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系列人物

段晓东

四龟田

四龟田并不叫龟田,叫四儿。伙伴们打小一块玩的时候,他扮演的角色总是日本太君龟田。后来,不知是不是考虑到中日友好关系,伙伴们把两个名字嫁接在一处,四儿就变成了四龟田。

四龟田家里穷,上边有三个哥哥,到他这儿更穷。因为前边的哥哥们盖房子娶媳妇早已把爹娘的老命都快榨干了。

当村里差不多的后生好好赖赖都结婚了的时候,四龟田整天就像霜打了的茄子。爹娘看在眼里,愁在心上,可也没办法,谁让咱没新房子呢?哪家的闺女愿意跟你窜屋檐头儿!

三十岁的时候,四龟田还没有娶上媳妇。这个年龄在城里也不算太大,但搁农村可就了不得。四龟田的爹娘狠狠心,借了高利贷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了一个南方妹子。南方妹子是被她表哥骗来的,小四龟田十多岁。南方妹子的活动区域近了是四龟田家的破房子,远了是院子里的厕所。刚来的一段时间里,南方妹子不停地上厕所。后来,就不了,一天到晚懒懒地躺着也不起炕。

南方妹子生了孩子之后,也开始相跟着四龟田出街串门子了。

孩子快一岁的时候,南方妹子从别人家厕所里的掏粪口跑了。农村厕所都留有掏粪的口子,口子挺大,人钻出钻进的没问题,好多毛贼走的也是这条道。四龟田寻遍了也没有找见,后来人们才传出话来,说南方妹子早就跟别人打听这村子在什么地方,去车站怎么走?精明人自然不会告诉,但难保那些缺心眼儿的婆娘们不会说漏嘴。

四龟田把孩子往爹娘手里一塞,进城打工去了,四龟田要挣去南方的路费。谁料两个月之后,南方妹子居然给四龟田来了信。信上说想孩子想得厉害,让四龟田带着孩子去接她回来。四龟田高兴地去了,可是南方妹子没有回来,孩子也没能带回来。南方妹子的爹娘要四龟田拿两万元彩礼钱才让闺女跟他走。四龟田好说歹说减成了一万,回来再借高利贷,又倾家荡产了一回。钱很快汇过去,却不见女人回来。再去寻,大人孩子又不见了踪影。爹娘心疼钱,说不守信用,骗人。就不相信他们能从地球上消失了,你怎么不去报警。四龟田说报什么警,你买卖人口还有理了!再以后,南方妹子寄信过来解释说那次是孩子病了,走得急。所以没给他打招呼,一万块钱都给孩子看病用完了,让四龟田再带钱去领她回来。四龟田将信撕得粉碎。南方妹子以后又陆续来过几次信,都是催他带钱去引人的,四龟田一概撕了。

没了老婆孩子的四龟田活得更轻松了。

四龟田地也不种了,跟上建筑队在城里打工,没活的时候就猫在村里跟一帮女人打麻将。天长日久,愣是打出了感情,二李的老婆跟四龟田好上了。二李觉得自己丢了人,将女人一顿死打。女人干脆跟四龟田一块过日子去了,二李央求四龟田放了他老婆。四龟田说我本来也没有抓她来,是她自愿的。二李看看老婆,老婆根本不搭理他。二李没辙,只能一个人打光棍去了。

四龟田又过上了有老婆的日子。

三甜

三甜小名儿叫甜,或者是田。反正村里人起小名也不在纸上写,都是顺口叫出来的。甜是一种幸福的味道,田是田地的意思。不论是哪个,总之都是好字眼儿。盼望有田有地,过上甜甜的幸福生活。因为三甜是四龟田的哥哥,排行为三,所以又连起来叫三甜。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三甜心眼儿细,早早地就跟人学会了油漆活,走村串巷的给人家油家具、画墙围。有一次给邻村一户人家做活的时候,一个星期的活,他愣是干了半个月。他跟东家说慢工出细活,越慢活做得越好。活是干得不错,可是他的慢是有私心的,他看上了人家的姑娘。几个月之后,没花几个钱,三甜还真成了东家的女婿。

没几年农村就不兴油漆家具和画墙围了,油匠这个行当也没落了。三甜又开始了种地的生活,事实上当油漆匠的时候他也没落下过种地,油漆匠只是抽空去干的副业。没了副业,三甜的光景跟他的行当一样开始没落下来。女人又争气,一口气给他生了四个大胖小子。以前看见孩子合不拢嘴的三甜,现在一看到儿子就发愁。四个儿子,以后个个都要盖房子娶媳妇啊!

三甜白天埋了头下地,晚上埋了头发愁,一天到晚耷拉着脑袋瓜子。幸亏义务教育是免费的,不然四个孩子连书都读不起。但生活也并不是从此没有希望了,凭着前几年的路子,三甜还是认识了不少人的。邻村上下,方圆近处还是都知道他的。就有人劝他改行,一起出去搞装修。装修可正是好时候,现在城里满大街的大楼,一个比一个高。装修也像搞比赛,一个比一个豪华。三甜动了心,准备办完一件事就出去。

村里学校新来的校长和三甜沾点儿亲,在他家吃饭的时候,顺口说了句有人要在学校里资助几个贫困生。三甜就动上了心思,问能不能支助他的孩子们。校长酒也喝好了,当下拍着胸脯说当然可以,你让村委会开个特困户证明就行。校长走了,三甜就去了村长家。村长说你家不算困难户,不能开。三甜又去了第二次,村长还是不给开。第三次去的时候,三甜就在怀里揣了把刀子。这下结果就不同了,三甜仗着酒劲,用刀照着村长的肩头刺了一下。血一流出来,三甜酒醒了,撒腿就跑。村长报了警,三甜听到了警车的鸣叫和警察的呐喊……

三甜跑到了村后的野地里,找了棵杨树,用裤带将自己挂了上去。

三甜的家人将他抬了回来,搁在了村长家的炕头上。

村长的伤并不碍事,只是在肩上缝了几针。村长再不是村长,家也再不能回去。

大家都说三甜死得窝囊,死得不值,害苦了两家人。

翠兰

村里人对老赵说,你家媳妇不下地啊!可不能惯坏了。老赵说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下地的,就是去了也不会做,还不如在家待着呢!有咱这把老骨头撑着,哪用得着她们。

老赵的儿媳妇自打结过婚就没有下过地。老赵老两口和儿子在一起住的。晌午,老赵和老婆子锄田回来了,媳妇一边看着大彩电,一边嘻嘻地乐着。老赵大声咳嗽,媳妇安静了一会儿就又乐开了。一直到老婆子把饭做好,喊翠兰吃饭了。媳妇才恋恋不舍地将眼睛从电视屏幕上移开,扭着身子来到婆婆的炕头上。

翠兰是春天时候过的门。媳妇特精明,算盘打得好。春天给地里送粪的时候,老赵让儿子开着三轮车给送送,媳妇说不行。三轮车拉一天砖能挣一百多呢,送粪能挣个啥。没办法,只好辛苦了那两头牛。牛是老赵的摇钱树,村里不养牲口的人家指着它们去给种地呢!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欠下的债也着落在这两头牛身上还呢!可是儿媳妇不晓事,用牛车送粪一天也送不了多少,还费工夫!村里养牲口给人家种地的又不止自己一家,自己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人家等不及就会雇别人,这样一来就要损失几家雇主了。

春天这样过去了,夏天这样过去了,秋天慢慢也过去了。一年里忙死累死的日子熬过去了,轮到冬天农闲了,老赵却不干了。

这天老赵从外边回来一进院子,看见儿媳妇费力地往她家里拖一袋豆子。儿媳妇有了身孕,怎么能干重活呢!老赵正要过去帮忙,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儿媳妇这是趁着他们老两口不在家,偷偷藏院子里晒的豆子呢!想明白了的老赵一下子气得够呛,这一年来,自己供他们吃供他们喝,她却还要偷着藏豆子。再说了自己就一个儿子,自己死了之后,又没人跟她争抢什么,怎么却是这个德性!

年关将近的时候,老赵将儿子喊了过来。

老赵说,这一年了你也挣了不少钱吧。你也是知道的,结婚的钱一是亲朋好友借的,一是信用社贷的。快过年了,有几家的也该还了,还有信用社的贷款利息也应该打了。这些账也不能全让爹来还,爹一年能挣几个钱,你还不知道。这么吧,你把信用社的利息付了,本金我慢慢还。老赵给儿子下着任务。儿子说爸我跟翠兰商量商量,看她啥意思。

一听这话,老赵本来就没有多少光泽的眼睛更加黯淡了。老赵就开始喝酒,整整喝了一下午,也没有等来儿子和儿媳的一句话。老赵喝醉了,喝醉了的老赵就开始骂儿子。老赵先是在家里骂,后来就跑到院子里,再后来就踹开儿子的门骂。没办法,儿子只好出来。老赵一看见儿子,怒从心起,一巴掌扇了过去。儿子一挡,老赵喝多了酒,本来就摇摇晃晃的,这一挡反把老赵推倒了。喝醉了酒的人本来就是得理不让人的,更何况老赵心里憋着气,这口气还隐忍了整整一年。老赵马上大叫你个不孝的东西,想打死老子啊!老子不用你打,老子自己去死。说着爬起来又摇摆着自己走了,儿子也没有太在意。谁知道老赵是说到做到,真的喝了春上剩下的农药。半夜里发现后送到医院,只来得及对儿子说声“不要委屈了你娘”就过去了。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人们看见了下地的翠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