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感交集唐人街

2009-12-21 01:29程海晋
上海采风月刊 2009年12期
关键词:唐人街老友黑人

程海晋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忐忑不安地从上海飞到了纽约。有位老友在此多年,建议我在这里先落几天脚,倒一下时差,顺便看看纽约。

80年代刚刚开放的中国,国人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而最吸引眼球的国家,当属与中国外交关系升温的超级大国美国。好莱坞电影、摇滚乐和文学作品风靡校园。在国人心中最能代表美国的,莫过于自由女神和纽约市。

昏昏沉沉来到纽约后,老友问我最想去哪里看看。我的回答让老友吃了一惊,最想去看的,不是自由女神或华尔街,而是唐人街。在国内时看到对唐人街的介绍,文字里充斥诸如唐人街是美国多民族“大熔炉”的体现,华人们勤恳工作,被誉为“模范少数民族”,唐人街被描绘成海外华人生活的成功典范。从此对唐人街产生了好奇,很想亲眼看看,海外华人到底是如何生活在一个世界超强的国度中,他们是如何把中国文化展现给西方世界的。

老友、我以及一位老华侨开车来到唐人街的Canal Street。眼中的唐人街和我想象的可谓天差地别。走在狭窄的人行道,店铺杂乱,头上中英文商标横七竖八地拥挤在一起。地面垃圾废纸散乱,来往的人们衣衫破旧,耳边是嘈杂粗鲁的说话声,拥挤的行车道车水马龙,看着根本不像在纽约,仿佛回到当时上海某些“脏乱差”的街区。

行走在人流中,基本听到的是广东话,我用英语或普通话去和他们交谈,对方会木然瞪着你的脸,然后嘴里蹦出一串广东或其他中国南方方言后,便走开不理人了。哪怕你是客户买他东西,他们也是爱理不理,满脸写着陌生。来到唐人街,本以为能感到文化上的亲近,没想到这里的人,却对我报以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第二天我和朋友去纽约其他地方游玩后,发现那里的白人黑人,都要比唐人街的华人客气友好得多,显得很文明。这着实让我迷惑了很长时间。

到了餐馆,里面的服务生和我们老华侨朋友还能客气对话,对我和我的老友,投来了略带警惕的目光,让我感到自己根本不该来此地。一会儿进来几个白人,服务生立刻用生硬的英语笑着问候对方,然后递过去一个菜单。难道这里也像国内那样“内外”有别?

这和我心中的唐人街差距太远了。按道理在海外,所有地方的中国人应该都算老乡了,老乡见面热情才是,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本来满腔的热情,顿时化为三尺寒冰。于是便低头吃东西,干脆对周围人来个不闻不问。吃完后,只想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回去的路上,老友问我有何感受。我直言:“说实在我讨厌唐人街。人都那么粗鲁不友好,街道又脏又乱,哪里像在纽约?简直就是一个国内中等落后城市。”老友听了哈哈大笑,说:“这也是为什么每次来唐人街,我尽量拉上麦先生(那位老华侨)。唐人街,你讲英文不行,讲普通话更不行,除非讲广东话或老家话。”我一皱眉,问:“怎么唐人街的华人素质那么低,英语说得也够差,好像从小没在美国念过书一样。”老友答:“这里的孩子几代都混迹唐人街,很多人中文不会写,英语也是三脚猫,能应付客人就行了。”

老友的回答让我感到诧异。这简直和中国人孔孟之道、重视教育的传统完全背道而驰。

在美国多年后,慢慢了解了一些华人在美国的历史以及唐人街的起源。当年美国为了建造横跨东西两岸铁路线。全世界没有任何工人包括美国人在内愿意承建如此危险的铁路系统,美国决定引进中国人,理由是:“毕竟他们曾经建造过万里长城”。中国的劳工不可思议地用人力完成了这项铁路工程,大量中国劳工死在了铁路线上。铁路线完成后,美国却出台了“排华法案”,理由是中国人夺取了美国人的工作。在这场排华浪潮中,不少华工被白人们活活打死。美国公司拒绝提供返程费给华工。一些华人在距离旧金山市较远的地方集中居住,建立了第一个唐人街,一些华人辗转回到纽约后,留了下来,就是现在的纽约唐人街。

在美国大学上社会学(Sociology)时,谈到了美国贫困黑人区,英语里用“Inner City”代表。在“Ain't No Make It” 这本书里,贫困黑人区的孩子从生下来,就困在了这个Inner City,父母是半文盲,街区周围充满了暴力、毒品和黑帮。外部花花世界的美国和自己没有关系。对于他们来说,贫困区外的美国社会中各种教育和发展机会太遥远。这本书用了一句黑人英语(意为“做不到”)为书名,表达了贫困区黑人对未来的态度。他们表面看上去很tough,很凶,内心中他们却从来不敢离开Inner City,他们被一道无形的墙围住,Inner City才是家,在这里他们是Somebody(是个人物),离开这里他们分文不值。

Inner City孩子的遭遇,让我想到了唐人街华人。原来早期华人被“排华”的美国社会容纳,是因为华人们自觉地在没人要的地方聚集在一起,满足了白人至上主义者梦想建立的“种族隔离区”。早期华人们本来是文化不高的农民,对于他们来说,华尔街、第五大道等地方根本不是他们能去的。加上华人数量太少,在美国社会没有发言权,于是他们便留在唐人街自生自灭。

他们的后代虽然是的的确确的美国人,但不少人和Inner City的孩子们类似,他们父辈被困在唐人街,他们也不觉得唐人街外的美国和自己有任何关联。他们继承了餐馆、洗衣房、杂货铺等小买卖,满足于在这里混口饭吃。

196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的风起云涌,美国社会发生了巨变,黑人民权运动为少数民族取得了法律上的平等,改变了美国社会对少数民族想当然的歧视。美国政府和教育机构给黑人学生提供各种各样的照顾;商业公司、好莱坞要顾及黑人员工和黑人演员在荧屏上的出现几率。一部分黑人开始走向了美国主流社会。

与黑人相比,全美华人数量稀少,不具备强大的社会实力来为自己谋求权益,继续生活在唐人街这个种族隔离带是一种安全的选择,毕竟上代人便是如此平安度过了百年。

像我这样的中国学生,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群体。我们没有受到过他们祖辈在美国社会的迫害。在美国我们接受高等教育,来唐人街不是吃中国饭,就是暑假来暂时打工挣钱。中国留学生不属于唐人街。

老友是洋插队的前辈,刚来美她一边读书一边在这里打工,而我是刚来新插队成员,以后我也会来这里打工。“一旦拿到学位,我们就不会再来这里,”老友如是说,“唐人街的华人和我们,不是同类人。”我理解了他们眼中的那种陌生和距离。

唐人街是美国大熔炉的体现,更是种族歧视的产物。

记得那天回到老友家里后,我说:“假如来美国意味着终身在唐人街生活,那么我立刻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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