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聂绀弩吴祖光丁聪和丁玲

2010-05-14 13:37
杂文选刊 2010年6期
关键词:吴祖光聂绀弩丁聪

徐 珣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我这个知青队伍中的“小江苏”,在《北大荒》内刊打工时,居然结识了聂绀弩、吴祖光、丁聪和丁玲这些蜚声中外的文化大家。

当时,丁玲、吴祖光、聂绀弩、丁聪、周颖、钟涛等都是作为内定的“极右分子”而被送到北大荒“改造”的,分派来办“内刊”,属于内控、打工的性质,说得露骨点,便是“废物利用”。

谐趣的聂绀弩

这几位中,年纪最大的要数“老把式”聂绀弩了。

谁要是当面谈及聂老任过中国作协理事、香港《文汇报》主编,并多次见过周恩来、鲁迅、闻一多等,他马上急得脸红脖子粗,一边直摇手,一边吐出惯用的口头禅:“旧皇历抵啥用?老朽不可雕也!”

有一次,聂老的夫人周颖从关内来探望丈夫,住了好些天。

老夫老妻确实情深意笃、相濡以沫。尽管这两口子背负着屈辱和伤痛,但从不怨天尤人。他们一个戏称自己为“合欢花”,另一个戏称自己为“忘忧草”。

周颖一来,聂老便不吃食堂,独自在家开伙。有一天,可能是星期日,聂老烧开水时一不小心,竟将茅屋顶烧着了。幸亏大家没上班,很快便合力将火扑灭了。

这种事故在当时,无疑是要被上纲上线,无限地追查深挖,弄不好就会招来意想不到的横祸。岂知,这位倔老头子却书生气十足,幽默地“检讨”说:“只怪我烧锅时忘了戴眼镜。戴上是四只眼,少了一双,怎会不出纰漏?”

聂老说着说着,又怪起自己不该姓“聂”,说“聂”字三只耳,缺少一只耳朵不成双,自然听觉失灵。他还说,这几天的“火头君”差事,本是周颖包揽的,她去山里采猴头菇回来晚了。大家为本人想想,夫妻夫妻,今天脱了双,不惹麻烦才怪呢。

聂老横一个“双”,竖一个“双”,连执案调查的组长都听得哈哈大笑,揶揄他是电影《李双双》的老兄《聂双双》。

经大家轮番说情,这场飞来之祸,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谁知中午时分,聂老突然失踪。编辑室的大小人等都提心吊胆,生怕出现意外,于是全体出动,分头去找。最后,才在十多里外的景颇山林场找到他老人家。

我们好说歹说,才将执拗的聂老劝回。晚上吃了夜饭,他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头,兴高采烈地笑道:“今天,承蒙诸位厚爱,放了老夫一马,老夫才免写检查。不过,我聂某却因此在林场悟出一诗,名曰《伐木赠景颇》。”

聂老清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随后绘声绘色地吟道:

“终日执柯以伐柯,

红松黑桧黄波罗。

高材见汝胆齐落,

矮树逢人肩互摩。

草木深山谁赏美,

栋梁中土岂嫌多。

投柯四顾漫天雪,

今夜家中烤火么?”

我们问聂老此诗寓意何在?聂老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只提问了这一句,可是,我在诗中反诘了大家两句哩!总之,老朽之言不必仔细推敲,免得在这多事岁月再节外生枝,自找麻烦。”

吴祖光“醉书”

初来时,我对吴老师敬而远之,听他讲“闲言乱语”时总是噤若寒蝉。但没过几天,就琢磨出了“亮点”,不但茅塞顿开,而且乐趣无穷。比如,他将“臭老九”形容为“7086”组合。“7086”的谐音便是“七零八落”。好稿不多,吴老师便称,“只有3322”,谐意指“三三两两”。他将不学无术的政工干事戏称为“装甲兵”,以字谐音,便是“装腔作势的杂木疙瘩柄”。

由于妻子新凤霞反对吴祖光喝酒,所以他平时几乎滴酒不沾。

一天中午,吴祖光却像着了魔一样,硬是拉着我去喝几两“高粱烧”,吴祖光才喝了两三口,便喊醉了,想躺在店主的小阁楼上睡觉,他嘱咐我这个“小江苏”代他向主编打个招呼,请半天假。

左弘怕醉酒出舛,让我去探望了几趟,可是楼门一直关得死死的,再敲再喊也没一点儿反应。

直到掌灯时分,门才开了。吴祖光诡谲地笑了笑,悄悄地对我说:“实话讲,我不是醉酒,而是醉书了。”

原来,吴祖光从佳木斯的一位业余作者手中获得一本人间书屋1936年出版的《牛天赐传》。老舍先生写的这部长篇小说失落多年,就连作家自己保存的手稿也在多次搬家中遗失了。老舍的夫人胡絜青曾对吴祖光说过,这是老舍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并且真诚地表示,倘若日后找到了,还要烦请吴祖光改编成剧本,搬上舞台或者银幕呢。

吴祖光如饥似渴地拜读了这部作品,沉醉在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艺术世界中,好久都难以自拔。

剧作家说罢,又举起酒瓶仰着脖子吹喇叭似的喝了几口,这才真正醉了,而且醉得如痴若狂,直喊“痛快!痛快!”他还哼起了妻子新凤霞爱唱的《花为媒》戏词:“鱼儿在水,鸟儿在天。活泼了流水,生动了蓝天。巧儿嫁人,比神仙还快活……”

丁聪画“鬼”

早在如皋中学读初中时,我就知道丁聪是享有盛名的《人民画报》主编,欣赏过无数署名“小丁”的漫画作品。

丁聪虽是拿画笔的,双手却颇有力气,动不动就要挑战“小江苏”,和我扳手腕。有时他练石锁,一连十多个回合都不见面红脖粗,不闻喘一声粗气。

丁聪说,在临近北纬五十度的北国之巅生活,自应有雄浑浩渺、开天辟地的气派。

一次,丁聪接到以绘画戏剧人物著称的画家高马得的来信,索要一幅“小丁”最近的自画像。丁聪苦思好久,又反剪双手在屋内踱了几圈。

丁聪摊开画纸,先画了一双右边大左边小的眼睛,然后笔锋一转,勾勒了个椭圆脸廓,再“唰、唰、唰”几笔,落下周仓似的乱胡须。

我提醒丁聪,他忘记给这个“形象”画上耳朵了。

丁聪扑哧一笑:“你听过民间传说吗?凡是鬼,都不长耳朵的。想想看,我们这些文化人,不是都被别有用心的某些人打成牛鬼蛇神了吗?此事有心人皆能领悟,如要挑明点破,就多此一举了。”

我越看越觉得寓意神秘,便问丁聪要不要题款?

丁聪喟叹道:“画友自通。再说,字多必失。弄得不好,要惹出意料不到的事端,被扣上大帽子。”

丁聪将手指关节扳得“啪啪”直响,然后,双眉一拧,瞪起眸子:“若题字,还不如以画题画呢!”

说罢,丁聪一边哼着《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词,一边在画纸左下方空白处,勾画了奸臣秦桧的脸谱,紧挨着的是西门庆。画西门庆干嘛?丁聪咯咯一笑,涂抹几笔,立马出现了一个妖姿荡眼的潘金莲。

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鬼”与戏中人互不搭界,并无关联,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呀!

丁聪见我发愣作怵,像一阵风似地抱起我,旋了几圈才放下。

他笑得前仰后合,唾沫乱溅:“还没有领会题画的意思?好好动一下脑筋,这分明是:社会大舞台,‘鬼比‘人可爱多了!”

“鬼”比“人”可爱?

我咀嚼了好长时间,与默默抽烟的丁聪似乎都陷入了画境。此时此景,无声胜有声了。

丁玲溺水

丁玲是我“撮忙”结束后回到分场好久,一次出差路过虎林时偶然碰上的。

在我的印象中,这位大名鼎鼎的女作家话不多,但她在听我调侃北门鲁河旖旎独特的风光时,却插问了好多话。特别是当我介绍到当地水文站的丁宁夫妻时,丁玲兴趣盎然地笑道:“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谁想到在千里荒原中,还有一位名字近似、读音一样的同姓本家。这既是天缘、地缘,也是世间稀有的人缘啊!”

丁宁夫妇见到名著《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作家,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

下午,丁宁领着丁玲走到门鲁河河边,同乘一只测量水位的小木筏,环顾这“水上仙境”的两岸秀丽景色。

骤然间,丁玲发现清波绿浪下的奇迹:一队队大头马哈鱼正胆大无忌地随船同行,有一条居然跃身窜起丈把高!

丁玲大吃一惊,身体失去平衡,掉下了河。听到她的呼救声,丁宁的老公飞快奔来,一个猛子扎下了水……

丁玲被救上岸后,浑身湿淋淋的,却不想换衣。她百感交集地说:“有惊无险,奇趣无穷。我若能有朝一日似鱼一样,自由自在地畅游,一定再写一部《太阳照在门鲁河上》……”

当晚,主人留饭,桌上几乎全是用鱼做的菜,连不起眼的鱼鳞,都被煮熬成鲜嫩的“仙奶”。丁玲却不拈碗,尽挑腊肉干和猴头菇吃。问其原因,女作家讷讷地笑了。

丁玲寓意深长地说:“我在门鲁河的波浪中,突发了变成一条鱼的离奇幻想。试问,在这种心境下,怎么能自己吞吃自己呢?”

丁玲在水文站住了一夜,第二天向主人告别时,真挚地说:“好羡慕你们有一个不受干扰的环境,能为社会多做些想做和爱做的事。如果我也能拥有,即使溺水千次,也无怨无悔,心甘情愿。”

斗转星移,岁月钩沉。惟独这段在北大荒与大名家的短暂接触,依然记忆犹新。正如周恩来总理在世时多次说过:“全国解放后,不少名人大家尽管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身处逆境,遭遇坎坷。但是,他们依然以事业为重,乐观豁达,意气亢奋,显示了难能可贵的气质和魄力。”的确如此,正因为有了这段不寻常的时光,我才从他们身上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和失意不失志的修养工夫,同时坚定了走向文学创作之路的信心和志气,一直到今日今时垂暮之年。

【原载2010年第1期《书屋》本

刊有删节】

题图 / 无题 /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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