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与中国的“新小说”

2009-11-28 08:02郭卫民
理论导刊 2009年8期
关键词:西方哲学

郭卫民

摘 要:20世纪初西方哲学出现了“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受其影响,中国新时期作家就小说的叙事形式进行了策划与探索,尤其重视语言的创造,叙述结构的设置以及强调文本的虚构性,而不顾一切文化和文学成规,对历史或现实进行了“纯审美”的自由建构与创造,实施语言的游戏化,进行文本语言的狂欢。

关键词:西方哲学;语言学转向; 新小说

中图分类号: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09)08-0044-03

一、哲学中语言的地位变迁

1.传统哲学中语言的作用——作为表述工具而存在

西方现代哲学的开拓者尼采有一个重大发现就是语言的“比喻性”,认为语言只具有暗示、启发的作用而不能真实陈说世界中的事情,传统形而上学家们相信理性能使人类认识和刻画语言之外的世界是十足的自欺和虚妄。现代语言学大师索绪尔在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把语言的运用比拟为下棋,棋子的各自价值是由它们在棋盘上的位置决定的,同样,语言里的每项要素都由于它同其他各项要素对立才能有它的价值。言语活动既包含一个已定的系统,又包含一种演变,它在任何时候都是现行的制度和过去的产物。语言系统永远只是暂时的,会从一种状态变为另一种状态,从一个平衡过渡到另一个平衡,从一个共时态过渡到另到一个共时态,局部性的变化可能产生全局性的影响。语言活动有个人的一面又有社会的一面,即语言和言语是有区别的。“语言”表述的是外在于个人的社会性存在,它作为制约人的存在的“制度”而存在,作为人的存在“规则”而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是“语言”占有个人。“言语”表述的是历史性存在的个人的语言实践,它作为个人的物理的、生理的和心理的统一性活动而存在,作为个人活动而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是个人占有“语言”,言语是语言的现实。正是这种语言占有个人与个人占有语言的双重化过程中,人类观念意识超越了它的内在性、一极性、单一性和非历史性,获得了多样性的表现形态和历史文化的现实性。

2.哲学的语言学转向——语言成为哲学研究本体

所谓20世纪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是指把语言本身的一种理性知识提升到哲学基本问题的地位,其关注的主要对象由主、客体关系或意识与存在的关系转向语言和世界的关系。从此,哲学由认识论研究到语言哲学研究,近代的“主体-客体” 思维模式让位于意义辨析、语言表达的分析以及言语行为的描述。1970年代,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哲学家哈贝马斯又绕过英美语言哲学从认识论角度讨论语言问题,另辟蹊径,从实践哲学的需要出发探讨语言。他无意于传统语言学和语言哲学注重语句、语境研究的语法学和语义学,而是从语用学角度研究语言的表达和由此达到的理解。“普遍语用学的任务就是辨认和重构可能理解的普遍条件……我把以达到理解为目标的行为类型当作是基本的。”[1]这里的“行为类型”就是指狭义的交往行为,也就是以对话为基础的交往。哈贝马斯认为,真理不是像实证主义认为的那样是陈述与事实的符合或一致,一致论的真理观既没有考虑陈述的理论预设,更不能处理价值领域的真理问题。真理是“有效性主张”,真理之为真理就在于它被普遍认同。当然,这里的普遍认同不是由于强迫而是理性的自由讨论的结果。德国文化哲学家卡西尔则认为,语言具有决定意义的特征并不是它的物理特性而是逻辑特性。从逻辑上讲,语言被提到了更高的甚至最高的地位:逻各斯(即逻辑)成为宇宙的原则,并且也成了人类知识的首要原则,要理解宇宙的意义就必须理解言语的意义。

把“理解”规定为语言的本质的是现象学解释学,这一思潮始于19世纪末,它提出要以语言学研究作为人文科学和整个文化研究的范型。在胡塞尔那里语言研究还只是哲学研究的一个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到海德格尔那里则实现了现象学向解释学的过渡。海德格尔用现象学的方法改造解释学,从而把语言与存在放在了同等的地位。其后的释义学语言哲学家伽达默尔更是将语言当作“领会本身得以进行的普遍媒介。”认为语言不是主体可以任意使用的工具,而是存在真理表现的场所,即海德格尔说的“语言是存在的家”。人是语言的主宰,但它并非是空洞的由人操纵的符号。“语词以一种谜一般的方式同‘被描摹的对象相连接,它附属于被描摹对象的存在。”[1] 语言深深扎根在逻各斯之中。在传统哲学两极对立、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中,思想只有正确与错误之分;但在伽达默尔的解释学反思中,却构成了一个振聋发聩的命题:“合法的偏见”。把偏见视为合法这确实是对偏见的现代理解。在哲学释义学看来,人所创造的语言并不是一种工具,而是人自己的存在方式,由语言构成的历史与现实之间、历史视野与个人视野之间,时时存在一种张力;人既在历史中接受,也在历史中更新“理解”的方式;历史文化对个人的占有与个人主体意识活动的统一,既构成理解方式的更新即历史的发展,也构成历史发展中的“合法偏见”。[2]

除了直接从语言与存在关系证明语言的地位外,现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还从语言与观念、思维视角来证明语言的崇高地位。近代哲学是从观念出发去反省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因此,“观念”成为近代哲学的研究重心与出发点;而现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则实现了从语言出发去透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语言”成为了现代哲学的研究重心与出发点:观念和语言相比,观念必须以语言的形式而确定为思想,对语言的分析或解释更具有哲学反思的价值。

现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并非是某种逻辑的结果,从根本上说,它是理论地表征了人的存在方式的变革,即以公共性的语言表征人的存在方式意味着社会理性的普遍化,标志着观念所表征的个体理性把握世界的英雄主义时代的终结。观念体现的是个人道德维持秩序的精英社会;语言体现的则是社会公德维持秩序的公民社会,社会公德的普及化代替了精英人物的表率作用。前者体现的是个体审美愉悦的精英文化;后者体现的是社会审美共享的大众文化,主体审美意识的普遍化和审美趣味的多样性代替了精英文化的文化垄断。前者体现的是交往的私人性的封闭社会;狭隘的交流空间被后者体现的主体间开放性的广泛交流与沟通所代替。前者体现的是“人类征服自然”的“实践意志的扩张”;后者体现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的“实践意志的反省”。近代哲学的突出特征是张扬人的理性的能动性,表现了人类征服自然的欲望与能力;现代哲学则是以语言的批判性反思人类实践的结果,反省人与世界的关系,从而促进人类的新的世界观的形成。[2]

这里,我们在肯定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有创新、探索的积极作用的同时,也还应看到其局限性。理想语言毕竟出于虚构,缺乏生活根基,又具有高度形式化的特征,因而不容易被一般人认同,难以行之久远。“语言学转向”已成历史,但其影响广泛而深远,我国1990年代前后的“新小说”创作就是其影响之一。

二、哲学的语言学转向的影响——小说成了语言之游戏

西方现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使传统哲学研究视角被抛弃,变语言研究为“至尊”,这种变革给靠语言生存的小说创作提供了一个发展创新的契机——转向极端侧重语言,进而打破传统小说以系统故事叙述为基础的写作模式,转而为不重视故事情节的完整连贯性的小说创作。这个契机不仅西方作家没有错过,而且中国的作家们也没有错过。上世纪90年代前后中国文坛出现的所谓“新小说”就是表征,这些小说选择叙事视角独特、语言实验味道浓重,处处体现现象学解释学和释义学语言哲学。他们不再执着于真实与虚构的纠缠,主张故事向感觉敞开,感觉向语言还原,“语言不可企及它的及物世界”,与“真实”世界之间也无连贯的对应关系,它永远不可能如实地对世界的真相加以描述,也无力真实再现复杂而频变的现实,因而一个文本永远不会只有单独一个意义或特别所指,我们不可能逃脱文本性和自由漂浮的能指。因而新小说作家强调通过生存体验感悟生活,从存在的各种现实形态当中(包括看见的与遮蔽的、可理解与不可理解的、合理的与不合理的)发现生活的“本来”内容,但在“呈现”生活的方式上过度注重语词的意指、能指和所指的区别与功能。这些作家们似乎再也不愿用神圣庄重的语气重复那些“陈词滥调”了。而在描写手法上则采取“反小说”的叙事结构法,由此透露出“审美意识”的某种深刻的变异。[3]传统小说采用“讲故事”叙述法,一般都有完整的故事结构,叙事有头有尾,情节发展要符合内在的逻辑关系。而这些“新小说”作品则彻底地抛弃了“讲故事”的套路,既无严密的结构,也无完整的富于逻辑联系的故事情节,而是改用暗示、烘托、对比、比喻、象征等手法,打破了时空限制,夸大人物内心世界的广袤无垠,超越社会,超越道德,超越习俗,超越理念,从而创造出一种“戏剧性”的新方法,其结构特点是:采用“时间施行手法”,打破时空观念常规,把叙述现实生活与幻想和回忆混合起来,把严肃的哲理和插科打诨混成一团。

王朔小说是“新小说”的代表。1980年代末王朔在中国文坛崭露头角时被认为是痞子、流氓的文化异端,后来成了文化英雄和神话。在近20年的中国文化地图中,王朔是一座高峰。由他的作品开始,正统的语言发生了变化。他不仅解构了语言,创造了风行一时的惊世骇俗之语,如:“过把瘾就死”,“玩的就是心跳”,从而使其作品得益于语言而广为流传,而且还将正统文体砸得变形了。变形引起的结果是:你再怎么听怎么看,原来的话都是可笑的。知识结构变了,思维方式、生活方式,甚至连中国人一贯固守的伦理道德标准、文化价值意义也开始重估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王朔对于中国文化的价值和意义,颇有些尼采之于西方文化的价值和意义的意味,但许多人不屑对他进行这样的估量。但也不可否认,从此,中国人开始马不停蹄地求新求变了,并且刷新、改变得没了样儿、没了边儿。

“新小说”中对小说语言探索尝试走得最远的是孙甘露。其《信使之函》写一位信使受上帝指派去耳语城送信,这一使命以莫名其妙地未完成而告终。作品中所有的人物、事物和事件,全都是变幻莫测或不确定的,充满全篇的是毫无节制的夸夸其谈,让读者无从把握。语言规则被摧毁后,呈现出来的是泛滥成灾的诗意碎片和充斥着神秘莫测的优雅理趣。而作品中53次对信所下的定义,既充满想象又含混不清,既新奇别致又千篇一律,简直就是一次语言的狂欢。这是最激进的一次小说文体的实验,它表明小说在形式方面已经没有了任何规范是不可逾越的。

而刘索拉的《女贞汤》更是超越了以往几乎所有的艺术文体。小说是一个关于几代女人的聊斋故事。男人在这里都是陪衬,女人为主角:被砍死的小妾娇艳死后在梦里插足,来世也为荡妇;被判死刑的莫姑娘一生被辱、来世当总统;嫁给英雄的京之追求完美幸福,就是不得满足;凡不懂女人的男人,阎王娘都不让上天堂等等。从单纯的理性角度来说,作者说作品没有具体说什么,仅仅是一个寓言的陈述,是一个充满了五花八门的故事的神话寓言,它来自作者历史的与现代的、国内的与国外的生活感觉,但我们还可以看到人所遭遇的根本困境。作品最突出的特点还是它的形式和语言。《女贞汤》几乎采撷了人类社会中的所有文化搭起一个大框架,溶神话、历史、浪漫传奇于一炉,博采笔记、戏曲、诗歌、民谣、报刊拼贴、电影剧本等各种形式,每部之间相互对仗呼应。姿态样式丰富多变却又节奏从容、错落有致,毫无冗长沉闷之感。作者提炼、挑选出一些稔熟的东西,刻意演绎着历史、现实和未来的交融。中外先哲的对话,信仰宗教的争执,人神鬼兽的碰撞,激进和保守的较量,知识和愚昧的磨合等等,可谓纵横捭阖,洋洋洒洒,但它把人类社会的生存和走向,涂抹得亦真亦幻,热闹无序,甚至不伦不类,俨然如同杂乱的水果色拉拼盘。大故事采用虚写并且经常呈现为“断片”、“残片”;小故事细写又往往节外生枝,枝上生花。男人为骨架背景,女人为血肉魂灵。其故事具有的戏谑意味是:它使我们在执著于故事情节的同时,又丧失了对故事情节的兴趣,而转向了故事之间的消解和生成,特别是转向了那些新生成的细节。如版本一是沉重的家族溯源,版本二则更像花边新闻。二者共存的结果是互为背景,互相映衬,使凸起的更加凸起,凹陷的更觉凹陷。幽默感也是这样产生的,它有点暗,但不时被夹带粉红色的叙述照得炫目:这色彩未免有点滑稽,直让人忍俊不禁。这也是女人的手段,它又不像手段,一切随叙述娓娓而至,它更像是顺从,不露声色,不慌不忙,正待弄清头脑时,却已渐入佳境。

从上可以看出,1990年代前后的“新小说”已不再是以往宣传启蒙或意识形态的工具,文学“载道”的价值意义观念受到纯粹“审美愉悦”的冲击,读者对小说文本的解读面临着智商的挑战。小说本来是虚构的故事,故事讲究叙事方式和策略。叙事是由一个或几个叙述者,向一个或多个受述者讲述一个或多个真实或虚构的事件的行动。其本质是作者通过运用一定的叙述技巧和手段,向读者传达知识、情感、价值和信仰,达到某种特殊的效果和目的——叙事改变了人的存在空间和时间的感觉。当人们感觉自己的生命若有若无时,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破碎不堪时,当我们的生活想象遭遇挫折时,叙事让人重新找回自己的生命感觉,重返自己的生活想象空间,甚至重新拾回被生活中的无常抹去的自我。叙事对于人们谋求幸福必不可少,这种小说理念得到了人们的普遍认同。而新小说打破了传统,文学转向文体、纯艺术性和语言形式的实验。今天看来,尽管这些小说是一种文学创新的实验,有着一定意义,但也不可否认,这些小说的创新一定程度上违背了创作传统和小说应有的社会价值和意义,而“文以载道”是小说得以存在的必不可少的要件,它的缺失也自然会影响小说的社会价值和存在价值。就如“语言学转向”已成历史一样,“新小说”也如阵风般吹过了,今天呈现我们面前的主流小说又是那些联系传统,宣扬真善美社会价值观的“老小说了”。

参考文献:

[1]张汝伦.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3]孙正聿. 哲学修养十五讲[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英]戴维·罗宾逊.尼采与后现代主义[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陈合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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