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顾

2009-12-21 02:58
通俗小说报 2009年12期
关键词:艾迪兰亭

卢 苇

久久以前,占县城就以“是非之地”的恶名传布四面八方。

坏名声的根子就在奇诡的地理位置上。

人们说,占城不是城,一脚踏三省。一介小县,穴点中原,舟楫车马,货通天下,从古至今都是扼控川陕鄂豫咽喉的一块四战之地。人心不古之时,自然就会闹出一点点响动来。远的不说,黄巢、宋江、李白成等都没有放过这个小县城。太平天国之时,占县城成了长毛势力的重地,十年不到光军粮就由此经汉水运抵天京近百万担,这可是有据可查的。其他如贩私盐、抗杂捐、劫私牢、匪盗猖獗一些小小不然之患,更是衰世正景,惯而不怪之事了。于是,岁岁年年,因陈叠压,是非之城的大名便随着东逝的汉水河流向了五湖四海。

好的是,占城人向来不以恶名为念,且常常有俊杰之士超拔于市井里巷之中。

光绪末年,占县城的生意场上就出现了一个奇人。

此人姓彭,名云霁,字心达。祖籍江苏古越龙山。彭家自曾祖辈上来到占城定居,就一直在城中做布匹绸缎生意,资本不大不小,生意平平淡淡。到了彭云霁接手父亲打理生意的那一年,正是春夏之交,突然一场瘟疫袭来,哀声遍地而起,一个月不到,湖河交界的三北之地便成了十室九空万户萧疏的惨状。占县城中的五行八作大多关门闭户,人事落败,小城内外到处都有全家罹病死绝的消息。

此时此刻的彭云霁,是刚刚留洋学成归来的文弱书生,然而,他接手父亲治理家业之后,做出的第一件事就让小城官民目瞪口呆。仅仅一夜之间,彭云霁就卖尽了父辈多年辛苦积累的产业,亲自赶往千里之外的武汉,延聘数位名医回来,其中甚至还有一个蓝眼珠子的外国大夫。又购得大批药品,免费给人施治。一时间,万众交口,人人争夸彭云霁大恩大德,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转世,专门为拯救苦命百姓而来的。

清宣统元年,即公元1909年,中秋节这天,占城商界九大行会会首齐聚城北杨泗庙,召开了一次隆重的行业大会,会上宣告占城县总商会即日成立,并一致推选彭云霁为占城县总商会第一任会长。县令周士阁首先致了贺词,占城内的袍哥、洪帮、青帮的龙头大哥、香堂山长以及素有口碑佳誉的社会名流也都分别送上了各自的重礼。

对荣膺会长一事,彭云霁没有谦让推辞,也没有过多的表白之言,他起身向着与会的贵宾和全体人等久久地弯腰鞠躬,行了一个深深的大礼。

在占城,彭云霁志同道合的刎颈之交有两个人,一个是书店老板戴令煌,一个是占城河运码头上的总舵主纪兰亭。

戴令煌,字耕德,为人敦厚,鼻梁上一副玳瑁掐丝眼镜,使他在沉稳持重之上又平添了几分书生灵秀。戴在占城繁华的太平街上开有一家古旧书店,店门高悬“黑白书屋”一匾。一年四季除去经营书店之外,他多是在书房中写写画画,或陪有数的几个好友清谈。书店所售之书,门类庞博,精杂皆备。最叫人惊异的是一些外文书籍、画册,有英、美、俄、日、印度、朝鲜等等国家的,其中尤以日本和俄罗斯的为多。

君子之交,恬淡如水,有心人看得出来,戴彭二人之间不是一般的情谊。

那是一个月白风轻的初秋之夜,非请自到,戴令煌登门拜访彭云霁。

戴令煌给彭云霁送来了一包书。彭云霁略略一翻,看到有《殷商舆地志》、《易谱风水鉴》、《欧洲文艺复兴的历史意义》、《法兰西革命》、《丝绸之路上的古堡文化》等等。戴令煌说,早知你爱书,自作主张买了这些来,也不知中意否。

彭云霁口中不停称谢,起身把戴令煌让进自己的书房,家人端上茶水退了出去。

二人落座后,彭云霁恳切地说道,戴先生,真人面前不得虚言,一城商会会长,百事繁杂,我真是有点力不从心了,先生学识渊博,尤精于易卦,能否请先生惠赐高见?

戴令煌微微一笑,立起身来,一时并无言语。他慢慢走到书房门口,忽而转身,两眼炯炯有神地看定彭云霁,一字一句地吟出一首诗来。他说道:催。

顶天立地奇男子,要把乾坤扭转来。

啊——戴令煌还没有吟完,彭云霁已是大惊,忽地起身问道,你,你怎么知道这首诗?你——彭云霁忽地变了脸色,你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从北边来——

戴令煌哈哈大笑,他走到彭云霁身边,握住彭的双手,深情地说道,在下既然知道这首诗,当然是和先生一样的汉子。我祖上数辈,皆行商海外,当然只能是从南边来的了。不过,先生所在的占城难道是属于北方边地了么?

虽然戴令煌对答落落大方,彭云霁仍是满腹狐疑,他不能不警惕。他又说道,先生既是南方人士,如何会来到这偏僻之地?

戴令煌又是微微一笑,言道,要说能来到这里,当然还是因为先生你喽。如果不是你在五羊首义中的鼎鼎大名,不是你如今在占城组织会党的影响所及,中山先生自然不会注意到如此一座弹丸小城,当然也就不会专门派我来这里打探究竟了。

听了戴令煌一番话语,彭云霁已是满眼湿润,他起身走到窗前,遥望南天,口中喃喃言道,中山先生,你还没有忘记我呀。深思片刻,转回身朝戴令煌言道,既为同志,云霁就不客套了。请问先生,你来到占城有两年了吧?

戴令煌答道,掐头去尾整整两年。

彭云霁略略沉思一下,说道,两度春秋,先生皆在静观,今日突然临门,想来必有大事教我,不知对否?

戴令煌闻听,哈哈先笑两声,而后言道,中山先生看人,果然不错,彭大掌柜真不愧一位智勇全才,一下子就看到了事情的根本。在下此次正是有一急事需与先生商谈才冒昧唐突的,说完,戴朝书房外看了一看。

彭云霁说,先生请坐,这里绝对机密,有话尽说无妨。

戴令煌坐下,呷一口茶水,轻轻地拉开了话头。

原来,自1895年兴中会广州起义失败,中山先生就开始把发展革命力量的目光从沿海向内地延伸。1899年,中山先生与陈少白、毕永年、史坚如等密商后,作《革命歌》诗约为暗号,各自带领一些意志坚定且又有经验的革命同志,按计划分赴北方作基层发动工作,而彭云霁就是参与孙中山密谋的一分子。

此后,彭云霁跟随史坚如,离开广州前往武汉,原本打算顺江而下,沿途发动联络,直至上海后返回。不料到了武汉,得知湖北一省的会党力量,其中最大的一股已聚集在鄂豫川陕交接的占县城中,而占县城正是彭云霁的故乡。于是,史遂命彭前往占城动员革命力量,并约定一年后在广州会面。

谁知,正当彭周旋于占城内各派力量之间,努力工作时,却突然从南方传来惠州、广州起义又遭失败,史坚如壮烈就义的消息。大势一去,革命党人星散无迹,彭云霁从此跟自己人失去联络,成了一个单打独斗的散兵游勇。不过他没有灰心,七八年来在占城蛰伏行商,仍然一直在默默地联络会党,宣传革命,时刻等待着东山再起的机会。

戴令煌言道,彭的行为早己引起了南方关注,尤其是中山先生只要一听到有关彭云霁的情报,每每兴奋不已。戴令煌就是身负联络彭云霁策划鄂西北武装暴动以应天下大势的重任,来到占县城的。一年多来,他基本摸清了占城中帮会力量的情况,正准备抽一个合适机会与彭正式接通关系时,彭当上占城商会会长,戴令煌认为正是千载难逢之机,即决定立刻与彭云霁接头,共同努力把商会建成一座革命的大本营。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携书登门之行。

戴令煌说,占城中众多的商会可以看作是一个个革命力量的小核心,而城中人数众多的,且又鱼龙混杂的帮派会社,应该就是革命的中坚力量吧,这一点也正是中山先生一贯的看法。中山先生说了,四战之地的占县城,小则小矣,然而真正乱了起来,反遍整个中国也未可知呢。

听了戴令煌一番言语,彭云霁大喜,两眼闪着泪光,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这个迷路游子,总算是回家了!

彭云霁的第二个好兄弟是纪兰亭。当年,彭云霁在汉口与史坚如分手,回到占城,找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纪兰亭字君泽,号一雷,最好打抱不平,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因此人称纪疯子。

彭云霁跟纪兰亭有生死之谊。当年闹疫病,彭云霁连夜往汉口聘医生买药品,纪兰亭是彭在路途中,从臭水沟中救起来的垂死之人。后来当彭云霁得知纪是一个外地船工,因为船老板已经害病死去成了流浪汉之后,就把纪兰亭收留在了自己身边。

跟着彭云霁的纪兰亭,耳濡目染,也同样成了一名志在反清的革命勇士。

有此一段情谊,彭云霁乍进家门,第一个要找的人当然是纪兰亭。但叫他没有想到的是,铁血好友竟然是在母猪巷里找到的。

母猪巷是占城中有名的婊子街,母猪巷中来往的客人全是船夫、苦力、贼偷、地痞流氓等等下九流。

这是一个灯光昏暗的大房间,男女混杂,人声鼎沸,有的狂饮大叫,有的搂抱调情,更多的则是围着桌子推牌九、甩骰子。彭云霁一踏进屋门,就感到自己犹如走进了一个乌烟瘴气的世界。

烟雾弥漫中彭云霁被人带到了一张大桌子前。

围在桌边的人们自动分开,纪兰亭一手拎酒瓶,一手搂着一个色迷迷的女人。

带彭云霁进门的家伙说,大哥,就是他,这几天在城里到处打听你。

醉醺醺的纪兰亭半张着眼睛瞅瞅彭云霁,突然,推开怀中的女人,摇摇晃晃走到彭的面前,嘟嚷着说道,你,你是谁?找,找老子有何贵干?

彭云霁一时没有说话,却在心里叫道,不!这不是,不是兰亭,不是当年的一雷了!

彭云霁说,一雷,我是心达,你不认识我了?

纪兰亭突然大笑起来,叫道,不认识?对对对,是不认识,你是谁?什么东西!老子、老子为什么要认识你!

纪兰亭忽地泪流满面。

猛地,纪兰亭一把掀翻桌子,对着屋里众人吼道,滚!滚出去!都给老子滚!

待到屋里人已去尽,纪兰亭说,你,姓彭的,背信弃义,竟然还有脸来见我!

对纪兰亭的误解,彭云霁并无怨言。当年他奉命离开故乡前往广州酝酿起义,纪兰亭正因一宗人命大案陷在狱中。彭云霁曾为救纪费尽心力,后来不告而别的确是为了起义。因此,他完全理解纪兰亭此时的心情,只是,他一时不明白纪兰亭为何变化如此之大,比之以前的忠厚诚实简直判若天壤了。

彭云霁说,一雷,你误会了,当年离开,事出有因,是——

好了!纪兰亭一口截断彭的话头,烦躁地吼道,旧账不必再提!我问你,这一次到底为什么非要找我?又是事出有因?

彭云霁一时没有开口,来找纪兰亭之前,他也在心里作了一番斗争,因为他一回来就打听到,如今的纪兰亭,已经是沿河三县十大码头的总舵主,四川哥老会占城分会的龙头大哥了。这样的人,还能有当年那股子反清反洋的造反劲头么?对见不见纪兰亭,他一度有过犹豫,如今来找他,也有试试看的念头在内。

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对的,十年前的纪一雷已经不复存在了,还有什么话可说,还有必要说吗?想到这里,彭云霁心中一酸,转身向外走去。

站住!纪兰亭低喝一声,姓彭的,你可真行,见了棺材不掉泪!死到眼前还小看我纪一雷!你以为你还走得出去?

彭云霁虽然没有转身,但他听出了纪兰亭话语中咬牙切齿毫无醉意的冷静和狠毒。

彭云霁停了脚步,随即一个转身,目光直射纪兰亭,一字一句地说道,纪兰亭,我问你,你还是我的兄弟吗?你如今有了人,有了钱,学会了吃、喝、嫖、赌,你还是当年喝血酒的纪一雷吗?你说过,你心中只有革命二字!如今还记得吗?今天,我既然来了,当然想要说几句;但是,千言万语捆在一起,仍然是这两个字!可你纪一雷还听得进去吗?

彭云霁停了停,看一眼呆坐不动的纪兰亭,唰地捋起袖子,露出一条突暴的伤疤,接着说道,看看这条刀疤,想想我们一的誓言,我问心无愧!纪兰亭,你呢?我一回来,三番五次到处找你,今天总算见了面,可惜的是,我觉得已经无话可说了。昔日的一条热血汉子,一个想要惊天动地的纪一雷,如今真正是纪疯子了!你以为我还有话可说吗?啊?对着一个醉鬼、赌徒,一个耀武扬威的龙头老大,我还有话可说吗?

好,说得好,骂得好。纪兰亭冷冰冰地说道,只要你彭云霁还说得出革命两个字,我纪兰亭就没有白操心!来人,把那个死猪拖上来!

屋角的小门一开,几个汉子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出来。

纪兰亭说,看看吧,这是你从汉口带过来的尾巴,湖广总督扎巴提的手下。我早知道你在找我,可谁知道,你又是何方神圣?不过半个月吧,我的弟兄们分头查清了你们的来龙去脉,你倒等不及了,吼天吼地,天底下难道就只有你姓彭的不怕死?

纪兰亭激动地跳起来,吼一声,来人那,把这条死狗下笼子!,

彭云霁一听,知道下笼子是沉河,心里抖了一下,正想拦住,却不料纪兰亭嗵地又跳到了他的脸前,呼啦一声捋起半截衣袖,露出胳臂上的刀疤,大声叫道,告诉你,姓彭的,老子纪疯子也一样问心无愧!

这一天,微风细雨,浓云垂幕,天地间一片沉闷压抑。彭云霁邀约戴令煌和纪兰亭二人在“望武当”酒楼会面,这儿是纪兰亭哥老会的秘密总部。

因为天已黄昏,且有雨有风,酒店二楼上只有彭云霁他们三人。空旷中,西来的河风在窗棱间嘶嘶啦啦地呜咽着。

这是戴令煌第一次和纪兰亭见面。

桌子上的酒菜很丰盛,然而,三个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并不和谐,戴令煌面无表情,神色淡漠得有些冷酷。他用眼睛不时地瞟瞟纪兰亭,一丝疑虑的目光夹杂其间,稍闪即失。

彭云霁问道,四川那边没有一点余地了?纪兰亭摇摇头,说道,寸步不让。总舵龙头范瞎子

传了话,他说,掀天揭地,谁的人多谁就应该主盟,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

纪兰亭换了口气,又说道,其实,眼下也是实情,你看看我那些弟兄,乌七八糟,三教九流,全是些天王老子地王爷,横,挑一根筋。你就是说到天上,他们也不会服气读书人。与其到时候指挥不灵,你们南边的,又何必非要在乎一个鸟的总指挥!

彭云霁埋头想了片刻,他在屋内来回踱步,悄然中与戴令煌交换了两次眼色,终于下了最后决心。

彭云霁停下来,对纪兰亭说,好吧,请你立刻派人告知川中大龙头,总指挥就由你担任,起事时间就按我们已经商量好的,定在九月初九日,以取重阳登高,红日普照之意。不过,戴兄近日即将起程前往广州,面见中山先生请求指示,一切必待他返回后开动。

好,这不就妥了!纪兰亭忽地从桌边立了起来,双目灼然闪光,他极其兴奋,大步走到楼梯口叫道,来呀,堂倌,拿酒!

离开酒楼,三人互道珍重分手。彭、戴二人相跟来到书店,此时,夜已经很深了。

在戴令煌的书房中,昏黄的灯光一片蒙胧。彭云霁问道,初次见面,戴兄感觉如何?

戴令煌没有立即回话,轻轻呷了一口龙井茶,慢慢言道,印象不错,是条不怕死的热血汉子。不过——戴令煌站起来踱步,仿佛很费思索似的说道,我想,革命起事,责任如天,千钧之重完全系于帮会,总归不是万全之策。你看,为了一个总指挥,他们竟然三次拖宕议事日期,岂不是把天大的事情当成了儿戏?稍有不慎,就要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啊。

彭云霁默默地听着,对戴的担忧,他也有同感,只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而已。

戴令煌走几步,又说,至于对纪本人,第一印象当然最深,隆鼻阔口,双目炯炯,总的说不愧为一个大龙头的身份,行止之间也颇有豪侠气象,但再仔细揣摸一番,又似乎有了哪一点不足。有是有了,可你真的要去找,它又飘移得拿捏不准了。哈哈,我戴令煌向来自以为有识人之能,不知为何,如今到了这个纪一雷身上,才能却一点也施展不出来了,你说怪也不怪?

彭云霁心中一动,默然点点头,没有说话。

戴令煌接着言道,自兄弟誓死献身革命,十几年间也经历了一些风风雨雨,近日来,因筹于占城大事:不少往事萦绕心头,常常无端生出一些说不清楚的忧烦,这是否就是心中困惑的根源呢?你看,乙未年中山先生首举义旗之后,革命暴动继之迭起,中坚力量多为留洋书生,而全力仰赖者却尽是一些鱼龙混杂的哥老会、青红帮,把他们当作革命的主力,寄托大望,一味依赖,致使筹谋初动,即四方风传,一切秘密泄露无遗,如此行事岂有不败之理?啸聚成群,呼喝一方的帮派势力,没有组织和改造,只不过一帮良莠沆瀣唯利以交的乌合之众而己,岂能真正代表社会底层民众?你说他们,为了一个总指挥便斤斤计较,寸步不让,哪里有一点革命者的目光和胸怀呢——

哎——戴令煌突然改了话头,问道,这——这争要总指挥权的会不会就是一雷自己?

不等彭回答,戴令煌肯定地说道,完全有可能!你想想,对占城哥老会的内部,我们虽说不太了解,但对其间的混杂松散,绝非一窍不通!纪一雷反三复四一味争权,难道真是川中总会的指令?远隔千山万水的哥老会真的能管得如此之宽?

彭云霁细细一琢磨,心里涌上来不少迷茫。他自语道,不会吧,兰亭为人不会如此低下的。对他,我最清楚,虽说平时容易猛浪毛躁,也有不实在的地方,但若叫他对自己人两面三刀,恐怕还不至于。他识大体,痛国仇,向往革命,办事一口一个牙印,从不含糊,意志坚定绝非一般人可比。你看,这是昨天他在我书房中,从国事糜乱,民不聊生,重振山河少有热血之士,谈到徐锡麟、秋瑾英勇赴死以成大义时,涕泗横流,当场写下的诗句。

戴令煌接过彭云霁手中的自纸,展开一看,上面斑斑驳驳地写着数行字迹。戴吃了一惊,问道,血书?彭云霁点点头。戴令煌认真看去,上面写道:

悲风雷暴冲天去,龙泉光寒并日出。

神州茫苍瑾麟志,河山飘摇大歌哭。

自古越山多奇雄,从今占城少易愁。

马踏黄龙天溅血,拼将干戚下不周。一早,我即起程前往广州,半月内必回,此间彭兄多辛苦了。

彭云霁知道,出占城往南,必走水路,到汉口最快也得十天,只有到那里才能搭上火车,半个月往返广州,根本不可能。

彭云霁说,安全为要,千万不能仓忙。总之,你不回转,占城不反!

戴令煌深深看彭一眼,走到书架前,从上面抽出一本书来,吹一吹,递给彭云霁,说道,这是周县令托我给他买的书,烦请彭兄代我转他。

彭云霁接过书一看,书名为《朱子·易大纲》,周县令也喜欢读易?彭云霁感到好奇,在心里笑了,暗道,一个党人迷于易卦,还扯上个周县令,好不怪异。

戴令煌送出门来,两人抱拳道别。

走了很远,彭云霁侧身看去,戴令煌仍立在门前,昏暗的路灯中,硕长的身影就像一根通天的柱子。

戴令煌看完默然无语,久久才说道,不错,写得不错,可惜,智勇之士,一入帮会,如果没有中山先生一类俊杰的定力,必然要产生变异。占城僻远,消息闭塞,蒙昧血肉,大道难通,纪兰亭到底如何,要全靠他自己修炼啊。

戴令煌看一眼彭云霁,换了口气说道,兰亭的事你多留心,万一有变也不致仓促无措。明天

就在戴、彭二人紧锣密鼓,准备起事之时,纪兰亭却为一个名叫林玉秀的女人出了事。

林玉秀是母猪巷里的一个做人肉生意的女人。初相识之时,纪兰亭是为她打抱不平,激愤之中打死了恶霸无赖熊牛皮,可熊牛皮是占城天主教会的修士,洋人咬住不松口,纪兰亭就被打下了死牢。林玉秀为了救纪兰亭,只身进教堂去求主教艾迪士,千说万求,艾迪士最后总算点了头,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林玉秀必须加入天主教。对此,为了救恩人,林玉秀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艾迪士。

出狱后,纪兰亭就把家搬进了母猪巷,和林玉秀住在了一起。

那天从“望武当”酒楼回家,纪兰亭一路激动不已,为什么,因为他的目的达到了,他要的总指挥权到手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成为占城第一人了,就要翻天覆地造大清朝的反了,那该是多大的痛快!

纪兰亭敲门进屋,正准备要把一肚子话说给林玉秀听,没想到,一片黑暗中,他的腰已被林玉秀的胳膊紧紧地箍住了。

纪兰亭来不及多想,体内的烈火蹭地便烧遍了全身,他紧紧地抱住女人,把她轻轻地放上床。纪兰亭高兴啊,浑身的激情正咆哮着在胸腔里冲撞,心爱的人也是浑身火炭般滚烫,在渴盼着他的占有啊。纪兰亭吻着林玉秀湿润的双唇,听着女人轻轻的呻吟。渐渐地,两个人都忘掉一切了,纪兰亭心中完全充满了女人的温暖,他不再迟疑,捧出一

颗爱得滴血的心,大步地走进了那极乐的天地……

当屋子里的灯又重新亮起来的时候,纪兰亭和林玉秀双双相拥着躺在床上。纪兰亭心里的激情此时丝毫没有减退,他在女人耳边轻轻言道,玉秀,我的好女人,我纪兰亭不混个出人头地,不叫你过上好日子,誓不为人!

林玉秀慢慢睁大了双眼,拉起乳房上纪兰亭的大手,放到了自己柔软的肚子上,极其艰难地说道,兰亭,我,我有了……

纪兰亭电击似的愣住了,他问道,玉秀,你说有了?有了咱们的孩子?当他看到女人点了点头时,他咽得只晃脑袋说不出话,一头扎进女人怀里。低低吼了声,狗杂种,我纪疯子有后了!

林玉秀心里一热,连连地亲吻着纪兰亭脸上的泪水,说道,兰亭,咱有孩子了,经不起大事了,那,那件事——你、你就别干了吧,啊?掉头的事啊,孩子不能没有爹呀!

纪兰亭正在亲吻林玉秀肚子,听到林玉秀的话,他抬起了头,说,不,玉秀,你的话不对,一个人光想自己不行,要,要高瞻远瞩,这话是云霁大哥说的。以前我恨他,是恨他在我坐牢的时候走了,可是,我错了,他走是因为要办大事,是广州的孙中山叫他去了。哎,太深的道理我弄不清白,但你说云霁大哥他又图个啥?跟他比,我纪兰亭脚趾头都算不上!玉秀,这么多年,你最清楚,没有大哥哪有我纪兰亭!如今,人骑老虎背,霸王硬上弦,天塌下来,老子也跟定彭云霁了!

林玉秀没有说话,偎在纪兰亭怀里,她听见了耳边雷声一般的心跳。她说道,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是害怕,大大小小,做啥事都是神思恍惚的没有主意,我——

纪兰亭笑了,说,这不是怕,是担心,是想得太多了。不过,要不了几天,一切都会变过来。大哥他们已经决定了,九九重阳节,到了那天,看着吧,一声枪响,天翻地覆!

林玉秀也被感染了,她说,真要打起来,你可要多护着云霁大哥。

哈哈哈,纪兰亭笑起来,这还用你说?我已经把他的总指挥抢到手了,事成了他是老大,事不成我来顶缸,那个南方胖子,有点不爽快,像是瞧不起咱这些穷码头,可大哥对他总是言听计从,一口一个党人如何如何。球,党人不是人哪?万一闹到半路他使绊子,那可咋办?哈,我就多了个心眼,大权在我手里,等于在咱大哥手里,谁要想出歪主意,找死吧!

心中美好的憧憬刺激得纪兰亭无比的亢奋,他又搂过了林玉秀,伏上身去。

痛快的喘息声中,两人都竭力地向高峰攀登,林玉秀心中悲喜交加,她一句句地叫着,主啊,饶恕我吧!仁慈的主啊,惩罚我吧!一切的罪过都是我一个人的,所有的灾难你全降临在我一个人身上吧!主啊,求求您,把他们的痛苦全都给我吧!啊——

纪兰亭大叫一声,冲上了极乐的峰巅,林玉秀随着那一下猛烈地冲撞,心里尖叫一声主啊,眼泪又像野马一般奔涌出来……

纪兰亭在自己心爱的女人怀中睡了。

林玉秀用手轻轻摸着男人的脸,又轻轻吻男人的额头,泪珠扑扑嗒嗒地滴落在纪兰亭散乱着的胸襟上。

林玉秀知道,自己的痛苦,又何止是担心纪兰亭呢,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更叫人胆寒的秘密,那是一个剥皮剔骨的苦痛,一个永不可告人的折磨,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孽啊。

作为一个女人,林玉秀怎么能够忘记那个叫自己刻骨铭心的夜晚呢。

林玉秀用加入天主教为代价换出了纪兰亭,她接纪出狱的当天晚上,是两人头一次交欢。但林玉秀万万没想到,她从重逢的快乐中突然又跌进了一个痛苦的深渊。当两个人在床上爱得如胶似膝的时候,紧紧抱着纪兰亭的林玉秀,无意中在纪的腰间摸住了几个微微突起的小肉疙瘩,摸着摸着,她的心渐渐地抽紧了。

爱的高潮过后,纪兰亭沉沉进入梦乡,心事重重的林玉秀却未能入睡,终于,她看清楚了,她千真万确地看清楚了,在纪的腰尾处有三颗浅蓝色如豌豆般大小的肉痣,它们呈三角形分布,在纪兰亭腰际间的白肉上格外醒目。

林玉秀看清楚了,她的眼睛就发直了,她的头顶上就炸响了一声闷雷。

林玉秀感到心里有万把钢刀在翻搅,她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肆意流淌,她在心里发狂般地问自己,老天爷,这是为啥呀?我,我可咋办那!在她耳边,一直响着母亲病重时交代她的话:……秀啊,你要记住啊,只要还有一口气,都要想着去找弟弟,你记清楚,弟弟左腰窝有三颗蓝痣,绿豆大小,长成了个菱角形,你爹说,那是贵处,三颗痣是三颗将星,记腿记腰,骑马挂刀,说你兄弟长大了有福分……

林玉秀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四方乞讨几千里来到占城,就是为了寻找小时候送人的弟弟啊,但谁能想到,如今母亲已经为了找弟弟而死在了异乡,自己却是这样子找到了亲生的弟弟!这是乱伦的罪孽呀!林玉秀一下子觉得自己完了,再也没有脸活下去了。

林玉秀默默地哭着,搅肠撕肺,她知道,自己的罪孽不可饶恕,是个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轮回超生的罪孽啊。面对着心爱的男人,她一次一次把苦痛强吞进肚里,她绝不能把自己的苦水吐露一点点,因为,那是个犯了天良的重谴,她一个人遭罪就够了,不能再让心爱的人承担丝毫苦痛,因为,一旦失去了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林玉秀还有什么心活在世上呢?不!为了这个男人活得痛快,活得自在,林玉秀在心叫道,老天爷,我愿意上刀山下火海,死无葬身之地,只要我的兄弟好端端地活着……

也就是在那天清晨,一夜未曾合眼的林玉秀终于从痛苦中挣脱出来,拿定了一个主意,那就是不管刀山火海,宁愿自己死后碎尸万段下地狱,也不能再叫弟弟离开自己,如今弟弟已经成了自己的双重亲人了。

至于那个秘密,就让它永远死在自己心里吧。

戴令煌走的第二天,彭云霁就去见了县令周士阁。

周士阁接过《朱子·易大纲》在手里掂了掂,笑道,令煌兄太过细,一本老书,晚几天再给也不迟,何必又劳动云霁兄大驾辛苦。他双手一拱,谢谢先生了!

彭云霁笑道,当然还是早点送到为是,要待令煌兄归来怕是还很得几天吧。

彭云霁没有想到,他还真是说准了。

一进党人聚居的武昌城,戴令煌就知道了一场惊天事变。

农历三月二十九日,广州起义又一次惨败,革命者血染羊城,志士星散,已全然不成阵武。此时的孙中山又远在美洲未归,昔日的革命之源已成洪荒之地,早就没有了党人们踊跃的踪迹了。

广州去不成了,怎么办,戴令煌正在无措之时,一天,他突然在武昌街头路遇了同窗好友岳文俊。戴令煌大喜过望,他知道事情有了转机,因为岳文俊与自己一样,是当年孙中山发动四方之命中随同各自头领离开广州,从此分手互失音讯的。

在武昌司门口民众旅馆的豪华套房里,岳文俊给戴令煌详细介绍了南方革命暂入低潮的经

过,最后告诉他,近期武昌的文学社和共进会已告联合,正积极组织在武昌来一次大的行动,日期已经确定,劝戴加入到团体中来,并肩战斗做一次惊天动地的壮举。对此,戴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但他当然也不会忘掉占城那边一伙嗷嗷待发的弟兄们。岳文俊听到了戴的介绍,深为武昌爆起之时能有偏远一隅的呼应而高兴,他说道,戴兄所言,事关重大,必须面禀革命军临时总司令蒋翊武商求处置方略。

武昌小朝街八十五号是革命军总司令部,在阁楼上一间密室里,戴令煌见到了临时总司令蒋翊武,向他详细报告了占城党人情况。蒋听后大喜,当即支助银洋五百元,约定在武昌发动之前十天,率先举行占城起义,以此惑乱清廷调兵远去,减轻武昌起义的压力,以为呼应。

算算日子,时间紧迫,戴令煌心如火燎,见过蒋翊武之后,他决定翌日清晨即搭乘一条顺路货船踏上返程。

船到襄阳要耽搁一天卸货,戴令煌计划在此上岸联络一下城内的党人,打探打探占城近况。他刚想离船,却突然发现了异常,码头上站满了辫子兵,正持枪逐一盘查行人,就连那些卸货的工人也不漏过。戴令煌心里一阵发紧,他拉住一个刚从岸上卸完货转来的工人打听原因,那人答道,狗日们的说上头的占县城有人要造反,叫官府破了,眼下是要抓乱党分子。

工人的话犹如当头一棍,戴令煌一时间茫然无措,脑子里再也理不出个头绪。他连连问自己怎么办,是进?还是退?他转身走进船舱,舀瓢凉水咕咕咚咚灌下肚,坐下来开始仔细地揣摸。

第二天,戴令煌谢过了船老板,声言自己忽然想起县令大人委托的一件事,需要在襄阳停留数天,回程就不再麻烦了。临上岸时,戴令煌交给船主一封信,请他务必转给县令周大人。当然,也不必亲自面见,递到县衙的门房手里就可以了。

戴令煌没有丝毫延误,进城后重金租到一辆马车,立刻启程从陆路南返,他要连夜赶往武汉,把这个突变告知正在筹谋大局的蒋翊武。

马车在土路上疾奔,车轮轰隆隆地响着,在车中上下颠簸的戴令煌却充耳不闻。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思索着出事的原因。他想,起义失败的原因肯定出在哥老会方面,甚至很有可能就出在纪兰亭那个莽汉子身上。因为他临走之时是和彭云霁商定了的,他不从南边返回决不动手。如今出了事,一定是泄了机密,而这种漏子只能出在帮会那些乌合之众身上,乱七八糟的太散漫了。

想到此,戴令煌心中一阵酸楚,这一次不知又要有几多人头落地了。冤枉啊,孙先生!他在心中叫道,我们革命,是要夺天下建国家的,再也不能依赖那些黑社会组织,指望那些渣滓,那些无赖土劣了,孙先生,痛定思痛,要真正坐下来反省反省了。

此时的戴令煌又想到了彭云霁,也不知他把书给周县令送去没有,那是一种接头的方法,彭不会知道周是自己人,因为纪律不允许,但只要周明白了彭的身份,安危之间就多了不少定力,上天保佑吧,戴令煌心里又泛起一阵苦涩。

彭云霁和纪兰亭是在“望武当”酒楼被辫子兵们抓住的。

事变突兀,彭、纪毫无准备,当时他们两个正在三楼秘商举事时要用的旗帜,听到下人的急报,二人从窗口向下一看,顿觉大事不好,无数辫子兵已将酒楼围成铁桶,全是生面孔,装备精良,满脸杀气,除了不少步兵之外远处还有不少马队。

容不得多想,楼梯上已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乒乒乓乓家具倒地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风起处,彭云霁的衣领被纪兰亭狠狠地抓住,只听纪在他耳边飞速地说了句兄长保重,就对着彭的嘴角一拳打去,破口大骂道,好你个狗杂种!王八蛋!早就说定了的价格,要结账了你想反悔!也不睁眼看看老子是谁!骂着骂着又扑上前从地上拖起彭云霁左右两个耳光,对着已经蜂拥进来的兵丁,狠狠地连踢带搡地把彭云霁朝门外打。当丈二金刚不知头脑的兵丁死死抓住了纪兰亭时,他还在挣扎着要打彭云霁,口里大骂道,姓彭的!你杂种记住,莫看老子犯事你就能耍赖,告诉你个杂种,千年欠账万年债,只要你不还钱,看老子三两天出来剥你的皮!

然而,没有人听纪兰亭乱嚷嚷,彭云霁照样被五花大绑和纪兰亭一齐带走,关进了重兵把守的县衙死牢。

三天后,纪兰亭被砍头,罪名是密谋造反,一齐被斩杀的还有纪兰亭的十个弟兄。而彭云霁却被放了出来。原因是他一口咬定在酒楼找纪疯子结一笔运费,被误抓了。再加上由周县令出面作保,向上头来的官员递了一份全占城九大商会的联名保书,书中言词剀切,情意纯正,经上方官员们认真案核,最终认可了周县令所述,准予释放。

彭云霁一出大狱,谢过周县令诸人,立刻去找林玉秀,他要尽快弄清楚事情真相,以便作出应对之策。

岂不知林玉秀家中空无一人,打听四方邻舍,都说是已经很有几天未见她了。无奈中,彭云霁决定不再耽搁,匆匆安置好一应事务,叮咛两个知情的贴心同志,若戴令煌回了占城,要尽快向他报告详情。自己则决定即刻动身南行,期望与戴令煌在半途碰面,而后一道赴广州寻找自己的同志。

就在彭云霁离开占城的那天早晨,失踪多日的林玉秀突然出现了。不过,不是在她家里,而是在天主教的大教堂。

主教艾迪士见到扑嗵一声跪在自己面前的林玉秀,不由大吃一惊,他神情慌乱,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怎么来了?林,你要干什么?

林玉秀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她双眼看着艾迪士一动不动,声音凄然地说道,主教大人,我,我是来忏悔的呀,我的男人死了,那都是因为我不好啊。主教大人,请你帮帮我,让上帝饶恕我这个有罪的女人吧。我,我往后可咋办哪!林玉秀痛心地抽泣起来,深切入骨地唏嘘着,艾迪士的心不由得厉害地颤抖起来。

看林玉秀伤心欲绝的样子,艾迪士渐渐消除了戒意,他的心中竟然还生出了不少同情来。他慢慢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抚在女人的头上,轻轻地说道,好了好了,不要悲伤了,伟大的主仁慈无边,他会原谅你的。起来吧,林,有什么话你就尽管向主畅开心扉吧!

艾迪士说完上前拉林玉秀起身,说道,林,彭死了,我知道你很悲伤,可他是乱党,你们的朝廷不会放过他,死是早晚都要有的。林,他死了,没关系的,我们都是上帝的儿女,你还有我,你明天就到教堂来做事,我会爱护你的。林,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心啊,有什么话,你就对主说吧,尽情地说吧,仁慈的主一定会宽恕你。

林玉秀抬起泪眼,说道,谢谢主教大人,我,我想,想一个人对你忏悔,对你说说心里话,主教大人,你,你看——

好,好,那就还到我的房间去。艾迪士站起身压抑了兴奋说。

当心花怒放的艾迪士关好屋门,反身走向已经坐在他床沿上的林玉秀时,两只蓝色的眼珠子立即迸射出了淫邪的光芒,这可是一只期待多日的羔羊啊。他

一个大步跨上前,猛地用力抱住了眼前的女人。然而,几乎就在同时,艾迪士触电般的哆嗦了一下,称心的笑容立刻死在脸上,庞大的身躯枯树般僵在林玉秀面前不动了。

林玉秀轻轻地哼了一声,艾迪士大口地呼气,拼命挣扎,气若游丝地说道,你,你杀、杀我——是为,为他——

林玉秀不回答,目光里全是悲苦,她看都不看艾迪士,把右臂硬硬地送了送。

艾迪士向后一仰,扑嗵一声倒在地上,身子猛烈地抽搐着,血水汩汩地从肋下涌出来。最后终于一动也不动了。

此时的林玉秀突然浑身散了架,她从床沿滑坐到地上,麻木了一般,半天半天,眼泪才像决堤的江水在脸上横溢开来。

骗子,骗子,我叫你再骗!天啊,弟弟啊,是我害死了你,是你的亲姐姐害死了你啊!你死得冤啊,死都不能闭眼啊!林玉秀口里喃喃着,瞥一眼脚边的死尸,一腔屈辱又充塞了胸膛,不堪回首的一幕又浮上眼前。

自从知道了纪兰亭们重阳节造反之事,林玉秀就常常在噩梦中惊醒,眼前总是纪兰亭血淋淋的人头。她太提心吊胆了,回回从睡梦中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亲人们敬神拜佛,祈求平安。但,万万不该的是,她那一天竟然走进了天主教堂,找到了主教艾迪士,向万能的上帝作了一次最虔诚的忏悔祈祷。

教堂的净室中,艾迪士一听林玉秀的忏悔,立刻胆战心惊。心里叫道,天哪,我的上帝!必须尽快告知愚蠢的大清官吏们!焦急中艾迪士暗暗一算,顿时松了一口气,万幸万幸,离中国的重阳节还有几天,与清廷联手杀几个帮会乱党,时间足够了。想到这里,艾迪士渐渐镇定下来,他又看了看面前的女人,暗笑一声,伸手摸了林玉秀的头顶,说道,孩子,你的忏悔太重要了,来吧,跟我到密室来面对上帝祈祷吧!

艾迪士把林玉秀带进了教堂后面一座幽僻的小院,几间大房屋其实是他的宿舍。艾迪士关紧院门又闩死了屋门,当他转过身面对林玉秀时,面孔变得十分狰狞,他一把抓住林玉秀的肩膀,恶狠狠地说道,林!你可知道,你和纪犯了死罪!上帝不会饶恕你们,你必须去告发!必须马上去!纪他们都是暴徒,是杀人的恶魔,你不能和他们在一起!

林玉秀一下子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不,主、主教大人,他们都,都是好人……我,我在忏、忏悔啊,主教大人,我不能,不能告官,不!放开我……

艾迪士冷笑一声,更紧地抓住林玉秀,狠狠地叫道,你不告官,你不是主的孩子!你不去,我去……

慌乱中,林玉秀扑嗵一下子跪在艾迪士面前,双手紧紧抱住艾的双腿,绝望地叫道,主教大人!你不能去!你,你说过,忏悔是个人的心声,不会叫外人知道的,你会替信士保密的,你、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艾迪士说,林,你是上帝的孩子,你要站在正义一边,纪兰亭是犹大,他欺骗了你,你要与他决裂,要告发他,要送他和他的那些魔鬼兄弟们上断头台!走,一起去见官!

林玉秀一阵眩晕,艾迪士趁机猛地紧紧地抱住了她。当林玉秀意识过来时,一张胡子拉碴的大嘴已经疯狂地在她脸上狂吸乱吻。她拼命地挣扎,手抓脚踢,但在高大的艾迪士怀中一点作用都没有。艾迪士像条大狼狗,涎沫四溢地吠吠着,一边在女人脸上脖子上乱拱,一边还不断地嘟嘟道,林那,林!我爱你,我的天使,我要拯救你,可怜的天使……

挣扎中,林玉秀渐渐没有力气了,她觉得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进了自己的胸口,她对准艾的嘴唇狠狠咬了一口。

嗷的一声惨叫,艾迪士跳开了几尺远,他的嘴唇被咬烂了,血水流满了前胸的袍子。艾迪士吸吸着,忍痛低声吼道,林!你的心,太狠毒!可是,我是爱你的,从第一天看见你就爱上你了,我是真心的爱呀!为了你,我宁可践踏神圣的教规,宁可接受上帝给我的惩罚,可是,你!你为什么不明白?我来救你跳出罪孽,你为什么这样狠心?艾迪士咻咻地喘口粗气,抹一把血水,接着说道,林。我警告你,现在,是你接受我的爱,还是你和纪一道下地狱,你只说一句话,我绝不再逼你。你说!啊,说呀!

天哪!此时的林玉秀已经走投无路,根本不知道想什么好说什么好了。禽兽,禽兽,什么主教,什么上帝,全是骗人!只怪自己太愚蠢,太天真了,怎么办?怎么办?越想林玉秀越觉得可怕,她明白已经到了最关紧的时候,她一句话就能决定亲人的生死啊!林玉秀不再多想,她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拼上一切也要救纪兰亭,要救她的弟弟,她唯一的亲人!只要能保住弟弟的性命,她这个下贱女人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林玉秀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她哆哆嗦嗦地问艾迪士,你,你说话算话?我跟你好,你,你不告官?

艾迪士连连应道,当然当然,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上帝为我们作证。林,你答应了?啊,天哪——我多么幸福!林,你知道我日夜都在……

欣喜若狂的艾迪士早忘掉了嘴唇的疼痛,他扑向林玉秀,像头饿狼一样把猎物抓起来,抛向屋角那张宽大的钢丝床。

此时的林玉秀早已僵尸般地没有知觉了。

……

当!当!墙上的挂钟声惊醒了麻木的林玉秀,她站起身,弯了腰,手握利刃,三两刀便砍下了艾迪士的大脑袋,扯过床单卷成一个包袱,换了血衣,打开门,从容走出小院,穿过教堂后花园,融进了深深的夜色中。

第二天上午,占城县县衙大堂接到两次案报,一是天主教堂报艾迪士主教被刺失头案,一是地方里长报,在东门外乱葬岗子一棵树上,发现一吊死妇人和一个无名人头案。周县令接报即带人亲往察勘。经核实,吊死妇人是暗娼林玉秀,人头正是主教艾迪士的脑袋。

周县令打道回衙,走进书房竟然笑了一声,说道,好。身后的师爷诧异道,大人为何而笑?周县令看一看师爷,说,你没注意挂人头的地方?师爷愣一愣,恍然叫道,埋的是纪疯子他们!

周士阁听了,点点头,叹道,是啊,是纪疯子。说完停一停,接着慢慢吟出两句诗来:野火千年终有断,春风万里只一吹。

公元1913年的初春。

清晨,东方天际飘散着丝丝缕缕的云霞,欲出的红日正给它们镶上灿然的金边。

呜!呜!——汽笛连吼两声,笨重的客轮呀呀着驶离岸头,一面鲜艳的五色旗悬在船首,随着轮船越来越快而猎猎地飘动着,似乎在极力地为新的中华民国歌唱。

彭云霁和戴令煌站在船头宽阔的甲板上,肩挨肩地斜倚船栏向江城眺望。

淡淡的晨雾中,庞大的江城欲隐欲显地慢慢突现着全貌,汉水斜刺而出,大江横锁三岸,汽车的鸣笛编织出临水都市泼辣辣的生命,晨风中已经浸满了饭蔬的香味,耳边也似乎充满了人们“过早过早”的寒暄和客套了。

看一眼江中疾去的流水,彭云霁无限感慨,文人的气质使他按捺不住激情,环顾左右无人,脱口咏起一首诗来:

怀锥不遇粤途穷,露布飞传蜀道通。

吴楚英雄戈指日,江湖侠气剑如风。

能争汉上为先著,此复神州第一功。

愧我年来频败北,马前趋拜敢称雄。

彭云霁话音未落,戴令煌即说道,黄克强真大英雄也。这首诗近来传颂颇广,真是说尽了我们党人拼死革命,无私无畏的豪壮之气。

彭云霁道,其中当也有不少自省吧。令煌兄,依你所见,天下之势,前景如何?此次党人齐聚申城,会不会再起革命?

戴令煌久久未有答言,他神色凝重,面呈忧思,转头看彭一眼,低沉地言道,逆竖之心,妇孺皆知,革命志士,誓不两立。然而,如何作为,是讨是诉,听说孙黄二人意见相左,同志多无所从,目前亟须统一步调,这便是此次会议的目的吧。

令煌兄,你我都是早年的同盟会人,想想这些年的苦斗,累遭败衄,血肉成河,这如今眼见得有了一线曙色,却又跳出来一个吊睛白额大虫,日后势必再起生死拼杀,如此错综纷杂的世态,我已经弄不明白了,这到底是规律使然,还是什么注定了的孽缘?是我等从开初的志向就错了,还是一直在盲人瞎马胡冲乱撞,浪掷生命作无益的牺牲?

彭云霁一口气说完心中所想,轻松了不少,他看戴令煌听得认真,又说道,你对古易有大研究,能不能释疑解惑一番?

戴令煌听了,猛然哈哈大笑,他慨然言道,好你个云霁兄,有你这大文士在,鲁班门前如何弄斧?不过,兄之所言,令煌确有同感。多的不谈,就我们二人占城一段经历,似可略窥一斑,也不过九字而已,那就是:心有余,力不足,惑于道。你看,党人的革命热情不可谓不高,志向不可谓不大,目的不可谓不明确,多次起事准备也颇为周全,但最终总是功亏一篑流于失败,原因到底为何?不明路径不知众也。纪兰亭所在的帮会不能代表三民主义中所指的民吧?但真正的民又是什么,即使今天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又有谁真正想到要去说清楚呢?如果连这个根本都弄不明白,那还能够指望成功指望胜利?

那——此次申城会议能否涉及这一“本”的问题?彭问道。

我看未必,眼下人们心里只装着跟北边到底是打还是不打的念头,哪会顾得什么本不本!戴极为感慨地说道。

哎——你看,我忽然想到纪兰亭了,你刚才说到易经,其实,那一次我的确为纪卜过卦,可是卦象不利。我不是迷信,当时只是有些困惑,但后来听到起义出了事,只是吃惊却并不慌张,好像心里早就有了铺垫似的。事后我曾反复想过多次,那卦词说:“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模糊地预示了事情的曲折。记得第一次见纪兰亭,看他急匆匆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就觉得捉摸不透他的为人。后来,他一味坚持要总指挥大权,甚至很有些蛮横,更叫我对他的言行疑虑重重。其实,如今想来,狼顾,他那种神态就是狼顾啊!

彭云霁听得有些糊涂,他问道,你是说纪的人品——

不不不,一雷兄绝非反复小人,我是说从他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了我们全体战阵的混沌!戴令煌答道,一是目标,二是主干,三是协从,四是远景,真可谓处处皆有狼顾之相。

彭云霁低头无语,他在细细品咂戴令煌的话意,其实,类同的疑虑也早就在他心里翻来覆去了,只不过没有形成条理而已。他说,往事已矣,不提也罢,紧要的是眼前如何。当今天下,南北鼎峙,波诡云谲,可否又是一个狼顾之相?

戴令煌微微一笑道,兄是聪明人,对眼前种种,当然洞若观火,又何必问我。

只是,今日狼顾者,又是何人?

哈哈哈哈,戴令煌突然大笑,言道,何人!何人!天上司马氏,地下大头袁也。

笑声中,一阵料峭的春风呼啸而过,汽笛一声低吼,九江城已经远远在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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