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叶子

2010-05-14 13:37邵燕祥
杂文选刊 2010年12期
关键词:周有光盲从蔷薇

邵燕祥

小引

蔷薇有花又有刺,然而花开须有时,开花时少,无花时多。“无花的蔷薇”,则如鲁迅在段(祺瑞)治下所写,只见其刺,不为冲淡和平的人所喜。至于无花又无刺,还剩下什么呢?“无力蔷薇卧晚枝”,无非蔷薇叶子而已。

关于“两头真”

所谓“两头真”,先是一些中共的耄耋老人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提出来的。他们大多生于上世纪最初二十年,既是自况,也有自嘲——嘲的是自己除青年老年“两头”外,中间一段不足道,如胡绳说的“三十不立,四十而大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包括任仲夷在内的许多老同志,都曾在文章或谈话里这样自命。

他们多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至迟在抗日战争前后救亡运动的高潮中,参加中共领导的革命队伍的。我相信他们当时是真诚地要抗日,也是真诚地要革命。到了晚年,他们回顾一生,重新面对历史,真诚反思,祛除谵妄,进入一个新的精神境界,敢讲实事求是的真话,也是出自真诚。

这就是我理解的他们的“两头真”。

不久前,读到署名灵子的作者对一百零五岁老人周有光的访谈。

周有光也用了“两头真”这一说法,他说:“年轻的时候一味天真盲从,到了老年又开始探求真理。”

这位老人不是共产党员,我感到他自称的“两头真”,跟上述老党员们自称的“两头真”似有微妙不同。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参加过革命,甚至也不是政治活动的积极分子,他只是在抗战期间的重庆,有时应邀出席周恩来“礼贤下士”的小型座谈会。五十年代他从上海调入北京从事文字改革工作,据说就此逃过了“反右”一劫,而他在上海经济界的一些同事、朋友如沈志远等,几乎通通落入了“右”网。

因此,他所说自己晚年的“真”——探求真理,我想应该与那些老党员并无二致。但说到早年,他说的却只是“年轻的时候一味天真盲从”;说到老年“又开始探索真理”——是“又开始”,可见他过去对真理也曾探索过,然而既然那探索已被证明是“天真盲从”,不说也罢。

“两头真”终因最后归于“真”,多少还是可以引为欣慰的。虽如一位老报人所说,“老时醒,醒时老”,这是人们共同的感慨,但终于活出个“真”字,也就活出了人味,活出了人生的意义。

而那些到死还念叨没升至哪一级高位,嫉恨某人“抢”了他交椅的人,归根结底是个利禄之徒罢了,何足道哉!

“号召”和“响应”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流行词,从中可以看出当时社会生活的侧影。

近年媒体上屡屡公布一年或若干年来的“热词”,不知道是否都下过这样的功夫,还是仅凭印象而来的。

我下不了这样的功夫,但凭我的印象,从1949年起,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号召”和“响应”曾是中国大陆最热门的词汇。所谓热门词,就是腾传众口,从上到下,大家说话都离不开它。

1949年,是大陆易帜、新政权取代旧政权的关键一年。所有的人,“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卷入了政治热潮。随着摧枯拉朽式的军事进展,政府一路以社会动员的方式,进行宣传和组织活动,“号召”和“响应”就是这一政治生活场景的反映。

那时报纸和电台不是今天所说的“新闻媒介”,而是党的喉舌,是阶级斗争、政治斗争的工具,它的首要职责是传达党的政策方针,随时发出号召。至于这“号召”的内容,不一而足,有全国性的,有地方性的;有大运动,有小中心;有笼统的一般号召,也有要求立竿见影付诸行动的具体号召,如号召捐献飞机大炮(响应号召就得掏钱),号召大张旗鼓地镇压反革命(响应号召就得检举揭发,没有可揭发的也要在会上喊口号,基本如此)。

这正是号召者追求的效果:“登高一呼,八方响应!”

仿佛直到1957年,人们先是积极响应“帮助党整风”的伟大号召,接着响应“打退资产阶级右派的猖狂进攻”的伟大号召。1958年后,先是响应“大跃进”、“放卫星”的伟大号召,不久又要响应“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伟大号召了。

领导与群众,“号召”和“响应”的这样一种互相配合的关系,似乎到发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伟大号召时,达到了当时的顶峰。在那十年的“华彩乐章”中,“伟大号召”已径直地变为“最高指示”,是需要强制执行的指令,所谓“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十年动乱结束,渐渐地,“号召”和“响应”这一对原来表示双向互动的词,也就似乎淡出了媒体、公文和一般的政治生活了。

【原载2010年第10期《同舟共进》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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