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抑或“放弃”

2009-12-10 08:53韩仲谦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9期
关键词:救赎杰瑞彼得

左 进 韩仲谦

关键词:救赎放弃延异

摘要:美国戏剧家爱德华·阿尔比的成名作《动物园的故事》的结局是主人公之一杰瑞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杰瑞生活在孤独之中,无力改变,世人对孤独的麻木更是刺激着他,他最终以死亡救赎自己和世人;杰瑞不甘于沉沦在孤独中,努力尝试与他人交流,甚至与狗进行交流,然而现实的冰冷与努力的无果导致他对生存意义的绝望而放弃生命。结局的两种阐释暗合了解构理论中意义的延异性,文本意义总是在延缓、在迁延,对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作延异性解读拓宽了文学欣赏的路径。

爱德华·阿尔比(Edward Albee)是美国最杰出的戏剧家之一,也是美国荒诞剧的领军人物,三次获得普利策奖,两次荣获托尼戏剧奖。由于他剧中的荒诞性及对传统的反叛;也由于他对人们对其作品、对其同性恋态度批评的反击,他又成为当代最有争议的剧作家。他的成名作《动物园的故事》,奠定了他作为美国荒诞剧先驱的地位。

独幕剧《动物园的故事》剧情简单,某夏日周六午后在纽约的中央公园,三十多岁的流浪汉杰瑞走近四十岁的出版公司行政主管彼得,当时彼得正坐在一个凳子上阅读。显然,杰瑞是个烦人的家伙,他不停地问彼得问题,而彼得不情愿地答话并被拖入一场可怕的谈话中。杰瑞不仅侵犯彼得的隐私,而且唠唠叨叨地叙述着他的生活及他与狗的故事。接着杰瑞开始坐到彼得身边的凳子上,逼迫彼得一点一点让给他更多的空间,毫无道理地激怒彼得,不知不觉中彼得已经手握杰瑞扔给他的刀子,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时,杰瑞已经扑上了刀刃。

一些传统的戏剧,特别是悲剧,通过人物的牺牲来表现宗教中的救赎精神。“戏剧是宗教的孩子。”戏剧源于宗教,宗教又一直贯穿戏剧。宗教的精神总是不可避免地在戏剧中反复出现。荒诞剧也不例外。典型的例子是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关于戈多是谁,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底密赫一直在等谁的争论从未停歇,无论是作者还是任何其他人都未给出肯定的回答,但大多数评论家趋向于戈多指上帝这一观点。

救赎的说法源自于宗教,指从苦难或困境中解救世人。基督教和犹太教盼望来自神的救赎,如《圣经》讲述世人在道德上和精神上极度贫穷,以至于出卖了自己产业而成为罪的奴隶。世人因为自身的罪行而无法解救自己,只有信仰耶稣才能得到救赎。佛教和印度教认为,世人必须借着自身的修行才能跳出苦难的轮回以得到救赎。在《这个戏剧世界》中,当阿尔弗雷德·爱迪维伊谈到基督教戏剧时,认为“不管环境多么糟糕,救赎的希望总是在场,英雄清楚他的困境,采取行动,接受苦难,对自己的存在和人类的境况有新的洞察”。

《动物园的故事》主人公杰瑞孤立、迷茫,充满了深深的孤独感。剧中有一个细节渲染着他的孤独:两个没有照片的照片框。空空如也的照片框隐喻着空空的内心,因为他没有要想放进照片框里的人。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他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也没有任何人对他而言显得重要。他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且他有意把自己和社会、和周围的人隔离开来。他的心里没有亲人。父母和姐姐等至亲也从来没有在他心中留有记忆。他母亲有无数的风流韵事,她离家出走后,又凄惨地死去。之后不久,一辆城市巴士碾死了他酒醉的父亲。杰瑞在那以后搬去与姨妈同住,但在他高中毕业那天又目睹了她的死亡。“母亲的抛却和遗弃让一个孩子深受伤害,青少年时期充满复杂因素,过早地经历性,长大了却没有成人,他是永远的流浪者。他既不在情感上,也不会在身体上,或地理位置上对自己负责。”德波歇尔意指杰瑞的童年对他后来的悲剧有很大的影响。他从未与“任何人做爱超过一次”,也从未爱她们“有一小时”之久。更不用说他的那些邻居——个拔他眉毛的“有色皇后”、普厄托·尼坎一家、看不见的哭泣的女人,还有那个“又肥又丑、恶劣又愚蠢、既脏又嫌弃他人、肤浅的、酗酒的垃圾袋”女房东。他的世界肮脏、简陋,令人厌恶。简言之,自童年起,他就在情感上遭受连续的打击,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不幸的家庭和社会的冷漠使他备感孤独。孤独压得他透不过气,那种无助、无力、无益、无果已经让他到了实在无法忍受的程度,他需要救赎。

另一主人公彼得似乎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彼得过着相对舒适的生活。一个中产阶级商人,已婚,有两个女儿,有宠物,有个时尚的家。彼得周围的一切显得幸福、平静、满足,他甚至很享受每天午后公园长凳上的阅读。但他和杰瑞有一点是相同的:孤独。他告诉杰瑞他正常情况下是沉默的,剧的开头显示出他对杰瑞强加给他的单方面的问题勉强作答,但某种程度上他又对杰瑞——对他而言完全是个陌生人,一个侵入者——讲述了他绝对私人的生活。他像汇报工作似的对杰瑞讲了他的家庭、他的职业、他的地址。甚至他的收人。显然,他和另一个人交流的欲望被深深地、长久地压抑了,他自己还没意识到这样的交流已经突然发生了。尽管彼得表面上意满自得,实际上他和杰瑞一样孤独。在杰瑞的一再追问下,他透露了自己因为妻子不愿意再生而不能有个儿子的失望,家里的宠物不是他的,是他女儿和妻子的。杰瑞的诉说暴露出他深深的孤独感:“你一直被剥夺”了一切,包括自我。用杰瑞的话说,彼得自欺欺人地把自己隔离在“他的小动物园里”。他富足、舒适、平静的生活表象掩盖了他内心的孤独和压抑。与杰瑞的不甘于孤独,被动地处于孤立的生活状态相反,彼得是刻意地自我孤立,他严严实实地把自己藏在自我精心构筑的“铁栏杆”里:放大就是他的工作与时尚的家,缩小就是每天午后公园的长凳上。他抵制外面的世界,对他人一直是处于戒备的状态。彼得对于自己的孤独已经麻木,深深地沉陷于其中,他也需要救赎。

杰瑞被孤独包裹得透不过气,他努力想挣脱出来。本剧的标题是“动物园的故事”,杰瑞反复提及动物园,每当彼得不情愿再继续交谈时,他就说他去了动物园,他似乎在故意隐瞒那里发生的细节。剧作家并未明示动物园的确切位置,仅仅说起它在公园的南边。本质上。动物园被剥夺了外在之意,一种象征感取而代之。有一次在提到他为什么去动物园时,杰瑞这样说:“我去动物园去找出更多人与动物一起存在的方式,动物彼此之间、与人之间共存的方式,可能不是个公正的测试,每个人都一个个单独地被隔栏隔开。大多数动物也都彼此隔开,人和动物总是隔开的。但如果是动物园,那就是那样的。”杰瑞在说我们周围的世界就像一个动物园,隔栏把人们彼此隔开。

彼得甘于戴着面具藏在自己的“小动物园”里,而杰瑞却不同,他拼命要打开那些“隔栏”,在与人进行交流未果的情况下,他甚至尝试各种方式与房东的狗进行交流。杰瑞与狗的故事是杰瑞以独白的方式向彼得讲述的,长度几乎是全剧的三分之一,是一个人物对另一个人物说的,而不是直接对观众说的。传统戏剧中的独白是“当一个人物是一个人时候或与舞台隔开时大声地说出他或她的思想”时,“剧中长长的不间断的言语,往往是直接针对观众的”。阿

尔比用长长的独自强调人的孤独感。从某种程度而言,这段独白是杰瑞一生的缩影,是孤独人类的生活。杰瑞独自在舞台上说话、讲述、悲叹。就像一个人来到这个荒诞的世界,尽管有一个或两个偶然的伙伴,却总是独自行走,最终独自一人离开这个冰冷的世界。杰瑞仿佛是沉睡的世人中早醒的那个人,他不能忍受沉重的压抑,从剧的开头他就强迫彼得自省。正面面对自己的孤独,一步步逼迫彼得无法隐藏自我。阿尔比曾说:“彼得在生活中过早地做了太多安全的选择,杰瑞必须晃醒他,让他明白活着的悲剧感。”但即使在听完杰瑞与狗的故事,彼得最后的自我保护、自我封闭意识几乎丧失,几乎到了爆发的边缘时,他仍然回避正视自我的孤独。他对杰瑞说他“得快回家了”。

不屈不挠的杰瑞悲壮地把自己钉在刀刃上。他的牺牲对彼得所产生的效果恰恰起到了基督救赎世人的作用。正如艾密尔·罗伊所说:“当杰瑞发现他与狗的寓言仍然不能打破他与彼得的隔离时,杰瑞选择基督式的死亡以挽救彼得的灵魂。迫使彼得感到自己与他及其他被遗弃的人的同样处境。”从某种程度而言,杰瑞用他的死唤醒彼得。撼动他原本表面满足的生活。艾斯林也曾在《荒诞戏剧》谈及杰瑞之死。“在宗教仪式和象征层面上自我牺牲的宗教仪式的举动,和基督的牺牲有着异曲同工之意。注意名字杰瑞(Jerry)——基督(Jesus)——彼得(Peter)”。《动物园的故事》犹如基督救赎的寓言故事,年轻的杰瑞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救赎自己,救赎麻木的世人。如彼得。

《动物园的故事》不应该因为杰瑞基督式的死就就被看作现代道德剧。必须注意到杰瑞的死并未产生如古代悲剧,像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所引发的悲剧的“净化”结果。从这点而言,杰瑞策划好的、伪装的自杀行为不是为了救赎,而是源于他渴望交流但所有交流又都无果的绝望。可以说,他最后的自杀行为是一种放弃,这一悲剧结局反映了他对虚无的存在的放弃。

从剧的一开始,杰瑞就尝试与彼得进行真正的交谈,但一直无果而终。从全剧来看,是杰瑞一直在对彼得说话。在这种情况下,杰瑞转而讲述占到全剧三分之一篇幅的寓言——他与狗的故事,以“逼迫”彼得感觉到交流的强烈愿望。杰瑞在开始讲述故事前这样说,“有时候为了正确地返回一小段距离有必要特地走上很长一段距离”。

杰瑞与狗第一次见面时狗“龇牙咧嘴”,杰瑞担心“动物像人一样……对我冷漠”,而狗的不冷漠让杰瑞感到的是“温暖”。而不是害怕或别的什么。狗对他咆哮,追逐他,甚至叼住他的一条裤腿,但杰瑞不感到害怕,反而感到“有趣”。可见杰瑞一直都生活在一个非常冷漠的环境里,没有人关心他,甚至连介意他的动物都没有。一旦一条狗注意他了,他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人需要交流到如此程度,这是何等的悲哀。

杰瑞的下一个举动是密谋杀了这条狗。狗没死,但“病得要死”。杰瑞在那一刻不想狗死了,他想狗活着“以便能看到我们会有怎样一种新关系”。杰瑞在乎的是关系,而不是狗是否死这一结果。杰瑞与狗的关系暗指人的关系,一个个体需要和另一个个体交流,只要一个个体对其他个体不是冷漠的,那么无论他们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无关紧要。

狗身体恢复之后,杰瑞“心碎般焦急地”面对他的狗友。见面时,他们长久地看着对方就好像在交流一样,他们开始了一种了解。如弗斯特所说:“杰瑞努力让女房东的狗注意他——他曾试图毒死那狗——反映了他接近彼得时的坚持。杰瑞对狗的恨感到满足,当狗最后瞪着他时,他松了一口气,他感觉得到了认可:轻视、怀疑、害怕好过没有回应。”杰瑞的台词解释了他对狗的不寻常的态度,暴露出他要与人交流的强烈愿望。当无法与同类人交流时,他转向动物,转向他周围无生命的东西,人刻骨的悲哀在这里一览无余。“只是……只是……只是假如你不能与人打交道,你得在别处开始。和动物!……一个人得有某种途径和什么打交道。不能与人……与床、与蟑螂、与一个……与一个……与一张地毯、与一卷卫生纸……”杰瑞通过与狗的交流,了解到他自己的悲剧和整个人类的悲剧;人需要与他人交流,但需要往往难以得到满足。

杰瑞渴求交流,他努力与他人交流,甚至尝试了与狗进行交流;他不甘于孤立,与社会与人隔栏相望,他渴望与人交谈,“真正的交谈”。那个特别的日子他找到了与他完全不同的彼得。彼得是一步步被迫、被贬、被戏弄、被指责,最后被拉向杰瑞之死。杰瑞先迫使彼得和他交谈,然后强迫他暴露自己的私生活,再强迫彼得听他自己的生活描述,包括他和狗的残忍的故事,接着又迫使彼得离开他的凳子,最后,迫使彼得为他的勇气防卫而被动地杀死了杰瑞。彼得与杰瑞的互动中,基本上都是杰瑞处于主动地位,而彼得则一直处于被动。杰瑞对彼得表现出的荒诞行径,其实是他在努力冲破他们之间看不见的屏障,目的在于引起彼得对他的存在的注意,找寻他自身存在的意义,最后尝试与人的交流。但彼得仍然以“得快回家了”为由放弃交流,使得他所有的尝试均无果而终,从而使整个剧情充满了一种绝望感。彻底绝望的杰瑞用最极端的方式——死亡来表明他的绝望、他的放弃。

乔治·威尔沃斯认为《动物园的故事》“既是一个极端简单,又是一个极其难解的剧。难解是因为它太简单……他在例示或证明一个主题,主题是人发现在彼此交流中的巨大的、不可逾越的困难”。杰瑞没有家庭温暖,没有朋友,与社会脱离,他的生活除了孤独还是孤独。他的孤独感积聚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他需要与另一个个体有真正的交流与接触。完全地与人、与社会、与一切相隔使他失去了自我存在的意识。对杰瑞个人而言,他对任何人都毫无意义,任何人于他也毫无意义。

从他讲述的他的青春期、他的生活,我们看到他已了无生趣,没人在意他的生或死。现代人最大的苦境莫过于身处于一大群人中间却感到蚀骨的孤独。杰瑞的死不是为救赎彼得,也不是为救赎他自己。是他在彼得的帮助下终于结束了他悲伤而无意义的生命。德波歇尔也认为杰瑞的死是放弃:“他的死不是一个胜利,看起来更像是逃脱,逃脱无法忍受的世界,逃脱地狱般的生活,是对撕裂他的内心矛盾的投降。他最后的话不是胜利的欢呼,而是一只受伤的野兽终于脱离痛苦的谦恭的感激。”残酷的结尾使放弃感更强烈,杰瑞彻底放弃了无果的交流。

无论是把杰瑞之死解读为“救赎”还是“放弃”,都让我们想起解构中的重要概念:延异。延异(Diff6rance)。是法国哲学家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自创的术语,由法语动词“不同”(differ)和“延缓”(defer)合集而成。“延异”是说意义总是不断被延缓,不断由它与其他意义的差异而得到标识,意义相互关联,却不能自我完成。延异是符号的拆解,既指迁延,也指变异。杰瑞之死是救赎还是放弃取决于读者和观众的理解,取决于读者阅读时不同的心境,文本的意义在读者的变化、阅读时间的变化、阅读目标的变化中不断延异。

“救赎”抑或“放弃”,演示了延异性解读过程中的两个瞬间。《动物园的故事》自诞生之日起就激发了来自不同视角的许多阐释。不少评论家认为该剧是对美国价值和交际失败的荒诞性检视;有的认为它是对社会的批判,因为彼得和杰瑞来自对立的社会阶层,因为他们各自不同的生活背景造成的软弱。剧中表现的是两个不同阶层之间的矛盾,由不同的生活、教育背景所导致的。剧作家似乎在批判资产阶级,同情唠叨的流浪汉,是“炫目的流浪者对平静的中产阶级的反抗”,认为阿尔比是在抨击一些社会丑恶现象,揭示堕落、腐化以及繁荣表面后普通美国人的精神空虚,阿尔比还因此被定格为一个现实主义和社会戏剧家;还有的解读它是个同性恋故事。“杰瑞在阿尔比的作品中不同寻常,他应该是城市流浪汉,而不应该是家庭成员,他孤独的城市生活模糊地表明这是个孤单的、隐秘的同性恋者的举动,强迫性地寻求无名的性接触”。甚至结束杰瑞生命的那把刀也被看作是阳具的象征。“杰瑞把自己钉死在彼得手里的刀上,是对黑暗真相的誓约,但从更高尚层面而言,那匕首迅捷地刺入是否也暗指性插入?‘我来了,杰瑞大笑,虚弱地,‘你安慰了我,亲爱的彼得。性高潮和受难交织在一起;死亡和性释放交融在黑色混合中。”也有评论着眼于象征、异化等等,诸多的阐释充分显示了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

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不能由哪个读者或评论家决定,甚至作者自己也不能。就解构而言,文本的意义“是不确定的、双重的、可能意义的矛盾排列”。文本意义总在不断延缓、不断迁延,文本意义是不可能确定的。杰瑞之死的不同阐释恰恰演绎了文本的不确定性。运用解构理论中的意义的延异性解读文学文本丰富了文本意义的阐释,阐释的不确定性又为读者提供了更多批评的可能性,而文本阐释的无限可能性正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对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作延异性解读,拓宽了文学欣赏的路径。

(责任编辑:水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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