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与老人

2010-02-11 10:41李国文
杂文选刊 2010年4期
关键词:太庙歌德古树

李国文

太庙里有很多古树,也有很多老人。你若是放慢腳步,走过一棵棵古树,仔细观察一位位老人,你会发现:每一位老人脸上的皱纹,无不凝缩着往昔的时光;每一棵古树身上的裂痕,无不存储着久远的历史。虽然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但人活百年者少,树却能存活数十年,甚至超过百年。从老人蹒跚的脚步,看到时光已经逝去的影子;从古树凋零的姿态,看到历史行将结束的未来。古树和老人,之所以弥足珍贵,之所以受人尊敬,因为他们都有一份难得的沧桑感,是一个时代的文明积累,也是一个社会的精神财富。

树老,老得比较慢,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人老,老得比较快,于是就有许多不同。有的人,不服老;有的人,不想老;有的人,停车不看枫林晚,自己要当二月花。于是,便显出老人与古树的不同了。古树无语,老人有言;古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苦日无多的老人,却总爱跟世界较劲。有的人,初老之后,感觉尚好,犹知收敛;再老以后,灵性消失,行为迟钝;更老以后,精力不逮,思想麻木,便要做出令人不敢恭维的尴尬事。

树和人不同,树怕拔高,人不怕拔高。树拔高一寸,会死,人拔得天高,也是不会死的;所以,不拔高不行,拔不高更不行。这也是我们在文坛上,时常看到的各式各样的唱诗班,至今弦歌不绝于耳的原因。花钱雇了一桌吹鼓手,围坐在那里天花乱坠、赞不绝口。被谀颂的那一位,只能越来越晕晕乎乎,拔得再高,也无生命危险。

人到老年,这个“老”字,一旦成为精神上的负担,则比纯生理的老,更麻烦。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弄不好都会成为灾难。所以,人之老,不如树之老,树虽老,可贵在不失态、不糊涂、不张狂,更不老而作孽。文人之老、作家之老,好像又不如一般人之老。而文学大师之老,包括真正的大师和不那么够格的自以为的大师,因为像蜗牛背负了太重的包袱,老起来以后,更令人为他捏把汗。

1830年,八十一岁的歌德曾对他的朋友爱克曼毫无顾忌地表达过他的憎恨:“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许多人的眼中钉,他们很想把我拔掉,他们无法剥夺我的才能,于是就想把我的人格抹黑,时而说我骄傲,时而说我自私,时而说我妒忌有才能的青年作家……”这位老人没完没了地埋怨,一直持续到1832年的3月22日逝世。在死前不久,他对爱克曼还爆发了一次:“你知道我从来不大关心旁人写了什么关于我的话,不过有些话毕竟传到我耳里来,使我清楚地认识到,尽管我辛辛苦苦工作了一生,某些人还是把我的全部劳动成果看得一文不值,就因为我不屑和政党纠缠在一起……”

《歌德谈话录》的中文译者朱光潜先生,对大师的这段“夫子自道”加以注释:“歌德因政治上的保守而为当时进步人士冷落甚至抨击,他到临死前还耿耿于怀,这也体现了伟大诗人和德国庸俗市民这两重性格的矛盾。”不幸在我们这里,也曾发生过老作家死后才公开生前谈话的事情,虽然,其文学成就根本无法与歌德相比,但其满腹牢骚却远超过那位世界文豪,也许这就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而不必求全责备的笑谈了。

凡大师(真的,而不是假的),应该像太庙里那些古老的树,在属于自己的方圆世界里,巍然挺立,不倚不傍,但并不反对别人的存在,也不在意别人活得比自己更好。天地如此之大,阳光如此之足,空气如此之新,水分如此之多,让每个人拥有他自己成长发展的份额,岂不“万类霜天竞自由”地相得益彰?若是能够共襄盛举,乐助其成,相互联结成一片绿荫,岂不“环球同此凉热”,进入更美妙的文学世界?

愿所有的老人都若老树!

【原载2010年2月24日《北京

晚报·五色土副刊》】

题图 / 时光与智慧 /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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