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被盗

2009-12-10 08:53夏天敏
昭通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陈老板茶花杏花

夏天敏

村里现在是女人、小孩和老人的世界了,这个叫老鹰坪的山村,男的基本都出去打工了。不打工干啥呢?村子在悬崖上,土地在崖壁上,那些挂在陡峭的山坡悬崖上的土地,像地毯,像撕烂的被套,丝丝缕缕的,容不得牛犁,容不得马耕,只能靠人挥着短短的锄头劳作,这样的土地,能养活人么?能刨出钱来,供婆娘扯件漂亮的褂子、供老人买点治病的药、供娃娃读书么?土地留不住人,人就像山上瘦弱的水,涓涓滴滴地流进城市去了。

村子岑寂而又贫弱,没有男人的世界,女人就艰苦了。山里的女人原是不怕吃苦的,她们驾得辕拉得套,背得来岩石砌得了猪圈,但女人就是女人。没有男人,村子就没有主心骨了,狼进村了,娃娃跌伤了,老人得急病要下山去医,都会把她们急得哭天抹泪,求天无门。现在还有盗贼上山,来偷养在圈里的猪,拴在门边的狗,甚至连娃娃他们也会下手,偷到外地卖钱,这更叫山里的女人愈加思念在外地的男人了。

桃花要下山去,她是急着办几件事,公公有哮喘病,已经发展成肺气肿了,她要为他到镇上的卫生院买一些药,看着身子佝偻喘得喘不过气的老人,她心里是很难受的。她还要为儿子买个书包为女儿买件外衣,儿子的书包已经兜不住书本了,女儿的褂子也穿不住了。除了这些,她还有件事要办,这就是到山下镇上,为村里几家有手机的充电。

大山虽封闭,毕竟和外界有联系了,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常年累月和家里没有联系,不晓得老人是否病了,娃娃是否听话,猪儿得没得病,心里未免焦虑。看到城里的人就是找不到屙尿的地方都可以打手机问,就十分的羡慕,心想要是有这玩意就好了,哪怕是天涯海角也可以问到情况,就生出了买手机的想法。好在这几年手机的价格大跌,尤其二手三手的手机,也就是百多元就可以买到了,对于他们来说,这点钱也不是小数,但看到捡破烂的都在打手机,告诉同伴说这里好东西多得很,快些赶过来,晚了就没了时,他们就下了决心,一定要买个手机,让这玩意也为自己服务。

他们买了手机就犯愁了,这玩意是双向的,你自己有手机对方没有,这就成聋子的耳朵摆设了。老鹰坪是没有座机的,这么高的山,这么陡的崖,这么少的人,能为他们去架电线么?其他村的人还可以将电话打到村里小卖部去,那里设得有公用电话,交钱就可以。老鹰坪没有,这就使老鹰坪外出打工的男人烦心了,他们咬咬牙,买,管他妈的,省口落牙也买,于是又买了一个手机。

春节回家,村里真是过年的热闹了,小小的村子一扫平时岑寂,家家的火塘里,柴火烧得旺旺的,腊肉煮得喷香的,杀了年猪舂了糯米面,门上贴了鲜红的对联,娃娃些也穿得簇新,拿着糖果窜出窜进小狗样兴奋。村里的樱花,艳丽得晃眼睛,穿着高领的鲜红的毛衣,外面套着雪白的羽绒服,脚上是高统的皮鞋,牛仔裤把屁股包得圆圆的翘翘的,叫人看了上火。村里的人晓得她在外面暗里是做鸡的,但大家都不说。生活原本是艰辛的,樱花的娘瘫在床上,爹的眼看不见东西,不是樱花撑着,这个家恐怕早就毁了。

老鹰坪打工的人回来的日子,是村里最热闹最兴奋的日子。最兴奋的时刻,是在老人娃娃都睡了的时候。那晚,桃花的脸红朴朴的,真是灿若桃花了,她忙这忙那,又忙做吃的又忙服伺男的,打了洗脸水,让男的洗好,又忙找出干净衣服。穿戴好,怕男的饿着,先做了一大碗红糖鸡蛋让男的吃。她忙宰鸡忙洗老腊肉忙淘米做饭,忙时忍不住时刻瞟男的,那眼光真是火辣辣的,是带着钩的,毕竟一年没见了,见了男的身上就上火了。她那眼光是成熟妇女对男人的渴求的眼光,和初恋时怯怯的涩涩的眼光不同,火辣辣的,不遮不掩的,熊熊燃烧的,如果不是公公和娃娃在,她会不顾一切的扑入他的怀里,会撕去他的衣服。她的眼光被男的发现了,男的急忙把眼光避开,低着头去吸水烟筒,他知道她的心思,他又何尝不想呢?那在地下运行的火热岩浆是憋得太久了,一旦有个出口,将是天崩地裂烈焰滔滔的喷发呵。

好不容易将老人和娃娃打发了睡去了,桃花风风火火地冲进房间,匆匆忙忙地换了干净被褥,拉着男的进了房。男的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她,眼光很是神秘。她说看啥看?自己的婆娘啥都看过了,还这样看,快脱衣服睡觉,好说还要我帮你脱。男的仍然笑着不动,说我要给你样东西,保证让你惊得合不拢嘴。说着手伸进内衣口袋,却不拿出来。你猜猜看,是啥?说对了,我马上给你。桃花脸红朴朴的,说镯子,你不是说给我买一个么,只是我晓得你买不起真的,真的怕连你卖掉也买不起的。男的说不对,你再猜,这东西比镯子更重要,它能让我俩离多远都像在家门口一样近。桃花说猜你个鬼,好说你还买得起小汽车,你怕是做梦讨媳妇,尽想好事了。说着就扑上去抢,男的紧紧捂住不松手,桃花就势扑在他怀里,用嘴去亲他,拿手去挠他。男的禁不住,手松了,东西被她抢在手里。桃花说手机,这是手机,你从哪里弄来的?你千万莫做犯法的事呵,没得的东西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不能要。桃花在镇上见人拿着这东西在讲话,这东西真是神奇,小小的还没巴掌大的东西,竟然能与不知身在何处的人讲话。打手机的人是镇上的干部,桃花想这贵重东西是只有干部和老板才有得起的。没想到自己的男人也有了,他就怀疑起来担心起来。

男的说我不光有,还有两个。说着又掏出了一个手机,桃花拿着的和他手里的,颜色都是陈旧暗淡的,机身上甚至有划过的痕迹和瘪下去的坑凹,屏幕也是灰蒙蒙的,像老鹰坪时刻都布满的雾,白茫茫的。但这不妨碍它们是真正的手机,不妨碍它们会发出嘟嘟的响声,也不妨碍它们会传出声音,尽管那声音不是十分的清晰和真切。

桃花是真的惊讶真的疑心了,惊诧和疑心之后是恐惧,她厉声地说良顺你这是哪里来的?你怎么会有两个手机?你莫是做了违法的事,去偷了抢了人家的手机?桃花听人说过有人专抢女人的包,女人的包里多装有手机,莫不是良顺耐不住清贫也干起了这犯法的事?良顺见她这样紧张这样惊恐,忙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谢良顺就是有十个胆也不敢做违法的事。你长年困在山里,以为这手机金贵得很,我挨你讲,现在这二手机烂贱,百把两百元就买一个了。城里人爱赶时髦,新款式一来就将旧手机卖了,三文不值二文的,要不然我咋买得起。男人是诚实的人,平时胆子小得像耗子,不是他的你就硬塞给他他也不会要。桃花收起疑心,但又责怪他,你是钱多了烧包?一两百元是个小数么?够我在山上刨半年的洋芋了,你要买你就买一个,买两个干啥?男的哈哈地笑了,笑得直颤 ,说你是聪明过头了,我买一个干啥?我自己给自己打电话?那倒是真的烧包了,还烧得不轻呢。

男的低着头,脸色戚戚的,眼里尽是忧郁,说桃花你不晓得,我在外面是多么想念你们,不晓得爹的病是好是坏,哪时一口气上不来,去世了连面都见不到;不晓得娃娃些听不听话,会不会扭倒脚跌伤腿,有个三灾两病;不晓得你是不是好好的,我晓得你好强,病了也要硬撑着的;不晓得圈里的猪得没得病?房子漏没漏雨?我经常在半夜里会惊醒过来,会被恶梦折魔得魔魔怔怔的。你说,有个手机多好,哪怕花点钱,十天半月通一次话,我这心也放得下了。听了这话,桃花心里又难受又感动,出门在外的人,心里永远是悬着的,悬在空无虚渺的半天云里。

男的见她难受,说别难过了,我一年半载回来一次应该高兴才是,来来来,你拿着手机我打电话给你,说着他拨了手机的号码,桃花手里的手机响了,手机里发出一串优美的鸟鸣。这鸟的鸣叫使桃花想起门前灿灿的桃花,雪白的梨花,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桃花说这鸟的叫声怎么和门口树林里的鸟叫是一样的呢。男的说我这个手机的叫声和你那个手机的叫声是一样的,听到这种叫声,我的心就在实处了,我就仿佛回到家乡,回到你们身边。男的让她把手机贴近耳朵,她笨拙地做了,耳里就听到男的声音。这声音尽管有些涩有些滞,听着还是真的一样。男的边讲话边退到院里,那声音依然一样的真切。

桃花激动得两眼发光,脸颊绯红。桃花说顺良我想你,男的说桃花我更想你。话说完了男的已走进屋里,桃花把手机收了,抱住男的又亲又啃。桃花是太想男的了,一堆湿柴,从春晾到夏,从夏晾到冬,早就是燥得冒火星的干柴了。

那一夜,老鹰坪家家的房子里似乎都在颤动。那一夜,寒冷的严冬溪流淙淙,花朵吐蕊树摇春风。

至今,老鹰坪仍没通电。这么偏远,这么陡峭,人口又少的村子,谁会为它投入一大笔钱来通电呢?

这也难不到老鹰坪和外界的联系,老鹰坪有手机的人家,互相商量好谁下山去谁带着没电的手机去充电。桃花家人单,下山去的时候是极少的。有谁下山去,站在村头的高处一呼,大家就知道有人下山了,就忙着把手机送来,请下山的人带到镇子里去充电。尽管他们电话打得极少,都是万不得已才通一次话,那话也是捡紧要的说,不敢讲半句多余的话,更不敢说些抒情的悄悄话。他们通话时都是神经质的,颤颤兢兢的,本能地觉得这通到千里之外的话费是很昂贵的。加之通话要耗电,电一用完手机就哑巴了,如果有了急事怎么办?那次桃花接到男的电话时正在吃晚饭,公公听到是儿子的电话,眼巴巴的看着她,眼里尽是乞求的神色。桃花看着不忍,让公公听听儿子的声音,说上几句话,谁知公公一接过手机,手机就断电了,公公失望地看着手机,老眼里有了泪光,脸煞白起来,手也抖起来。他以为是桃花怕费钱不让他讲话,故意按的。一连几天公公都不理她,任她怎样的解释都无用。

桃花的手机,多是请人带下山去充电的。山下的镇子里是有电的,镇上有宽敞的路,有五彩缤纷的灯光。这些年镇子发展很快,街边尽是各种各样的铺面,这些铺面都有巨大的广告和招牌,招牌上都有五颜六色的灯光,一到夜里一个镇子流光溢彩,灯火辉煌。老鹰坪的人见到就忍不住发牢骚,说这些贼日的平白无故地让灯亮晃晃照着,老子们在山上天一黑就只有钻进被子睡觉,你们啥娱乐都有,老子们只有一样娱乐,这人能不多吗?镇上的人精明,有修家用电器的见山上的人经常来充电,就做起了专门充电的生意,充一次电一元钱。钱虽不多,又不耗费力气又不要多大成本又不耽误做别的生意,何乐而不为。

桃花要下山了,桃花真心实意地挨家挨户的去问。她不能站在村子高处大喊大叫,她觉得挨家挨户去问才显得真诚。她去的第一家是杏花家,杏花的男的与她的男的年龄差不多,杏花的男的比良顺早一些出去打工,良顺最初出去还是他带去的。杏花家的情况一点也不比她家好,两个老的都老得动不起了,还时刻生病。杏花家的娃娃也多,三个,两个姑娘一个儿子,儿子还患得有癫痫病,发病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全身痉挛,两只眼睛发白,直楞楞地扑地而倒。这是很危险的。杏花对她的手机是非常珍视的,他的男人对家里更加不放心,时刻要打电话问一下家里的情况。只有家里无事平平安安,他才有心思在外面挣钱。杏花也时刻牵挂着男的,男的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男的要是有什么闪失,这个家就彻底毁了。她只要听到男的声音,知道他平安无事时,她的心就有了依托,做事就踏实,对生活也充满信心。桃花是个很热心的人,尽管家里的情况也不是太好,但她感念杏花的男的将自己的男的带出去打工,使家里比以前活泛得多了,她就经常到杏花家帮着做一些事,尤其是杏花家有了危难,总要挺身而出,尽自己的力量帮她。

桃花到她家的时候,杏花正在为家里的事犯愁。杏花是个大大咧咧不精于安排生活的人,男的寄钱来的时候,她总是三天两头朝山下的镇里跑,看看热闹,买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买了还爱显摆,叫村里的人去看她买的东西,去吃她带来的零食。有一次她竟然买了十来瓶盒装的“伊利”牛奶,慷慨地请村里人吃,说开开洋浑,不能只让镇上那些穿的光溜水滑的女人吃,她们有啥了不起,不外乎就是长得白点,穿得好点。杏花是在镇上受到了刺激,她在熙熙攘攘的镇上游来逛去,想买一些合适的东西,她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边走边吸盒装牛奶。那姑娘大概是镇政府的公家人,穿着雪白的开司米的披肩毛衣,下边是条粉蓝色的一字裙,脚上穿着高统的皮鞋,背着一个小小的坤包,人很洋气。她边走边吸盒装的“伊利”牛奶,杏花不知道那是什么,一个小小的方形纸盒里不晓得装着什么?她从一根细细的吸管里很惬意地吸着。杏花觉得好奇,纸盒的东西咋能装水呢?纸一遇水不就化了么?如果是水咋不用瓶子装呢?水有那么好吸么?杏花是好奇的人,随着那姑娘走了好长一截路,盯盯的望着。那姑娘是感觉到了的,也不理她,兀自吸着走。但一个人这样如影随形的跟着叫她好不自在,这就像有人在动物园看猴子,让她满心不高兴。她见她老跟着,突然停住脚步,杏眼圆睁,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吃牛奶你都没见过?你这人好无聊。杏花被她的态度吓住了,杏花说我不晓得你吃的是啥,心想纸盒子咋装得住东西。姑娘说少见多怪,你是山里的吧?看你这样子就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连“伊利”牛奶都没见过,我看你也是白活了。快别盯着我,回你的山里吃你的荞子洋芋去。姑娘说完昂着头很鄙视地看了她一眼,扬长而去。杏花呆呆地站着,她被她的话和她的鄙视的眼光刺疼了,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杏花是个爱面子的人,她恨自己怎么会莫明奇妙地看别人吃东西,她并不是羡慕别人吃,而是出于好奇,却遭到这个小女子的轻蔑和伤害。她呆呆地站着,半天回不过神,内心很是屈辱。她赌气买了十盒,背到山上她把村里的几个相好的婆娘约来,让她们尝这牛奶。大家都觉得她好笑,为了赌口气竟然买这么多盒装牛奶,也不管这是男人打工挣的血汗钱。她说,值得,我要的就是这个劲。

杏花知道她要下山,说正好我的手机没电了,两三天了呢,也不晓得娃娃家爹打没打过电话,我这眼皮老跳,心里不踏实呢。桃花说我的手机也没电了,要不然用我的手机打一个电话问一下。其实她的手机还有一格电,打个电话是没问题的,只是她舍不得,这是长途电话呢,话讲得再少,两三块钱是要的。

杏花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手机,这是个扁长的薄薄的手机,银灰色的,机身和屏幕都比桃花的好。杏花说你猜我的手机多少钱?六百元,那死鬼,不不不,你看我这嘴,说着吐了几泡口水,这样可以冲去语言的秽气。德江舍得出钱,从一个小老板手中买的,怕我听不明呢。桃花知道她又炫耀了,都是二手甚至三手手机,好是好些新是新些,也不至于贵到哪点去。她掏出了一块帕子,把手机细细致致包好,装到内衣口袋。山里的女人内衣口袋是很大的,好装贵重的东西,装了吊在胸口上,那正是乳房的位置,一般人也不敢随便乱摸。

桃花又顺着村子走了一遭,恰巧村里最近有人下山去,她们的手机都充过电了,她们说桃花你在村子背后的高处喊一声不就得了,何消这样跑呢。桃花说二顺的娘耳朵不好,我怕她听不到。再说,有的在屋里也不一定听得到。大家说桃花真是个诚实的人,想得这样细。

走出村子,桃花突然想起村后树林里的茶花家。茶花一家单独住在村后的林子里,那里隔村有一段路呢。茶花是个性格乖戾的人,不合群,常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和村里人吵架,人又爱占便宜又爱占上风,村里的人都吵过了,就连桃花这样和善的人,她也为娃娃之间的抓扯闹上门来。她的男人在外地的一座小煤窑上班,积攒了一点钱,把房子修到山后的小树林里了。桃花想茶花的手机恐怕没充电,村里人下山都不愿带她的手机,有仇气哩,加之还有一段路,更没人愿上她的门了。桃花想茶花是更需要手机哩,男的在小煤窑,钱是能够挣一点,但那是四块石头一块肉,一半阴间一半阳世哩。这两年小媒窑可没少出事,茶花恐怕比别人更揪心更悬心,她的电话是离不开身的。

果然,茶花的手机已经好几天没电了,她与村里人关系不好,她也放不下面子去求人。看着手机快没电了,她正为手机没电焦虑呢,她想下山去,但她来月经了,下不了山,茶花也不是娇贵人,但她和其她女子不同,每次都要流很多血,并且疼得十分厉害,疼得冷汗直出全身打抖,她不明白啥道理,心想自己是贫贱身子富贵病,想像别的山里女子一样争强好胜都办不到。

见到桃花来,茶花十分高兴,她远远地迎出门,笑着招呼桃花进门。茶花笑得很勉强很不自然,她是心里有愧的。桃花把来意说了,茶花十分感动,她自责地说桃花妹子姐对不起你,姐是烂脾气,乱发脾气乱吵骂。你读过中学是有知识的人,村里只有你不和我计较,姐一定要改。桃花知道她说归说,改是难改的,也不多和她说话,说我下山去,放心么把手机拿来我带去充电。茶花说咋个不放心?你能来我就感激不尽了,只是妹子你到了镇上小心点,那点的秩序乱得很,小心着偷掉,我这手机贵不说还时刻离不掉。桃花一听心里不高兴起来,这茶花怪不得大家讨厌,一开口说话听着就不舒服,还没出门就讲些不吉利的话,还说她的手机贵得很。桃花想转身走掉,但她做不到,她是个很善良很诚实的人,心想茶花话不好听,讲的也是实情,自己到了镇上一定要小心,茶花是真的离不开手机的,离开了手机,她时刻担心着男的,怕会急得一夜一夜睡不着的。

山上还是春寒料峭、白雪皑皑,山下却是麦苗青翠、桃红柳绿了。桃花穿着厚厚的衣服,裹着桃红的头巾,走到山下的坝子就觉得热了。她在清澈的河边洗了把脸,又用一块竹片刮尽鞋上的黄泥,浇着水把鞋帮上的泥洗干净了。桃花是爱干净的人,也晓得爱惜自己,但山上的环境太差了,日子过得苦,想爱美也爱不起来。她在清清的河水里看了看自己,身上尽管穿着厚厚的衣服,但身段还是好的,身上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腿也是修长的,只是戴着桃红的头巾穿着厚厚的棉衣就显得土了,就看不出身段来了。可山上不戴不穿怎么受得了呢?前几天还暖暖的,桃花也绽了,杏花、李花、梨花也开了,山上是红红的白白的好看,可一场寒风,一场大雪,山上又冷得让人发抖了。桃花摘去头巾,让一头长长的秀发飘露出来,这样人就好看多了。

镇子在坝子中间,桃花过去是来过好多次的,那时还在当姑娘,经常随人来赶场,来看露天电影。那时的镇子只有一条长长的破旧的街,两边的房子歪斜,门窗豁牙裂嘴,赶场的天热闹倒是热闹,但没有多少东西,都是卖自己地里种的山上采的东西。现在的镇子变化太大了,老街已被围在后边,成了年老色衰的弃妇,新街长长的宽宽的,平整的水泥地面,两边尽是两三层的砖混小平房,沿街的门面都是店铺,都装了铝合金的帘门,都有巨大的招牌,还有霓虹灯。这里的门面卖啥的干啥的都有,而且专业化。卖糕点就卖糕点,卖药品的就卖药品,卖衣服的专卖衣服,杂货铺似的店面少了。她沿着街把镇子走了个遍,这有些浏览的味道了。走完一遍又认真走第二遍,这一遍她就是择其重点的走了。她为公公买了好些药,卖药的很热心,帮她推荐这样那样的药,那些药都有奇效。她问价,嫌贵,想想公公咳得喘不过气的样子,还是忍痛买了。她又为姑娘和儿子各自买了东西,但这次她就不那么慷慨了,连跑了几家,比较了价钱,比较了质量,开始讨价还价。讨价还价她是有经验的,也有耐心,反正下山来了,总要买到称心又便宜的东西。她还走进一间卖化妆品的门面里,里面的化妆品种类繁多,五花八门,她是搞不清爽的。店里清静,看得出来这里的人是不会多的。看柜的姑娘看见进来的是个背着背篓的山区妇女,就失了热情,管自打自己的手机,任她去看。她是爱美的,做姑娘时也是村里的俏女子,也爱收拾打扮自己,就是指甲也是涂过的,当然不是现在的各种颜色的指甲油,是用指甲花捣碎了用瓜叶裹的。成了家有了负累,也就没有心肠打扮自己了,现在丈夫在外打工挣了点钱,但她也不敢买贵的。她问看柜的姑娘有没有“百雀灵”,“百雀灵”给她留下了很深很美的印象,定婚时男的送过一盒,她小小心心地使用了很久,直到盒子干净得一片银白,那盒还是保存了很久。想起男的时,拿出来摸一阵嗅一阵,那看柜的姑娘连听也没听说过“百雀灵”。问哪里产的?是不是名牌?听说是以前供销社卖的,只值一元多一盒的,姑娘就鄙夷,说那玩意可能我奶奶还有,可惜我奶奶死了,要买也买不到了。桃花脸腾的红起来,心里的火也升起来,看来镇上的人真的是看不起山里的人,难怪杏花要赌气买一堆盒装牛奶回去了。但桃花也就是在心里生气,她才不会干赌气的事呢,她定定的看着那姑娘,直到把那小女孩看得不自在走开了,她才从柜上选了一瓶价格不算贵的香水,选了一盒护肤霜,把钱拍在玻璃柜面上,昂然走出去了。

把东西买好后,桃花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但她不放心充电的手机,刚刚坐下卖凉粉摊子的小凳上她就站起来了。她一进镇子,就忙着找到专门充电的那间门市,把手机交给那个老板。老板胖胖的,原来是个修钟表的,没有多少钟表好修了,他改了做五金加工,又别出心裁地经营起为手机充电的生意。这个生意对他来讲是顺手做的,反正不影响他做其它,把插头插上手机就行了。桃花把手机交给他,他说你是老鹰坪的?桃花惊奇,说你咋知道我是老鹰坪的?他说不通电的山区村没得几个了,来充电的老鹰坪的人最多,而且一充就是几个。桃花看着他分别把手机的插头插好,有些不放心,说大哥请你看管好这些手机,千万别丢了,我是帮别人带来充电的。她想起别人说的镇子里秩序乱小偷多,心里有点慌慌的感觉。胖胖的老板说放心,敢来我这店里偷东西的贼还没生出来。你看我这里尽是硬家伙,随便拖出一样就将他劈个半死。桃花看他店里到处都是钢管、角铁、铁扳手、大鎯头就放心了,想那贼也是凡身肉体,经不住铁家伙的。

她匆匆赶到充电的五金门市,路上心里慌慌的,这真是莫名其妙的慌,没有由来的慌,手机在到处是铁器的店里会被偷么?那老板一身横气,健壮得可以举起一头猪,眼鼓鼓的钭楞着,那小偷敢进店么?尽管如此,她的心还是真慌,她是觉得这手机是太珍贵了,老鹰坪的每一家心都是掰成两瓣的,一半在山里一半在山外,靠了这手机把两掰距离远的心连起来了,没有这手机,心的另一半也就失去了。

还没过店门,桃花远远的就瞧见躺在铁角架上的三个手机了,三个颜色不一样大小不一样厚薄不一样的手机,横三斜四地躺在那儿像顽皮的蹬了被子的娃娃,各自睡朝一头。她放下心,情形仿佛出远门回来,见到自己在一张床上的孩子,心里疼疼的痒痒的也定定的了。胖胖的老板见她这样子,说你呀把心放回去,手机在这里不会丢的,丢了,我包赔。桃花说不是赔不赔的事,没得手机你不晓得留在山里的女人心里多急,心悬悬的猫爪撕扯一样烦躁呢。说着眼圈有些红了,胖胖的老板叹口气,也是,出门在外,谁家不是这样呢,我是离家近,要不然还不是一样。

小小心心将手机用手巾包好了,桃花把它们装在身上。装的时候她多了个心眼,分开装,自己的装在内衣的一侧,另外两个手机装在内衣的另一侧,三个手机把她的身子硌得不舒服,硬硬的像长了肿块,但她觉得踏实。

出门来,街上的人多了起来。镇上尽管变新式了漂亮了,但它仍然改不了乡土本色。镇子仍然赶乡场,男的说外地叫赶集,听着多贴切。桃花说还是赶场好,听着舒心,镇子逢三、逢五、逢七赶场,赶场是很热闹的,过去热闹现在仍然热闹。很多农民不纯粹是买东西卖东西,纯粹就是为了凑热闹,把赶场当成一种消遣一种享受一种活动。已是中午时分,人流就像四面八方的山溪水汇聚起来了,镇子就窄了、瘦了。桃花背着背篓走得慢慢的,她不敢东张西望,不敢在一个地方多停留一分钟,她怕这骤然而来的洪流把她卷倒。不,具体的说是怕把身上的手机卷走。她走得紧紧张张畏畏缩缩的,手还下意识地抬起来,手臂贴在胸部的两边。这样就容易惹人注意,一个妇女的胸口本来是鼓鼓的,加上手机体积,就显得鼓得不正常了,让人觉得她是刚刚得到一笔数字不小的钱,用山里人的警惕紧紧地护在胸口上。

这样就引起了小偷的注意,小偷年纪不大,二十岁或者还不到二十岁吧。穿得整齐穿得体面,羊毛绒紫红色的线衣,外面是一件白色的西装,宝蓝色的牛仔裤,看样子还是名牌呢,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耐克高帮的运动鞋。留着小分头,挺帅挺有份的小伙子,像镇上的才工作不久的干部。瘦而体面的小伙子发现目标,小伙子目光锐利,具有职业的敏锐,他见桃花这样子,就断定她胸口那里有货。农村的尤其是山里的女子,有了钱或有点重要的东西,总是揣在她们认为最敏感最可靠的部位,总是这样的紧紧张张小心翼翼,她们极力想掩饰极力想保护好钱或贵重东西,但恰巧最容易露目标。那些暴发了的老板,用个编织袋或黑色塑料袋提了大捆大捆的钱,像提一捆白菜和大葱一样随意相反谁也不会在意。

桃花是感到有人在盯梢自己,这种感觉是一种本能的直觉。她其实并没发现什么,她连前边和两边都不敢认真去看,咋还会去看后面,这种感觉越强烈她越紧张,两只手胳膊更加弯向胸口,更加用力地压住鼓鼓囊囊的地方,她想这样的姿势,是谁也不可能把她胸部两侧的东西偷走的。

突然,那个瘦瘦的体面的小伙子跑了起来,他好像被人抢了东西或被人追杀似的慌张,他跑得紧张而慌乱,一下子就撞在桃花身上了,撞得重重的,撞得她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上。她才开口骂你眼瞎啦,着人偷了还是着人抢了。那小伙子也不回她跑了。

干净体面的小伙眨眼不见了,桃花捡起被撞落在地下的背篓,还好,背篓倾倒了里面的东西都在。将背篓背上,她才发现胸部空空的,里面硬硬的硌人的东西不见了,桃花急得眼发黑,冷汗涔涔流下来了。她慌乱地在胸口抓来摸去,带着哭腔叫手机,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到哪里去了?周围的人围过来了,他们问咋了,咋了?啥没在了?看你这样急。她说我的手机不在了,三个,三个手机呀。天哪,这咋办呀,这咋办呢。有人说你咋有三个手机呢?再摆阔的人也不会玩三个手机呀。她说我帮村里的人带来充电的,要不我咋会有三个手机。有人说肯定是山区的了,大妹子你是老鹰坪的吧。桃花说我就是老鹰坪的,我们村不通电,有人下山就带来一起充电了。

桃花急得哭起来了,桃花原来是想忍住不哭的,在这人潮似水众目睽睽的地方哭,是很丢人的,桃花好歹还读过初中,好歹在村里还算个模样俊俏、爱干净讲面子的人,她不能像有的山里女子一样不管不顾的哭泣,那些女子卖猪儿的钱丢了,称盐打煤油买衣服的钱丢了,会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哭,哭得眼泪鼻涕乱流,哭得抽抽噎噎气绝声衰。她们一哭起来就没有止住的意思,开头是为丢失的钱哭,这些钱倒真是从她们肉里抠出来的,来得真是不容易,一分钱一分血汗呀,咋不叫人伤心呢。哭开了头,她们还会想到钱丢失的结果,公公怪婆婆怨,男的咆哮向死里逼,怪她窝囊怪她无用。脾气暴躁的还会拳脚相向骂声不绝,她们哭起来真是哀怨凄楚,揪人心肺。围观的好心人会不断的劝慰,为她们出主意想办法。围的人会越来越多,不少人是来看热闹的。桃花丢不起这个人,桃花哭着从人群中穿出去,她快快地走着,边哭边走。有人还是紧紧盯着,劝她到镇里派出所报案,劝她快些追一阵,看看刚才那人能不能找到。大家都说手机肯定被那贼偷了,故意跑来撞她,让她分心,趁机将她身上的手机偷走。桃花相信他们的分析,这分析是合情合理的,可贼一溜烟就没在了,镇上的赶场天人太多了,镇子又不大,他们随便朝一个出口跑走,就找不到了。镇子周围有土丘、有小河、有密密麻麻的树,有或分或聚的村庄,随便找个地方一藏,鬼头上去找。

桃花原想走过镇子,找个清静的地方哭一哭,理清自己的思路的。她现在大脑里是一片空白,木楞楞的。有种天塌地陷大祸降临的感觉。三个手机,连同自己的三个手机呵,这可不是小数目。老鹰坪太远太偏僻,山高崖险,道路险阻,那里气候寒凉霜冰严重,土地又少又分散,全是挂在陡坡上岩缝里的地,地里出的粮食连填饱肚子都难,老鹰坪也有山货和土特产,但拿不出去。养一头猪,耗尽心血省吃俭用,总算养大了养肥了,却拿不出山去。要把猪拿到坝里镇上卖,须得请几个壮汉杀了抬下山去,猪像坐滑杆一样坐着,人呢要分两拨轮流着抬。抬到山下镇里,还要等卖完才能回山,去的人又要吃饭又要住店,折腾下来能赚多少钱?老鹰坪的人是不敢乱花一分钱的,一分钱他们都看得眼珠子大。这几年好些了,男人们熬不住都到外地打工去了,他们省口落牙攒下点钱来,老鹰坪的女人手里才有了点钱,那钱在她们看来是很大的了,可放在城里人手里算啥钱呢?他们苦一个月的钱只够人家喝一瓶茅台或五粮液呢,三个二手手机的钱,加起来就是一笔大得很的数目。

桃花快步地穿过人群,桃花听不进人们好心的劝慰。她心里乱麻麻沉甸甸的,她心里装满了天大的沉重,这沉重仿佛是老鹰坪后面的崖陡然坍塌了,将村庄将人将牲畜全部埋住了一般的沉重。她茫然地不停地走,走出镇子走过土丘穿过树林来到了河边。在河边她就停住了,水对人有永远的亲和力,悲伤也罢沉重也罢欢乐也罢,人们都爱到水边。在水边坐下了,她才感到无望和茫然,感到绝望和悲哀。她先是放下背篓在背篓里认认真真地翻捡起来,她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下了,把所有的东西每一寸每个地方都摸遍了都没有手机。人在无望时做的事是茫然的,怀有侥幸心理的,企图在茫然的翻捡东西时发现自己丢失的东西。那结果自然是知晓的,但她接着在自己的身上乱翻起来,连外裤也脱了,外衣也脱了,绒衣也脱了。这个季节的河边风仍然是凉的,甚至有些砭人肌骨。但她是没有感觉的,她本能地在自己身上乱摸起来,连私处也没放过,这是一种焦急状态下的无序动作,她的摸索和翻捡自然是叫人绝望的。但在她绝望得望着绿莹莹的河水发呆,以至于恍惚间想跳水的时候,她看见就在她身边的河堤上有一个手机!这手机的形状和色泽她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这是她的手机。她眼睛霍地亮了一下,心里有了感动和震撼,她捡起了自己的手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细细地摩挲,那手机有她的体温和气息,仿佛就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她想这可能是偷手机的人觉得这手机陈旧破烂把它扔了,她们不知道这手机对于她来说有多么大的价值。她想或许另外两个手机也会被他们扔了呢,老鹰坪女人的手机都是二手机,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可能会觉得拿去卖也卖不到多少钱,而留着用呢又没有多大价值。她心里一下有了希望,她收拾好背篓里的东西,将它背上背,她开始了艰难的寻找。她哪里知道,她的手机其实就是刚才自己茫然无绪出于本能的翻捡,从她的怀里掉出来的。手机冲好电,她就像出门时多了个心眼,分别把两个手机装在胸口的两个地方。她的手机其实被偷了,只是再高明的小偷也没有天大的本事,把两个口袋里的手机同时偷走,那是一瞬间的事呵。她的这个手机被拈出来了,掉下去了,掉在她的腹部,她的内衣是扎在裤子里的,这样在她刚才茫然乱翻,脱了衣裤后掉在地下的。

找到天黑,她再也没有找到第二只手机,她几乎把小路上河堤边,田埂上的每一寸地都找通了,她是执拗的坚韧的,这种执拗和坚韧源于生活的磨砺。她找了根棍子,把每一蓬草每丛荆棘每个坑凹每个隐蔽的地方都找遍了。在一个无法过去的鱼塘边,她在对面看到了一点发亮的东西,小小的体型很像是手机,她想会不会被丢到了那里了呢?她被巨大的希望膨胀着不顾及鱼塘的深浅和水的冰凉,冒险地穿过鱼塘,好在这个鱼塘没有在干底时被人挖陷的坑凹,这个地方的人在鱼塘干的时候,都有在塘底取土的习惯,深深地刨个坑。否则她就没命了。但她冒险到了对岸,在那蓬将她的脸划了好几道血痕的荆棘丛中找到那“手机”时,那“手机”却是个酷似手机的盒子,不晓得是装什么食品和药品的,她气得把那盒子狠狠的摔在地上,狠狠地剁了几脚,剁得瘪瘪的后,她又捡了起来。她小心地将那瘪瘪的盒子慢慢恢复到原样,那样子,仿佛又找到了希望。

天黑定了她才返回镇子的,她是确信找不到手机了,才拖着疲惫沉重的身子返回镇子的。镇子是什么,镇子是希望,是归宿,不去那里去哪里呢?此时的镇子,灯火辉煌,一片光明,与四周黑漆漆的田野相比,镇子就是光明,就是希望的岛屿了。

在黑暗和冷峻的田野里,冷风带着冬天的寒意嗖嗖地吹着,但桃花不觉得冷,相反使她迟钝而又麻木的头脑有了清晰。桃花想杏花和茶花的手机是没有了,没有了怎么办?答案是没有疑问的,必须赔。山里人是讲信用的,不管什么原因,只要把别人的东西丢了,千方百计剜心割肉也要把别人的东西赔掉。可怎么赔,这对于桃花是天大的事了,老鹰坪确实不是人在的地方,地少又都不出产,霜冻又严重,一年的庄稼连肚子都混不圆,加之又在高山悬崖之上,高山的艰难是人人都知道的,上一趟老鹰坪要脱一层皮。别说县里的领导,就是乡里的也没有几个上过老鹰坪。政府倒是动员过让他们搬迁的,搬迁到一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地方。可他们故土难离,日子再艰难也舍不得离开世代生活的地方。老鹰坪人家手里的一点钱,都来自外出打工的男人们挣的那点血汗钱了,那钱少得可怜,攒在她们手里比心尖上的肉更疼。买两个手机的钱,对她就是天大的数字了。

可丢失了别人的手机是不能不还的,这手机对老鹰坪的女人来说是命根子,男人在外干的都是重的危险的活计,钱挣得不多,命却是系在一条细细的线上的。杏花的男的是钢筋工,工作相对安全一点,但有一次他的脚被裸露在外的钢筋扎了个口子,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呢。他们还有患癫痫病的儿,手机对他们来讲是很重要的,做钢筋工的男人得到家里的消息,才能安心地做工。茶花家就更离不开手机了,茶花的男的在外地的小煤窑挖煤,小煤窑是啥?是装活人的棺材,每天进去了要活着出来才算又活了一天。这些年小煤窑屡屡出事,茶花只要一听到小煤窑出事的消息,那些天准是疯了一样,丢下家,管他娃娃些有吃无吃,房子有人看没人看,疯了一样冲下山来,直到把准确的消息弄清,才大病一场似的在镇里的小旅社睡个天昏地暗,缓过气力才慢慢爬回山里去。有一次她下山四五天后才回到山里,那几天娃娃饿得吃生的。关在圈里的一头架子猪,实在饿得受不了拱开圈门跑了,她回来在山上找了两天没找到,气得狠狠地打了两个娃娃一顿。打完了,看着一身被竹片打得瘀青的娃儿,又心疼得抱住娃娃哭得脖子沙哑,眼睛彤红。茶花能离开手机吗?离开手机,茶花就三魂少了两魂,茶花就连活也活不下去了。

每天临睡时,茶花的手机都会嘟嘟嘟地响三声,茶花也不去接手机,这是她和男人约好的信号,只要手机响三声,她就知道丈夫平安无事,她也就不用回电话,这样做是为了省话费。听到那三声嘟嘟嘟的叫声,茶花和娃娃就可以高枕无忧,安然而睡。

可是,手机却被偷了,说好今天充完电回去的,可她现在还在镇上茫无目的的走。桃花心里那个急呀,她真恨不得把小偷捉来宰了杀了才解心头之恨,她恨不得小偷突然出现在面前,只要他们愿意还手机,她宁肯给他们下跪,宁肯让她拿出身上所有的东西。实在不行,只要他们交出手机,她宁肯把身子给他们。为了手机,她啥都可以付出的。

可是,灯光闪烁的镇街上,此时此刻不要说小偷现身,连行人也都极其稀少。

这是乌蒙高原上的小镇,高原的气候原本温差就是极大的。中午热得可以穿单衣,早晚北风一起,人就冷得像掉进冰窑隆里了。镇子里的人都缩回屋里去了,就着暖暖的炉子喝茶看电视,过得满惬意的。白天热闹非常的小镇,赶场的人纷纷走了,就像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细流,堤一溃又向四面八方流去了。桃花茫然,她头脑空空地在街上走,她不知道要做什么,不知道到哪里去。走到镇子的边缘她又折回来了,她知道她不能走向黑暗里去,黑暗将把她吞噬。回老鹰坪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是白天,她也不能回去了,回去怎么向杏花和茶花交待呢?她怕看到杏花失望的眼神,怕看到茶花愤怒的样子。茶花会因为手机的失落而歇斯底里的,没有手机的日子她会失魂落魄,丢失手机她会把她撕碎咬烂的。就算她们不这样,她的良心会安宁么?她能让她们把悬在心上的顾虑丢掉么?茶花每天晚上听不到手机的滴滴滴的声音,她不犯病才怪。

桃花是在闻到一阵饭菜的香味后肚子才痉挛地疼起来的,事实上,桃花中午就没吃饭了。中午时忙于买东西,忙于去看手机充电没有,原本是打算去吃碗凉粉的。镇子里的凉粉碗大量多,一碗凉粉就可以吃得饱饱的,她是不敢吃其它东西的,能填饱肚子就行。谁知手机被小偷偷走了,要说这也怪茶花那张乌鸦嘴,还没出门她就讲了不吉利的话。桃花这时心里恨恨的,又怪自己多事,谁都不愿意理茶花,茶花是讨人厌的人,偏偏她去沾惹她。这不惹出事来了,她把肠子都悔青了。

她被饭菜的香味吸引着,脚不由自主地走到那家还开着门的馆子。馆子里的灯亮亮的,两个餐馆的人正在打扫卫生,厨师正在炒菜。一般来说,馆子里的人都是在最后才吃饭的。这时吃饭的客人都走了,桌上和地下都一片狼籍,他们收拾好了才能吃饭。馆子的老板忙乱之后蹲在门口吸水烟袋,这是他一天最惬意的时光。他早就看见了桃花,看见这个目光呆滞,面色悲戚的女人在街上游来游去。桃花不知道她到底在镇上的这条街游了几次,但这个老板是看见了的。老板是晓得她就是被偷了手机的那个女人,中午时他也挤在人群中看见过她。他知道这事对一个山区妇女来讲是件很大的事了,每个赶场天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每个赶场天都有被偷了钱或东西的女子。她们大多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很绝望,哭得很悲伤,有的甚至会以头撞地,有的会哭得昏天黑地,天黑了都不从地上爬起来。这个被偷了手机的女子却不同,她只是被人击晕了似的朝镇外走去,她不需要人们的劝慰。这样的女子就会更危险,她把积郁和焦虑埋在心头,往往会做出很绝决的事。

天黑之后,他终于看见这女子失魂落魄地出现在镇子里了。出现就好,出现就说明她在经过痛苦的煎熬后没有选择轻生。他看见她在镇上像个没有灵魂的僵尸似的游来游去,他没叫她,叫她也是无用的。让她去游,直到游得游不动时她终归是会停下的。这不,她朝饭馆这里游过来了,晓得肚子饿了。这就好,这就可以慢慢地劝她了。

老板让她坐在靠里的一张桌上,老板让厨师给她煮了一盆白菜豆腐汤,素的,又炒了个回锅肉。价钱不贵,实惠,热汤热菜,有荤有素,饭是尽吃的。桃花木然地坐着,尽管木然她的肚里却是一阵一阵的痉挛,那沉睡的麻木了的饥饿感被饭菜的香味唤醒了。桃花在麻然中清醒起来,桃花想就是天塌下来,也要先填饱肚子;就是地陷了,也要勇敢的面对,只有吃饱饭才有力气来想办法。

这时,桃花的手机响了,桃花兴奋起来,桃花在心里祈求,让小偷或者是捡到手机的人把手机送回来吧,她要当面谢他们,她要尽最大的可能报答他们。匆忙间掏出手机,一接却是男的,男的问她咋个慢吞吞地接电话。往次手机一响,她立即就接了,这次桃花掏手机掏了很长时间,又默默地祈祷。听见是男人,她紧张起来,说话也不顺溜了。本来,男人是主心骨,她是该把手机丢了的事告诉他的。但她又不愿让男的分心焦心,两个手机那得要多少钱呀?男的见她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心里发毛了,出门在外的人最怕的就是家里有事。家里有事,插上翅膀也飞不回来。男的声音严厉了,问到底发生了啥事?快说你快说,你不要让我急死呀。桃花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了,她知道男的此刻的心情,但她又不能说,说了让男的更焦心,她带着哭腔说没得啥事,你不要乱想。男的说没得事你哭啥?我都听到你的抽鼻子的声音了。你快些说,是不是老爹病重了?是不是娃娃惹祸了?桃花也急了,急中生错,她说没有啥事,真的没事,虎子和张寡妇的儿打架了,把人家的鼻子打出血来了,刚才被我揍了一顿。虎子是他们的儿子,丈夫一听放下心了,丈夫说这小杂种越来越不听话了,该揍,你叫他来我给他说话。桃花机灵,她说跑了,趁接电话的机会跑了。你也不要生气,我会教训他的。

接完电话,桃花没心思吃饭,刚才饿得背贴胸的感觉没有了,面对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饭菜她又发呆了,她在想这可怎么办?男的这个电话提醒了她,男的一听她的声音不对劲都这么焦虑,如果杏花和茶花的男的打电话来,接不到电话时,不会急疯么?尤其是茶花,原本说好今晚要回山里去的,但现在她还在镇上,她没有手机不知会急成啥样呢?弄不好,今晚会连夜连晚地从山上下来找她,听不到每晚那三声手机声,她会急疯的,桃花知道茶花的性格,那怕摔下岩去她也要下山的。

桃花急得哭起来了,哭得很绝望,哭得很伤心。她不知道怎样应付今晚的事,她害怕茶花会连夜连晚地赶下山来,那时该咋办呀?

饭店老板过来了,他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看见饭店里的人都呆呆地看着她,眼里充满同情,但不知怎么办。他想他不能再沉默了,这是个好心又忠厚的人,他也是从山上搬到镇里做生意的,知道山里人的艰难,他放下水烟筒走到桃花面前,自己拉了条凳坐下,他说妹子你的事我晓得,手机被天杀的小偷偷走了,这事放在我身上,我也会急得跳河哩。可事情出了急也是急不了的,要面对现实。你说说看,你现在最大的困难是啥?说出来大哥帮你分析分析,能帮的我一定会帮你,你相信山里人说话是算话的。桃花泪花涟涟地看着他,人在危难时一句好话也会让人感动的。桃花说大哥我被偷的手机是别人的,你是晓得的,山里的女子手机丢了就是丢了魂了,接不到电话,她们会急疯的。桃花把杏花、茶花的事说了,尤其是茶花的事,她说得更细,她说今晚见我没回山里去,茶花会不顾一切地下山来,山高岩险的不出事才怪,你说这事咋办?

老板又把水烟筒吸上了,没事他爱吸水烟筒,有事他更要吸水烟筒。水烟筒里的烟雾一阵弥漫出来遮住了他的脸,水烟筒的咕咕的声音,更让桃花心烦意乱,她烦燥得简直想撞墙了,想抽身走人了。这时,老板开腔了,他说这事是该好好合计合计,手机丢了是麻烦事,手机丢了引出来的更是麻烦事。这事我看要分个轻重缓急,凡事先忙急的,哪点火大灭哪点。他又吸了一气水烟筒,才说我看呢,眼前最急的事是先稳住那个茶花,她要下山来这事倒真的麻烦了,摔伤摔死也未知,即使不出事人一来你就脱不了身了,一场抓打是少不了的,又哭又闹折腾起来你是吃不消的。我看呢,这事,……说着他又吸起水烟筒来了,桃花急得眼出血,说大哥你讲嘛,该咋做呢?老板抬起头,说我看呢,只能出此下策,先稳住她再说。桃花问咋稳住?他说你有村里其他人的手机号没有?桃花说有,他说你打一个电话上去,就说你在镇上得急病了,绞肠痧,被人送到医院了,要几天才出院,让人去跟茶花说。桃花想这倒是一个办法,可请谁去呢?茶花和村里人不和,平时是话也不讲的,谁愿意去说呢?老板听了她的话,说不碍事的,谁和谁没有点磕磕碰碰,在危难时大家都会伸出手的。桃花想这怕是真的,村里人心眼小,可都善良,谁家有了过不去的坎儿,大家真会伸出手来的,就是那一次茶花下山去,她家的猪圈起火了,是娃娃玩火引起的,村里人见到烟火,不都提着桶提着盆赶去了么?晚一点茶花家的正房都会被烧了,茶花回来后是很感激的,她一家一家去说道谢的话,可事情过后,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她照样和人家争吵。桃花说就和杏花嫂讲,她大大咧咧有事不往心里放。

桃花先拨了杏花家隔壁的荞花的电话,请荞花过去把手机拿给杏花,她有急事讲。荞花过去了,拨了电话桃花要讲,老板说你别忙,这得我来讲。你先用病歪歪的口气讲一句就得了。果然,桃花开头讲了一句就哽噎了,就哭出声来讲不下去了,老板接过电话,老板煞有介事一句一顿地说我是镇医院的陈医生,你们村里的桃花得绞肠痧住进医院了,她一直哭,说有急事要告诉你们,她说她一时回不来,带来充电的手机也不能及时带回,对不住你们。那头杏花说陈医生你告诉桃花,哭啥子哭,得点绞肠痧就哭哭啼啼有啥出息,我生娃娃难产都没哭过一声呢,不要让镇里人笑话。你告诉她家里的事不要操心,我会替她管,只是那个茶花,这贱人家我实在不想去。老板一听急了,说桃花就是为这事急得哭,你不去就没人去说,桃花说她男人在小煤窑上班,生死一张纸,每天接不到电话那个茶花就会急疯。桃花说家家的男人在外面,家家操心,你不也一样吗?杏花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说好嘛,我去讲,要不是看在他男的面上我才不耐烦去讲呢。

那天晚上桃花就住在了陈老板的旅社,陈老板叫陈仁德,他家也住在山区,与桃花住的老鹰坪隔了两座山。他原来也在外面打工,妻子留在家里种地带娃娃,前几年妻子得了急病,村里的男的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剩下些老弱病残和女人,连找将她送到镇里的男人都没有。从山上到镇里没有几个健壮的男人是抬不下山来的,活活病死了。村里没有电话,那时也没有谁为家里买手机,等他从外地赶回时,妻子已被埋了。他看到的是一堆黄黄的新土,他伤心欲绝,在妻子的坟前坐了三天三夜。最后,他决定不出去打工了,他要守在这里,要守在妻子埋葬的土地上。他用打工几年积蓄下的钱加上卖房子的钱,在镇里租了房,做起了饭店兼旅店的生意。小镇虽热闹,但来往的大多是赶场的人,不做饭店兼旅舍的生意是难以维持的。

他租的是一栋三层的砖混房,一楼是饭店,二楼是旅社,三楼是自己和小工住的地方。住旅社的人是不多的,除非是苹果收购的季节,大量的外地客商涌进小镇,那时镇里所有的旅社都爆满,现在苹果才在开花,离收购季节还早呢,旅社就一直空着。

不能回山里去,桃花就只得住旅社,她一个单身女人,总不能到镇外的野地里去吧,总不能在镇上的哪一家屋檐下过夜吧。她说大哥我就住一晚,我带的钱不多。老板说妹子你放心住,我不会多收你一分钱的,人生在世,谁没有个三灾两难。桃花很感动,但桃花想人家开个店也不容易,是不能白住的,桃花是个很自尊的人,即使他不收钱,她也一定要给的。

店里的人都睡了,桃花还在呆呆地坐着,她坐在店里的那炉火前,老板也不好催她。这里的夜晚很冷,门外的北风嗖嗖的吹着,老板以为她怕冷,只好去做其它事让她呆着。

桃花放心不下村里的事,不晓得杏花是不是去了茶花家?她知道杏花的性格,是个吃软不吃硬又爱面子的人,前几天茶花和杏花才吵了一架。茶花家的猪老是关不住,跑到杏花家的地里,将杏花家种的白萝卜连拱带吃糟蹋了一片,这恰巧被杏花看见了,杏花情急之下连骂带踢踢了那猪两脚,恰巧又被茶花看见。茶花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人,你的猪将人家的白萝卜连拱带吃糟蹋了不少,至少要去赔赔礼讲点暖和的话。可她不,她反而理直气壮地和人家杏花吵起来,说猪不懂事你也不懂事,猪拱了你的萝卜有主人在,你咋连说都不说就踢猪?你看这话多伤人,这理多腻歪。杏花一听就炸了,两个女人在地里吵得天昏地暗,差点打起来了,还算出来几个人,才把她们硬硬地拽开了。杏花是爱面子的人,吃亏不吃气,明明是茶花不对,杏花吃得了这气会去找她吗?

杏花那晚倒真的为去不去茶花家犯难了,杏花是个倔强而又讲面子的人,在村里她家也算是比较困难的人家,家里有个患癫痫病的儿子,是她的隐痛。她时刻觉得大家看不起她家,暗中嘲笑她有这么个儿子,越是这样她的自尊越强,以至于有点钱就乱用,买些东西来炫耀,甚至连盒装牛奶也买来请村里人吃。她喜欢看大家赞赏的眼色,喜欢听恭维话。她也晓得那些话多是假的,但她爱听,这样就弄得家里的日子乱糟糟的了。杏花想茶花如果给她道个歉,讲两句好听的话她就不会计较了。但有两次她们擦肩而过,茶花不但眼里没有歉意,还钭钭地睥睨地看她,这使她肚里的气越积越多。

正当她为去不去茶花家的事犹豫时,村里西头传来尖锐、焦虑而又愤怒的声音:桃花、桃花,你到底在不在家?在家你就吭声气,手机到底咋个了,你讲一声。你晓得我是离不开手机的,你晓得小煤窑不是人在的地方,你要急死我呀。说着传来嘭嘭嘭的敲门声,接着传来一阵争吵声,娃娃的惊恐的哭声。杏花不能再犹豫了,她晓得茶花肯定为听不到男人报平安的声音而焦急万分。茶花又是个不晓事不讲理的角色,她肯定以为桃花将手机丢了,人藏起来了。她再不出去,依茶花的性格,不晓得要在人家门口吵多久呢。

摸着黑,杏花高一脚低一脚地到了桃花家门口,果然,杏花看到桃花的公公佝偻着身子,披着件棉衣咳得喘不过气来,被茶花追着询问,急得讲一句话咳个半天。而桃花的两个娃娃呢,本来已睡了,被吵声赫得跑了出来,穿着薄薄的衣裳,又冷又惊恐,站在地下发抖。

杏花的火一下窜了出来,这茶花真是太蛮横了,半夜三更把人家一家人逼出来,吵着叫着要见人要手机。桃花是那样的人么?桃花在屋里会藏着不出来么?她本想冲进门去和茶花吵一架,但看到茶花突然呜呜地哭起来了。茶花说桃花、桃花,你出来吧,你不要躲了,你晓得我那死鬼在小煤窑打工,那是在阎王嘴里求食,在鬼门关闯荡哩。一天听不到他的电话,我就急得一夜睡不着,急得毛抓火燎要发疯。我一家离不开那死鬼呀。他有点闪失,我一家都活不下去了。她一哭,杏花的火气就消下去了。确实,老鹰坪家家都有男的在外打工,哪家不是揪心揪肝过日子呢?尤其是茶花,小煤窑是人在的地方么?那是鬼门关,随时都可能出事的,她能不急么?

杏花走进门去,杏花把桃花托医生打电话的事,把桃花得病住院的事说了。茶花止住哭,茶花说你说的是真的?你不要编些谎话来骗我?杏花说你是我的三亲六戚?你是我的至交好友?不是看在你疯了样的来人家桃花家找人要手机,我饭吃撑了黑更半夜来?这样一说,茶花信了。她说那她啥时回来呢?桃花说我咋个晓得,人家病成这样你还来这样逼,你还有点人性么?茶花没有还嘴,她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心就放下了。茶花虽然横,但还是有良心的。她看见桃花的公公急得脸色发紫,咳得差点背过气,看见桃花的两个娃娃急得哭起来。她说杏花姐,我这人一急就发横,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你把手机拿给我,我和桃花讲几句,问她病咋样了。杏花说我的手机也拿给桃花去充电了,电话是打在我隔壁荞花家的。茶花又急起来,说,你的手机也拿去充电了?走走走,我俩去荞花家,看看那个电话,问问到底是咋回事?

那晚桃花急得一夜睡不着,尤其是茶花那个电话更使她忧心如焚。

杏花被茶花扯着去了她隔壁的荞花家,用荞花的手机将电话打过来,桃花用颤抖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将开头编好的话讲了一遍,总算让茶花放了心。但茶花说她要下山来看她,还是让她着实吓了一跳,她再三说没事的,已经好多了,再过两三天就回来,请她们照顾一下家里就是了。

这个电话让桃花本来就焦虑的心更焦虑了,她急得嘴皮起了壳,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把脑袋都想木了,她想不起该怎样处理好这事。

天还没完全亮桃花就起床了,她怀着侥幸的心理走到镇里的街上,漫无目标而又非常专注地收搜着街上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堆放垃圾的地方,她用一根棍子一寸一寸地刨着,期望着在臭气冲天的垃圾堆里发现手机。垃圾堆里啥都有,腐烂的菜叶、塑料袋塑料盒、烂衣烂鞋,甚至还有粘粘的肮脏的避孕套,就是没有手机。起得早的镇上的店家认得她,说你别刨了,小偷偷了手机不会丢在垃圾堆里的,你到镇外的树林里小河边看看,兴许会找得到。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他们偷去了,大多是三文不值两文地卖掉。你到镇后那家看看,是座独立的土房子。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看他收到手机没有。

那户人家是专门收购各种来路不明东西的,收进来时价格很低,卖出去价格就高了。桃花心里一阵高兴,拔腿就朝镇后走去。镇后倒是有不少老房子,三户五户或聚或散地不规则地坐落。这些房子大多有土围墙,有林木,有菜地,有狗,曲里拐弯七上八下互相掩映,十分难找。她才一进入背街,狗就叫起来了,一只狗一叫所有的狗都叫了,四、五只狗箭一样向她扑来,她吓得蹲在地上作捡石头状。狗们从遗传基因里继承来的信息让它们站住不动了。桃花是山里人,知道这个办法能暂时镇住狗,但一站起来它们又要咬了。

正当她和狗们对峙,进也不能退也不能时,有人来了,用木棍撵走了狗。来的人是陈仁德陈老板,他说这么早你咋跑到这地方来了?我到处找你,听人说了才晓得你到镇后来了。听了她的叙述,陈老板说妹子你是心太急了,要找这家人也不该你呢,你是生人,他咋会相信你。做这种生意是见得人的么?你快回去我帮你去问。桃花不回去,她心里太急,巴不得马上知道个结果。桃花说我跟着你去,你就说是你的表妹不就得了。陈老板说你一定要去也行,只是去了不要讲话,话由我来说。

那地方确实背,孤伶伶一座房子,房子有土围墙,墙里墙外是很粗的白杨树,没有人指点是找不到的。费了很大劲敲开门,那人趿着鞋一脸不高兴地将他们迎进屋,这人的眼睛在桃花的脸上身上扫个不停,尤其在胸口那里眼睛像剜进去一样。陈老板将他叫到门外,两人叽叽咕咕讲了一气,出门时陈老板一脸沮丧。那人的眼睛又在她身上脸上胸口上乱扫,见她几乎要哭的样子放了一句话,说这位大姐这事你不要急,一有点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桃花怎能不急,一出门桃花就嘤嘤地哭起来。找不到手机她怕茶花追下山来,怕杏花也随了来。来了也不怕,大不了就是吵一架甚至打一架,她宁肯被她们打得头破血流浑身是伤。问题是她们的手机找不回来,她能安心吗?尤其是茶花的那个手机,她昨晚一直急得睡不着,耳边时刻响着“滴滴滴”的声音,桃花在想那贼偷了手机听到声音不知会咋做,会丢掉手机吗?会回电话过去吗?茶花男人接不到暗号似的三声回应,会不会急得一夜睡不着,第二天下煤窑神思惚惚,这样是很容易出事的。出了事她这一辈子良心就不会得安宁了,一辈子会在自责中煎熬到死。桃花在极度疲倦中也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会,眼一闭她就看到血肉模糊的场面,就看见茶花的男人被瓦斯爆炸的小煤窑炸得四肢不全,面目不清,全身血糊糊的,骨头白茬茬的,她马上被吓醒了。她一身是汗全身冰凉,冷汗涔涔,不敢再睡。那个梦境折磨了她一晚上,就是现在,那梦里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桃花一哭陈老板就手足无措了,他劝桃花快起来,在这街边一哭马上就有很多人围上来,问这问那,好不尴尬,虽然都是好心却于事无补。这一说桃花就站起来随他走了,桃花是很怕被人围观的,那样子像耍猴戏一样。

陈老板毕竟见过世面,主意也多一些。回到店里他的主意也想出来了,他说手机是一时半会找不回来了,即使找得回来,也需要时间。现在最急的事就是对方打来的电话要有人接,如果有急事也好告诉他们的家里。桃花最急的就是这事,先不说手机,如果茶花、杏花的男的有点啥危急事,电话打不进来那不是急死人吗?如果因此而误了事,更是她担待不起的。

陈老板和一个小工把门口那块竖着的水牌抬进来了,那水牌上写的是他饺馆的菜名和价格,其实就是广告和价目表,顾客可以一目了然地照单点菜。陈老板用抹布醮着清水将上面的字擦了,上面现出了黑黑的深邃的夜空。陈老板歪着头想了一阵,就用粉笔大大的写了几个字,寻手机启事。他是读过高中的,字也写得端正。他写道:本店一客人不慎丢失手机两部,请拾到者送交本人,定有厚酬,每个不低于200元。他看见桃花疑虑的眼光,说只能这样写,如果写成被偷的,那小偷就不送回来了。桃花点头,觉得陈老板人好,人又机灵,这样写小偷就不会有顾虑了。桃花一看这数字,脸就白了,这在她来讲是个天文数字呀。男的在外地打工,每月苦死苦活也就是五、六百元,节衣缩食带回的钱,顶多也就是两百元。这点钱她是不敢轻易用一分的,要买化肥、买种籽、买油盐,山里还点煤油灯呢,要交娃娃的学费,要买老人吃的药,她还在为昨天乱买的东西懊悔不已,不是虚荣心作崇怎么会买那些东西呢?那是男人的血汗钱呀,攒着省着,还要买些瓦来补一补房顶,房顶塌了一角,雨季一来屋里就成沼泽了。报应呀报应,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否则怎么会被小偷偷去两部手机呢?

陈老板看出了她的心思,陈老板知道山里人的难处。一角钱能攒在手里攒出水,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他说按说那手机也值不了恁多钱,我是买过旧手机的,现在的旧手机也就是百多两百元,但不写多点他们就不会拿出来了。桃花说刚才找的那人会不会少点?陈老板说难得指望他,他收贼赃倒是压得低哩,可他靠那赚钱吃饭,手机到他手里会更贵。尤其是他知道你有急难事,会把价格抬得更高,这人黑着哩。

桃花一脸愁容,说大哥如果这手机真送回来,我手里无钱哩,就是回家去也凑不足这么多钱,真正愁死人。陈老板说你不要急,真送回来了我给你垫上。你一时拿不出来慢慢还,人谁没得个难处。桃花心里既感激又疑惑,自己和他非亲非故,既使帮忙,帮着出点主意出点力就不错了,怎么会帮得这样彻底,又出力又出钱的,莫不是他有啥想法,想用这把她套住?设个圈套给她钻哩。从昨晚住在店里,她就知道他是孤身一人,孤身一人的男人,会不会耐不住寂寞,有了非份之想?

桃花呆呆地坐着,脸上一片麻木之情。其实她大脑里在飞速地想对策哩,她想自己和他不熟悉,仅仅出于同情可能会帮她一下的,譬如住店不收钱,帮她了解打听情况,但不至于这样热心,热心到贴时间贴精力还贴钱的程度。但眼下她无计可施,找到手机是最紧迫的事,而在找到手机之前呢,最重要的是茶花和杏花那两个有了电话怎么办的事,总不能每天晚上靠别人的手机转送信息吧,时间长了,她们肯定会疑心的。

陈老板真是有心的人,听了她的想法,也不说话,拿起粉笔在黑板下面又写了一行字:如拾到手机的人听到电话,请及时和13887021266联系,每条赠送五元。陈老板为自己的思谋而得意,看着桃花说这下稳妥了吧,即使你那个什么花什么花的男人有事,打了电话来那小偷也会转过来的,每条五元哩。

桃花的心情稍为平静了点,心里生出了希望,希望那小偷真能把手机送回来。陈老板真是个好人,他愿意出钱垫着先买回手机。即使他真的有点啥想法,到时候恳求他,请他容许她把钱凑来还他,只是得宽限一些日子,想必他也不致太过于为难她。即使手机一时找不到,那小偷发来信息打来电话,也误不了事。这样一想心情就好了一些,她看见店里的两个小工在收拾店面,她就走进去,帮着扫地拖地,帮着摆桌椅,抹桌椅,帮着择菜。

桃花做事是很利落的,在村里她就是有名的巧媳妇,房子虽是老房子,家具也是旧家具,但她的家经常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娃娃些也是穿得头是头脚是脚的,不像杏花、茶花,家里永远乱糟糟的,一屋子都是猪食狗尿,臊得人恶心。她似乎是不十分费力的就将饭堂收拾好了,陈老板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多了一翻感慨,看到桃花弯着腰抹桌子,桃花浑圆的臀部修长的手臂和胸前丰满的乳房就显示出来了,尤其是臀部,因弯腰而更加丰硕更加圆润,一起一伏像满月一样,就让他不由自己地吞下了一泡口水。

陈老板说我这店里缺人手哩,不晓得你愿不愿意来我这里帮忙?桃花说愿是愿意,只是我那屋里走不了人。陈老板说不就是几亩薄地,也不出产,不如来这里多少还有些收益。桃花说那是一个家哩,还有老人,还有娃娃,走不开的。桃花想陈老板恐怕是疑心她还不上钱。如果小偷真把手机送来了,那钱肯定得陈老板垫上。她说我喂得有一对架子猪哩,有两百多斤重了,抬下山来可能卖得到那笔钱哩。陈老板觉得她太敏感了,陈老板说我不是那意思,手机能不能送来八字不见一撇哩。我是真心希望你来帮忙呢。

门口有人来看那水牌了,开始没人注意,以为还是菜谱。等看见上面的内容时,他们就觉得稀奇了,就有人念出声来了,就有人议论着。镇子本来就是乡村的镇子,镇里的人本来就爱看热闹,看的人就多起来了,嘤嘤嗡嗡议论纷纷,都说陈老板尽搞新鲜名堂,饭馆成招拾店了。陈老板也不管他,依旧吸自己的水烟筒,这效果正是他需要的,他相信水牌的内容会有人传给偷手机的人。

下午的效果似乎并不如预期的好,桃花吃完中午饭,帮着店的人把店里收拾清爽了。一清闲她就坐不住了,心里毛抓火燎的,眼睛不断盯着外边,只要有一个人朝饭店走来,她的心就咚咚跳起来,眼睛放光,喜悦之情期盼之情溢满脸庞,人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可来的人走到门口,或看看水牌上的字,或看看店里,扬长而去了。有的人根本就没经过店面,只是朝这个方向走罢了;有的人径直走进店里,看看炉火已封了,连问也没问就走了。桃花的心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好几次见人来了,她忍不住想开口问,但还没开口人已经转过背去,弄得她半天回不过神,失望、沮丧到极点,但又得打起精神等待下一个人。

陈老板看见她焦急万分、忧虑万分的样子,心里不落忍。他坐了一会坐不住了,他说你耐心地坐在这里等,我出去转一转,从其它方面了解一下线索。桃花尽管心急如焚也没办法,只得干坐着。坐着坐着,一走神,她眼里就出现了茶花男人的血肉模糊的样子,就看见那具身体除了流出的血外,整个就像一截烧焦的炭。桃花吓得倏地睁开眼睛,她心惊肉跳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店外阳光白炽、行人寥寥。不是赶街天,小镇历来如此。但她看见阳光下的人影,仿佛是暗夜里的鬼魅,轻飘飘地寂无声息地走着,她一下子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虚幻太虚幻了。

桃花正走神,门外来了个穿警服的人。这人一进店门就问你就是那个丢手机的人吗?桃花从虚幻中回过神来,桃花说是。那人说手机被偷了怎么不去报案?你不晓得镇上有派出所吗?你在这店门口写些什么招领启示,还悬赏,你不是故意出派出所的丑么?你不是骂我们派出所的人是饭桶是草包么?中午镇长走这里过看见你这寻物启事,到派出所臭骂了我们一顿,说我们无能,让群众不信任,上面的领导来了看见这启事会怎样想?你看看,你这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桃花被这个镇派出所的警察骂得一楞一楞的,她没想到陈老板写的这个启事会惹来麻烦。是呀,这事真怪自己,怎么就不去报案。她想起昨天似乎想去报案的,似乎向镇上的人打听派出所在什么地方,似乎听到镇上的人说报啥子案哟,报不报都一样的。镇里哪个赶场天不发生几桩被偷被抢的事,他们什么时候破过案了?不要白费力气了,自己去找吧。但这能说出来么?说出来不是将责任推给了镇上人?镇上人是真的关心自己的,说出去自己还叫人么?桃花想想,说这都怪我,我从山里来,没得见识,也不晓得派出所在哪里?请同志你原谅一回。那个警察看她紧张的样子,说这事也不怪你了,你从山区来不晓得我们的工作有多苦,这镇上派出所连所长在内就三个人,管方圆几十里呢,忙得连放屁的时间都没得。你要相信派出所相信警察,有了事我们会尽量帮你的。

那个警察说门口这水牌上的字不是你写的吧?我看很像陈老板写的,他去哪里了,你叫他出来。桃花看见那警察一脸的愠怒,说他不在他出去了。那字是我写的,真的,我是急糊涂了,丢失的手机是我帮人家带下山来充电的呀。我做了糊涂事给你们惹了麻烦,我对不起你们,请你们一定原谅我,我一定改一定改。那警察不好说什么了,说你去把水板上的字擦掉,你已经害我们被镇长狠批了一顿了。如果再有县上更大的领导来,你不是要害我们炒鱿鱼吗?桃花走出店面,桃花实在不忍把陈老板写的字擦掉,擦掉就是擦掉陈老板的一片好心,就是擦掉她的希望她的期盼她的唯一的念想么?看着上面的字她就看到了杏花、茶花的脸,看到她们的焦虑她们的不安,看到茶花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屋里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会惊恐地跳下床,就会撕心裂肺地在黑夜里狂叫:还我的手机来!还我的人来!就会披头散发地朝山下狂奔,也不管山高坡陡,也不管岩险涧深。那警察见她一脸茫然呆呆傻傻的站着,眼睛直勾勾的,脸色惨白,冷汗一阵阵顺着脸流下来,说你怎么了?中暑了吗?要不要进来休息一下?桃花蓦然惊醒过来,说没啥没啥,我只是有点头晕,手机丢了心里急头才晕的。警察说你也不要着急,我们会帮你找的。只是需要时间,你知道凡事都需要时间。桃花说那得要多长时间?警察说这可说不准,十天半月也可能,一年半载也难说。桃花想那谁等得了呀,别说一年半载,就是十天半月也会把人急疯的,看来还得自己想办法。

警察说你跟我走一趟。桃花很吃惊,走一趟,走一趟干啥?她想手机被偷了也没找警察麻烦,也没做啥违法的事,凭啥要走一趟。警察说是履行手续哩,手机被偷了你没去报案是你的不对,写这招物启事更不对,明明是对我们不信任嘛,害我们挨镇长批。桃花说错我也承认了,还要咋个?好说我连手机被偷了都不能说?警察说不是那个意思,是让你去派出所报个案办个手续,我们也好有个立案依据。桃花心里不乐,又怕有人来送手机,说我还要守在这里呢。怕有人送手机来找不到人。警察说你别做梦了,那是不可能的事。你实在怕有闪失,也可以叫人来守着。警察喊刘二刚出来,有人来帮你守店子,你偷起懒来了。果然,小工刘二刚打着呵欠从后面出来了。刘二刚说张哥你喊我有啥事?看来他们是很熟的。

心急火慌地从派出所出来,桃花差点急哭了。镇派出所在镇后的土坡上,要走很远的路,其中还要穿过一座树林。房子倒是高朗,但要爬很长一段石级。桃花想咋要修这么高这么远呢?镇上的人有了事要找他们几多费事。那警察似乎看出了她的意思,说派出所修在这里是不太方便,但镇长说要修在这里才气派,才像有权威的机关,我们只得修在这里了。

派出所真是漂亮,偌大的办公楼只有这位警察在。他说人少,都办案去了,我值班呢。这警察倒是和善的,还给她倒了茶,自己又到院里去慢慢地洗茶杯。那茶杯是紫砂的,他说要洗净茶才没异味。他洗了好半天才进来,进来又提了热水瓶淋茶壶。桃花不明白洗了里面怎么又要淋外面,难道外面也会有细菌?也不好问,只是暗暗焦急,盼望他早点洗完。终于洗完淋好茶壶,又洗了茶,又续了水,和蔼的警察才从抽屉里找出纸笔,让她讲事情经过,做记录,才记下姓名、地址、日期,他的手机响了,忙去接手机。也不晓得是和谁通话,只见他笑眯眯的慢条斯理的,讲一阵笑一阵,脸上表情丰富多彩。桃花听到手机的响声,身体本能地有了反响,这反映是焦虑,是着急,是失落,是担心受怕。从昨天起,她对手机的铃声就变得格外敏感,只要一听到手机响,就本能地紧张起来。好在她昨晚是住在陈老板店里的,店里只有他有手机,他的电话倒是不多的,只偶尔响一次。最使她惊悚的是半夜,陈老板的手机不知为啥响了,也许是睡了,响了好一阵没接,那一阵阵的手机鸣叫声让她心跳加快头脑发胀连喘气都不匀了。理智告诉她那是别人的手机,但她不可遏制的紧张、焦燥,仿佛有什么大灾会临头。一夜心惊肉跳,弄得自己差点发神经。

现在这警察正耐耐心心和颜悦色地通话,他那电话好长好长,絮絮叨叨老是讲不完。桃花坐在那里比坐在火堆上还难受,比山洪快要涨到面前还焦急。她太恨那该死的电话,希望马上讲完,接着把笔录做完,好去找手机。那和蔼的警察好不容易才将电话打完,拿起笔说你看我们这里一天有多少事呀,又有新案子了。桃花也不吭声,听他那口气看他那笑容,像有啥案子的样子?桃花突然想哭,但又不明白为啥要哭,只是心里觉得憋闷,她终究没哭出声来。那警察又为她续了水,问话轻言慢语的,她有什么理由要哭。

从派出所高高的石阶上下来,桃花加快了步伐走。她不知道在派出所耽误了多长时间,只知道那脾气很好的警察做事慢条斯理,写字慢条斯理,喝茶慢条斯理,打电话慢条斯理。在做笔录的过程中,他又接到两个电话,那两个电话又把她折磨得神志发昏。等他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撂开步子就走,就连按手印她也不顾了,和气的警察说你看你这人,毛毛躁躁的,手机不丢才怪呢。

路过镇东头的时候,桃花看见那里围了厚厚的一圈人。她想直接走过去,心里有事不敢耽误,但她又被身后哀哀的哭声吸引住,那声音是很凄楚很揪人心的。桃花是个心软的人,听不得哭声,心想是不是谁的手机或是什么又被偷了,就折回来,心想只看一眼,看完就走。挤进人堆,才看见是个肚子大大的妇女跪在地下伤心哭泣。她的面前用四个石头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乞求书,内容是她在外地打工的男人出事死了,她乞请大家救助,给点钱好帮她把男人埋掉。镇子里的人都是善良的人,他们默默地看地下的乞求书,默默地听那妇人的哭诉,脸上都有了悲戚的表情。有的人开始在衣袋里掏钱,但谁也没把钱丢在瓷碗里,他们做事都不喜欢率先带头,哪怕做好事。这时有人说这怕是装的,现在骗子太多了,装啥的都有。他的话立即引来一阵骂声。装的?你也装一回给我们瞧,我们把钱拿给你。另一个人说装什么也不会装人死没埋的事,你愿装吗?这是咒自己的,是晦气遭报应的。那人这样一说,大家反而倾其所有把身上的钱丢出去了,尽管钱是没有大数额的,但还是将瓷碗装满了。桃花心里面似有所动,但是什么也没想清楚,她不能久留,匆匆走了。

回到饭馆,陈老板仍然没有回来。桃花急切切地问店里的小二,有没有人来还手机?那人说哪有人来还手机,有人在谈这事,但他们也就是瞎讲讲罢了。桃花急傻眼了,对能不能得到手机她只是心存幻想,但幻想一破灭更叫人痛苦,她急切切赶回来就是盼望得到佳音。她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只要门口有一个人走过都会伸长脖子去看。这时手机的铃声响了,她本能地循声看去,是一个衣着时髦鲜丽的姑娘朝店里走过来了,走近店面她又一折身,走到隔壁的屋檐下打手机。此时太阳正辣,屋檐下是一片阴凉,姑娘是怕晒才到这里的。桃花见她一脸的灿烂,脸庞红红的,声音软软的,讲话时脸上的表情丰富得像演戏。她站在那儿打了十多分钟的电话还不见收线,桃花心里不免又羡慕又嫉妒,还有几分恼怒。这人与人就是不一样,人家打手机是消闲,是抒情,是浪漫,是享受。而老鹰坪的女人,一拿起手机就贼慌慌的,三句两句把话讲完了,立马关机。哪里会这样温情款款,缠缠绵绵。那姑娘老是打个不停,桃花心里烦得不行,用眼狠狠地剜了她几眼,那姑姑瞟到她的眼神,识趣地走到一边去了。桃花又后悔,人家打人家的电话,关你啥事呢。

桃花在店内焦急得不行,心想那“寻物启事”是不是起作用,如果不起作用,又该咋办?

其实,作用还是有的,每个行业有每个行业的联络方式。启事挂出后,就被一个窜到镇子里的小偷看见了。看见了他就跑到镇后偏僻处打电话,喂,钟运标,你狗日发财了,还不快些来兑奖。他把信息打过去,那个钟运标马上晓得了这件事。

钟运标此时正在城里的一个小录像厅看录像,这种录像厅是白天晚上不停地放录像的,内容都是些乌七八糟一塌糊涂的打斗、搞笑、色情片。这种录像厅便宜,买张票进去可以从头天看到第二天,成了流浪汉、小偷、地痞的栖身之所。可以在里面看了睡、睡了看。钟运标这两天手气不好。虽然在乡镇上偷到两个手机却出不了手,收购二手手机的人一看手机牌子不好,又破又烂,除了勉强接听基本没有啥功能,说这样的烂手机丢在城里捡都怕没得人捡,那些捡垃圾的人用的手机都比这个好。钟运标说你给多少钱,痛快点,不要绕山绕水的。那人说二十块多一分我都不要,这种手机只看山里的老农给会要。

钟运标很是沮丧,手机出价太低,他实在不想出手。但手头又没钱,只得蜷缩在录像厅打发日子。在看录像的时候,手机响了,钟运标拿起手机喂的一声,对方一听是个陌生的男的声音,话筒里还有录像里的嘈杂声音,心里起了疑,问你是谁?你在哪里?钟运标正无好气,说我是你爹,我在看录像。对方问看录像?和谁看录像?钟运标说和你婆娘看录像,我正摸她的奶哩。对方急得吼起来,钟运标啪地关了手机,说老子正心烦,妈的,下顿饭还没着落,他还啰哩八索讲个球。

打电话的是杏花的男的,杏花的男的对杏花很好,俩人挺有感情的。他听到接电话的是个男的,而且是在录像厅里,而且正搂着他老婆边看录像边摸奶,这把杏花的男人肺都气炸了,这个叫姚树贤的男人气得连连踢翻了两个凳子,他又把电话打过去,电话响了却没有人接,再打,就关机了。他发疯样的连拨多少次,都白搭,手机打不通他更急了,他气得骂了起来,老子在外面苦死苦活挣钱来养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却在家里偷起人来了,偷到录像厅去了。对录像厅他也是很熟悉的,在外打工的民工寂寞了就花点小钱去看录像,录像厅很简陋,里面黑漆漆的,破沙发都是塌陷的,撕得烂翻翻的,一股臊臭气扑面而来叫人闭气。里面的人或者自己带了相好来,或者里面找一个退役的小姐,这些小姐年纪大了挣不到钱,到录像厅让人抱让人摸,价钱很便宜的。反正里面黑漆漆的,人好人坏是看不出来,都是女的都长得有奶和那东西。姚树贤想到自己的女人正在被人抱着亲抱着摸,他心里就像被刀绞一般难受,他想起杏花爱吃零食爱绷面子的毛病,他想这骚货肯定被人勾引了。

这事只能憋在心里,讲是不能讲的。讲出去被大家知道,他这顶绿帽子就戴定了。从高原上来的民工,是很看重自己的女人的贞洁的,尽管他们寂寞难耐也偶尔会去一下录像厅,但他们是不能容许自己的女人出轨的。如果他把这事跟人讲一讲,大家帮他分析一下,他就不会急得连假也不请,连夜连晚买票坐上火车往家赶了。

陈老板中午出去就没回来,他先到镇上逛了一圈。凭他的经验,偷了手机的人他是看得出来的,那个贼他也似曾相识。他绕了两圈没得眉目。他想先去收贼赃货的那个地方看一看,去了那里,那人说你急啥子,有了消息我会告诉你。那个女的都不急你比她还急,我看你跟她怕有一腿。陈老板说你别打胡乱说,那是我表妹。那人说被我说着了吧,表哥表妹,可以乱睡。说着眼里尽是猥亵。那人还说不错呀陈老板,那女人胸是胸腰是腰,脸盘子也挺受看的,你小子真有福。

陈老板刚走,那个贼就来了。钟运标接到同伙的电话立马来了兴头,对自己说走,有整场了,他搭了下乡的班车就赶来了。

到了收赃物的那家,那人说来了?我晓得你会来的。钟运拿出手机,说开价吧,老子还没吃饭呢。那人掂在手里看了看,说这也叫手机,这就是俩个会哼哼的玩意,不值钱的。钟运标说你少啰球索,干脆点多少钱?那人说一个五十,看在我们的交情上,吃亏贴本就这么多了。钟运标说你是捡死鸡吃呀,五十块一个多亏你说得出口,你别以为我不晓得,失主都开出200元的底价了。那人说那你拿去卖给他嘛,我又没挡你的道。钟运说算你狠,你晓得我是不能拿去的,故意杀价,这样吧,一个100元,再低我宁可拿去打水漂玩。说着就走。那人说慢走,我们还可以商量嘛,100就100,也不晓得这钱拿得到手拿不到手。

钟运标走后,那人高兴起来,把手机放在手掌里旋转,像城里人玩弹子一样娴熟,嘴里还得里朗得里朗地哼起来。他晓得这一转手,坐地就可以把价钱翻一倍,这是何等快乐的事。

桃花再也坐不住了,送手机的一直没有半点动静,手机的铃声倒是随时响起,刺激得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眼前老是出现那煤矿出事血淋淋的场面,她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神经高度紧张,她怕再坐下去自己的神经会崩溃。她想起离镇子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多年不见的同学,多年没走动也生分了。她和他在学校读书时有些情感瓜葛,有些积怨,她曾伤害过他。现在为了手机,想去找他借些钱,这实在是很难堪很尴尬的事,她不知道会是啥结果。但为了手机,她顾不了许多,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借到一百两百的,手机如果真的送来,那是要钱来赎的呀。

那个同学当年读书时对她是有些意思的,但他人长得难看,脸扁扁的像干柿花,两个鼻孔朝天仰着,咋看咋不舒服。人从横处长,走路像蛤蟆似的,他头上还生了个癞痢疤,碗大的一块白生生的裸露着,像绿州里的一块盐碱地。那时她是高傲的,人长得高挑漂亮成绩还满好,原以为考个中专是没问题的,但命运捉弄人,考试前她病了一场,考得很不理想了。再要复读家里太困难,只得回家,然后结婚生子,然后窝在山里十多年。

那个同学家修了一栋两层楼的砖混钢筋平房,青砖围了围墙,看样子日子过得不错。

那个同学倒没有大变,一眼就认出来了,头上的癞痢疤依然赫然在目,只是人也变苍老了,是中年汉子的苍老。其实他也不到四十岁哩。那人见她来略显意外也略显尴尬,乡下人是没有多少风花雪月浪漫情怀的。当年他对她的爱情表白遭到她的拒绝不说,还遭到她的嘲弄,在当时他是沮丧失望并且恨恨不已的。现在她来了,意外和尴尬之外自然还有一层惊喜,忙请她进屋,忙泡茶,忙拿核桃、板栗、苹果,这使桃花心里踏实了一些。来的路上,她的内心是很复杂的,她记得当年给他的难堪,尤其是把他送的东西当面砸在地上,还说你也配,你也不屙泡尿照照。她记得他当时脸涨得彤红、胸脯急剧地喘了起来,眼里噙了泪。那是何等的羞辱何等的刺人呵。她怕他也会给她难堪给她羞辱,不是丢失手机这事,打死她也不会来的。

气氛看来还不错,她涨红着脸正要开口借钱的时候,那人的女人来了,桃花惊讶得眼都直了,这个女子竟是当年读书时一班的,想不到成了他的妻子。女子说哟,来贵客了,我说家门口的桃花咋开得这样艳呢。成贵,你走桃花运了。我去取腊肉,你们好好聊聊,做好饭我们好好庆贺一下。成贵尴尬地笑,说忙啥,老同学多年不见,聊聊吧。女子说我为你高兴哩,你看你嘴都笑得合不拢,头上的癞痢疤也闪闪发光了。这话说到成贵的痛处,他想发作,但桃花在又不好发作,咽了几口清口水忍了。气氛一时紧张起来,桃花窘得不行,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打扰了,女子说咋就走了呢?好多年没见面,见一次也不容易,读书时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多年,隔了多少秋了。这句话是男的当年写给桃花信上的一句话。桃花气得眼泪濛濛,这是找上门受侮辱呀,祼着身子钻刺棵呀。出了门,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噼哩啪啦掉下来。成贵跟了出来,女的在后面说去嘛,走慢了追不上了,过去追不到,现在送上门来了,不要错过时机呀。

桃花的屈辱、焦虑、担忧像骤然涨起的潮,像决堤的水,漫过她的心漫过她的胸漫过她的口,她再也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哭着哭着已进了镇子,走到丢失手机的地方。她哭得更伤心了。屈辱、失望、绝望、担心摧毁了她的自尊和坚强,她哭得非常失态,披头散发泪痕不断,声音哽塞,气绝胸喘。镇上的人知道她的事,怕她想不开寻了绝路,纷纷围上来,用各种各样的好话安慰她,她茫然地摇头,自顾自地哭泣。有人说不是贴了“寻物启示”了么?那偷手机的人说不定会来赎卖呢。桃花想钱呢?没有钱赎得回来么?她脑子里划过先前看过的一幕,那身怀六甲的女子跪地乞求,她似乎想也没想,咚地就跪了下来,向着众人捣头如蒜。她磕头的时候以头触地,把水泥地也碰得咚咚响。她说求大家发发好心给点钱,赎不来手机她活不下去了,她会永远记住大家的大恩大德的。大家看见她悲伤欲绝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嘴里骂着千刀宰万刀剐的贼,手里都掏出了钱,钱当然都是小票,可堆了一大堆,桃花蓦然惊醒过来,这是怎么呢?她咋会像那怀胎的妇人一样跪地求乞?桃花的脸蓦然红了,脸热辣辣地,一身都有无数的虱子在咬,臊得她恨不得钻在地里。她拨开众人要走,挡头的一个大嫂说妹子你不要不好意思了,我们晓得你是逼到绝路了,要不然你不会这样做的。说着将钱搂起来塞到她宽大的口袋里,一个塞不完又塞一个。

桃花不知道怎么又走出了镇子,她似乎经过了陈老板的饭馆,但却没停下来。径直走到镇尾的小河边,她满心羞惭又满心感激地在河堤上数起了钱,钱堆起来很多,可尽是小票,镇上人也不容易。数完后厚厚一大沓,却只有200元零1角,这个数字使她兴奋起来。200元不是可以赎回一个手机了么?她蓦地想起该去镇子后面那户人家问一问,开头她不敢去就是手里无钱。陈老板出去后她就没碰到,她想人家可能是在躲自己呢?仅仅是见个面,谁把谁的事当回事,他那样做怕是一时心血来潮,做生意的人么,谁不图个有利可赚。现在自己有了钱,可以去问了。

见到桃花,那人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了,他就像一个戴着草帽,坐在小马扎上悠然垂钓的人。现在鱼上钩了,是条大的沉的还是条母的,这就让他异想天开了。他不急,慢悠悠的说话,慢悠悠的喝茶,说你急啥子嘛,早上才说的话,哪有那么快。你坐在这里等等,说不定一会就有人送来了。桃花见他贼眼溜溜的看自己,目光火辣辣的,老是停留在她的胸口上,眼珠子仿佛要剜进去。桃花不自在起来,她说我先回去,过一阵又来。那人也不答话,看她走,但她分明感到那眼珠剜到屁股里去了。桃花是性感而又苗条的,她知道自己的胸口和臀部是浑圆的高耸的惹人遐想的。但一个收贼赃的人,想着都恶心,快走到院门了,那人才说你不怕手机被别人买去吗?这句话就把她定住了,施了魔法一般。桃花走了回来,急切切地问那要等多久呢?那人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就看你的态度了。桃花说拿钱赎手机还要态度?那人说你以为有钱就啥都办得到了?我晓得你急着要手机。再说你有啥钱?还不是要靠陈老板,这小子有艳福。桃花急了,说这事跟陈老板有啥关系?他是好心。好心?那人说黄鼠狼给猫拜年,能有好心?你不要靠他了,靠我还实在些。桃花说那你要怎样?要钱我有。那人说看不出你还是个有底的主,你有多少钱?桃花说两百,可以赎了吧。说着拿出一大沓数得整整齐齐的钱。那人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说两百?只够赎一部呀。桃花说我先赎一部。她想的是先把茶花的那部赎回来,赎不回来今晚不晓得会怎样着急,说不定连夜连晚跑下山来了,昨晚为这个她就一夜睡不着了,她比茶花还急呢。

手机赎回了一个,是茶花的。桃花想去找陈老板,那人说要去赶紧去,晚了我就给别人了,这手机比那手机值钱。桃花说再值钱我也要借钱来赎,说过价的你不能见风就长。那人把手机在手里抛了抛,说这手机的主人是个龟儿子,一开手机就吵人,说他正连夜连晚赶回来呢。桃花急傻了,说他说啥了?他说啥了?出了什么事?那人见她急,笑得很暧昧,说去呀,找到钱就来,快去快回,把我弄不耐烦了,我就把这手机给人了。

桃花被鬼撵着般赶回饭店,店里的人说陈老板回来见她不在,找她去了。桃花在街上转了转,不见陈老板。她急得要哭,她听到那人说杏花的男人正连夜往回赶,知道这祸闯大了,他人来后不晓得咋交待呢?她一边掉泪一边匆匆往回赶,心想不管怎样也要把手机要回来,再不行,也要用那手机打回电话,就说杏花的手机在自己手上,家里没啥子一切好好的呢,不要往回赶了。

那人见她回来一点不惊奇,坐在凳子上悠晃着脚,笑眯眯地说我晓得你会回来的,咋样,钱借到了?桃花哭兮兮地说大哥你就发点好心吧,这手机急着用哩,弄不好会出人命。求你还给我,我会一分不少地拿钱给你的。那人说你哭起来的样子真好看,看得我都心疼了。桃花说那就还我吧,我记得你的大恩大德。那人说我不要你记得啥大恩大德,我只讲实际。没得钱可以给你,但只要那么一回。说着眼睛不断地往她胸口、胯下剜。桃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桃花的胸口立即被气愤填得满满的了。就那么一回,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哪是哪呀。她觉得受到了天大的污辱,这是个啥人呀,收贼赃的。人呢,獐头鼠目,几撮脏兮兮的胡须,豁嘴,牙齿黑黢黢的,一身的脏衣服,长一截短一截,散发出薰人的酸臭,脚杆手杆麻杆儿似的,尽是鱼鳞样的污垢。这样的人看着都恶心,还打起她的主意。她真恨不得跳起来搧他几嘴巴,朝他那肮脏猥琐的脸吐一脸的唾沫。那人说咋样,想好没有?不愿也可以,给你一分钟的时间,不愿干我就把它丢进火塘里,给再多钱也白搭。说着就要朝火塘里丢。桃花急了,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想把手机夺回来,那人却灵巧地用一只手把手机换过去了。

这时手机响了,那手机的声音像一把把钢针刺着桃花的心,刺得她眼睛充血,心都要跳出来了。她知道杏花的男人接不到电话会多么急多么沮丧多么恼怒,她觉得杏花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冲她吼冲她叫急得捶胸顿足。她的意志崩溃了,她再也撑不住,冲着那人说你要咋就咋吧,求你把手机给我。那人淫笑着,说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强迫你。完事后我就给你。说着就扑过来,把嘴伸到她脸上,她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酸臭,这臭味把她薰得差点呕吐。她含着泪闭着眼,任他的臭哄哄的嘴在她脸上乱蹭,那粘稠的口水抹得她一脸都是,他那肮脏的鸡爪一样的手也从毛衣下面伸了进去,握住她丰满而有弹性的奶子乱搓乱揉。她屈辱愤怒得差点叫起来,差点要扬起手来给他几大嘴巴。可她忍着。为了手机,为了手机里的铃声,那人嘴里叫着哼着,兴奋得像发情的公狗。他拉着她往漆黑的肮脏的房间拖,她本能地后坠着。那人是个麻杆似的人,竟拖不动她,他恼怒了说到底去不去,不去就算了,你莫后悔。她一听这咒语似的声音,朝后坠着的脚开始松动,眼看就要被拖了进去,突然一声断吼,刘毛子你狗日在干啥,青天白日的,你找死呀。是陈老板,陈老板见敞开院门的屋里有响动,一步跃了进来看见了这幕。陈老板过去抡圆胳膊给他几大巴掌,打得他在地上转了几圈,陀螺似的转到地下了。

陈老板回去后不见了桃花,他在店里等了又等,店里的人说桃花被派出所的人叫去了,他放心不下,心急马慌地朝派出所跑去。去了那位警察告诉他桃花做完笔录早走了,他到镇上转了两圈仍不见,有人告诉他说看见她朝镇外去了。镇外有好多条分道的小路,他不知道她会朝哪条路走,只好凭感觉走。时间耽误了不少仍然没找到,回到镇了,又有人告诉他桃花哭着跪地乞求的事,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手机没及时找到,桃花是急得乱了方寸不顾一切了。他决定去镇后那户人家,去了,就看见了刚才的一幕。

陈老板一把把手机抢在手里,拿出钱来数了数,把钱撒在那人面前,说把钱捡起来,你狗日再动歪心眼,老子把你那东西割了去喂狗。说着又恨恨地踢了他两脚,拉起桃花就走。那人在背后狠狠地说陈德仁,你给我记住,我会叫人来收拾你的,你那饭馆开不成了。桃花感到陈老板的身上抖了一下,他说随你的便,老子那饭馆开不成也算了,老子不信邪就压住正。

出门来,桃花愧疚,说大哥,连累你了。这人和贼和盗是联系得紧的,你要小心为好。陈老板脸色苍白,他说怕啥,大不了让他们砸碎玻璃丢些石头,我警觉点就是了。桃花好生感动,无亲无故无友情无交往的,这人咋这样好呢?人啦,真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林子大了,好鸟坏鸟都有。

正在这时,杏花那个手机响了,响得急急的响得火气十足的。桃花的脸煞白了,那手机的声音就像滋滋冒着烟的导火索,手机就像手雷,随时要爆炸的样子。桃花的手抖起来心也抖起来,陈老板说接呀,没啥的,有啥讲啥,实实在在明明白白地讲。桃花接通手机,还没开口,就听到辟头盖脸的一陈乱骂。桃花强忍着污言秽语冰雹般的袭击,她的额上冒出了稠稠的汗,脸颊彤红,全身颤抖。终于疾风暴雨般的诟骂停止了,手机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桃花怯怯地叫了声大哥,我求求你先别骂,听我把话讲完。对方听着声音有些熟悉,但又吃不准是谁,就说你是谁?到底发生了啥事,你快讲清楚。讲不清楚老子是带着刀子来的,不把那杂种那贼人杀了我就不是人。桃花听得心惊肉跳听得一身麻酥酥的。她赶紧报了姓名,把这两天发生的事说个清楚。杏花的男人在电话里长长地出了口气,那声音就像经过千百年风化了的骨头样酥松,桃花觉得他瘫软在地下了。

手机里传来的是火车哐铛哐铛的声音,过去一阵,杏花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桃花妹子多亏你及时找到手机给我打电话,要不然真会闹出人命案来哩。你赶紧给茶花的男人打电话讲清楚,要不然说不准会出啥事哩。也是天意,这时茶花的手机嘟嘟嘟响了三声。桃花去接,那人说茶花昨晚我酒喝多了,今天放假,原想不碍事的,就没打电话。今天酒醒了忙打电话,你着急吧,都怪我,都怪我,我真不是东西。桃花听得泪都流出来了。忙将昨天的事讲了一遍,茶花的男的沉默一下,这不怪你,谁没个闪失呢,唉,老鹰坪啥时通电就好了。桃花连忙表示歉意,感谢他的理解和宽容。桃花接了电话,又将电话打到杏花男的手机上。劝他不要回来了,事情已经清楚,回来就浪费钱了。杏花男的说不,我要回来,我要把老鹰坪在外打工的男人都叫回来,大家凑些钱,再去找镇里支持。我有个朋友在供电局,请他们也支持一下,一定要把老鹰坪的电线架通,架不通我就不回去了。

桃花泪流满面,情绪激动,说要得、要得,这就太好了,到时我们老鹰坪的女子全部参加。桃花眼前出现了全村人一起上阵,抬着沉重的水泥电杆在山道上艰难爬行的景象,看见了供电局的人在架设电线的画面。桃花磨磨蹭蹭地站着,陈老板说桃花妹子,架电线时也叫上我一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嘛。

桃花看着陈老板,动情地说陈大哥,老鹰坪电线架通了,我一定请你去做客,让你在明明亮亮的电光下打电话,想打给哪个就打给哪个,想打多久就打多久。

【责任编辑 沈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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