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三千年

2010-07-22 03:28许云超
人民文学 2010年7期
关键词:龟甲安阳

许云超

一、裂缝

北蒙、相、东阳、邺、安阳、彰德府……她的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一段岁月,或长或短,或繁荣或凋零,可以追溯到金、秦、战国、西周、商,甚至一直追溯到两万多年前的原始人洞穴。

安阳是七朝古都,是商代的都城,是甲骨文的故乡……

原始社会末期,商族的首领“契”,从半地下半地上的房屋中缓缓走出。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房屋,温暖,阴暗,却通风干燥。他带牛的面具,那是多年以前的事,现在已长进了他的脸。他手执巨衡,在光和风中裸露黝黑的黄皮肤,他已经知耻,他的人民已经知耻,树皮编织物系在腰间。他是传说中的火神,他教人如何用火,他协助大禹治水,他给亚洲的大地建立礼法,使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妻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用道德人伦来调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使得野蛮的民风开始步入文明。

殷商时代是一个神话传说的时代,还有一种神,是最古老的农民,她是土地之神、日神和医药之神,她一声嘶喊,一个简短不明意义的词,胜过一篇诗歌,漆黑阴冷的夜里火光亮起,晦暗惊惧的面庞在披散的长发中隐现,她将像神,但绝不是神,她是巫,她周围漂浮的神意要她如此,所以要做神要求做的事。巫伸出巨长如树枝一般的手指,拨开长发,在龟甲上刻下每一个简洁、内敛、沉默的汉字。

二、今日雨

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龟甲模糊的图谶在火中产生裂纹,暧昧不清的词语产生。巫在龟甲上刻下她的智慧,那置于黑暗之中仍无人揭晓的本能,那本能对世界的推动。她刻下人的祈祷,神的惩罚,刻下王的狩猎,也刻下王的暴虐。刻下奴隶的数日,敌人的名字,刻下民族的迁徙,部落间的仇杀,刻下稼禾的名字,怪兽的名字和洪水的名字,十个太阳的名字。刻下龟背上的条纹的缓慢变化,出现八卦,出现《易》,记录和推测事物变化。

周灭商,又百年,赢政统一六国。千年的光阴缓缓流过,朝代更替,物是人非。当年的“北蒙”,历经更名,如今亚洲叫做安阳的城市,不知埋葬了多少王朝的繁华和亡恨。曾经雪白晶莹的龟甲兽骨,早已泛出年老的褐色,终究承受不起岁月的沉重,一片一片断裂、破碎在无人的废墟,像一声声叹息,像记忆中王最后一声悲吟。一个地址,它本身的宿命就是被废弃,不被人废弃,便被时间废弃。几经更迭之后,在这座地址上,一夜而起一座庞大的建筑,一个可容纳上千人的地方,可展览几千年文化历史的地方,那属于我们的地址也被废弃了,不再是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庄稼地,而是,殷墟。

殷墟,这个地址之下,沉睡了多少个帝王、妃子?他们的墓葬,他们的殉葬品,他们的宫殿,宫殿的陈设,他们的青铜器,他们的工艺品,他们的奴隶,他们的战马,他们的文字,他们的乐器,他们的一切和他们自己,在漫长的考古挖掘中,一点一点不可质疑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它让目睹者化为石头,让目睹的鸟和飞鹰在空中停止飞翔,保留吃惊的一刹那,让蕞尔一邑的安阳走向世界。

在出土的商代车马坑,我似乎听到千年的岁月中回荡着战马空旷、急促或者悠闲的蹄声。试想一下万马在低云蒿草间嘶鸣,天高而远,风高而远,风围拢它,又被冲破。那时候它还未进入人的庭院,它爆发的力量尚不知如何约束,它不受羁绊地没有方向地奔跑,地上的王在它背上建立起国家,那国家的边界仍在它的奔腾中延伸……没有任何生物能令人如此为之感动。马是男人的英雄欲望,佩剑荷戟,怀抱美人坐于马背之上,极目天地,无可当意。瘦削的男人为它写下诗句,它将拥有众多的名字:的卢,赤兔,黄骠,汗血,乌骓。而在钢筋水泥的现代,关于铁马秋风,关于宝马雕车和满路的香尘,只能频频出现于男人们恍惚的梦中。

妇好。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将军,是否就骑在这车马坑内的某一匹马上驰骋?因为善战,因为战功卓著而深受王的宠爱。她死后陪葬的奴隶、珠宝、青铜器数以千计,并被特例葬在皇宫附近。

王陵内,那些玻璃罩下的人物沉默着,没有声音,却让我感到逼人的寒气,似乎他们还不曾死透,空洞的眼睛睁得很大,似是而非地望着我,僵硬无神又栩栩如生。

有一具小骷髅,约九岁,她的手像竹子,一节一节,散了,但弓得很厉害,两只手里都捏着大土块,她是被杀死的,一定很疼,她肯定竭力挣扎过,但不能,神在捕捉她,攫住她。她在众人的头顶尖厉哭喊,那声音淹没在众人狂热的高呼声中,众人在舞蹈,他们是地上生长的卑微生物,模仿火焰的痉挛,火中大木发出的噼啪爆烈,以取悦那冥冥之中的大神,那在头顶发出荣光的大神。她成湿的泪已经滴在了祭火之中,滋滋生起轻微的青烟,神收去了她所有的泪。她可能隐约喊出了父亲一词,那祭坛上肃然跪立的父亲,他默不作声,他的身躯在火光中扭曲和颤抖,他在火光中迅速地衰老。

这是神的杀生,地上的人叫命运。没有人能抵挡那可怕或者可喜的契机,人只是将悲喜分开,徒劳无益地将悲喜分开。

一千二百六十七个墓葬,陪葬的“人牲”有男有女,有老有幼,生祭、活埋、沸煮、溺毙、钉死、绞吊、斩首、由动物咬噬……人类曾将死亡制造得如此痛苦,毁灭生命的手段,充满了想象力,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这手段变得精确、完美,几乎提升为一种艺术。人类曾经这样残忍么?又是怎样的心理需求。令人类不厌其烦地做出这般残忍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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