。他的手心里,松松搭搭垂着一截缰绳。缰绳的另一端绾在牛鼻圈上。跟在他后头的那头黄牛,又笨又肥,两捆硕大的青草,驮在牛背上。

老严这人心狠,进一趟山恨不能把半山的青草都搂回家。也许老严比牛更缺青草。牛踢踏踢踏踩着小碎步,青草的气息让它着迷、亢奋,看不出一丝儿的疲倦来。

老严看见没事儿溜达着的我。他突然停下,笨牛也及时刹住蹄子。老严黄黑的脸在傍晚的风里皱皱巴巴像一块破布,麻质的那种。牛的脸上倒是光溜溜的没有一丝儿皱纹。也许是头年轻的牛,也许牛脸上本来就堆不住皱纹。这些我知道得不是太清楚,我只知道老严这种扁而长中间凹下去的脸,就叫瓦槽脸,乡里的说法是不聚财,朝后脑勺漏掉了。

老严把手探进一垛草里,掏出几朵被挤扁的染着草汁的蘑菇。他说,山里的野蘑菇,扁麻墩底下拾的,调点野葱花味道鲜得很。又低头,从衣袋里捏出一撮野葱花,一并大方地送与我。他的嘴唇上泛起一层白皮,干裂着,展示了一天的苦累。牛的嘴唇倒是很湿润,嘴角是青草的汁液。他和牛都沉重地呼吸,即便是好多年后,我仍能清晰地记起那种沉闷的喘息。

野蘑菇洗了几遍,青草汁染绿的那几瓣总是洗不净,抠抠掐掐的剔除了,才下锅。晚饭后,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浑身面条样绵软地瘫倒在床上。一股清涎水,顺着嘴角往胸前滴答。一会儿功夫,变成一条线挂在下巴。可以肯定的是,吃毒蘑菇了。好在我家是不缺药的。只是开水含在口里,几乎没力气往下咽了。这种毒麻痹中枢神经。费了全身的力气,才把药片赶到胃里去。

隔天清早,瞅见老严慌慌张张从街上往家跑,怀里揣一摞药盒子,脚片子底下踩着火炭一样疾。我暗自揣度:难道他家的蘑菇今早儿才吃?可是没那么严重吧,一摞药呢。老严像风一样从我家门前刮过,转眼不见人影儿了。让人疑心他像一滴水那样迅速渗入地缝儿里。

事实上,老严家压根儿就没吃蘑菇。总共就那几朵,他顺手拾上的。他其实也吃不准是否是毒蘑菇,就随便送给我了。老严说,一般来说呢,树根上的蘑菇没毒,草墩上的可就不好说了。那蘑菇扁麻墩下多,顺手拣了几个。就算有毒,你家药方便得很。天,这是什么逻辑。

他的小眯缝眼睛眨巴眨巴,一丝诡秘的笑藏在眼窝里,不易觉察。我知道,他是替自己庆幸呢。要是他家的人吃了那蘑菇,就算毒轻,可得花钱买药啊。老严惜命不如惜钱。一个村里住着,谁家还不知道谁家的毛病呢。

可是,蘑菇送人了,青草他驮回家了不是?那两垛青草,一垛存着,一垛拆开了喂他的九只大羊五只羊羔子。老严一家着实能下苦,家里的每一粒米都是苦巴着挣来的。他们饲养着牛羊,鸡儿,猪儿,狗儿(注意了,他家的狗儿不是用来看门的,是喂肥了冬天卖给人家吃掉的)。他们见天围着它们忙乎,每个人都尽职尽责,恨不能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掏出来兑换成钱,兑换成有用的东西。

严家很节俭,据说一个月算计着吃掉一斤醋。至于清油就不好估算了。我没去过他家,老严说天天吃的是开水青盐面条。不过他们一家看起来很精神,一点也没有营养不良的样子。大约过日子心气儿很重要。

羊们吃了鲜嫩的青草,吃得很饱很胀的时候,被闹了,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老严是有经验的,一看就知道羊吃了“闹汤根”草。闹在方言里是中毒的意思。老严说,“闹汤根”这种草诡秘得很。开始割草时,就操心挑走它。挑上半晌,不知怎么的就鬼迷心窍掺上几根了。手里握上一束“闹汤根”,嗅嗅青草味儿,心情怪好的,总想笑,想的还尽是美事,苦上一天的活根本就不累。

我才弄明白,苦了一天的老严下山,走路还咯噔咯噔的挺美气,原来是这草的奇异功效。不过羊吃了这草,肯定被闹下的,毒可大了。好在老严发现得及时,他的心肝肝命系系的宝贝疙瘩都被救过来了。

我没有见过这种草,事实上我很少出门去。不过呢,也许是见过的,只是不在意,不知道它就是大名鼎鼎的“闹汤根”罢了。老严回去要挑剩下的那捆草里的“闹汤根”,忙得鞋底子拍打着后脑勺。

依稀记得学医时,中医老师说起过一种植物,就叫曼陀罗。它有毒,可入药。据说华佗发明的麻醉汤就叫麻沸散。麻沸散的主要药材就是曼陀罗。老师说比较奇妙的是这种草药见者心悦,采花时则笑。开花时像从空气里凭空地突然窜出来一般,很精怪的。

传说那花朵呢,美得奇异,美得毫无道理。妖冶,迷惑人。后来那花朵被称为情花。相恋的人,见此花者,爱情圆满。采花置床头,晚间可梦见思念的人。老师有很多的故事,附在一味味的草药上。

最后,他解释说,曼陀罗草有迷幻药的特性,含莨菪碱,阿托品,主要作为止疼药,麻醉剂。这种致幻作用给它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魔力,让人觉得诡异。那时节,学校里有个美艳的女生,睫毛长长的,一笑眼睛里溢满诱惑。一路走过去,倾倒一茬子。由于这种很难抵制的杀伤力,男生们背后就叫她莨菪碱。

阿姨念佛,她说曼陀罗花原意为天上之花,大白莲花,是天降吉兆四华之一。见者心悦,是美好的征兆。还有莲花,因有花有果,因果同时出现,也是吉祥清净的象征。

我没有见过莲花,西北这么冷,莲花们不愿意来。但老严说的“闹汤根”草我是很想见见的。这种草和老师讲的曼陀罗很相似,我猜它们也许是同一种植物,也许是亲戚,总之肯定是有联系的,很仿佛啊,只是很难获得证据而已。老严是个细心的人,他把挑出来的“闹汤根”草用青线拴了,吊在屋檐下。我几次想讨要过来瞧个究竟,他都推辞着。一会儿说忘掉了,一会儿又说被人要走泡酒了。老严恨不能把每样东西都变成现钱,我愈催,他愈觉得那草也值个钱儿。想想只好作罢。就算我自己能进趟山,也不认识它。不过老严从来没说起过“闹汤根”草开花的模样。也许他认为是个秘密,不好随便对人讲的。那就让他守着好了。

那年秋天,老严的大闺女瞅好了个女婿儿。要说这女子岁数也不小了,二十七八岁,在乡村算是大龄女了。老严两口子不同意,嫌这嫌那,不吐个口儿。庄稼人一辈子没个权势,唯有养个女儿才能过个掌权的瘾。可是拖着拖着的时候,那女子就跟女婿儿跑了,也叫私奔。一逃没了音讯。

后来,老严就把亲家的一群牛拉回家,用来抵换女儿的彩礼钱。老严的亲家不愿出钱,他寻死又寻活,逼儿子把老严的女儿领回来,还给老严,赶走自己的牛。老严借机扣下两头大犏牛做损失。整个冬天,他们两家就大动干戈,讨价还价,吵吵闹闹,四邻都不得安宁。

严家的女子上街见了人,仍旧咧咧嘴,不知道是笑的意思还是哭的意思,根本看不出来。笑或是哭的那个表情,是被风干的那种瘪,是被抽去水分的干干的肌肉摆动。也就是个没有灵魂的动作。我漫无目的地胡乱猜想,也许,她曾经扎扎实实地付出过心底的感情,也曾扯心彻骨的疼过。不然,她的心和表情怎么离得那么远呢?

春天的时候,那个小伙子离家出走,一走杳无音讯。严家的女儿扁扁的脸愈加窄了,下巴与前额往前翘得厉害,整张脸像个浓缩的马鞍子。她在一个月夜喝下一碗熬好的“闹汤根”汁。她是不是想带着一份梦中赴约的浪漫,想美丽地死去呢?谁也不清楚。至少,她在喝药前心境是明净的,那份草药能让她的心情美好上很多。

比较幸运的是,她喝下去后不久,突然不能自持地呕吐,直到吐出胆汁为止。草药吐完后,留下了她的性命。也许,这真是一种情草呢,它洞悉恋人的心境。所有美好的生命都不该随便就离去的啊。

直到我离开镇子的时候,那个走失的小伙子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一走好几年,生死不明。村里也是传言四起。先前严家的女子常去寺院里祈求浪迹天涯的男友平安,祈愿有生之年可以相见。那份痴心,让人看了落泪。后来,老严一家移民到外地去了,听说那女子依然离家,去千里万里的路上寻心上人。她柔弱的矮矮的身影,把长长的相思楔进时间的缝隙里,一等千年。直到把她自己等成蝶,等成石头。也许,她的恋人就生活在很遥远或者很贴近的地方,但一辈子都遇不见。

想起另一种植物。书上说叫彼岸花。“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叶子掉光了,花才开始生长。虽是同根生,但两者从不相遇。想念相惜永相失。”我想这种花大约也是曼陀罗家族的,也是极有灵性的一种植物呢。

有个听来的故事,说:有一天,佛看见地上有一株花气度非凡,妖红似火。佛是大智慧的化身,所以不存在悲伤或者是愤怒。佛一笑,拔下这花。佛一笑只是一瞬,这一瞬世间却沧海桑田。佛说,前世你们想念不得相见,无数轮回之后,相爱不得厮守。所谓分分合合不过是缘生缘灭。你身上有天庭的诅咒,让你们缘尽却不散,缘灭却不分。我不能帮你化解开咒语,但是可以带你去那彼岸,让你在那里花开遍野。

“佛在去彼岸的途中,路过地府里的忘川河,被河水打湿衣服和花朵,那花朵就把火红褪色在河水里。等到彼岸,火红的花朵变成洁白的。佛沉思,说,大喜不若大悲,铭记不如忘记。是是非非,怎么能分得掉呢?佛将这花种在彼岸,叫它彼岸花。而那落在河水里的红颜色,也变作一朵火红的花,轮回到世间。从此,世间就有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彼岸花,一个是白色彼岸花,一个是红色彼岸花。”

蔓草纵野,白露为霜。我是动不动就走到《诗经》里去了。《诗经》里有没有彼岸花?一生憔悴的相思,拍打着擦肩而过的一世情缘。也许情缘是寻不回来的,只能等,一等千年啊。便是佛,也不能把情缘化解,而是任其盛开又零落。生死是此岸,涅槃是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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