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2010-07-22 03:28
人民文学 2010年7期
关键词:塞斯施密特惠子

麦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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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陈家鹄

第十二章

熹微的晨光卖力地清扫着黎明前的暗黑,由东向西,扫过山岭,扫过江水,扫过城市,扫过西郊。黑夜过去,远处的山峦、田野、农家、树林,全都在晨光中渐渐显露出略带憔悴苍凉的客颜。一只角上盘着缰绳的老牛从一个草垛后面走出来,翕动鼻孔,端起脖子,心事重重地哞叫,引得附近农家院落的狗们也纷纷跑出门来,拖着一种凄厉的怪声,朝着田野、朝着天空汪汪地吠叫。

西郊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可晨光能扫走黑暗,却扫不走人们心底的恐惧与悲伤。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被炸成焦土的被服厂的悲惨景象,更是让人触目惊心——救援人员已从废墟里挖掘出一百多具尸体,大多残肢断臂、血肉模糊,有的甚至连脑袋和四肢都炸飞了,仅剩胸腔,血淋淋地摆放在瓦砾遍布的空地上。这次轰炸,炸毁房屋上万平米,炸死军民一百二十七人,多为被服厂员工和家属,厂长石永伟一家三口无一幸免。那个临时被调到库房去当保管员的老门卫,由于人老跑得慢,被炸死在库房内,和几百吨被服一起烧成了灰,连尸骨都没了踪影。老孙的部下小林也被炸飞了,除了找到他脚上穿的那双皮鞋外,别的什么东西荡然无存。除了小林外,黑室还有三名战士遇难。

老孙和小周也受了伤:小周被一块炸飞的瓦片击中头部,老孙的脖子则被飞来的弹片划伤。此刻,他们刚接受了救治,头上和脖子上裹着白纱布,正从医院出来,看见陆所长垂头丧气地立在风中,好像在等他们——其实是在等车。

不一会儿,车子开过来,停在陆所长身边。

老孙看所长要乘车走,追上去问:“你去哪里?”

“我还能去哪里?杜先生那儿。”陆所长知道,这一切都是由于他对敌情判断有误造成的,他必须马上去向首座汇报、认错,去迟了,错上加错,罪加一等。

老孙劝他:“还早,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别累垮了身体。”

陆所长凄然一笑,“脑袋都要保不住了,还谈什么身体。要剐要杀,都听凭他发落了。你们没事吧?”

都说没事,老孙还说要陪他去。陆所长摆摆手,不置一词,迟缓而默默地上了车。一夜之间他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只剩一身空洞、沉重的皮囊。

杜先生一向儒雅,有大将风度,极少对人发火,可今天他一看见陆所长,就禁不住怒火冲天,拍着桌子吼道:“陆从骏,你都给我干了些什么?我完全可以叫人枪毙你!就是为了给萨根下个套,居然惹出这么大一堆事来,毁了一个军工厂,还死了那么多人,而且大都是无辜的平民百姓啊!我不枪毙你,那些死者的亡灵也不放过你!”

陆所长垂头肃立,任其怒斥。

杜先生接着骂:“更荒唐的是,你付出了那么大代价,竟还一无所获,萨根照样逍遥自在,我们照样奈何不了他。说。你还有什么高招可以治他?不要出馊主意,搞什么暗杀活动,你想杀他不如先杀我。告诉你,他必须活着,但同时又必须给我滚蛋,滚回美国去!”

此刻哪有什么高招,还没有完全从噩梦醒过来,陆所长呆呆地立着,等待杜先生继续骂。他不怕骂,他渴望骂,从某种意义上说。骂得越凶,处罚就将越轻。骂是亲啊!

杜先生恨恨地瞪他一眼,“没有现成的就回去想,我不想看见自己像个暴徒一样大发雷霆。”

陆所长一个立正,敬礼告别。

杜先生指着他鼻尖警告他:“记着,我不是不处罚你,是暂时将头寄存在你脖子上,要是再完不成任务,我就摘了它!”

脖子上不觉飕飕地掠过一缕凉气,直到回到自己的车子里,陆所长才渐渐缓过神来,抚摸着凉飕飕的脖子,瘫靠在椅子上长吁短叹。他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助与悲哀,别看他平时威震四方,人见人怕,可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其实都掌握在他人手里。他早已被捆在一个强大无比的巨物上,变成了它的一枚钉子,他要毕其一生,竭其全力,为它贡献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脑袋。

老孙是忠诚的,虽然没跟陆所长去赔罪,但他的心一直替陆所长紧捏着,回到单位,才小睡一会儿便被杜先生要枪毙陆所长的噩梦惊醒了。醒来后他一直在办公室惶惶不安地等所长回来,同时又挖空心思在想,如何才能力挽狂澜,将功赎罪。这会儿,他听到陆所长回来了,连忙出去迎接。

“回来了?”

“嗯。”

“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

“杜先生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没枪毙我就算烧高香了。”

“下一步怎么办,那些人抓不抓?”

“抓谁?”

“粮店那帮家伙,我的人已经守了整整一夜,还等着你下命令呢。”

“他娘的!”陆所长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真是昏了头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抓,立刻抓!”

老孙恨恨地说:“本来早就该抓,这帮王八蛋,杀了我们那么多人。”

所长说:“抓他们可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治那个王八蛋,萨根那个王八蛋l现在我们要把他赶走,叫他滚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粮店那帮家伙抓了,抓了活口好审问,收集证据!”

老孙问:“要不要向杜先生请示一下?”

陆所长瞪一眼,“请示什么?还想遭骂啊。这不明摆的事情,有什么好请示的。就是到时你一定要注意,如果那个王八蛋在场,千万不能伤着他,否则杜先生非把我勒死不可。这狗日的是外交官,有护身符,我们暂时动不了他。”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老孙说。

“如果他不在场,”陆所长想了想说,“一定要抓个活口,今后可以指控他。”

“明白。”

老孙领命而去。

可惜的是,这次行动又失败了。

原来,敌人早怀疑小周的身份。看到他和老孙一起走进粮店,尽管装得像是一个主人、一个棒棒,是来买米的,但总是有些异样,经不起审视。那个坐在柜台里负责收钱的日本特务,感觉到他们提的米袋子里好像藏着枪,不管三七二十一,竟从柜台下面拖出一支枪来,率先朝他们射击,好在老孙和小周有备而来,避闪及时,迅速还击,击伤了他。

粮店里顿时枪声大作。

楼上的少老大听见楼下的枪声,知道有人来端他们的窝子了,一边吩咐桂花烧毁文件资料,一边也找出枪来朝楼下射击。受伤的日本特务宁死不降,负隅顽抗,他发觉老孙他们想抓他活口,更是嚣张,挺身而出,连连击发,一边指挥幺拐子往楼上撤退。幺拐子农夫一个,哪里见过如此场面,枪声一响,吓得浑身颤抖,手里的枪怎么也拉不开栓,逃跑也选错了路线,竟往后院溜,正好被埋伏在外边的战士擒住。

受伤的日本特务从楼梯上的窗户里发现幺拐子被擒,居高临下,对着幺拐子头顶开一枪,打得他脑袋开花,当场毙命。接着,他又准备朝老孙的手下开枪,情急之下老孙一枪夺了他的命。

少老大和桂花隔着楼板袭击楼下,火力很猛,一时间小周很被动,有生死之虞。老孙带人冒死往楼上冲,高喊着要抓活的。少老大知道情况不妙,放火烧了房子,带着桂花拼命突围。当他发觉难有逃脱的希望后,他把最后的子弹给了桂花和自己。

老孙等人冲上来,奋力扑灭了火,翻箱倒柜、

破墙挖地搜索,结果既没有发现电台,也没有发现密码本,所有可能成为证据或有用的东西,都化为一堆灰烬。那堆灰烬冒着丝丝热气、神气活现地躺在烧焦的楼板上,对所有来看它的人发出阵阵嘲笑。

杜先生从电话上得知消息,大怒,可又实在不想开口骂人,什么话都没说,愤愤地挂掉了电话,对身边的秘书发牢骚:“连个活口都抓不着,饭桶!一群饭桶!”

跟秘书发牢骚挺没趣的,反而暴露了内心的无助。杜先生气哼哼地去院子里踱步,散心,泄气。中午吃饭前,他有了主意,回来对秘书发号施令:“立刻通知新闻办,就鬼子炸我被服厂这个事马上组织一篇特稿,明天让我们所有报纸都在头版登出来。”

第二天,一篇题为《美外交官勾结日军,我科研基地夜遭袭击》的文章就在当地所有大报小报隆重刊登出来,大胆而又辛辣地揭露了事实真相:

兹我军管某科研基地夜遭敌机偷袭,夷为平地,百余人葬身火海。发生这一特大惨剧,事因美利坚驻华使馆内出奸贼,无耻为日本军方当走狗所致。

据悉,美利坚大使馆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之便,探得我军管某科研基地的地址。在亲自前往查看、确认无误之后,××将此地址向日军透露。该科研基地系我军远程武器研究中心所在,历来为日本军方所忌惮。得到××提供之地址,日军如获至宝,立刻组织了这场轰炸,导致该科研基地在无任何防备下,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工作人员以及他们的家属一百二十七人全部遇难,我军的远程武器科研工作也因此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

日本为我敌国,其野蛮凶残无耻世人皆知,做出此等禽兽行径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美利坚系我国盟友,本应与我国政府、军队、人民同心同德,并肩抗击日寇的侵略暴行。孰料大使馆内竟会隐藏××这样的无耻败类,不但视两国盟约于不顾,更做起了日本人的走狗,帮助日鬼破坏我核心机构,杀戮我抗战精英和无辜同胞,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我们坚信××的作为只是他的个人行为,于情于理,美利坚国都不可能允许自己的使馆工作人员为日本国效力。故,我等切望美利坚国驻华大使詹森先生能够珍视两国友谊,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场,依法对××进行处理,还死者一个公道,给生者一份信念……

消息一下传遍山城的大街小巷,民怨沸腾,骂斥之声直指美驻华使馆。有个老人气得不行,又无处发泄心中的愤怒与怨恨,竟从自家茅厕里掏了大粪,挑到美国大使馆,将那臭气熏天的屎尿倒在门前。有几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还潜到美使馆后面的梧桐林里,用弹弓瞄准玻璃窗,一齐朝它发射小石子,打碎窗玻璃数块。

事实上,这也是杜先生差人安排的。

杜先生的用心似乎未能瞒得住陆所长,后者看到报纸后,像迷航已久的水手突然看到了一线陆岸,兴奋地拍着桌子对老孙感叹道:“妙,妙!真不愧是杜先生。居然在仓促之间想出这么一手反客为主的高招,我想现在美国大使馆里一定闹翻天了!”

老孙却担忧地说:“你怎么还高兴?美国人在中国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他们肯定要对我们兴师问罪,这样要赶走萨根岂不是难上加难了?”

陆所长训斥老孙目光短浅:“你呀,怎么就这么笨,难怪老是把我们的事办砸!我们现在急需大使馆的官员跟我们坐到一张桌子上来论理,问题是他们凭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一无义务,二无责任,不可能听凭我们摆布。换言之,我们已经到了有力气没法使的时候,龙游浅水,虎落平阳,非常之境地必须采用非常之手段,否则就是坐以待毙。杜先生这么做等于是把包袱扔给了他们,他们无论接与不接,都会前来兴师问罪。来了,我们就有了对话的机会。”

“问题是我们还没有拿到萨根是间谍的证据。”

“是啊,这只老狐狸。”陆所长说,“不过我想杜先生一定自有主意,否则他不会贸然去捅这个马蜂窝的。他既然敢捅就一定有他的后续手段,绝不会被马蜂蜇到。”虽然不知道杜先生有什么主意。但自己倒是有了一个主意,“既然杜先生已经主动出击,我们也要该有所行动。”

“怎么行动?”老孙问。

惠子到底是不是萨根的同伙,陆所长一直在犹疑中,他希望她是,所以格外担心她不是。到底是不是?机会来了!陆所长有些得意地说:“你快去买一份报纸给陈家鹄送去,让他下班就带回家,把消息捅给惠子,就说报上所说的美国大使馆的奸贼实为萨根,看她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陈家鹄带着报纸回家的时候,家燕已从街上买了报纸回来。他父母、惠子和家燕都已经看过消息,正在数落鬼子的残暴和那个未名的美国人的不义。家鹄觉得这正好,热烈地加入到议论中,情绪激动,心有另谋。说着说着,家鹄把矛头直指惠子。

家鹄说:“惠子,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家鹄很少对惠子说话,惠子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道:“大哥,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吧。”

家鹄说:“我听人说,报上讲的美国使馆那个内奸,就是你的那个萨根叔叔。”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家人都惊而震之。惠子更是惊愕得脑充血,一时意识混乱,竟用日语喃喃自语道:“萨根叔叔,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说得一家人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家鹄厌恶地看着她,情绪失控地训斥:“闭上你的嘴,我们听不懂,也不想听。但你要听着,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家鹄,你怎么这样说话?”母亲出来干预。

“上楼去,别给我没事找事。”父亲也发话了。

家鹄原地不动,他有任务在身,不会轻易收场的。他叫父母别管,继续对惠子说:“我还听说,那天你还陪你的萨根叔叔去看过那个地方,你不觉得这事也跟你有关吗?”

“什么地方?”惠子很茫然。

“你还陪他去过很多地方?”家鹄冷笑道。

“我只陪他去过一个地方。”惠子这才反应过来,怯怯地说。家鹄问她是哪里,她说出地址。家鹄一针见血地指出:敌人轰炸的就是那个地方!“不可能。”这下惠子急了,毫不客气地反驳他。怎么可能呢?如果真要是这样,家鹄不是出事了?想到这儿,惠子变得底气十足,坚决地说,“大哥,我不相信,这绝对不可能!”

之前,家鹄早已跟老孙合计过,目的就是要把惠子引去看现场。话赶到这儿,他似乎已经很好说了:“不信你可以去看,反正你认识那个地方。可我担心你可能认不出那地方了,因为现在已经披夷为平地,化作焦土了。不过你放心,报纸上有地址,我找得到,我可以陪你去。”

计划最后有点变动,因为家燕和他们父母亲执意要一同去,家鹄怎么阻挠都不行,只好都去了。一去,麻烦大了,老父亲和惠子各自认出这地方:父亲认得是石永伟的被服厂(他来过),惠子认的是家鹄的工作单位(也来过)。当他们俩望着眼前这片被炸成焦土的废墟和废墟上遍布的斑斑血迹,心都被掏空了。老人家为石永伟及其家人的生死着急,惠子为家鹄的安全担心,两人的情绪都非常激动。尤其是惠子,像中了邪似的,一个人哭哭啼啼地沿着围墙去找陈家鹄的“宿舍”。当发现陈家鹄的“宿舍楼”已经坍塌成一

堆废墟,家鹄的衣服、用具,她的相框、信等等,有的夹在瓦砾间,有的在随风飘飞……所有一切,在惠子看来都像是看见了家鹄的尸首一样,她疯狂地扑在废墟上,疯狂地呼喊,疯狂地搬挖破砖烂瓦,直到昏迷。

老孙和所长都在现场,他们远远地躲在车上,用望远镜在观察惠子,看她的反应。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疯狂、拼命。他们从望远镜里看到全家人都为惠子的昏厥急得团团转,没办法,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只好把车开过去,想把惠子送到医院。

这下可好了,粘住了——陈家人正要找他们问事呢,他们居然主动撞上门来。废墟四处是家鹄的“遗物”,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惠子很快苏醒过来,把来龙去脉一讲,一家人更是坚信家鹄出了事,都围着老孙和陆所长不放,一定要他们说清楚陈家鹄到底怎么了。没事,没事,陈家鹄什么事都没有。他好好的,一根头发都没少,你们放心。两人好话说尽。又是安慰,又是保证,却非但没有起到安抚作用,反而激怒了老父亲。老父亲像老狮子一样发威了,冲上前一把抓住陆所长的衣襟,一下把他推到悬崖边:“听着,你算是听过我课、喊过我一声老师的,请你给我一个面子,我要见人,马上带我去见家鹄,否则别怪老夫不给你面子!”

事已至此,陆所长知道只有一个办法才能安抚惊慌悲痛的一家人,那就是让他们在电话上跟陈家鹄相见。于是,陆所长将他们一家子带到渝字楼,给陈家鸽拨通了电话。

在电话里听到陈家鹄响亮而又欢快的声音,一家人悬着的心才落了地。惠子是压轴,最后才轮到她上场。话筒送到惠子手里,掉了,筛糠似的。又递给她,又丢了,最后不得不用两只手紧紧地捧着。

“家鹄,是你吗……家鹄家鹄,真的是你吗?呜呜呜,家鹄,我没有做梦吧家鹄……呜呜呜,我好……我很好……呜呜呜,我真的很好……呜呜呜,我没有哭,我是高兴,我太激动了家鹄……呜呜呜,家鹄,我好想你啊……呜呜呜,家鹄,我好想你呀……”

那一声声真切的哭诉和呼唤,把全场的人都感染得泪水盈眶。

一向以铁石心肠自诩的陆所长也觉得看不下去,干脆把脸转向一边,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窗外哪儿有什么风景?即使有风景也看不见。这些天来他只要一定神,目光就会涣散,被服厂劫后地狱般的画面就会自动浮现在他眼前:焦土碎石,断壁残垣,鲜血横流,死尸遍野,一片狼藉……这差不多也正是陆所长此刻的心情:惠子这道必须迈过去的坎,只怕比想象中更加难了。

虚惊一场的不只是陈家,就连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人也着实受了惊吓。

以前叫八路军重庆通讯处,现在虽然没有正式命名挂牌,但实际上大家都已经这么认为了。随着武汉沦陷在即,武汉八路军办事处的人相继转移到重庆,包括山头首长。山头首长在党内是知名人士,天上星在他面前是个学生辈,所以他来了后,虽然中央尚未明文下令成立重庆八路军办事处,但天上星包括其属下的组织都已经自动听候他的吩咐,大家开口闭口、当面背后都称他为首长,无条件地接受他的领导。

今天上午八点多钟,天上星偶然看到报纸上的消息,觉得说的好像是黑室的事,不由一惊,连忙向山头首长汇报。这是件大事,事关黑室和陈家鹄的存亡,可山头听了不急不躁,只是很随意地看了一遍报道,然后淡淡地说:“我已经知道了,正要找你商量呢。”

天上星很奇怪,晃着报纸说:“报纸刚来的呀,你怎么知道的?”

山头笑道:“你的消息不灵通嘛,刚才已经有一个人给我打来电话,说的就是这件事。”

能跟他直接通话的人没几个,加之是能提前获知这种高层内幕消息的人,天上星马上想到是大首长。大首长这几天正好在重庆,准备过两天去延安,杜先生假惺惺地视他为上宾,安排他住在曾家岩。

“大首长给你来电话了?”

“嗯。”山头笑笑,他是个和蔼的老人,“你这个人消息不灵,但头脑还是蛮灵光的。”

“大首长怎么说?”

“大首长要我们赶紧调查清楚,敌机偷袭的是不是黑室。”

天上星不解地望着首长,“难道大首长怀疑不是黑室吗?”

山头说:“嗯,大首长认为是黑室的可能性很小,我也这么觉得。你想,如果真是黑室被炸了,杜先生想瞒都还来不及呢,现在反对他的势力有增不减,他在报上大声嚷嚷,那不是授人以柄,自找麻烦吗?”

天上星心想确实也是,便松了口气,“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山头想了想,吩咐道:“你立刻去打电话,把李政和老钱叫来,我们一起吃个午饭,碰个头,将各方面的情况都汇总一下,研究一下,看一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午饭前,李政和老钱都赶了过来,可大家把各自掌握的情况汇拢后,依旧还是云遮雾罩,不明就里。特别是李政,他早上看到报纸上的地址后,知道那是石永伟的厂区,连忙赶去现场,得知石永伟一家人均已牺牲,悲痛万分,这会儿脸上还重叠着悲伤的阴影。他看看山头,沉痛地说:“首长,说真的我都被搞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敌人怎么会去炸那儿呢?那儿肯定不是黑室。”

山头点点头,问:“那你知道黑室在哪里吗?”李政说不知道。他又问天上星和老钱,两人也都说不知。“但是你们都知道陈家鹄在黑室,这说明我们的工作出了问题,”山头看看大家说,“我们把陈家鹄放手后没有牵住他那根线,让他飞走了,无影无踪,因为我们都不知道黑室在哪里啊。”

“是的,首长,”天上星说,“这是我的责任。我想着他刚进黑室,一时不会有什么变化,没有及时地去联络他。”

山头对他摆摆手,说:“现在我们不是在找谁的责任,而是要找黑室,找陈家鹄。”说着打开抽屉,打开一个讲义夹给大家看,“你们看,大首长给我们转来了这么多电报,都是八路军在前线截获的,如果能及时破译出来,对我们打击日寇一定会有很大帮助。”

李政叹着气说:“唉,如果当初能够把陈家鹄留在我身边就好了,我随时可以喊他帮我们干这活儿。”

天上星看看首长,诚恳地说:“放他去黑室是我决定的,当时主要是为他的安全着想。”

山头笑道:“不是说了,我们不找责任。你不要觉悟太高。当时的情况我是了解的,要是我也会这么处理,安全第一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陈家鹄那时被鬼子暗杀了,你才要承担责任。”回头拍拍李政的肩膀说,“李政同志,我知道你和陈家鹄是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街上出生的,你们的关系非同寻常,你的工作热情也很高。我觉得下一步寻找陈家鹄的责任你应该多担当一些,有问题吗?”

“没问题。”李政胸一挺,果断地说。

“所以我不着急,有你在,我心里就有底。”山头又拍拍李政的大腿,“我相信即使他现在不在你身边工作,你照样能发挥独一无二的作用。”

李政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争取尽快完成首长的任务。”

山头说:“好,我等你的好消息。”掉头问天上星,“你看,你还有什么好的建议?我认为下一步你们小组的工作可以把这个作为重点,大首长确实很关心陈家鹄的情况啊,希望我们能够尽

快找到他,因为我们需要他的帮助。”

天上星沉思片刻,清了清嗓子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向首长汇报,也没跟同志们讲起过,现在看来是到该讲的时候了。其实我在陈家鹄进黑室前已经安插了我们一个同志进去,我当初为什么同意放陈家鹄去黑室,一则是情形所迫,胳膊拧不过大腿,二则也是因为里面有我们的同志,可以随时起用他,做陈家鹄的工作。”

李政笑道:“我早就有这种预感,你在里面安了人。”

天上星接着说:“这位同志只跟我单线联系。在他进黑室之前,我专门向他提到陈家鹤有可能要去黑室,希望他尽最大可能去接近他,发展他,对他开展工作。但是这么长时间了,他跟陈家鹄一样消失了,从没有跟我联系过。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现在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黑室,找到了,就可以争取跟他们取得联系,下一步的工作才能顺利开展。”

李政说:“我们单位的赵子刚被退回来了,这是一个突破口。”

天上星听了很是兴奋,“是吗?你怎么不早说呢,你早该去找他了解一下情况啊。”

其实李政早找过他,只是赵子刚才吃过亏——吃了一堑,长了一智,对有关黑室的情况很警惕,很谨慎,旁敲侧击根本不管用。李政意识到他是有意在防范自己,也是很谨慎,没有去深挖。关键是没有正当的理由不便去深挖,挖了容易挖出赵子刚的疑心,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转眼间情况突变,现在李政觉得已经拥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便决定铤而走险一次。

当天下午,就在陈家一家人在渝字楼跟陈家鹄通话的同一时间,李政把赵子刚叫到办公室里,开始对他进行“深挖”。两人相对而坐,先聊了一阵单位里的事,当开场白。然后,李政煞有介事地拿出那张报纸,问赵子刚:“这报纸你看了吧?”

“看了。”只扫了一眼,赵子刚说。

“你知道这是什么单位吗?”李政问。

“不知道。”赵子刚说,“报上说它是科研重地,具体什么单位没说。”

李政笑道:“现在的报纸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乱安一个耸人听闻的名头就跟家常便饭一样容易。什么远程武器科研重地?吓唬人的,我太了解那个单位了,一个军用被服厂而已。”

“是吗?”赵子刚来了兴趣。“想吓唬谁呢?”

李政摇头叹气,面色沉痛地说:“吓的人多呢,包括我,都被它搞得烦死人了。”

“怎么回事?”

李政开始言归正传:“你不知道,敌人炸的这个军用被服厂,厂长就是陈家鹄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双方父母的关系都很好的。可现在,那厂长一家人都死了,陈家鹄的父母到处找他,想让他回来跟老同学一家人的遗体告个别。任务交给我——找陈家鹄的任务,可我找了一大圈都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他好像去了天上,找不到了。后来一想,操,知道他的人其实就近在眼前,我还舍近求远去瞎找,真见鬼了。”

“谁知道他?”赵子刚小心地问。他已经有预感,明知故问。

“你啊,”李政脱口而出,“难道你不知道?”

“我……”赵子刚支吾道,“我……我想……他不可能出来的。”

“关键是在哪里,知道了地方才能说下一步的话,什么事情都是可以争取的嘛。”

“嗯……”赵子刚在犹疑中变得坚定,“很抱歉,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也不知道?”李政有意大声惊叫道,“怪了,你们不是同窗过吗?”顿了顿,笑道,“真人面前别说假话,再怎么说我是送你过去又是接你回来的人,陈家鹄呢也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有些事想瞒我是瞒不了的。”

“陈家鹄跟你联系过吗?”

“当然。”

“那他怎么没告诉你地方?”

“操,就是这么怪,那天我该说该问的都说了,问了,偏偏忘了问这事,他也忘了说了。”

“他不可能跟你说的。”

“为什么?”

“那是保密的。”

“你说不知道也是因为保密?”

“这是规定,不能说的。”

李政突然爽朗地大笑道:“当然你不能跟大街上的人去说,可我是大街上的人吗?”言下之意很明白:我是党国的人,又是你的顶头上司,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赵子刚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显得很为难又很无助,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还是拜倒在“血的教训”面前,守住了秘密。但他也不想开罪自己的上司,所以为自己的保密编了一个挺像回事的说法:“过了江,在南岸上了车后,他们把我们的眼睛全蒙了,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时还是这样。所以,具体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只是凭感觉应该在山上,车子颠颠簸簸地开了好一会儿才到。”

李政想,大致方向有了,可以去找找看了。自然,如果再追问一个他说的“好一会儿”是有多长时间,以后找起来肯定更容易。但李政当时有点心虚了,怕再这么问下去让他多疑,弄巧成拙,又想也许这样就可以找得到,顶多是多花点时间而已。总之,李政没有追问下去,他想以“多花时间”来避免可能有的“弄巧成拙”,结果错失了一个难得的见到陈家鹄的机会。

真正是一个难得又难得的机会啊,李政为此悔恨不已。

这是后话。

第十三章

美国驻华大使馆位于使馆区临江北路一号(现渝中区健康路一号),其建筑坐西向东,临江,砖木结构,两层楼;通高十米,面阔三十二米,进深十二米,有房屋二十八间,外墙红砖勾白缝,拱形门柱,带回廊,风格典雅,仿巴洛克。毗邻的是美国新闻处,同是西式砖木结构,一楼一底,通高八米,面阔二十六米,进深七米,共有房屋十五间。

这一天上午的早些时候,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缓缓停在美国大使馆楼下,车上下来两个人:杜先生和他的秘书。杜先生推开秘书过分贴身的跟随,抬头望了望插在楼顶、在风中飘扬的星条旗。便踏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

昨晚又下了一阵雨,把台阶冲洗得干干净净,像新砌的似的。雨后清新的阳光洒满街道。洒满青葱的梧桐树林,将整个美国大使馆都托浮在一片绿云之上,托浮在灿烂的阳光中,显得卓尔不群,扎眼刺目。作为国民政府的先遣官员,杜先生刚到重庆时,一眼相中这座具有欧洲艺术情调的建筑,把它巧妙地转为公产,纳在自己名下。他曾计划要将它划给国民政府下面的一个艺术委员会作陈列馆用。可美国大使馆西迁到重庆后也看中了这座建筑,竟不由分说地通过上层关系把它从杜先生手里强买了过去。买就买了,没什么的,问题是大使阁下仗势欺人,自始至终没有和杜先生见上一面,这就有点小瞧人了。为此,杜先生对大使詹森先生一直耿耿于怀,没有必要的外交事务,他是绝不到使馆来的。有时坐车路过这里,他也要别开脸去,尽量不去看它。

今天之行,杜先生是在期待中的。自组织刊发了那篇报道后,杜先生就开始等待美国大使馆找他问罪。他已从陆所长给他的分析报告中确信,萨根不仅是日本间谍,还可能在使馆内窝藏有秘密电台。杜先生就是要趁此机会,向美方提出抗议,让萨根滚蛋。

会见是在二楼的接待室里进行的。由于大使詹森不在重庆,接待杜先生的是萨根的顶头上司施密特先生,他是美国大使馆的政务参赞,大使

不在,由他临时代办管理使馆事务。施密特先生身材高大,作风干练,西装革履,很有几分绅士风度,也很有美国人那种大模大样的派头。他匆匆走进接待室,见到杜先生,立即停住脚步,脸上交织着怒气和倨傲,昂然站在屋子中央,仿佛在等待杜先生惊慌失措地道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杜先生只是彬彬有礼地除去手上的白手套,镇定自若地走上前,抚胸微微一躬,说:“尊敬的施密特先生,我是杜德致,很荣幸能在这里与您相见,我谨代表……”

施密特先生挺着胸脯,傲慢地打断了他的话,拍着茶几上的报纸,直奔主题,“听说这是您签发的稿子?”杜先生点头称是。施密特先生冷冷地看着杜先生,“光敢做敢当不够,我要您给我一个明确而又可以让我接受的理由——您凭什么要伤害我个人和美国政府?”

杜先生微微一笑,说:“先生阁下,准确地说,是您的人在伤害我和我的政府。虽然您这儿秋毫无损,但是三天前的夜里,就在这儿向西六公里之外,炸弹丢了一地,大火烧了一夜,死者亲人的哭声震天动地……”

“这跟我美国政府有什么关系?”施密特先生又一次打断杜先生的话,那种所谓的绅士风度荡然无存,有的只是美国人惯有的霸道和傲慢。

“有关系,”杜先生不卑不亢地说,“正如报上所言,这一切都是由您的一个部下一手策划并指挥的。”

施密特先生略略一怔,但倨傲的神情丝毫不减不损,目光依然咄咄逼人,瞪着杜先生,“谁?今天我把您请来就是要讨一个说法。这个日本间谍是谁?有名有姓地报来。恕我直言,如果你说不出个所以然,对不起,我将以我们国家的名义向贵国政府状告您!”

废话,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怎么敢摸你的老虎屁股?杜先生浅浅笑着,庄重地说道:“好的。但是,如果我告诉您这个人,我也将以我们国家的名义要求您将此人驱逐出境,永远不要再踏入我国领土!”

“不但要有其人,还要有其证据。”施密特先生提高声音说。

“只要阁下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我相信什么都会有。”

“说,是谁?”

“您的下属,萨根先生。”

施密特先生怔住了,但依然挺着胸脯说:“对不起,空口无凭,我要证据。”

杜先生便将准备好的文字资料和几张萨根从事间谍活动的照片,交给施密特先生。照片清晰地记录了萨根派汪女郎打探地址、去被服厂察看虚实、去粮店与少老大接头等情况,人证物证俱全。文字资料有两份:一份是详细地讲述了他勾结日本间谍惠子,不择手段地组织谋害了一名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中国数学家陈家鹄——这次轰炸的本意是要杀害他,并罗列了这次轰炸的伤亡情况,另一份则显示了萨根在日本多年的生活轨迹,他与日本军方的暧昧关系——他的日本老师是个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其儿子还是日本军方的一个情报官,惠子是他们派出的间谍,云云。

“除此之外,”杜先生口头补充道,“我们还接到过几个匿名电话,说贵国使馆内暗藏有日本国间谍,一直在配合日本军方试图捣毁我黑室,暗杀我著名数学家陈家鹄等人。”

“哼,”施密特先生冷笑道,“匿名电话?难道你宁愿相信一个匿名电话,而不相信我们两国政府缔交多年的友谊?”

杜先生回敬道:“我今天专此来与阁下会晤,并直言不讳,正是我相信并珍视两国政府的友谊的证据,要不我就下令抓人了。”

“你敢!”施密特先生觉得杜先生的话好像一把利器,刺在了自己不可一世的自尊心上,情绪突然失控,咆哮起来。

“明的不敢,暗的有何不敢?”杜先生冷冷地笑,笑里藏刀,刀锋上中闪耀着一种无法无天的流氓劲儿,“要知道,这是战争时期,重庆的天空中时常都盘旋着罪恶的敌机,生命就像是您身边的青花瓷器,不管它是否价值连城,都实在是太缈小太易碎了。”

“你是在威胁我!”

“不,我这是在晓之以理,希望阁下能明察秋毫,伸张正义,对萨根这种国际败类作出应有的处理。”杜先生至诚至真地说,“倘若参赞先生对此事置若罔闻,任由萨根在我领土上继续胡作非为,我国政府将保留外交交涉的权力,哪怕将事情扩大化,也要捍卫我抗战之利益与国家之尊严。”

施密特先生眉毛一挑,看样子上了火要发作。杜先生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前面的话音未落,后面的话接踵而至,声音又快又大,“当然,这样的假设我们不希望发生,也相信不会发生。不过是表明我们政府的立场与态度罢了。如有得罪,还请施密特先生和美利坚国人民海涵。”

施密特先生耸耸肩,火是没有了,话也变软了,且带着笑意,但满脸不屑讥讽的神情,分明是剥掉了笑容中仅有的友善的成分,变成赤裸裸的讥笑和嘲讽。“尊敬的杜先生啊,很抱歉,你不觉得就凭这点真假难辨的东西让我来结束一个人的职业和荣誉太牵强了吗?”

“如果先生愿意赋予我特权,我可以搜集到更多更直接的证据。”杜先生说。

“你要什么权力?”

“允许我搜查萨根的私人住所。”

“荒唐!你以为这是你家开的饭店吗?”施密特先生恼怒地说。

“当然不是。”杜先生笑道,“我知道,当我踏入这个院门,无异于踏入美国本土。所以,没有阁下的特许,您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多迈出半步。”

既要示强,又要示弱,这才是策略。

施密特先生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你还应该知道的是你的要求很荒唐,你就是掏出枪逼着我,我也不会给你这个特权的。”杜先生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阁下作贱我真有一套,倘若我杜某今天身上还揣着枪,那只能说明我无能啊,身边连个玩枪的人都没有。放心,阁下,我身上没有枪,但我身边不缺玩枪的人,多的是。”窗外阳光如织,施密特先生走到窗前,用宽大的背脊对他说:“当你炫耀你的枪时,最好不要忘记看看这些枪的产地,也许上面刻着USA。”

杜先生特意转过身去,用背脊对着他的背脊说:“也许吧,所以我乐意退而求其次,希望施密特先生以维护两国人民的利益为重,以澄清事实、是非为由,对萨根的住所进行搜查。据我的部下汇报,他身边密藏有一台秘密电台,专门与日军情报机关联络。”

施密特先生转过身来,走到杜先生跟前,略带鄙夷地笑了笑,说:“搜查?杜先生,你以为我们美国公民的权益就像你们中国公民,是可以任意践踏的?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权力。”杜先生严肃地说:。您个人没有这个权力。但您代表的是美国政府,我现在代表的是中国政府。难道我们两国政府之间的友谊还不及一个嫌疑人所谓的权益?”

施密特先生不以为然,提高声音说:“可他代表的是美国公民,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起诉他的情况下,他的一切私人财产——当然也包括他在使馆的房间,一律都受到神圣而伟大的美国法律的保护,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理由对它进行侵犯。”杜先生不觉摇了摇头,叹息说:“这也就是说,我刚才所言的一切,对阁下来说不过是戏言,甚至比街头流言还不值得尊重?”施密特先生耸耸肩,“你怎么理解是你的事,跟我无关。”

杜先生狠狠地盯着施密特先生的双眼,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严厉,掷地有声:“中国有

两句老话,一句叫纸包不住火,另一句叫门旮旯里拉屎总是要天亮的。说的都是一个道理,那就是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到了那一天,事实证明萨根就是一只藏匿在阁下身边的大鼹鼠。对不起,我将以中国政府的名义对贵国政府和新闻界公开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到时就请先生不要怪罪我杜某人做事不讲人情,对先生不够尊重。而且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的。”

说罢,杜先生起身告辞,脚步声有力、铿锵、快速。

施密特先生想发作,却发现他转眼已出了门,气愤难忍之下,禁不住用英语冲着大门骂了一句脏话。

施密特先生气咻咻地回到自己办公室,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的目光从墙上崭新的美国星条旗移到了办公桌上。桌上摆着两样东西,一是他和可爱夫人的合影,另一个便是他任职以来得到的最为珍贵的东西——美国政府颁发给他的金质荣誉勋章。这是施密特先生一生都引以为傲的两项光荣,是他生命的光荣象征和意义。他夫人是他的大学同学,导师的女儿,举校闻名的校花,且祖上是英格兰移民,具有与英国皇室沾亲带故的贵族血统。在学校里可说是人见人夸,人见人爱,美丽得像孔雀,骄傲得像公主。而他,不过是新泽西州一个小小的牧场主的儿子,母亲还有八分之一的印第安人血统。照重庆话说,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农民娃儿,甚至连农民娃儿都不是,一个惨兮兮的放牛娃而已。所以,挽着如此美貌高贵的妻子,走进教堂去成婚的这一天,成了施密特先生记忆库里最大的亮点,随时随地都会油然想起。此刻他又仿佛看见那一天的他,燕尾服的领子,和他的脖子一样的硬直,英伟得像个陌生人似的,昂首挺胸,高视阔步,红润的脸上放射出奇异的亮光。施密特先生一直将这一天、将他的妻子视为他生命的荣耀、人生的骄傲。那枚金质荣誉勋章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既没拿过枪又没打过炮的外交官,能获得国家颁发的如此殊荣,本身就是对他人格、人品和工作业绩的最大肯定和褒奖。

施密特先生坐在办公桌前,久久地凝视着这两样东西,心潮起伏,神思飞扬。仿佛回到了强大的祖国。回到了辽阔的新泽西州,回到了美丽高贵的夫人身边。他知道,自己很希望夫人在身边,尤其是这种时候,他很愿意听取夫人的意见,但是这鬼地方整天是生死考验,他不敢。为了夫人的安全,他宁愿让自己经受相息和孤独的折磨。他承认,自己脾气越来越差,经常露出一个乡下小子粗暴的德性,好冲动,瞧不起人,嘴里带脏字。他不敢想象,如果刚才夫人在场,看见他对杜先生的那个样子,她不知会有多么难过。在他记忆中,夫人熟睡时都是面带微笑的。想到这里,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站起身来,走到隔壁助手的办公室,吩咐他去把萨根叫来。

助手应声而去,可走到门口,又被施密特先生叫了回来,低声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目送秘书走远,消失在楼梯口后,施密特先生默默地回到办公室,拉开抽屉,拿出杜先生递交的两份报告和登着相关报道的报纸,都放在办公桌上,然后走到窗前,面朝窗外,站着。灿烂的阳光破窗而入,照在施密特先生那美国味十足的脸上,但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隐含的不安与愤怒。

不久,萨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其实。杜先生的到来和离去,以及他们停在使馆外面挂着中方军用牌照的轿车,都被他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一种不安已潜伏于心。此时,杜先生刚走,施密特先生便叫他上去。更是让他感到不妙。可萨根毕竟是只老狐狸,尽管他进屋后有些忐忑和拘谨,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以他们美国人特有的幽默,朝着施密特先生朗声笑道:

“请问参赞阁下,叫我来有何吩咐?”

施密特先生蓦地回头,尽量掩饰住内心的厌烦,虚张声势地笑道:“没什么特别的事,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说说天气的情况,今天的天气我看真糟糕。”萨根不知道施密特先生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知道今天天气很好,但依然走到窗前,立在阳光下,假意地抚摸了一下阳光,圆滑地点了点头,说:“阁下的意思是太阳太大了?”

施密特先生走回到办公桌前,一边不痛不痒地说:“你该明白,我说的是我的心情,我内心的天气,乌云满天飞啊。”说得萨根心里也是乌云压顶。施密特看看萨根接着说,“就是说,天上没有乌云,乌云在我心里,在我身边。”

“头儿,”萨根凑上前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人在为日本人做混账事,当间谍。”

“谁?”

“我听到的说法是你!”

萨根一怔,即刻装出满脸的无辜,无辜又变成生气,生气又变成愤怒,“荒唐!谁说的?这是污蔑!天大的污蔑!”

施密特的心情控制得不错,他缓缓拿起桌上的报告和报纸,一边说着一边都递给他:“我也希望这是污蔑,只怕你满足不了我的希望。看看中国政府递交的报告和报纸吧,但愿你不要因为羞愧而脸红。”

萨根接过施密特先生递上来的报告和报纸看起来。与此同时,施密特先生的助手和使馆助理武官大卫·巴雷特少校已经潜入萨根的房间,在地下室里轻而易举地寻找到了他藏匿的秘密电台。

报告的内容多半已登在报上。报纸,萨根当然是早看过了,但他依然装着没看过,第一次看,认认真真地看着。看得很慢,很仔细。这些情况报纸上都登了几天了,我没看,这说明什么?我跟这事没关,我不关心它。萨根不是个鲁莽的人,他很有心计的。其次,他也在利用这个时间在调整心理,盘算对策。调整得很不错,手不抖,心不跳。施密特先生一直默默地察看着他的神色,希望能看到一丝异常。但是很遗憾,没有,丝毫没有,他神态十分镇定自如,甚至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最后竟眉飞色舞地抬起头来,跟他上司像拉家常似地说:

“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这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您说有人控告我在为日本人做事,就是凭这几页纸吗?这太荒唐了。再说,报纸上面没有我的名字啊,只有一个代号叫××的人。如果他们掌握了确凿证据,为什么不在报纸上公开我的名字,而要用XX来代替?我的上司先生,请允许我表达也许您不喜欢听的观点,我不叫××,××是什么意思,是数学方程式吗?其次,据我所知,我们使馆内也并没有一个叫××的人。在我看来,这篇没有丝毫事实依据的报道实在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而这两份报告更是无稽之谈。谁都知道,我萨根痛恨日本政府,我在十五年前断然辞去公职,就是为了抗议日本政府野蛮无耻的行径,他们把我母亲的名誉毁了,这比当众扇我耳光还要令我难受,这里居然还把我说成跟日本政府一直关系暧昧,难道您不觉得可笑吗?这么公然失实地诋毁我,不过是中国人的又一个愚蠢的表现而已。我足可宣称,中国政府这种彻头彻尾可笑可耻的行为,不能证明我什么,只能证明他们自己的愚蠢、野蛮、无耻。”

施密特先生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可我更愿意相信中国人的一句俗话,无风不起浪。”萨根坦然地点着头说:“是的,以您的身份而言谨慎便是美德。但请原谅我直言,即使要循风而动,也应该是实实在在地依法寻取实证,而非听信小人的一面之词。如果就此怀疑我——个跟随了

您多年的属下和朋友,我只能说我感到非常遗憾和难过。”

反守为攻,攻得好漂亮!施密特先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词,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放心,我会调查的,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你和我们使馆的名誉,杜绝发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和矛盾。”

这时助手走进来,对萨根礼节性地点头示意后,径直走到施密特先生身边,将嘴巴凑到施密特先生耳边悄悄地说了一些什么。萨根不免紧张地注意到,施密特先生在不停地点头,脸上的表情竟突然变得诡秘了,怪异了——有震惊,有怨尤,仿佛还有一丝得意和冷笑。总之,是那么五味杂陈,意味深长。他不时地冷眼瞟一下萨根,瞟得萨根不自觉地毛骨悚然。罢了,施密特先生开始表演起来,一边匆忙地收拾起东西,一边对萨根解释道:“今天就这样吧,我有事,我们回头再聊。”

“如果需要的话,”萨根笑着说,并没有站起来,“我乐意奉陪。”

“谢谢,我想还是需要的。”施密特率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萨根说,“我刚才说了,我会根据你的要求认真展开调查。我喜欢调查,喜欢用事实来说话。所以,我要奉告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中国的又一句老话。你在中国必须要学习他们的老话,那是他们古人的智慧。学会了可以变成你的武器去战胜他们,现在我觉得你比较被动。当然,你放心,我不会让我的属下成为一个无辜牺牲品的。不管怎么样,你是做了也好,没做也好,别人是诬陷你也罢,还是揭发你也罢,我一定会找出证据来的。”

萨根看上司滔滔不绝,第一次觉得无语。

同样是夜晚,但美国大使馆的夜晚是与众不同的。

由于担心鬼子的飞机再来夜间空袭,许多人家和单位都不敢点灯,整个重庆几乎成了一片黑灯瞎火的死海。即便是使馆区内,大多数地段和建筑也是黑洞洞的,路灯形同虚设,屋里虽然有照亮,但窗帘总要拉得死死的,百米之外难见光影。唯独美国大使馆,屋里屋外,照明灯盏盏通明,将那座克风格的建筑和屋顶之上高高飘扬的星条旗,明目张胆地置于一片璀璨中。如果你在空中俯瞰,则会轻易发现,美国大使馆、新闻处,包括江南岸的大使馆酒吧、国际总会等屋顶,都铺着一面巨大而鲜艳的星条旗。天黑黑,地黑黑,偌大的城市陷入一片漆黑中,但这几个地方却因为漆黑而变得更加明亮突出。鲜艳的星条旗像一个喧哗的广场,构成一个色彩斑斓、情绪热烈的世界,使这个城市没有因为漆黑而死亡。

这就是美国人的强悍与牛气(多少也掺杂着一丝傻气):你日本人敢炸中国的军用设施,敢炸重庆的平民百姓,但你就是不敢炸我美国国旗。凡是有星条旗飘扬的地方,即便是在时时处于日本飞机威胁下的危如累卵的重庆,也是最安全的。这种美国式的强悍与牛气自然也贯注在施密特先生心里,他的助手明明已在萨根的密室里搜出了秘密电台,但他就是不想按中国人提出的要求,将萨根驱逐出境,让他滚回美国。他认为这样做太伤他们美国政府的面子,即使证据确凿,他也不能这样干。他要按他们美国人的方式处理萨根。

这天晚上吃罢晚饭,施密特先生踏着薄暮在院子里小走了一会儿:既是在等萨根回来,也是在思考怎么来修理萨根。远处,山岭的背后泛着一片昏红,他知道那是燃烧的晚霞。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心里也升浮起这样一片昏红。大使在昆明,昨天晚上他把萨根的情况用电报向大使作了简单汇报,今天下午大使给他回电,授予他全权代表大使负责调查和处理。这说明大使暂时回不来,同时也说明大使对他的信任。

他喜欢这种感觉。权柄在手,高高在上,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萨根回来了。他前脚跨进宿舍,施密特先生后脚就紧跟了进去。

施密特先生用目光巡视一番屋内,发现屏风之后确有助手说的一块木头盖板。他难以想象,这屋子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肮脏的地下室。其实这是房子老主人以前藏酒的地方,萨根是使馆内有名的酒徒,又是使馆西迁的首批先行人员。詹森大使是一九三八年八月率队入驻此地的,包括施密特,而萨根作为三名先行者之一,年初就来重庆落实使馆西迁的准备工作。他是捷足先登,又有一个对酒之醇香十分敏感的大鼻子,第一次进楼来看房子时就被一缕陈年醇香牵引到了这间屋子。酒徒配酒窖,名正言顺,其他职员还不要呢。就这样,这间屋子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宿舍。

施密特先生以前虽然来过这里,但不知道这屋子里还有个地下室,今天助手告诉他这个秘密后,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所以专程来探视。根据助手的描述,他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那个秘密的角落,那块“遮羞布”——盖板,并且不避讳自己的“发现”,目的就是想让萨根觉得心虚。

萨根哪知道有人已经搜查过他的房间,他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中,准备以一只老狐狸的狡猾,和一副老无赖的嘴脸,来应付上司可能的盘问。他通晓美国的法律,也摸透了上司想做绅士的脾气,心想只要自己死不认账,他一个参赞,又不是什么大使,手无予夺生杀之权,能把他怎么样?所以,施密特先生进屋后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并没吓倒他,他一直潇洒地昂着头,笑吟吟地迎着施密特先生的目光,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哈,上司先生,你有话就直说吧,别在那里装模作样了!

施密特先生装作没有看见萨根的表情,环顾了一下室内,叹着气说:“萨根先生,论年龄你是我的兄长,论资历你更是前辈,说实话看在多年同僚的分上,我不想跟你撕破脸皮……”萨根一点也不买他的账,立刻打断他:“年轻的上司,什么实话假话,如果你还要继续昨天的话题,对不起,我不欢迎你造访我的私人居所。”

施密特先生冷笑,再次将目光投射到地下室的盖板处。萨根似乎铁了心的不怕他,昂着头说:“哪怕是面对总统阁下,我也只有一句话——我没有为日本人做事!”

施密特先生摇着头嘲讽道:“我想总统先生恐怕是没兴趣听一个有辱国家荣誉的败类狡辩的。”

萨根勃然大怒,狠瞪着施密特先生说:“谁是败类?你就算不信任我,也应该遵循我们伟大而公正的美利坚法律!在我们的法律里,证据才是上帝,你以谗言作证,我想我是无法容忍你一再诬蔑的!”

“诬蔑?”施密特先生又是一阵冷笑。

“是的,我的荣誉已经受到你和你所说的荒唐事实的严重侵犯与诬蔑!在我没有下定决心告你诽谤之前,请你离开。”

施密特先生哈哈大笑,说:“萨根先生。这里不是好莱坞,你就不要再跟我演戏了。你口口声声跟我谈荣誉,哈哈,如果你心里尚有美国的荣誉,就不会勾结日本人!”说着便拉萨根走到屏风后,指着那块盖板,厉声喝道,“我不想与你无谓争执,你要证据是不是?那好,把你的地下室打开吧。我隔着厚厚的地板,已经看到你的罪证,是一个铁家伙,会发出嘀嗒嘀嗒的叫声,是不是?”

仿佛一脚踏入阴曹地府,萨根顿时像被抽干了血的僵尸,脸色突地变得异常苍白,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心里想要说话,但嘴巴又张不开,像被那块“遮羞布”封住了。

施密特先生看着对方冷笑道:“怎么,不敢打开吗?”萨根支吾着说:“那……只是储藏间,

是我存放美酒的地方……怎么,阁下也好酒吗?”施密特先生讥讽道:“难道只有酒吗?”萨根讪笑道:“当然还有空酒瓶和一些杂货废物。”施密特先生看他如此镇定,心里固然恼怒,却也暗暗佩服他的心理素质。“难道没有我说的铁家伙吗?打开吧,有与没有,都请让我一睹为快。”施密特先生不想跟他啰嗦,恨不得上前亲自动手。

萨根终于缓过神来,硬着脖子说:“对不起,这是我的私人领地,我没有义务和兴趣让你一睹为快,除非你拿来搜查证。”

施密特先生既厌恶又鄙夷地说:“你说得对,我没有搜查证,不能进去查,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是看在美利坚合众国的荣誉上,不想逼你太甚,也不想让中国人笑话我们出了一个为日本人效劳的败类!”随后吐纳一口气,将目光像刀子一样地刺向萨根,“我虽无权搜查你的房间,但有权撤你的职!”

萨根大声嚷道:“你以为这是你家开的公司吗?可以任意解聘员工?别忘了,你不是大使阁下,我要把你的所作所为全部报告给大使。”

施密特先生哼一声,掏出大使的授权电报给他看,然后指着他鼻尖骂道:“老实跟你说,我知道你这屋里有电台,不缴它不是我缴不了它,而是我想给你个机会。但你执迷不悟,把我的好心当做了软弱。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走:一,主动把电台交出来,二,我派人来搜缴。如果搜不到我引咎辞职。给你半个小时,你自己选一条路走吧。”说罢掉头欲走。

萨根的防线终于崩溃。连忙上前拦住他,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请求施密特先生原谅,还说他是被逼的。施密特先生对他吼道:“住嘴!你堂堂一个美国外交官员,谁能逼迫得了你?狡辩的鬼话还是留着对应该说的人说吧,既然你承认了就把电台交出来。”

萨根浑身发颤。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穿了心脏,他知道,一旦交出电台就铁证如山了,他可不想就这样认栽,被使馆扫地出门,像一条丧家狗被赶出中国。于是他决定走示弱路线,哭丧着脸,向施密特先生哀求,可不可以明天再交电台。

“你还想耍什么鬼名堂?”施密特先生盯着他,就像盯着惠斯特牌的对手,满腹狐疑,不知他要打什么牌。

“不,不,”萨根连忙摆手说,“这是为我的安全考虑,今晚电台要联络,约好的,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消失,我不干了必须要对他们有个交代,找一个合适的说法,比如离开中国,或者其他……说法。否则,他们会怀疑我的,如果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一定会把我干掉。”

哼哼,施密特先生冷笑道:“现在你知道怕了?迟了,用中国人的话说,你是门旮旯里的屎,我们这里不是垃圾场,不需要你这样的角色。刚才你也已经看了大使的电报,大使明确表示,只要证据确凿,就革职走人。为了你的安全,我同意你明天再交出电台,也就是说,我允许你晚上再使用一次电台。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清楚,你已被革职,从现在起你已不再是我使馆官员,你的行为与我使馆没有任何关系,我给你三天时间,收拾东西走人!”

说罢,施密特先生丢下呆若木鸡的萨根,转身偾然离去。

萨根像遭到致命打击似的瘫坐在椅子里,脸色苍白,浑身冷汗倒流。他知道如果不能对上司采取有效的反击行动,他将什么特权都失去,这样的话他就同重庆街头上的地痞混混或浪迹于市井陋巷的下贱妓女没多大的区别。别说黑室的人可以随时抓他,甚至只要稍有点权势的人都可以随便地鄙屑他,欺负他。不用说,现在他很明白,上司已经派人来搜查过他的房间。铁家伙,铁家伙……在幻听幻觉的电波声中,萨根心头之恨像融化的雪水一样聚拢。他恨施密特,也恨自己,小看了这个装模作样的乡下小子。他真没想到这小子这次出手会这么狠!这么卑鄙!这么无耻!三个感叹号像三记耳光扇得他火冒三丈,眼冒金星。他霍地站起来,紧咬着牙关,愤怒和恐惧像两道火焰,轮流烧灼他,炙烤他,令他浑身发热,颤抖。他双眼血红,双拳紧握,像一只被逼急了要跳墙的疯狗。墙是跳不了的,他只好在屋子里团团乱转,恨不得逮着一个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上一口,扒它的皮,撕它的肉,狠狠发泄一通。

可片刻,他又清醒过来,要求自己冷静下来。他想,施密特固然可恨,但现在自己还没条件恨他,那个铁家伙是他的尾巴,他必须尽快剪掉它,让它从这个屋子里消失!

施密特先生过去很喜欢喝咖啡,可到了中国后又喜欢上了喝茶,每天早晨到办公室,他总是要先泡上一杯上好的龙井,端到鼻尖前,闭着眼睛晃着头,将那缕缕清香吸了又吸,闻了又闻,然后才小小地喝几口,又大大地喝几口,直喝得满肚子清气荡漾、周身血脉通泰后,他才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公务。

这天早晨,施密特先生刚在办公室里泡上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门就被人敲响。施密特先生喊:“请进。”不想进来的是萨根。施密特先生鄙夷地看他一眼,见他两手空空,皱着眉头问他:“电台呢?你该交出电台了。”萨根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大大咧咧地笑了笑,说:“对不起阁下,我已在昨天晚上请人将电台转移走了。”

“什么?”施密特先生脑袋顿时一片空白,“你……把它转移到哪里去了?”

“这当然是秘密。”萨根颇为体面地笑道。

“你无耻!”施密特乱了方寸,勃然大怒,骂他。

“我是无耻,但并不意味着我该死。”萨根徐徐道来。“如果你不想我死,电台就必须转移走,否则只要我走出使馆大门,哪怕中国人不把我干掉,日本人也会把我干掉的。”

“那是你的事!”

“也是你的事,因为我是美国公民,保护我生命和财产的安全,是你的责任。”

“你是我们美国人的败类!”施密特先生愤怒地吼道。

萨根责问道:“难道这就意味我该死?我有亲人,妻子、孩子、老人,他们在加利弗尼亚的蓝天下时刻盼望着我回家,活着回家,而不是尸体。如果你也希望我活着回家,电台就必须交出去。否则日本人会怀疑我的忠诚,对我下毒手,哪怕我回到美国,他们也饶不了我。所以,请原谅我欺骗了你,因为我不想死,我相信你也不会希望我死,虽然我无耻。”

说的都是大实话,沾亲带故,生死攸关,斥之则无情,捧之则不忠,令上司哑口。施密特气极无语,厌恶透顶,懒得啰嗦,索性一竿子插到底:“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我会尽快安排你走的,保证你活着回到美国。”

萨根却得寸进尺,进一步要求施密特先生对他作出让步——暂时不要对外宣布撤他的职。“因为中国黑室的人已在怀疑我,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候,你若是对外宣布此事,等于是要我的命。”萨根充分阐明他的意思,“我一旦没有了外交豁免权,恐怕一走出使馆大门,就会立即遭到中国人的报复。”

“你的意思是还要让我包庇你?”施密特先生狠狠地剜他一眼,恼怒地说。

“不是包庇,是保护。”萨根昂着头说,“我已经为我的行为付出了撤职的代价,即使还有更大的惩罚,也应来自美利坚法律,而非中国人肮脏的手。”

“放肆!”施密特先生吼道。

“事实就是如此。”萨根一耸一缩脖子,不乏洒脱。

“出去!”施密特忍无可忍,指着他吼道。“你马上给我出去!”

萨根纹丝不动,面色阴沉地瞪着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像遗言,又像通牒;“最后我还要告诉你,我的阁下,我已经写好了遗书,如果我暴死在这个肮脏的城市里,都是由于你出卖了我,我将请求家人起诉你。”

这是威胁,是挑衅,是藐视,是肆无忌惮,是小人的疯狂,是流氓恶棍的无赖。太无耻!太无耻了!施密特先生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家伙竟是如此无耻,这般恶劣。他开始后悔没有按照中国人的要求在发现电台后立刻将他扫地出门。他想压制住自己的冲动,可是马上又听到内心一个声音在对他大声呼号:是可忍孰不可忍!施密特放弃了忍,很不绅士地扭曲了脸,擂着桌子咆哮:

“滚!你给我滚出去!”

萨根冷笑几声,转身出门,步履生风,潇洒得很。

与此同时,在相隔几站路的大街上,老孙正驾车载着惠子,送她去重庆饭店上班。秋日的早晨,天高气爽,但街上的车并不多,多的是人——上班的人,买菜的人,还有郊区进城来挑粪的人。不论是挑的粪,还是挑粪的人,都散发出熏人的气味,所到之处,人们纷纷捏着鼻子,皱着眉头,避着他们,或疾步快走,或驻足而停。

老孙和惠子是在天堂巷口不期而遇的。惠子刚走出家门,来到巷子外面的大街上,就撞上路过的老孙。

这是巧合吗?当然不是。老孙现在身负秘密的重任,其任重道远,需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逐步推进。第一件必须做的事情就是要在惠子面前为萨根“平反昭雪”。当初专门请家鹄递话给惠子,把萨根说成是日本间谍,现在是反其道行之。这是怎么回事?老实说,这个老孙自己都是一头雾水,搞不明白。所长是昨天晚上布置给他任务,让他今天设法见到惠子,把“话”传给她。

惠子不是萨根,要见她蛮容易的,就在巷子外的街上守着就是。这不,惠子准时出来了,老孙跟着她把车开过去,停在她身边,装着是碰巧遇上的,客气地把她喊上了车。车子开出一会儿,老孙扭过头来问她,这两天有没有见过那个美国外交官萨根叔叔。惠子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说:“我再也不想见他了!”“为什么?”惠子沉着脸说:“他是个坏人!报纸上说的那个……当间谍的外交官,就是他!”

“你听谁说的?”老孙认真地问。

“我大哥说的。”

“家鹄,他怎么能这么乱说话?”老孙摇了摇头,叹道,“萨根怎么可能给鬼子干活呢?真不知他从哪儿道听途说的,太不负责任了,完全是胡言乱语,要是让萨根听到了就麻烦了。你比我更了解美国人,他们是惹不起的。”

惠子惊讶地望着老孙,用目光敦促他往下说。老孙笑了笑,开始把已经打过几次腹稿的话玲珑地倒出来,意思只有一个:家鹄说的肯定有误,他有充分的事实可以证明,萨根根本不是什么间谍。惠子听了,自然十分高兴。要说惠子其实也不怎么看重与萨根的交往,她甚至有点不喜欢这个“叔叔”,总觉得他过于轻佻,油嘴滑舌,好像日本混迹江湖的浪子、艺人,虽洒脱,但不受人尊敬。她看重的是另一个方面——作为一个日本女人,此时来到中国做媳妇,虽说为了爱情天经地义,却不合时宜,易遭人怀疑和白眼。如果这时候,跟她多有来往的萨根叔叔是个日本间谍,她身边的人又会怎么看她?肯定是更要遭人白眼和怀疑了。所以,当听老孙这么肯定地说萨根不是日本间谍,笼罩在她心中的乌云瞬间散去,她仿佛一下看见了明朗的天空、灿烂的阳光,心情格外轻松与快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想,这下至少可以堵人嘴,不让人往她身上泼脏水,心里塌实了许多。

高兴的事总是接踵而来,惠子刚到办公室不久,就接到楼下总台的电话,说有她的信。又是陈家鹄的信!她取了信,身轻如燕,一口气跑回办公室,迫不及待地拆开,愉快地读了起来:

惠子,昨夜我又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耶鲁的教室,好多鸟儿栖在窗外的枝头声声欢叫,叫得人心烦意乱,身体发热,高烧不止。在两千九百七十七个小时以前,在湛蓝的天空下,在青青的草地上,有一只鸟儿终于第一次唱出了美妙的歌声……

这可是只什么鸟啊!

惠子的脸一下潮红了,一股让她心颤的热流瞬间淌满她的心。她不由想起他们初恋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去郊外踏青,陈家鹄请她看一幅杂志上的油画:一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扯起裤头,让一个同是金发碧眼的小女孩看他的裤裆。惠子看一眼,脸就腾地辣辣地红了,举起拳头要打陈家鹄。陈家鹄居然一日咬住她的拳头,趁机抱住她,把她压倒在草地上。有一会儿,她真切地感觉到他身上有个硬硬的棒状物顶了她一下,陈家鹄意识到后立刻调整了姿势,想掩盖过去。哪知道,当时还不解男女之事的惠子以为这是陈家鹄裤袋里的东西,偏偏追问他是什么东西。陈家鹄说那是他的小鸟,并引诱她去他的口袋里摸索,摸到的自然是一个“陷阱”……他们就这样踏上了陌生的旅程,充满渴望又紧张地打破了彼此身体的禁区,沐浴了人生第一次云雨。第一次总是刻骨难忘的,回想起来有太多的细节和丰富的表情,甚至当时天空的颜色、草地的疏密。此时惠子都觉得历历在目,鲜活如初,令她沉醉。

萨根不合时宜的造访,把惠子从遐想中拽了回来。

这几天,萨根想方设法想来见惠子,目的无疑是想从惠子口中证实陈家鹄的死讯。但是惠子听了家鹄的说法后,简直恨死他了,坚决不愿见他,明目张胆地躲他,避他。第一次萨根给她来电话,约她下楼去喝咖啡,惠子一声不吭扣了电话;第二次惠子听到他上楼的声音,知道他要来找她,想躲来不及,索性反锁了门,死活不开。这一次,萨根学聪明了,进了楼道没有跟人打招呼,悄悄地摸进来,见了惠子,先声夺人地说:

“惠子,今天你可不要躲我,我有正经的大事要跟你说。”

“啊……”惠子激灵一下清醒过来,赶忙捂住自己红烫的脸孔,有些不好意思又不乏欣喜地叫了一声“萨根叔叔”。萨根不由得一愣,不知道昨天还不理他的惠子,今天怎么就突然变了态度。不管如何,变是好事,萨根乐于接受,他呵呵一笑,显得很是高兴,问:“是哪股风又把你吹成了我熟悉的惠子了,告诉我,前两次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惠子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羞怯的样子倒是非常适合她向萨根认错道歉。在萨根的追问下,惠子把她错怪他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只是隐去了家鹄和老孙两个具体的人名。萨根听了,假装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就像真被污蔑了一样,大言不惭地感叹道:

“原来是这样,有人在陷害我。”

“是的,”惠子说,接着又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陷害你吗?”

“谁知道呢,”萨根摇摇头说,“也许是鹿死其茸,虎死其皮,要我死的人可能是在觊觎我的位置吧。”

借此,萨根把他在大使馆的地位大大地美言一番,基本上是把自己描绘成了施密特先生,随后这样说道:“你想想,在这样的一个时间和这样的国家当外交官有多么诱人:其一,国际名声好听,乱世出英雄嘛,有了这段经历,那就是莫大的财富,其二,如果昧了良心,战争财发起来

又快又容易,可谓名利双收,谁不眼红?”可现在他心里是在流血,老窝被端了,少老大两口子都死了,他是名利双失,羊肉没吃成还惹了一身膻,可谓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想起自己现在落魄的处境,萨根决定对惠子做点铺垫工作,以便离职后好自圆其说:“你不知道,前两天还有人在我背后捅我刀子,想逼我辞职呢。说实话我倒并不贪恋这个职位,只是想替可怜的中国人做点事情,不是因为爱,而是出于同情。不过,鼠辈的诋毁,愚民的以讹传讹,这些我都可以忍受,我就是没想到竟然连你惠子也差点相信了他们的鬼话。”

惠子不由得歉意地站起身,朝他真诚地鞠了一躬,“真是对不起,萨根叔叔,我再次请求你的原谅。”萨根上前扶着她的肩膀,并且亲昵地刮了她一个鼻子——这是他第一次对惠子有这么亲密的举止。惠子很不好意思,连忙退后一步,避开了。

“你看,你看,”萨根指着惠子呵呵笑道,“你又当真了,你我之间何必这么认真。中国人是不喜欢认真的,他们有一个著名的逻辑:A是对的,B也不错,凡事马马虎虎就行了,你的家鹄难道没有教你这些吗?唉,说到你这个夫君,我也替你发愁,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看看你?最近有他的消息吗?”

这才是萨根连日来一直想见惠子的真正目的——探听陈家鹄的生死。惠子不知是他的计谋,听他提起陈家鹄,即刻脸放异彩,赶忙点头说:“有,有,我们通过电话了。”

“你们通过电话?”萨根无比震惊,“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他们单位被炸的第二天。”

“啊,被炸的是他们的单位啊?”萨根假装第一次听说,显得无比震惊,“他好吗?听说炸死了好多人啊。”

“是啊,幸亏我们家鹄命大,轰炸的时候正好不在单位,出去了。”

“他现在哪里?”萨根精神恍惚,像是在梦游。

“不知道,但我相信他就在我们身边。”

“嘿嘿,你又想跟我保密呢。”

“真的,我真不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任凭萨根怎么设圈下套也是没用的。

这次见面,真是让萨根懊恼透了,是雪上加霜的那种懊恼。原以为,虽然少老大死了,但毕竟还有冯警长和中田,更关键的是还有电台,他可以借此择机向宫里邀功领赏,即使母亲回国的事泡了汤,至少还可以拿到一笔丰厚的赏金。完成了这么大的两项任务(砸了黑室又杀了陈家鹄),他想赏金一定会有很多。没想到,陈家鹄竟然死里逃生了。倒霉,倒霉!萨根呆呆地站了半晌,无心再留,便借口使馆有事,向惠子告辞。

惠子客气地将他送到楼梯口,直到看不见才转身回去。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早晨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刚回到办公室门口,惠子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浊气和酸味像滚滚浓烟,从食道里喷涌上来。她赶紧捂住嘴,冲进厕所,趴在洗脸盆上呕吐。以为是要把肠子都吐出来了,结果涕泪汪汪地呕了好一阵,呕得双腿发软,眼前一片黑暗,却只是呕出几口浊气和黄水,并无实物。

萨根离开惠子后,没有打道回府,而是去了楼下咖啡馆。他心情恶劣透顶,真想撞见汪女郎找她发泄一通。可现在还是上午,汪女郎还在补觉呢,偌大的咖啡馆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服务员也才只有两个,冷清得很。萨根要了一杯咖啡,像个被人遗弃的败兵之将,一个人缩在角落,满脸愁容地傻坐着。他想起自己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到汪女郎了,而现在看来恰恰是这些时日他背运得很。莫非她真是我的福将,怠慢不得?这么想着,他决定今天无论如何要等着见见汪女郎,改一改眼下的霉运——他哪里知道,他眼前的霉运都是因为汪女郎叛变了他。

窗外,还是惯常的灰蒙蒙的天,正如他此刻的心情。这个城市,这样的天气是易于被人忽视的,因为经常是这样的天气。但是由于连日来诸事不顺,此刻又是孤苦伶仃的感觉,让萨根对这样的天气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憎恨。他觉得难以置信,自己转眼间已经成了一个在劫难逃的可怜虫。在单位已被革职,在外面组织已经被捣毁,虽然还有冯警长和中田两个死党,但也不敢去见——他们也不敢见他,因为他的身份已经暴露,见他等于自寻死路。今天凌晨,他冒着被人窃听的风险,给冯警长打去电话,让他派人来把电台转移走。不错,没有尾巴,电台顺利转走了,算是了却了一件大事。他知道,电台必须安全转移走,否则宫里一定会怀疑他的忠诚。现在他必须要宫里信任他——该死的施密特揪住了我的尾巴,我的后路可能要被他葬送,现在我只有全心全意跟着他们干了。萨根这样想着,心里其实很不好受,因为可以预见,以后他不可能会像以前那样受宫里人宠了。

昨天夜里,宫里给他最后一份回电,只有一句话:全体暂时按兵不动,等待来人接应。他希望宫里迅速来人,给他支付赏金。他已经想好了,陈家鹄幸存的消息他要守口如瓶,不对任何人说,这样一定可以拿到一笔不小的赏金。手上有一笔巨款,即便真被施密特开除,他也有了退路,何况他和施密特的斗争还胜负未定呢。大使没有回来,电台已经被转移走——证据不在了,他有条件在大使面前申冤、诉苦、求援,把施密特的秉公执法咬成徇私舞弊、公报私仇。干这些事——捏着鼻子咬人,昧着良心害人,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反的说成正的,萨根是很擅长的。这些年来他练的就是这本事,把道德和伦理这些老古董当做垃圾看,弃之如丢烟头。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萨根是个赤脚大仙,而施密特的皮鞋总是擦得锃亮,照耀出他对绅士的憧憬之心。今天早晨,他已经朝施密特锃亮的皮鞋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战鼓已经擂响,下一步该出什么招,怎样出招才能以利再战?萨根苦苦思索着。

恍惚中,萨根突然眼前一亮,看见陈家鹄从照片上走下来,在对他笑。开始萨根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幻觉的真实含义,他看到的是嘲笑,他受到的是被奚落的辛辣苦涩。后来,一阵眩晕的黑暗之后,他猛然获得了一个宝贵的启示;陈家鹄还活着,这正是他反咬施密特的致命武器!他想起那天施密特给他看的两份中国政府递交的内部报告中,其中一份报告中赫然提到“陈家鹄”的名字——位从美国留学归来的中国数学家,他的妻子叫惠子,而他的罪名之一就是串通惠子合谋暗害其夫君。报告中专门强调指出,年轻的陈家鹄“不幸葬身在火海中”。

哈哈,好啊,好啊,陈家鹄,你没死既是我的痛,又是我的甜,我将用你的生命铸造一把剑,去跟可恶的施密特贴身厮杀,胜利将一定属于我。想到这里,萨根哪里还坐得住,拔腿扬长而去。

萨根开着那辆墨绿色的雪佛兰越野车回到使馆,刚刚走进自己的寝室,就有人来敲门了。来者是使馆的助理武官大卫·巴雷特,他面色严峻地要求萨根马上交出汽车钥匙,同时警告他以后不能随便出门,出门必须要经得他同意。萨根瞪着巴雷特冷笑,问他:“这是施密特先生的命令吗?”巴雷特点头说是。萨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能从命,因为我相信施密特先生会很快改变他的命令,我这就去找他。”说罢,还真的往外走,一边对巴雷特不乏嚣张地说,“你

如果不信,可以跟我去,当场听听。”

施密特先生见萨根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巴雷特,不悦地瞪了巴雷特一眼,转而轻蔑地对萨根说:“你以为这是大街上的咖啡馆,可以想进来就进来?给我出去!”

萨根非但不走,反而迎上去,不卑不亢地要求施密特先生听他说几句话,“就一分钟,我说完就走,请多包涵。”这个无赖简直越来越放肆了,施密特先生怒视他一眼,拉着一张马脸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正色警告道:“记住,一分钟,说完就走。”

萨根假模假式地一个深鞠躬,然后抬头拿腔拿调地说:“尊敬的阁下,我们之间产生了太多的误会,原因在于您偏听偏信,被无耻的中国人所愚弄,我真诚地希望您能明察秋毫,明辨是非,消弭对我的误解。”

“是吗?”施密特先生轻蔑地打断他,冷笑着说,“误会?什么误会?”

“我不是谁的间谍,你无权革我的职。”

“这话你应该早些时候说,现在说迟了。”

“事实就是事实,不在乎迟与早。”

“事实?你的意思是你有了新的证据,可以证明你不是间谍?”

“正是。”萨根冷静从容地说,显得胸有成竹。

施密特先生知道他又要诡辩,腾地站起来,“我没时间听你胡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你非要胡搅蛮缠,那我建议你写成报告,失陪了。”说罢疾步往外走去,他感到跟这个无赖再多说一句话都是对他人格的莫大羞辱。

萨根伸手拦住了他,“你不想听?你应该耐心一点,听听我说的,否则等大使回来了,你会后悔的。”

“是吗?”

“是的。”

“后悔该是你吧?”

“是你,除非你能拿出足够证据,证明我杀了陈家鹄。”

施密特先生冷笑一下,回转身从抽屉拿出杜先生交给他的报告,啪地摔在桌上,“你的意思这还不够?”萨根淡淡一笑,捧起报告,不慌不忙地阐述起了他掌握的最新事实:“这报告上说,中国有个叫陈家鹄的数学家披日本特务杀害了,而我参与了这起谋杀,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事实是,这个叫陈家鹄的人现在还活着,我一个小时前还见过他。除非你能给我证明,这个人确实死了,那我今天下午就卷铺盖回国。”

“是吗?”

“千真万确。”

“有这个必要吗?”施密特先生笑道,“就算这个人没死,能证明你没有为日本人干活?要证明你是间谍,要这么复杂吗?你屋里的秘密电台又是怎么回事?”不想萨根却一脸严肃地说:“施密特先生,饭可以乱吃,话可千万不能乱讲,我房间里什么时候有过电台?你看见过吗?搜到过吗?口说无凭的话不能乱说,你可是代表一个国家的,一言九鼎,不能这么信口雌黄。”

一旁的巴特雷想插嘴,萨根拦住他,对他说:“我尊敬的助理武官,你想告诉我你亲眼看到过我房间有电台?这是不可能的。据我所知,你们到现在也没有拿到搜查我房间的任何法律文书,也就是说你们到现在绝不可能去我房间搜查过,你们凭什么说我房间里有电台?好了,你们说有,我说没有,现在我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愿意带你们去我房间搜查,这不犯法的,我本人同意的。请吧,巴特雷先生。”

施密特先生气得差点晕过去,他知道萨根是个无赖,可没想到他会无赖到这等地步,太混账了!简直连起码的人格、尊严都不要了!他愤怒之极,指着萨根声色俱厉,“你不要当了间谍还想当无赖,你也可以无赖,但不能无耻!你该明白我没有去搜你的房间是出于尊重你,把你当人看。你究竟有没有电台,现在电台在哪里,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对不起,我就是不清楚啊。”萨根大幅度地摇着头,厚颜无耻地说,“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狗屁电台的事,当然作为本使馆的报务员,我手上确实有一部电台,那是我的饭碗,也是你交给我的工作,难道这也有错吗?”

施密特先生再没耐心跟他讲下去了,跺着脚对他吼道:“你给我滚出去!滚出中国!”萨根把双手抱在小腹前,颇有绅士风范说:“你是绅士,不该说这样的粗话,至于我是不是该滚出中国,我刚说了,只要你能够证明陈家鹄确实已经在那场空袭中死亡,那我今天下午就卷铺盖回国,否则只有等大使回来了再说。我想大使先生决不会像你选样专横武断,没有确凿证据,仅仅听信了中国人的一番谗言就认定我是间谍,还要撤我的职。我又在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大使先生一定会很有兴趣听听我说的。除非你现在已经是大使,那我就只有走了,因为你不听我的。只有我听你的,未来的大使先生。”

真希望此刻自己就是大使本人啊,哪怕只有一天,甚至一分钟,把这个混蛋处理了再说。虽然大使确实也赋予了他这个权力,可看他如此嚣张的气焰,施密特先生担心他说的可能就是事实,这样的话将来事情闹大了,自己会吃不了兜着走,会非常的被动。这么一想,施密特先生忍住了,决定一走了之。可哪里走得了,萨根得理不饶人,缠着他不放,张开双臂,左拦右堵,像只老鹰似的,坚决不准他出门。

“你想干什么?”施密特先生强压着心中的怒火。瞪着他说。

“很简单,请你恢复我的名誉和工作。”萨根高昂着无耻的头颅,理直气壮地说,“否则我将请求启动司法程序来捍卫我的清白!”

事实上,当时撤职报告还没有成文,被萨根这么一闹一吓,施密特先生的胆子也小了。他是个瞻前顾后的人,想套狼又舍不得孩子,加之心里悬挂着前程的单摆,不想也不敢跟这个十足的无耻之徒正面冲撞,最后折中了一下,以放假的名义暂停了他的工作。就是说。这一仗无耻的萨根赢了,从而使他有机会继续无耻下去。而被他的无耻伤害的下一个牺牲品,正是帮助他赢得这一仗的惠子。

第十四章

人喝了酒播种容易影响下一代,兔唇,吊眼,歪嘴,智障,失聪……诸如此类,比例翻番。但据说水牛是酒后精血特别旺,若想一次产下两头幼崽,必须要舍得几桶老黄酒,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意思。这一带的农民把水牛视为生产力和家境殷实的象征,一头小牛的价值绝对超过一个小孩子。所以,都想方设法让母牛创造产崽奇迹——要么量多,要么质高,其中给母牛喝上两桶以上的老黄酒,是沿袭已久的做法,众所周知,众所公认。问题是,发了情的母牛喝上两桶黄酒,常常骚劲十足,一反平时羞羞答答的常态,会半夜三更主动出击,漫山遍野地去找公牛。毕竟有两桶酒在肚子里作怪,牛神经麻痹,牛腿子失控,那个找法自然是莽撞的,不得要领的,像一只无头苍蝇,经常在一个地方打转转,撞南墙。

连日来,一辆挂着军用牌照的吉普车,在南岸的崇山峻岭里颠来簸去,穿梭往返,晕头转向,正如一只喝了两桶陈年老酒的母水牛,在迫不及待又不得章法地寻找公牛。

是李政在寻找黑室的培训基地。

南岸的山远远望去,山苍苍,林莽莽,好像蛮原始的,这样要去找一个单位也许是不会太难,至少比在城市里找要容易。难就难在路多、单位多,一条条路去分辨,一家家单位去问询,麻烦就大了。李政第一天进山时信心十足的,以为山里只有一条路,用一天时间一定能够解决问题。但是一天下来,他知道厉害了,那些山远看是那

个样子,格局一般,阵仗不大,走进去则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大路小径,石道土路,错综复杂,浩浩竹林间,森森树丛里,谷地里,甚至山洞里,私人别墅,农家村舍,公家单位,处处是人迹,是诱饵,是掩护。一天转下来,人车困顿,精疲力竭,却是一无所获。

第二天依然如故。

第三天照样无功而返。

第四天,李政着实累极了,歇了一天。这天中午,李政在单位食堂里遇到赵子刚,几次冲动想找他重新打听一下,讨个口风。所谓“南岸的山上”,范围太大了,他需要一个小的限制,比如在东边还是西边,在国道大路上,还是小径深处。一个小小的提示,也许能给他天大的帮助。但赵子刚似乎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他的期待,有点躲着他,转来转去就是不往他身边靠。这也算是个“提示”,使李政及时谨慎地想到:还是别莽撞为好,万一让他多心怀疑自己的身份,反而是因小失大。就这样,南岸的山还是南岸的山,需要李政用耐心和时间去一片片探望、寻觅。

第五天是周末,李政早早起了床,草草吃了碗隔夜的菜泡饭,一如往常地从抽屉里拿出证件、介绍信和手枪、望远镜等用品,又带了些干粮和水一一放在皮包里,下了楼,便驱车出发了。

夜里山上下过雨,山路泥泞得很,树叶湿漉漉的,泥泞的山路上不时可看到野兽踩踏留下的足迹。时令已过中秋,正是各路野兽频繁出动的时节,它们在为冬天储备食粮忙碌。因为进山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中带枪的也越来越多,现在这一带山里大的四足野兽是越来越少了,只剩下像野猪、獾这样繁殖能力超强的家伙。据说山里原来是有老虎的,老虎喜欢在大路边的岩石上拉屎,拉屎的时候都是倒着走的,以此来掩饰它们的行踪:一则岩石上是留不下玫瑰足印;二则,倒着走拉屎,屎粒渐行渐小,容易给人造成错觉。这就是老虎的心计,但实际上很容易被识破,因为当老虎从岩石往下跳时,往往会留下明显的足迹——实为欲盖弥彰。就这么一点心计,还没有一只猫狡猾,难怪它们要频频被猎杀,现在山里已根本寻不到老虎的踪影,只剩下了它们的传说。几天下来,李政最常见到的动物是野兔、山鸡,仓皇的野兔不时从车轮下冒死逃窜,受惊的山鸡扑打着笨拙的翅膀哗啦啦从车顶掠过,时常落下几片羽毛,像雪花一样飘飘扬扬。落在车窗玻璃上,又随风飘走。曾经有一只傻东西,瞎了眼,一头撞在前窗玻璃上,当场昏厥过去,成了李政进山唯一的猎物。

没有明确的方位,只有跟着路走。换言之,只要是没有走过的路,都是方位,都是该走的路。今天李政闯入的这条路,在两脉山岭之间,一个狭长的山谷,有一条山涧小溪,路就在小溪之上。因为夜里才下过雨,小溪里水流潺潺,但水却不是想象的那么清澈,而是浑浊的,像洪水。这也是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雨水冲刷了泥土,泥沙俱下导致的。这说明两边的山不是石头,而是有土层。从毛竹良好的长势看,这个土层还很厚。这些毛竹的头——竹梢,一列向山下倾斜低垂,使山谷显得更加狭窄,车行其中。不免感到拥挤、压抑、逼仄。然而,李政却喜欢这种感觉,他想象黑室的培训基地应该就在这种鬼地方,草萎萋,风飒飒,山高路险,荒无人烟。

一直往里开,几公里开过去,没有见着一个人影,连一间破败的茅草屋都没有看见。这种情况在前几天是从没有碰到过的,同样是南岸的山,今天却好像换了一片天地,完全是一个深山老岭的感觉,一个死人谷,了无人迹。

这难道是偶然的?李政认为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这里面驻有一个秘密的有特权的单位。他们把这里原来的居民都清走了。这么想着,李政的心律不由得加快起来。但是山谷如此逼仄,一线天似的,一块像样的平地都没有,怎么造屋安人呢?对此李政也有解释、自慰的余地:也许前面会豁然开朗,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生活在地面上,他们把山体挖空了。像野兽一样生活在山洞里——山是他们的房屋,也是他们的防空洞。

山道弯弯,草长鸟飞。越往里走,越是山深林密,荒僻冷寂,不时可以看到松鼠、野兔、刺猬、鸟儿在路中央大摇大摆地嬉闹、觅食,甚至见到车子开来都懒得理睬。这本是应该引起李政质疑的,因为这说明这些小东西还没有见识过汽车,所以才不知畏惧,不闻不顾。但如果里面有黑室的基地,怎么可能没有汽车出入呢?李政误入歧途,却执迷不悟,只因他太想找到黑室的基地,似乎有点利欲熏心,鬼迷心窍。

不用说。李政此行的收场是悲惨的,他开掉小半箱油,结果只看到一个废弃已久的矿石场。就是说,这条路跟黑室包括其他什么单位、组织都没有关系,只跟多年前的某些人的发财梦有关。他们以为这里可以淘到金(也许是铜,或者其他宝贝),跑来大兴土木,开山劈路。从废弃的样子看,他们的发财梦并没有实现,山挖开了,挖得四处褴褛不堪,却都没有深挖,感觉是还在寻找中,破烂的工棚全是临时性的,没有一间像样的屋,一切似乎都在初创中草草收场了,留下的是一副狰狞一正如此刻的李政,他气得鼻孔冒烟,指天而骂。

不用说,他懊恼死了!

当李政站在破烂的矿场前骂天骂地时,蒙面人一如既往地立在树下当当当地敲钟。

今天是周末,怎么还上课?陈家鹄为此而懊恼。他正在给惠子写信,他已经好久没写了。最近一段时间海塞斯在破译特一号线的密码,几乎天天晚上都上山来跟他探讨破译情况,有时白天也来,陈家鹄的宿舍几乎成了他半个办公室,弄得他连给惠子写信的时间都没了。今天难得有空,不知那个神经病老师又要占用他多少的时间。

扯淡!他对着教室方向嘀咕,你们以为破译密码是可以在课堂上教出来的,整天补课、补课,有这工夫,还不如学女娲补天。

这话其实也不对,他马上想到,跟有些人是可以学到东西的,比如海塞斯和炎武次二,两人在他心目中犹如狮子与国王,抑或蛇与阴险的女人。这些年,他一直试图努力抹掉记忆中的炎武次二的影子,这个人给了他太多,水和火,荣和辱,安宁和危险,舞台和陷阱,都给他了,多得让他盛不下,装不了,成了累赘和负担。所以,他要逃,要忘掉他,要砍断他,要跟他的学问——秘密学问——密码科学——刀两断。但事与愿违,陆从骏的出现,又把他拉近了,几年的努力在一夜间泡了汤。然后海塞斯的降临,又拉得更近了。海塞斯是另一个炎武次二,公开的炎武次二。如今,两个人像一前一后两面镜子,把他的前后左右,过去和未来,都照得雪亮。两个人又像两个狱卒,一个牵着他,一个押着他,令他无路可逃,别无选择。这种情况下,他也下定决心,决定好好跟他们干一场。他知道,真要干破译,他俩就是他的大金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必须要去挖掘他们,开采他们。至于其他那些教员都是烂泥堆,没名堂的,他真不想把时间交给他们。

但蒙面人敲了一道钟,又开始敲第二道。陈家鹄知道他的德行,正盯着自己呢,如果他再不出门,他可能还会敲第三道,甚至是第四道钟。这个人也是个神经病,爱多管闲事(可能还是个共党分子)。想到他可能会再次敲钟,陈家鹄神

经质地起了身,丢下笔,悻悻地出了门。

当陈家鹄走进教室,蓦地呆住了——教室已被临时布置成一个体检室。几个穿白大褂的人都拉开架势,各司其职,正有模有样地在给林容容等人看的看、摸的摸、听的听,好一派认真负责的样子。左立见他来了,发给他一张表格说:“往天都是海塞斯在考你们,今天轮到我来考你们了,所不同的是,海塞斯考的是你们的智力,我考的是你们的身体。”

“陈先生每天登山跑步,身体一定好得很。”一旁的老孙插嘴说,他是带医生们来的,这鬼地方没人带谁找得到。

“那不一定。”左立扬了扬一对斗鸡眼,跟老孙抬扛,“照你这么说,那些登山、跑步的运动员身体就是铁打的。其实你不知道,他们浑身都是病。生命在于不运动,你知道吧,为什么乌龟、王八能活千年万年,就是这个理。不动,从来不动。”

左立本来对陈家鹄是蛮有成见的,但是后来发现海塞斯和陆所长都那么器重他,他的态度也变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要多种花少栽刺,他可不想今后在长官身边有个自己的刺头。陈家鹄看得出,他说这些话明显是在取悦自己,属于热情过度,他不能让人家热脸孔贴冷屁股,便笑道:“我不想活千年,所以每天运动。尽管我每天运动,尽管生命在于不运动,尽管我的身体不是铁打的,但我想也不会是泥塑的。放心吧,左主任,除了偶尔感冒过,我的身体还从没有出卖过我。”

左立嘿嘿一笑,不客气地打击他,“看你满嘴大话,难道就不怕天妒你?要知道,谦受益,满招损,做人要谦卑,别这么自为以是,自以为是的人容易招是非。”

“你就别咒我了。”陈家鹄说。

“我身上没有神性魔力,咒你也没用。”

山上毕竟人少,整天呆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时间长了,大家都很随便。林容容跟左立就更随便了,两人表面是上下级,暗地里是同盟,说话没轻没重。这会儿,她刚测完血压,一边把袖子放下来,一边走过来,笑着问左立:“左主任,如果他身体有问题,你会不要他吗?”

左立拉下脸,“废话,如果身体不行,就是天皇老子也不要。”

林容容笑道:“他可是你的掌上明珠哦,即使有点瑕疵也是宝哦。”

但是宝贝今天真的出事了,也不知是陈家鹄遭了天妒,还是左立的乌鸦嘴起了作用,年轻的小护士量过陈家鹄的血压后竟然大惊失色,立刻把老主任喊到教室外,窃窃私语一番后,老主任回来亲自上场,让陈家鹄躺在桌子上,用听诊器反反复复地听他的心脏,听了前胸听后背,听了心脏又号脉,号了脉又掐他手指头、脚指头。一番折腾后,最后确诊陈家鹄有严重心脏病,建议立刻下山,住院检查和治疗。

晴天霹雳!

“不可能,我不可能有心脏病。”陈家鹄不信,当场跟医生较起了劲,“我回国前才做过体检,都是正常的。”

老主任问:“是不是你最近精神压力太大了?”

陈家鹄说:“我有什么精神压力,我每天晚上都睡得香得很。再说,心脏病又不是什么传染病,说有就会有的,我做过多次体检,从来就没有医生说过我心脏有问题。”

老主任和气地笑道:“真是年轻啊,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信心。但是你说的话不叫人信服,以前没有不等于现在没有。人的身体不是生来就有病的,所以总有个第一次。这不,现在就有医生说你有心脏病了。”

“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但我有感觉。”

“我怀疑你的感觉。”

“当然我也可能是误诊,但这个判断不是由你来对我下,而是由另一个医生和更高级的仪器。”

陈家鹄抗议的结果是让医生更加隆重地折腾了他一次。经过再次检查,老主任吃了定心丸,便懒得跟陈家鹄再作口舌之争,不客气地在体检报告上签署了意见和他的大名:有严重心脏病,建议立刻下山住院复查。

左立开始深深地自责,为自己之前说的那些话。那纯属是戏言,心情好,想讨个热闹。而且,之所以对陈家鹄这么说(没有对其他人说),就是看好陈家鸽的身体,没想到一语成谶,成了乌鸦嘴。戏言成真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给陆所长打去电话汇报情况,后者一听情绪即刻变得恶劣,在电话上骂他:“你跟我说有个屁用,听医生的,快把他送下山来!”话筒的声音之大,即使立在门外的陈家鹄都听得一清二楚。

几分钟后,蒙面人看见陈家鹄上了老孙的吉普车,跟医院的救护车一道下了山,不禁浮想联翩。这是陈家鹄第一次下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真想上去拦住他,问问他下山去干什么。可他坐的是老孙的车,老孙是单位的大管家,自己的上司,又怎么敢去问呢?只有胡思乱想。

李政从死人谷里转出来,远远看见前方有一辆救护车和一辆吉普车正在往山下开去。有一会儿,他们的直线距离只有一公里远,如果用望远镜看,李政应该会发现那辆吉普车的牌照是他熟悉的——是老孙的车,车里还有一个他最最想念的人:陈家鹄。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心情懊恼的原因吧,李政没有停下车用望远镜看一看,他只是在想:它们是从哪里出来的,那边肯定有什么单位。

山路还泥泞,车印比野兽的足迹明显一百倍,就是天黑下来都看得见,看不见还摸得着。就这样,很快,李政碾着刚才那两辆车的轮胎印掉头往另一个山谷里开去。好了,这下终于踏上了正途,培训中心成了他足下的瓮中之鳖,跑不了啦。没有一刻钟,李政透过峡谷的一线天,便看见了前方一片参天的树林和一面白色的围墙,以及围墙里的几只屋顶。

培训中心没有紧临大道,大门离大道约有三十米远,所以专门从大道上支出了一条小路。李政没有直奔培训中心,车子开过岔路口继续往前。但是开出几十米远后,他故意在低挡位上猛加一脚油门,车子轰的一声熄了火。如果有人在围墙里观察他,一定会以为是车子出故障了。李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下了车,打开引擎盖,假装修理起来,一边修理一边用余光观察围墙那边的动静。

蒙面人早就在观察他,他已经养成习惯,只要外面有汽车声音传来,便从窗洞里向外张望,看看情况。他希望是陈家鹄又回来了,但不是。是一辆不认识的车。这会儿,他看见司机下了车,打开盖子,钻进车头捣鼓起来,可以想见是车子抛锚了。如果车子是下山的,他也许会出来搭讪一下,见机行事(他做梦都想托人往山下捎去一个信)。但车子是上山的,他不感兴趣。

李政修理了一会儿后,假装修不好,打开车门,拎了皮包,慢吞吞地朝培训中心大门走去,给人感觉是去求人帮助的。蒙面人听到有人敲门,从门缝里看到李政在使劲地擦拭手上的油污。

“什么人,敲门干什么?”蒙面人在里面问。

“对不起,打扰一下,我的车子坏了。”李政在外面答,一边从包里摸证件准备示人。

哗啦一声,蒙面人打开大铁门上的小铁门,走出来凶巴巴地问:“你是哪个部门的?”

李政见了他浑身一颤,手里的证件差点跌落在地上。他惊呆了,早在心里想好的一大堆话,被猛然出现的这个人全都噎了回去,好像吓坏了。其实他不是吓坏了,而是太激动,因为天上星已将这个潜伏在黑室里的同志的“显著特征”告诉

过他——高个子,面孔被烧坏,脸上可能蒙着黑套子,只看得见两只眼睛。

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不会有第二个!

蒙面人见李政傻了似的不回答,看他手上拿着证件,擅自拿过来翻看,一边问:“问你话呢,你是哑巴啊,怎么不说话?”李政惊醒过来,赶忙凑上去,小声说:“我找你。”蒙面人白他一眼,哼一声:“找我?你知道我是谁吗?少跟我套近乎!”李政扭头看看,见四周无人,便开始跟他对暗号:“徐州一战,生灵涂炭,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下轮到蒙面人惊愕了,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欣喜作答:“天圆地方,生死轮回,龙之传人永不灭。”

暗号对上,两人自是大喜过望。

蒙面人姓许,名中锋,字野生,两年前经天上星介绍加入中共地下组织,组织代号为“徐州”。徐州曾在涪陵中学当过国语老师,他爱写古体旧诗,擅长书法,是当地有名的先生。他性情豪放,乐善好施,每年到了年关时节,经常上街设点摆摊,免费为路人创作喜楹庆联。那些年涪陵的百姓人家,门前几乎都张贴着他的作品。两年前,天上星去涪陵开展工作(发展同志),住在客栈,客栈的门前屋里,厅堂走道,四处都挂着他的书法作品。一天,天上星闲来无事,在楼下过厅闲坐,顺便评点挂满四壁的书法,颇有微词。不料徐州正好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又一腔怒火。一边,忍了又忍,一边,说了又说。终于,徐州忍不住上去跟他理论,话不投机半句多,结果理论不成,吵成一团,差点大打出手。不打不相识,两人就这样戏剧地相识,交成了朋友,后来又做了同志。抗战爆发后,川籍名将饶国华师长在社会上广纳贤士,招募能人,徐州根据组织上的安排,弃笔从戎,报名参军,奔赴前线,参加了镇江、南京保卫战。在江宁一战中,他身负重伤,在半张脸被鬼子劈掉的情况下依然率残部死守阵地,并亲手杀死五个鬼子,由此立了大功,当了大英雄。也正是靠这个名头,他才得以取得杜先生和陆所长的信任,被天上星安进了黑室。只是很遗憾,没有进入到黑室总部,而是上了山——从此,与天上星失去了联系。

此时,他对组织上有千言万语要说,但第一消息却是令人沮丧的:就在半个小时前,陈家鹄下山了。就是说,李政和他几乎是擦肩而过。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他还回来吗?”

“不知道。”

“他是怎么走的?”

“今天来了几个医生给他们体检,走的时候把他带走了。”

“他身体不好吗?”

“不知道。”

情况太复杂,连陈家鹄自己也搞不懂。

按说既然是身体有恙,自然该去医院,但是下了山,很快,老孙和救护车分道扬镳: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也许是要带我去另一家医院,陈家鹄想,也许是心脏病专科医院。但是去的地方,怎么看都不像一家医院。首先是地点不在市区,又是快出城的城乡接合地带,而且还是一个到处高墙深筑、行人稀落的地方。谁跑这种鬼地方来看病?可能是一家疗养院吧。陈家鹄又想。可等进了院门,陈家鹄又不得不否认了,门是厚重的大铁门,不是双开门,只有单门。开门的时候,需要保安使足气力拉着,往一侧的砖墙后面慢慢地缩进去。这时,几十米开外的人都可以听见铁门下面的小轮子,在水泥地上碾出哗啦啦刺耳的响声,像一道通往地狱的窄门,黑门。进了门,可见院内四处立着伞形的瞭望塔,石砌的高大的围墙上,还拉着粗粝的铁丝网,看着令人不寒而粟。如果说这是医院,陈家鸽想,一定是关疯子的精神病院。不过,他认为这儿更像是一座监狱。

是的,这儿就是一座监狱。

就在半个月前,这儿还关押着一百二十七名政治犯,现在这些人正在赶往贵州息烽集中营的转运途中。息烽集中营是军统最大的秘密监狱,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正式启用,之前那些包括张学良、杨虎城、张露萍在内的要员、犯人分别被关押在重庆、涪陵、丰都等多个监狱里。这儿是关押女犯的地方,其后门和五号院的正门在同一条路上——止上路:一个门是五号,一个门是二十一号,相距不过百十米。

车子一直沿着围墙开,开了不多远,拐了一个弯,停在一棵麻柳树下。树苍老,环抱不住,地上铺满了落叶和毛毛虫一样丑陋的柳绵条,显得又脏又乱。老孙下了车,带陈家鹄走进一个用水泥护栏合围的长方形的院子。院内有一栋两层高的石砌楼房,像碉堡一样粗糙结实,但装配得又很洋派,廊道的柱子是木包圆柱,柱子上有彩色壁灯,通往二楼的楼梯搭在户外,扶手是锃亮的不锈钢,屋檐镶着一条红色的琉璃瓦线,四只角飞着四条四足青龙。院内有一套四人座的石桌石椅,撑着一顶崭新的白色遮阳伞,这会儿石桌上摆着一壶茶,两只杯子,茶壶升腾着一缕缕热气,仿佛是迎宾接客的笑容。

这儿曾经是监狱的办公楼,刚刚被装饰粉刷过,地上地下通体焕然一新,显得分外的整洁干净。但是不管怎么样,陈家鹄对这楼还是没有一丝好感,他心里有种盲目的恐惧。

一路上,陈家鹄已经多次问过老孙:去哪里?这是哪里?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凡此种种,老孙一律以微笑、客套之言敷衍搪塞:“对不起,陈先生,我只负责领路,无权回答你任何问题。”尽管这样,进了院子,陈家鹄还是忍不住地明知故问: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问他有什么用,他今天是哑巴,哈哈哈。”

声音宏亮,伴着开怀的笑声。

陈家鹤听出,这是陆所长的声音,却只见其声,不见其人。

随着又一阵爽朗的笑声,陆所长从墙角的楼梯口冒出,并快步走来,后面跟着海塞斯。两人依次上前与陈家鹄握手问好,不亦乐乎。看他们乐呵呵的样子,陈家鹄已经猜到,自己的病一定是假的,是他们搞的鬼。这么想着,陈家鹄一扫刚才的阴霾,心情变得开朗起来,对两位直言不讳:“看来不是我的心脏有了病魔,而是你们的心里怀了鬼胎。”

“听见了没有?”陆所长看着海塞斯说,“一下破掉了我们的密码。”

“是你的密码,跟我无关。”海塞斯笑道。

“哎,大教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太不讲义气了吧?”陆所长用手指头点着海塞斯说,“这事怎么说都是你起的头,我不过是为你做嫁衣而已。非但讨不到你的好,难道你还要栽我的赃?”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海塞斯耸耸肩,不乏假模假样地申辩道,“你什么时候跟我商量过?我一个小时前才知道你派医生上山了,那时候——陈家鹄,你可能已经被查出心脏病了吧?”

陈家鹄点头称是,接着笑道:“我不关心你们谁是罪魁祸首,我关心的是你们判我这么重的刑,目的是什么,总不会是让我回家去看我的父母吧?”是明知故问,也是别有用心。

海塞斯对他做了个鬼脸,笑说:“你回家想看的不是你父母吧,该是你的太太。我知道你对她日思夜想呢。”这话题可是陆所长不想提的,他连忙言归正传,“回家是不可能的,至少是目前……”

“什么时候可能?”陈家鸽抢断他的话。

“我不知道。”陆所长硬邦邦地说。

“我倒是知道的,”海塞斯笑道,“什么时候

咱们破译了特一号线密码,大功告成之日,我想就是你的回家之时。”

他是个局外人,体会不到陆所长的心情和难处,在敏感的问题上一点不避讳,令一旁的陆所长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知道陈家鹄还不领教授的情,对他说:“这个赌博我不玩,玩不起。你该比谁都清楚,密码是世上最残酷的命盘。无论是谁,哪怕你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跟它赌博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海塞斯指着楼上的某扇窗户,认真地说:“今天你不想玩也得玩了,呶,你看,那就是你的办公室,都给你布置好了,资料我也给你都备了一份,上去看看吧。”

这简直比说他有心脏病还叫人出其不意,陈家鹄清晰地听到心里发出咯噔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久久地愣着,怔怔地望着海塞斯,又看着陆所长。

“怎么,没想到吧?”所长问。

“我办公室?”陈家鹄答非所问,“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陆所长干脆地说,“你工作的地方。”

“什么意思嘛。”陈家鹄终于回过神来,提高声音,不满地说,“你们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点?你们做事怎么老是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用词不当!这是陆所长生平最痛恨的词之一,犹如一个人脸上的疤,是忌讳人说的。他严厉地瞪着陈家鸽,训斥道:“这叫鬼鬼祟祟吗?这是干我们这行的特点,是纪律,是要求,不到说的时候绝对不能说。”说着,率先开步,往楼上走去,一边说道,“现在我告诉你吧,你已经毕业了,今后这儿就是你工作的地方。”

这里就是黑室?陈家鹄大为惊愕,忍不住左右四顾。在山上时,大家开口闭口都谈论山下的黑室,没想到黑室是这个样子:监狱的样子。今后我将在监狱里工作,陈家鹄想,死了都没人知道。他像吃了个闷棍,满脸戚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异在心里暗暗涌动,似乎随时都可能喷出嘴。但是几次张嘴,却是无声无息——他哑了,因为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听陆所长来说吧:“准确地说,这里不是黑室,却是黑室的黑室。”陈家鹄追上去,一马当先,拦住陆所长,回敬道:“你的话,我怎么越昕越糊涂?你能不能尊重我一下,有什么话都明明白白地讲出来,我有大脑,能分析,别把我当小孩子来哄好不好?”

“哈哈哈,”陆所长刹住步子,嘲笑他道,“我发现你的沸点很低嘛。”抬头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别冲动,冲动会降低你的智商的。其实很简单,你现在还没有资格进黑室,但我们又需要你,教授很需要你,他天天摸着黑上山去找你太浪费他时间了,也不安全,我们就临时给你找了这个地方,请你大驾过来办公。怎么样,现在你该不糊涂了?”

“可这儿是监狱。”

“以前是,今后不是了。今后这儿就是黑室的一部分。”

“我不喜欢在这种环境里工作。好像我是个犯人。”陈家鹄想起惠子的哥哥曾经就是这样,把他关在一个地方,让他破译所谓的美军密码。

有些秘密是要终身烂在肚子里的,即使是对惠子,即使是在梦中,陈家鸽都不能吐露半点。海塞斯不愧是业内行家,几个回合之后,就断定陈家鹄以前一定干过破译。

确实如此,陈家鹄曾在日本陆军情报部第三课(一个破译部门)学习、工作过四个多月——外界传言他拒绝了日本军方的邀请,其实这不是事实。实际情况是,时任陆军情报部干员的惠子哥哥,想在中国留学生中寻找一名破译中国军方密码的人才,便带着一部从张作霖部下手里窃获的中国密码(传言中被说成了是美国密码),找到早稻田大学数学泰斗炎武次二先生。先生精通密码数学,以这部密码的结构和原理设计出了一道超难数学题,让不知情的惠子带到学校,在师,生中传播。炎武次二声称他也解不了这道难题,以此激发包括陈家鹄在内的众多中国留学生的好奇心,引诱大家都去参与答题,以便他们从中选拔。最后,只有陈家鹄一个人的答案得到了炎武次二的认可,惠子哥哥便以要破译美军密码的名义,动员陈家鹄替陆军情报部工作。

优厚的待遇打动了陈家鹄,他秘密接受了邀请。白天在学校正常上课,晚上参加由情报部第三课组织的破译培训班的学习,历时三个月——这段经历鲜为人知,因为白天他照常在学校。凭着哥哥的关系,惠子也参加了这次培训,非正式的,有点旁听生的意思——就在这期间,两人产生了好感。通过学习证明,陈家鹄确有破译才能(惠子没有,哥哥只能给她机会,不能给她本事),学完后即被惠子哥哥带走,关在一个地方正式接受了破译任务。

这是一九三四年五月间的事。

从一九三三年起,活跃在东北各地的反日游击组织逐渐向反日武装统一战线方向发展,零散的反日游击队相继改编成东北人民革命军、东北抗日同盟军和东北反日联合军等多支有组织、有统一阵线指挥的正规部队,反日武装力量迅速壮大,给日满统治造成了极大威胁。日军开始了残酷的打击和镇压,但因对对手了解不足,信息严重匮乏,几次进攻、扫荡收效甚微,破译密码之事就被迅速提上了日程。起初,陈家鹄以为破译的是美国外交密电,但随着破译工作的逐渐深入,他发现他负责破译的竟是东北抗日同盟军的密电。这是他的国格和骨气无法容忍的,悲愤交加之下,他销毁了所有破译成果,私自出逃。日方找到他,软硬兼施,试图规劝、胁追他回去工作,他坚决不从,遂有后来的一系列是是非非,最终不得不被迫离开日本,远走美国。

正是这段经历,令陈家鹄非常反感陆所长给他安排的这个环境。它触碰了他被污辱、愚弄、作践的记忆,即使今天,他依然难平当年心头之恨之痛,故而提出异议,强烈要求更改地方。但陆所长干脆地拒绝了他:

“对不起,这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在这里。”

“也许我在你的眼里就是个犯人吧。”陈家鹄揶揄道。几年前,这句话他曾对惠子哥哥说过,想不到今天只字不变地重用,甚至连说话的口气和神情都是一样的。他感到可笑又悲哀,人看来真是有命的,他想自己可能就是这个命,怎么逃也逃不出密码的漩涡。

陆所长沉下脸,警告他:“请你不要滥用我对你的尊重,我可以一定程度地容忍你恃才傲物的德行,但不是没有底线的。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这是杜先生特别为你挑选的地方,你没有嫌弃和改变的余地,所以我奉劝你,与其像个怨妇一样带着情绪嗡嗡唧唧,不如正视现实,尽快喜欢上它吧。”顿了顿,又说,“如果你觉得这是犯人呆的地方,我可以再告诉你,你不是唯一的犯人,还有我,我就住在你楼下,你要有兴趣不妨眼见为实。”

说着,带陈家鹄先去看了他的房间。一对布艺沙发。一只黑色茶几,一张课桌一样大小的办公桌,一张单人床,一只床头柜,一盆花,似乎都才搬进来,没有放到位,散置在屋中央,挤成一堆。办公桌上摆着一部电话机,仔细看还没有接上线。床上撂着铺盖,还没有打开。最扎眼的是,铺盖团上斜躺着一支美式卡宾枪。房间的窗户关着,光线灰暗,但枪显然才擦过,散发出一身黑亮的暗光。

陈家鹄看见枪。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并绕着它走开了。陆所长却有意走过去,拿起枪,问他会不会使枪。得到否定的答复后,陆所长说:“这

就是说,我是这枪唯一的主人。也可以说,我不但是你的邻居,还是你的警卫。”

海塞斯有意要缓和两人刚才对峙的情绪,这会儿看陆所长已经给陈家鹄一个台阶下了,

便对陈家鹄道:“我得告诉你,请你下山是我的主意,但事情都是所长阁下落实的。不要以为这是件容易事,不容易的,惊动了很多人啊。所以,我个人很感谢他,我觉得你也该感谢他,因为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大好事,可以提前进入工作状态。难道你喜欢呆在山上吗?反正我是讨厌透了,你看看,都把我害成什么样了。”

海塞斯脱掉鞋子,褪下袜子,亮出脚上好几个水泡。

“你不是有专车吗,怎么还走得满脚水泡?”

“车子坏了!”

是大前天晚上,海塞斯照例上山去跟陈家鹄探讨特一号线密码情况,下山时遇到大雨,汽车打滑,不慎磕破了油箱,抛锚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在那天带了司机,司机把方向盘交给教授,自己则下车去推。在山上还能推得动。到了平缓的山脚下,怎么都推不动了,司机要守着车,海塞斯只好一个人徒步回去。以为进了城会遇到人力车,结果见了鬼——因为在下雨,走了一路都没看见一辆人力车,十几公里山路加雨路,把海塞斯走得狼狈不堪!

不过,这也成了陈家鹄下山的契机。

回到单位,虽然已是凌晨三点钟,但气愤难忍的海塞斯还是把陆所长从床上拉了起来,跟他大吵一架。海塞斯把他受的罪都迁怒于所长没有批准他的要求,让陈家鹄下山。“我呼吁多少次了?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不放他下山,让我整天往山上跑?”老话重提,海塞斯情绪非常大,出言不逊,“我觉得你根本不配坐在这个办公室里,因为你不懂得尊重我。既然我不值得你尊重,你可以另请高明。”说罢气呼呼地拂袖而去——袖管里甩出两把水,刚才他站的地方也积着两圈水。

一只落汤鸡啊!

陆所长不怕他生气,就怕他受凉伤了身体,卧病不起,赶紧连夜叫人烧了两锅开水,安排教授洗了一个热水澡,洗完澡又喝生姜红糖水。如此礼贤下士,总算平息了海塞斯的情绪,事后证明也保全了他的身体,没有生病。第二天,海塞斯中气十足地向所长来致歉,顺便又做起他的工作,要他放陈家鹄下山,措词诚挚,态度恳切。

其实,陆所长又何尝不想让陈家鹄下山?问题出在杜先生身上,他是高处不胜寒,危情四伏的一方祭坛,把一个日鬼女婿送进黑室,无异于把他自己送进了唾沫的漩涡中。再说了,陈家鹄,一个初出茅庐之辈,只是在课堂上有些出类拔萃的表现,值得大首长去涉这个险吗?事实上杜先生对陆所长已有明确批示,要让陈家鹄进黑室,首先要摘掉他的“黑帽子”。就是说,要棒打鸳鸯,要拆散他们!

这谈何容易。

当然,若有证据证明惠子是间谍倒也容易,但现在的状况很不理想,跟踪了那么久,掌握了那么多的情况,似乎越来越发现并证明,惠子是清白的。这方面的证据真的很多,比如说惠子在陈家鹄假宿舍前的昏迷。为什么昏迷?因为她吓坏了!如果她是萨根的同党,陈家鹄死了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吓成了那个样子?还有,后来她跟陈家鹄通电话的那一份激动,是演不出来的。就算她演技高,这些都是演出来的,那么当惠子得知萨根在帮日本人做事后坚决不见他,又该作何解释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跟萨根不是一路人,她是清白的,她深深地爱着陈家鹄。

这就讨厌了!

很讨厌的啊!

现在陆所长心里很明白,惠子必须得是日方间谍,不是也得让她是,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安排老孙去见惠子,给她传话,给萨根“平反”。他要给他们搭建一个自由交往的平台,交往得越多越好。一个频频跟萨根交往的女人,嚼嚼她是间谍的烂舌头也就算是有一面之词了。陆所长其实已经运筹帷幄,正在为惠子通往“间谍之路”积极地铺路架桥,但时下毕竟才开始,路未畅,桥未通,需要假以时日才能完工。教授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学会等待。这么想着,陆所长还是好言规劝海塞斯别急。

可是接下来,海塞斯即兴胡诌了一件事,让陆所长激动不已。

海塞斯说什么了?

海塞斯说:“所长阁下,也许我该告诉你一个事实,我这次给他单独出了一道题,是我根据破译的日军第21师团的密码置换出来的。也就是说,只要他解了题,就等于他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你猜怎么着了?他用了不到两天时间!”

海塞斯说的不是事实——他根本没有单独给陈家鹄出过什么题。但这说的又是事实,因为21师团密码本来就是陈家鹄破译的。换言之,海塞斯正是用这种方式既维护了自己不实的荣誉,又婉转地道出了一个事实:陈家鹄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为了突出弟子的了不起,海塞斯不惜放低自己:“我花了整整七天零三个小时才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可这家伙居然用了不到两天,只是我的三分之一时间啊。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破译能力和水平已在我之上。”

陆所长不觉听呆了,忘记了插话。

海塞斯接着说:“我现在敢肯定地说,他以前一定从事过破译工作,决不像你们说的仅仅是偶然碰过,而是专门研究过,学习过,专职从事过。”陆所长屏息静气地等着海塞斯继续往下说。“我可以再告诉你,现在他在配合我破译特一号线密码,感觉非常好。我为什么天天上山去,他不是美女,不是身体吸引了我,而是他的思想,他的大脑,他对日本文化的了解,他对日本密码有着超凡人圣的敏感和知觉力。我每次跟他交流,神经都会受到刺激、冲击,这是我在密码界混迹多年碰到的第一个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我有预感,要不了多久他一定会敲开特一号线密码的。”

海塞斯的话字字如珠玑般滚动在陆所长耳际,让他似乎听见了露珠闪光的声音,听见了风中花开的笑语,心里止不住地掀起一阵阵欣喜和激动。可陆所长毕竟是陆从骏,见过世面的,干过大事的,面对鲜血可以不动容,面对惊涛可以不改色,他把欣喜和激动全都埋在心底,不想让海塞斯掌控他。可听说他有可能在近期破译特一号线密码,终于还是隐忍不住,两眼绽放亮光,喜形于色:

“真的?”

“军中无戏言。”海塞斯点头笑道,“我们已经看见它的影子了,特一号线密码。现在我要问你,难道你觉得还有必要让他继续留在山上?难道你不觉得杜先生听了这个也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他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期待,把他留在山上是在浪费他的才华,也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时间就是生命,就是胜利,你我浪费得起,抗战浪费得起吗?”

“嗯,”陆所长坐不住地起了身,一边踱着步说,“你说的这些很重要,正好我下午要去见杜先生,杜先生的反对也许是不能改变的,但我还是决定要犯他龙颜一谏!”

海塞斯露出微笑,向他友好地伸出手去,“这是一件你该做的事,杜先生的反对也许是可以改变的。”

陆所长暗自说道,你们美国人就是太天真,杜先生是不可改变的,要改变的只有我。陆所长心里很明白,如果要在短时间内解决陈家鹄下山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制造天灾人祸,让惠子命归西天。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但

陆从骏还是起了鸡皮疙瘩。

当天下午两点钟,杜先生如期在办公室接见了陆从骏,后者带来了一份书面报告,主要汇报的是惠子的情况:讨厌的情况。果然,杜先生一目十行地看了报告,对陆从骏拉下了脸,“就这事也值得你给我写专题报告?我不认为这是个好消息,难道你认为是吗?”

“我也认为不是。”陆从骏低眉低声地说:

“就是说,我们都希望她是我们的敌人。”

“嗯。”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把她说成是就得了。”

“这需要时间。”

“你急什么,我没有限制你时间。”

“可教授恨不得让陈家鹄马上下山来,现在我们侦控的敌台越来越多,需要破译的密码也越来越多,海塞斯根本忙不过来,关键是陈家鹄确实已经具备了实战能力,留在山上是浪费了。”随后陆从骏把海塞斯跟他说的情况如实向杜先生作了转述,目的是要杜先生也要像他一样激动起来,继而紧迫起来,继而心狠手辣起来。

果然,杜先生听了确实很激动。

“真的?”杜先生两眼放出异彩,一下年轻了十岁,“他有这么神吗?”

“真的是,海塞斯说他以前一定破译过密码,应该尽快让他来参与实战,可惜……”陆所长抬起头看着杜先生说,“我真恨不得把他的那女人干掉,好让他立刻下山来上班。”

杜先生低下头,思量片刻,说:“如果有证据证明她是间谍,干掉她也在情理之中,但现在的情况……”迟疑一会儿,长舒一口气,又显出老态地说,“先看看再说吧,不明不白地干掉她不见得是好,万一走漏了风声呢,那你就别指望她男人为你干活了。”

“嗯,那我还是先想想其他办法。”陆所长说。

“既然他有这么神,我看可以先让他下山来上班再说。”杜先生说。

“这……行吗?”

“进黑室自然是不行的。”

“那去哪里?”陆所长怔怔地望望他。

杜先生瞪他一眼,“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这有什么难的,要知道,并不一定要进黑室才能为黑室工作。你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让他下山来,给他悄悄找一个地方呆着为你工作,说白了,无非就是在黑室之外再设一个黑室而已嘛。”说着开心地笑笑,又说,“说来也巧,我刚好把你对门院子里的人都请走了,把他们弄去贵州了,院子空着,本来就准备要给你们用的。你们的业务要扩大,家属问题也要解决。那么点地盘怎么够?重新找地盘又太麻烦,所以我就盯上了对门的院子。我看以后啊,可以把对门搞成大家的生活区,吃啊住的都移到对门去,这边就完全是工作区了,你看怎么样?”

“那当然好哦。”陆从骏高兴得差点忘记了尊卑,声音里透出一股十足的精气神。

“别得意,还轮不到你得意。”杜先生挥了挥手,对他说,“我已经给你解决了陈家鹄下山的问题,你要给我解决他女人的问题,虽然不用急,但也不能拖久了,而且必须要神不知鬼不觉,不要留下一点点后患。动刀子不是上策,要治人于罪恶之中才是上策。”

“明白。”陆从骏起身一个立正,他知道接见已近尾声,该告辞了。杜先生也站起来,吩咐道:“那就这样,让陈家鹄先在那里呆着,上班!要给我绝对保密,对外面任何人都不要说起,内部也要尽量缩小知情者的范围,仅限你和教授等少数人知道。”

“老孙瞒不了他的,”陆所长咧开嘴,笑道,“他要负责他的安全。”

“废话!”杜先生亲切地骂道,“我是说少数人,没说就你们两个人。”

谈话这样结束,是陆从骏来之前没想到的,一个老大难的问题,到了杜先生这里,只是随手一舞,四两拨千斤,轻易就化解了,圆满了。他乐颠颠地回到五号院,把好消息告诉了海塞斯。两个人心血来潮地当即带了老孙去对门院子看,门锁得死死的,也没有挡住他们的兴致。老孙总是随身带着万能钥匙,陆所长亲自动手,把它捣鼓开了。

这扇门是专门为陈家鹄开的,至少在眼下。

与楼下陆所长的房间相比,楼上陈家鹄的两个房间——为寝室,二为办公室——明显要整洁多了,墙壁粉刷一新,窗明几净,什物、摆件也丰富多了,且都已归位。尤其是办公室,桌子、椅子、电话、烟缸、收音机、书橱、文件柜以及休息的沙发、茶几,一应俱全,布置得妥妥帖帖。两个屋角还摆了两盆水竹,绿得清新,发亮,一派春意盎然的样子一其实季节已至深秋了,外面的麻柳见风就要丢叶片了。从后窗望出去,一排水杉几乎光秃秃的,只剩下树冠还残留着绿色。

桌上有一只崭新的深棕色硬壳皮箱,居然还上了锁。钥匙在海塞斯手上,他正欲打开皮箱,跟陈家鹄交代工作,陆所长上来拦住他,对他摆摆手,道:“你急什么,还没轮到你呢。”说着指了指一面墙,那墙上挂的青天白日旗和中山先生的画像。海塞斯心领神会,说:“那我先出去一下。”陆所长帮他推开门,“给我三分钟。”

海塞斯一走,陆所长将陈家鹄拉到那面墙壁前,指着墙上挂的青天白日旗和中山先生的画像,要他朝着它们举起右手。

“干吗?”陈家鹄不解地问。

“宣誓。”

“宣什么誓?”

“凡是进黑室工作的人,都必须做效忠宣誓。”

“怎么宣誓?”

“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陆所长安排陈家鹄对着自己站好,吩咐他照他的样子立正,举起右手。陈家鹄迟疑地举起右手,按照提示,握紧拳头,挺胸收腹,脚跟并拢,立正,双目正视前方。一切就绪,陆所长便开始领着陈家鹄庄严宣誓。

“我宣誓——”

“我宣誓——”

“从今天起,我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魂——”

刚领了一句,陈家鹄就将手放了下来,说:“我不能做这个宣誓。”

陆所长惊异地瞪着他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不能做这个宣誓。”陈家鹄冷静地重复道。

“为什么?”

“我不是党员,谈何是党国的人?”

“笑话,我的部下怎么可能不是党员,我现在就吸收你为党员,宣誓就是入党仪式。”

“你同意吸收我,还要我愿意申请加入呢。”陈家鹄淡淡一笑,说,“我不申请你怎么同意?”

陆所长立刻沉下脸,教训他说:“这是个严肃的话题,你不要开玩笑。”

陈家鹄很认真地说:“我没有开玩笑,这关涉到我的信仰问题。”

“你信仰什么?”

“民主和自由。”

陆所长说:“我党以三民主义为立党之本,民主和自由正是我党的一向追求。”

陈家鹄说:“恕我直言,以我对贵党的了解,似乎有相当的距离。”

陆所长不悦地说:“那是因为当前局势所迫,现在抗战救国就是最大的民主和自由。”

对此,陈家鹄侃侃而谈,说明这个问题他已经思量很久。“你说得不错,外侮入侵,领导抗战是所有执政者应尽的义务,今天贵党如此,二百多年前的朱氏政权、六百多年前赵氏政权,都是如此。今天我站在这里,跟贵党可以有关,也可以无关,因为我是中国人。只要是中国人,都有责任来参加这场救亡国家和民族的战斗,这并不是贵党独有的责任。所以,自然也不能有这种规定,必须先入党才能做事。”

陆所长皱着眉头看着他,沉吟半响,方才友好又诚恳地说道:“你这么说不是为难我嘛,要

不这样,你先宣个誓,入不入党以后再说。”

陈家鹄非常坚决地摇了头,“这怎么行,这是宣誓,怎么能作假?宣誓都作假,岂不是太荒唐了。”

“那你说怎么办?”陆所长不高兴地责问道。

“要么就免了,要么就修改誓词。”

陆所长冷冷地看着他,死死地盯着他,像在看一个天外来客。他过去曾吸收过很多人加入他的组织,曾很多次地领着别人宣过誓,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有如此大的胆子和如此古怪的想法,向他提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要求。他不禁又惊愕又愤慨,但同时他也明白,如果他不按陈家鹄的要求去修改誓词,他是休想让他低头屈就的。这家伙刚烈倔强的性格他早就领教过,想起来都让他厌烦。有才的人都是刺头!喝过洋墨水的人都是花花肠子!陆所长既恼又恨又烦地训斥了他一顿,试图压迫他就范。但陈家鹄硬是不让步,不给面子。他的老毛病又上来了,三军可易帅,匹夫不可易志!最后在海塞斯的调解下,还是陆所长做出了让步,破天荒地修改了誓词。

老虎变猫。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碰到一个这么认死理的人,只好自认倒霉。宣誓完后,陆所长为了体现他刚才失去的权威,严正的警告列了一条又一条:

“一,今后除了教授和我,任何人都不能上楼,谁擅自闯入以泄露国家机密论处!

二,你不能走出院子一步,任何情况下都不行!你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但必须服从警卫人员的管理。

三,这些资料都是绝密的,你只能在楼上看,不能带下楼。

四,餐厅在楼下,你想吃什么、不吃什么,必须提前一天告诉警卫。

五,不要随便打电话,你要打电话不能跟总机报你的名字,只能报你的号码。你的号码是三个零,你们破译密码不是要归零嘛,我给你三个零,看你什么时候能够还我一堆零。”

喋喋不休的陆所长似乎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一旁的海塞斯早已听得头皮发紧,心烦意乱,对所长阁下更是顿生失敬,便恶作剧地打开了收音机,对所长说:“对不起,这会儿有档新闻,我要听一下。”陆所长知道他的鬼名堂,“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吧,我知道你讨厌我说了这么多,我这就走,行了吧?”

可怎么走得了呢?

听听收音机里在说什么。

说来也巧,海塞斯随意打开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报武汉沦陷的消息!

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前一天晚上,国民政府最高统帅部下令放弃武汉,驻防武汉的所有部队一律接到撤退命令:长江以南各军撤至湘北及鄂西一带,长江北岸的第二十三集团军撤至荆阳门、宜城一带,第三十二集团军撤至襄阳、樊城、钟祥一带,第十一集团军撤至随县、唐县镇、枣阳一带布防。汤恩伯的第十三军进入桐柏山,刘和鼎的第三十九军进入大洪山担任游击。二十五日上午,日军第六师团佐野支队在飞机大炮的火力配合下,向汉口市郊之戴家山发起进攻,打响了攻占武汉的最后一战。

武汉会战历时四个多月,中国参战部队投入了一百三十三个师和十三个独立加强团的大量兵力,在数千里长的战线上,与日军十二个师团进行顽强的殊死激战,大小战斗计数百次之多,打死打伤日军达十万之上,使日军的战斗力受到极大的消耗,以后再也无力进行大规模的战略进攻。从此,抗日战争进入漫长的相持阶段。

对陈家鹄来说,从这一天起,他的生命便拥有了自己难以抗拒又无法述说的秘密、神秘、希望、绝望、苦难、辛酸、痛楚、死亡、残忍、羞辱……这一天是敌人的节日,却是他种下不幸和灾难的忌日。这一天,就像一道黑色的屏障,一道染血的魔咒,把他的过去和将来无情地隔开,至亲的人纷纷死去;至爱的人生不如死,命贱如狗;至恨的人灿烂如阳,绚丽如虹……灾难接踵而来,厄运死死地缠着他,他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无法回头跌进一个黑暗、痿人的国度:比地狱还要黑,比魔界还要狰狞,比畜界还要可怖。他的命运不可抗拒地滑入了一轮嗜血的轨道:一台咬牙切齿的搅拌机把他的肉体和心灵当顽石搅,当烂泥拌,喀喀喀,骨断肉开,喀喀喀,血肉模糊;喀喀喀,心血四溅,喀喀喀,天在抖,地在颤……

(第一部完)

[责任编辑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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