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那三幢小楼

2010-05-14 13:37陈四益
杂文选刊 2010年12期
关键词:苏步青小楼中文系

陈四益

初进复旦,是在1957年。尽管校园里“反右”的大字报火药味十足,但在中文系的迎新板报上,吸引新生的还是十六位教授的大名。知名教授多,是科系实力的展现,也是名校之为“名”的由来,至于那些大楼,说实话,并不十分令人在意。壹贰〇〇号教学楼和系办公楼旁边那像芦席棚似的平房教室,一样可以上课,但讲课的老师是谁,就大不一样了。现在,大家纷纷讲西南联大,其实,西南联大的校舍比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复旦差多了,所恃的,正是那一批名师。

同学们开始打听每位名师的专长,不管他们是否给我们开课。陈望道校长和他的《修辞学发凡》,郭绍虞教授和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刘大杰教授和他的《中国文学发展史》,陈子展教授的《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朱东润教授的《文学批评史大纲》和《传记文学作品》,有的买得到,有的觅不着。其实,直到毕业,除朱东润先生真正为我们授过多门功课外,望道先生和郭、刘二位都只是做过几次学术报告而已。子展先生更是从未见过面。尽管这样,这些老师的存在,他们在各领域中开创性的成果,都令我们仰慕。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就是一种动力。不但本系的老师,就是同语言文学悬空八只脚的数学、物理、化学系的名师,我们也如数家珍,觉得虽未亲炙,能在他们教书的学校读书,也是荣幸。

那时,邯郸路南,是运动场和风雨操场。再往南,就是渝庄、淞庄那些不起眼的教师宿舍,但在第九宿舍东南侧,有三座小楼。一座屋上有绿琉璃瓦的三层小楼是陈望道校长的居所,小楼北面另有两座红瓦、米黄色墙面的二层小楼,是数学系苏步青教授和陈建功教授的住宅。三座楼,自成院落,在复旦是很特殊的。每当经过此地,都不由生起仰慕之心。不是羡慕在当时鹤立鸡群的“豪宅”,而是对小楼主人各自的杰出贡献,心存钦敬。望道先生在修辞、文法领域的开创性研究,中文系的学生比较熟悉,他在其他领域如新闻、美学以及社会活动方面的成就也都耳熟能详。苏步青、陈建功两位大数学家在数学领域的贡献我们文科学生所知甚少,只知道他们分别在微分几何和三角函数领域代表着中国最高水平。他们还培养了许多杰出人才,形成了中国数学界的陈苏学派。获得2009年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谷超豪和中科院院士胡和生、李大潜等都是他们的弟子。苏步青先生还能诗词,这在中文系学生中更传为佳话。“文革”中,“工宣队”进驻复旦领导“斗批改”,一个姓张的队长(实在不愿提起他的名字),在大礼堂(当时叫登辉堂,现在更名为相辉堂,以纪念复旦第一、第二任校长马相伯和李登辉)口出狂言,说苏步青先生的数学研究“不通”、“无用”。神气活现,不可一世。师生们虽然被迫噤声,但散会之后,无不讥其无知与狂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那三座楼的主人,始终是我们崇敬、仰望的师长。

离开复旦已经几十年了,重到校园,仍惦记着那三座小楼,因为那里有我学生时代的梦想与偶像。不想这一次寻访竟令我大为伤感。三座楼已被圈入第九宿舍。行至楼前,只见满目荒凉,年久失修,玻璃破碎,尘垢堆积,早失却先前的辉光。几只破旧沙发横在檐下,快要跌落的窗户用木条钉死。房前房后荆榛塞路,成了猫鼠蛩蚁的乐园。绕行在三座楼间,不知怎地,总感到凄惶。举目北望,校园里高楼棋布,环顾周围,过去那些矮小的宿舍也大多改建高楼,唯独这里,零落破败以至于此。前贤虽逝,他们对学术、对复旦、对育才的贡献,不该忘却。他们的旧居即使没人居住,留下,也可以给后人存一份念想。如果将这三座小楼稍事修葺,设立复旦名师纪念馆,对前贤是一份尊重,对后人也是一份激励。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今人如何对待前贤,后人也会如何对待今人。若世世代代保留着对学术和学人的敬畏与尊崇,将形成一所学校久远的传统,滋养着今人,也沾溉于后世。

回到住处,斜月在天,愁思难遣,吟成一阕,调寄《长亭怨慢》:

又重到,先生居处。网结蛛丝,地蟠荆楚。断木封门,蚁蛩填户,走狸鼠。高丘无女。空剩有,伤心树,向远客依依,还道是相迎故主。凝伫,念名师百数,常令后生倾慕。前贤去也。睹旧物,尚思云翥。怎奈何,雨打风吹,任零落,都归尘土。望斜月在天,难遣愁思千缕。

【原载2010年9月26日《文汇报》】

插图 / 自己动手 / 罗德里格斯·古斯塔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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