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寂寞

2010-02-11 10:41梁晓声
杂文选刊 2010年4期
关键词:境况两件事胡风

都认为,寂寞是由于想做事而无事可做;想说话而无人与说;想改变自身所处的某一种境况而又改变不了。

某次和大学生们对话时,被问:“阅读的习惯对人究竟有什么好处?”

我回答了几条,最后一条是——可以使人具有特别长期抵抗寂寞的能力。

他们笑。我看出他们皆不以为然,他们的表情透露了他们的想法——我们需要具备这种能力干什么呢?

是啊,他们都那么年轻,大学又是成千上万的青年学子云集的地方,一间寝室住六名同学,寂寞沾不上他们的边儿啊!

但我却同时看出,其实他们中某些人内心深处别提有多寂寞。

大学给我的印象正是一个寂寞的地方。大学的寂寞潜藏在许多学子追逐时尚和娱乐的热闹之下。他们渴望老师以外的人和他们说话,不管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哪怕是一名犯人在当众忏悔。似乎,越是和他们的专业无关的话题,他们参与的热忱越高。因为正是在那样的时候,他们内心深处的寂寞获得了释放一下的机会。

故我以为,寂寞还有更深层的定义,那就是——从早到晚所做之事,并非自己最有兴趣的事;从早到晚总在说些什么,但没几句是自己最想说的话;即使改变了这一种境况,另一种新的境况也还是如此,自己又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一点。

这是人在人群中的一种寂寞。

这是人置身于种种热闹中的一种寂寞。

这是另类的寂寞,现代的寂寞。

我的父亲虽然只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建筑工人,但在“文革”中,也遭到了流放式的对待。差不多有七八年的时间,他独自一人被发配到四川的深山里为工人食堂种菜。

他靠什么排遣寂寞呢?

近五十岁的男人了,他学起了织毛衣。没有第二个人,没有电,连猫狗也没有,更没有任何读物。即使有,对于他也是白有,因为他是文盲。他自己劈竹子磨制了几根织针。七八年里,他将带上山的新的、旧的劳保手套一双双拆绕成线团,为几个儿女织袜子、织线背心。

劳动者为了不使自己的心灵变成容易生锈的铁或铜,也只能被逼出这么一种能力。

而知识者,我以为,正因为所感受到的寂寞往往是更深层的,所以需要有更强的抵抗寂寞的能力。

这一种能力,除了靠阅读来培养,目前我还贡献不出别的办法。

胡风先生在所有当年的“右派”中被囚禁的时间最长——三十余年。他的心经受过双重寂寞的伤害。胡风先生逝世后,我曾见过他的夫人一面,惴惴地问:“先生靠什么抵抗住了那么漫长的与世隔绝的寂寞?”

她说:“还能靠什么呢?靠回忆,靠思想。否则他的精神早崩溃了,他毕竟不是什么特殊材料的人啊!”

知识给予知识分子之最宝贵的能力是思想的能力。因为靠了思想的能力,无论被置于何种孤单的境地,人都不会丧失最后一个交谈伙伴,而那正是他自己。自己与自己交谈,哪怕仅仅做着一件在别人看来什么也没做的事,也足以抵抗很漫长很漫长的寂寞。如果居然还侥幸有纸笔,寂寞也许还会开出意外的花朵。《绞刑架下的报告》、《可爱的中国》、《堂·吉诃德》的某些章节、欧·亨利的某些经典短篇,便是在牢房里开出的思想花朵。

思想使回忆成为知识分子的驼峰。

而最强大的寂寞,还不是想做什么事而无事可做,想说话而无人可说;是想回忆而没有什么值得回憶的,是想思想而早已丧失了思想的习惯。这时的人就赶走了最后一个陪伴他的,他一生最忠诚的朋友——自己。

谁都不要错误地认为孤独和寂寞这两件事永远不会找到自己头上。现实社会的真相告诉我们,这两件事迟早会袭击我们。

人啊,为了使自己具有抵抗寂寞的能力,读书吧!

人啊,一旦具备了这种能力,某些正常情况下,孤独和寂寞还会由自己调节,成为享受着的时光呢!

信不信,随你……

【选自梁晓声著《梁晓声自白·羞于说真话》文化

艺术出版社版】

●江苏省徐州水云间荐

题图 / 与自己下棋 /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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