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苦难叙事的突围——读乔叶《良宵》

2010-08-15 00:42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52
名作欣赏 2010年23期
关键词:乔叶底层作家

□潘 磊(郑州大学文学院, 郑州 450052)

近年来底层成为作家书写的焦点,有不少作品都热衷于居高临下地展现底层的生存苦难,风格惨烈,充满抱怨和诅咒,体现出叙事模式上的雷同。因此,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被知识者叙述出来的“底层”,他们或善良、软弱,在道德上纯洁无瑕;或麻木、狭隘,是人性恶的展现者,被启蒙的对象。在这样的叙述中,底层的主体性被遮蔽了,处于一种匿名的状态。不过,也有一些作家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一方面并不回避底层生活的艰辛,一方面也在尽量贴近底层的心理世界,努力探索对底层多样化的表述,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丰富着当下底层文学的创作,如贾平凹的《高兴》凸显了进城农民刘高兴在艰难困苦中的自乐情绪:迟子建的《踏着月光的行板》写出了一对农民工夫妻辛酸然而又不乏温馨的平淡生活;青年作家张鲁镭的《小日子》刻画了来到城市的乡间夫妇生活尽管艰难,但他们的平和态度与相濡以沫形成了自己的一个世界。河南女作家乔叶亦是如此,她的短篇小说《良宵》(《人民文学》2008年第2期)也表现出了力图超越既有底层苦难叙事模式的努力。

这篇小说在题材上别具一格,讲述混迹于城市底层角落的一个群体——洗浴中心女搓澡工的故事。而提及以底层女性为题材的小说,当下不少作家都将视野投向进入城市的农村少女身上,因为她们是结构故事的最佳方式。因此,农村少女进城后的“沦陷”成为底层文学模式化的一个主题。大量此类作品良莠不齐,泥沙俱下,有的作品甚至在主题与情节设置上体现出欲望化、奇观化,迎合着消费社会大众娱乐文化的需要。但乔叶避开了这一热点题材,从自己熟悉的生活入手,拓展了底层书写的范围(一些“底层写作”的倡导者将“农民进城”、“农民工捡破烂”和“打工族”的生活认定为典型的底层题材),体现出了她在开掘底层生活上的独到之处。作者乔叶对女搓澡工这一底层群体的生活显然非常熟悉,从洗浴中心的环境设施,到女搓澡工们娴熟地与各色人等周旋推销美容产品,再至她们之间的职业行话、家长里短,这一切都在细密的写实中由作者娴熟、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

在小说中,作者乔叶并没有刻意地去渲染底层女性的生存苦难,而是重在揭示其平和、坚韧的生存情怀。《良宵》感人至深的是小说所展现的底层女性在苦难中努力保持自己尊严的生存姿态。小说中的“她”,丈夫是一个厂里的推销员,在外面与别的女人有了一个女儿,她却被蒙在鼓里,丈夫与她离婚时,自尊、要强的她没有哭没有闹硬是赌着气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后来才知道丈夫很快又结了婚。离婚不久,她下了岗,生活一下子陷入困顿。为了生活,她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去挣。儿子一天三顿饭少不了,这三顿饭也把她的时间切成了三截。于是她上午去做钟点工,下午去超市买菜,晚上来这里搓澡”。生活如此辛苦,不争气的儿子又迷恋于上网,她既恨儿子又恨自己,用水果刀割腕,被救起之后,母亲劝她想开些,她伤心地对母亲嚷:“想开些,想开些,谁不知道想开些?你们告诉我怎么想开些!”但到洗浴中心做了搓澡工之后,她由最初的不合群到完全融入这里的生活:起初,她不爱说话,只是一个人沉闷地给客人搓澡;后来,她与其他搓澡女工的关系越来越融洽,日渐老练,学会了观察判断客人的身份,只要开口,就能成功推销出美容产品,从中得到不少提成。渐渐地,她从这份简单、有些“低贱”的工作中找到了乐趣,“她越来越喜欢这里了。听着客人们的闲言碎语,和这些个搓澡工说说笑笑,一晚一晚就打发过去了。等到客人散尽的时候,她们冲个澡,互相搓搓,孩子般地打打闹闹一番,回到家,倒在床上就睡到天亮。如此这般,夜复一夜,虽然累,却因为有趣,因为挣钱,居然也眨眨眼就过去了”,因为愉快,她甚至觉得在洗浴中心的每一晚都是“良宵”。她对“良宵”感受最深的一次是:一个客人骂她“臭搓澡的”,同伴们都上来帮她,一起与那女人理论,最后那女人灰溜溜地走了,晚上下班后,她请同伴们到一个大排档吃饭,尽管饭菜很简单,一人一碗馄饨,一小杯啤酒,“可她们都喜悦得什么似的,笑声震得大排档棚布上的红蓝条条一鼓一鼓,直冲向天空”。在这种平淡而又不乏温馨的生活中,她的心态也渐渐平和起来,逐渐“想开了”,“看到了比自己好的,她会想:还有这般好过的,说不定自己也能过成这样吧。日子还有奔头呢。看到了比自己差的,她会想:这外光里涩的日子,还不如自己呢。看来自己的光景还不错。看到那些不好不坏的,她就想:这世上的人和自己都差不多吧,自己能随个大溜,这不也挺好的么。”正因为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她”在给人搓澡时甚至达到了物我交融的境界,找到了尊严,不再觉得这是一份苦差,“一个又一个身体在她手下娴熟地翻动,脖颈,肩胛,乳房,肋骨,后腰,大腿根儿,小腿背儿,脚指头,手指缝儿……手到之处,泥垢滚滚而下,白花花的肉体前,她居高临下,是技法超群的医生,是手艺出众的厨师,是胸有成竹的导演,是指点江山的统帅,是不可一世的君王。”这一处的描写让人联想到老舍对祥子拉车的诗意描写:“拉过了半年来的,仿佛处处都有了知觉与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会马上应合着,给祥子以最顺心的帮助,他与它之间没有一点隔膜别扭的地方。”①正因为祥子对车有着深厚的感情,他才从中体会到了莫大的欢欣与快乐。对此,赵园先生曾指出:“这是普通人的诗——无论老舍之前还是之后,不曾有人将拉洋车这种劳作写得如此诗意。”②应当说,乔叶也写出了一个普通搓澡女工艰辛工作的“诗”意。

正因为作者没有刻意渲染主人公“她”生活的艰辛,只是将她的日常生活在细密的写实中娓娓道来,从而使生存的苦难与坚忍执著的情怀形成了某种张力,唤起了读者对小说中以“她”为代表的女搓澡工群体的关切与同情。不仅如此,小说的结尾也是画龙点睛,不直接写苦难,但凸显出了底层女性的生存苦难,留给读者的是悠长的回味。小说中“她”在一个晚上依次接触了三类女性的身体:“皱”——老年女性的身体,“棉”——中年女性的身体,“瓶”——少妇的身体。同伴手下的“水”(女孩儿的身体)无意中喊出了爸爸的名字,使“她”发现自己手下的“瓶”女人原来就是丈夫后来的妻子。“水”女孩的天真烂漫与“瓶”女人的岫岩玉手镯都在暗示她们过着比“她”优越得多的生活,“她”惟有艰辛而已。此时的“她”五味杂陈,满腹愤恨和委屈,好不容易寻找到的快乐顿时烟消云散了。但为了在同伴面前保持自己的面子与自尊,她没有上前吵闹,只是走到淋浴间一个人冲澡,让自己所有的委屈和泪水都跟着水哗哗地奔流出来。此时她才发现,所谓“良宵”原来是“瓶”女人与丈夫的,他们洗了一个昂贵的澡之后,回去就会有一个不折不扣的良宵。“她”苦中作乐的“良宵”与他们不折不扣的“良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因为如此,小说的题目“良宵”颇有点反讽的意味,通过两种“良宵”的对比,凸显出了底层的苦难,表达了作者对底层的关怀与同情。因此,《良宵》的特殊之处就在于,通过对“她”艰辛平凡而又充满“乐趣”的日常生活的展开,揭示出生活的苦难,以欢乐写苦难,从而愈见底层的悲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良宵》达到了与《高兴》一样的阅读效果,都是以喜状悲,一悲一喜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艺术张力,快乐背后隐藏着的是辛酸与苦难。

对于当下的底层文学创作来说,曾有论者指出如何表达底层生活是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因为“它潜示了一个作家的全部情感和全部心智是否真正抵达了那些默默无闻的弱者,是否真切地融入到了他们的精神内部,是否成功地唤醒了每一个生命的灵性,并让我们在复杂的审美体验中,受到了艺术启迪或灵魂的洗礼”③。《高兴》《良宵》这类底层书写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出了底层生活的多样性、多层性,冲击了原有的文学叙事中底层的固化形象,唤起了我们复杂的审美体验,体现出了作家以平等的心态深入到底层精神世界的人道主义立场。不过,我们也不能不承认,这种底层叙述固然是一种超越的努力,但对于底层写作来说,仅有悲悯与同情也是不够的,显得过于单薄,最重要的是思想的穿透力,作家要刻画出底层在社会转型的格局下在都市文明中辗转漂泊的身份尴尬与精神痛苦,从而对于当下复杂的社会问题做出自己独特的思考与回应。

① 老舍:《骆驼祥子》,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6页。

② 赵园:《永远的洋车夫——读〈骆驼祥子〉》,《中国现当代文学名著导读》(自学指导),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0页。

③ 洪治纲:《唤醒生命的灵性与艺术的智性》,《文艺争鸣》,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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