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悲凉与凄怆:唐诗中的时间意识探微

2010-08-15 00:42倪武业吴亦恬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名作欣赏 2010年2期
关键词:无情意识诗人

□倪武业 吴亦恬(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时间意识是人类在历史进程中积淀的重要思想智慧,它表明人类对外界纷繁变化过程的感知和确认,也凸现出人类对自身存在、发展的体识和诉求。可以说,时间意识乃是人之成为人的标志,属人类独有。当然,这种时间意识在不同的文化传统中表现方式也殊异。譬如,西方文化对时间的思考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哲学文献来表达的,理性思辨色彩浓厚;相比之下,中国古人的时间观念主要见诸诗歌的吟哦讽咏。也就是说,诗歌是中国古人时间意识最好的表征。如邵毅平先生所言:“中国诗歌与时间意识具有多么紧密的关系,这也正是中国诗歌不同于其他诗歌的一贯根本特征。”①因此,分析中国古人的时间意识,进而窥探民族文化的特色和旨趣无疑需要我们回望多情诗人的浪漫吟咏;与此同时,对时间意识的深入探求,对于领会中国诗歌的奥妙和魅力将不无助益。下文笔者将从唐诗中撮取一些出彩华章对古人的时间意识作一解读和诠释。囿于篇幅,笔者为其确定的论域是相当有限的,仅就唐诗中的咏史怀古类诗作(我简要把其概括为“流水落花”型和“人面桃花”型)中流露出的时间意识作一粗浅的解读。

一、“流水落花”型诗歌中的时间意识

毋庸置疑,中华民族是历史意识十分浓厚的民族。因此,在诗歌的众多题材中,咏史怀古诗是占有一席重地的。进一步分析的话,不难看出,蕴涵在历史意识深层的是国人的生命意识,或曰时间意识。吴国盛就指出:“发思古之幽情,是中国文化一个永恒的情结,在其背后有一个令人敬畏而又负载着价值和意义体系的时间实体存在。”②

总体来讲,笔者认为,唐诗中咏史怀古类诗歌中的时间意识可简要分为以下几类:首先是直率地感叹岁月匆匆、年华似水消逝的。如,孟浩然的“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③(《岁暮归南山》);杜甫的“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赠卫八处士》)。当然,还有一类诗歌委婉含蓄地表现对时间流逝、人生无常的追问和感慨。如,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李白的“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登金陵凤凰台》)。概言之,以上两类诗歌中的时间意识可称为“流水落花”型,其基本特色是对时间飞速流逝、人生沧桑变化的深悲巨叹。在诗人眼中,冰冷无情的时间如流水一般,终将把一切的荣华、功名等无情地带走;又如滚滚向前的车轮,会把人生、历史都碾得粉碎。可见,这类诗歌就是在历史性建构中引入悠久的时间意识,从而将过去、现在、将来联系在一起。而这种时间意识的导入使诗歌的整体效果具有普遍的非个人色彩。正如刘若愚先生所指出的“:自然,中国诗人表现个人的情感,但他们常常能把个人的情感放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宇宙或历史的背景上来观察,因而他们的诗歌往往给人以普遍的非个人的印象。当然,对于一部中国诗歌来说未必尽然,但中国最出色的诗人确实如此。”③

往深里讲,这种“人生忽如寄”的时间意识带来了主体强烈的紧张感、孤独感和无可奈何之感。因为,时间今昔之对照,凸显的多是一种否定性力量。主体面对着一维时间怎不“倏如流电惊”。与此同时,这种古今不同调、今昔堪天壤的强烈反差和对比表达的是诗人对时世无常、沧海桑田的深沉感慨,也唤起了读者对历史、岁月的无限遐想和追忆。类似的,这种独特的中国诗歌题材、技法已决定了诗人、读者情感的特质和伸展方向。“有情知望乡,谁能不变?”言沧海桑田之深沉和痛楚,是人类共通的情感,不因穷达而异。

二、“人面桃花”型诗歌中的时间意识

诚然,诗人如若如此,也就罢了,偏偏诗歌中又生出一类更无情的时间追问。在这里,我暂把它们称为“人面桃花”型。确切地说,这类诗歌涵容了上述诗歌的审美品格,却又更深了一层。那就是此类诗歌往往以恒久不变的自然物象作反衬,从而更加鲜明地映照出时光流逝、岁月无常的凄凉和感伤。粗略翻阅唐人的诗歌,这类同一机杼的例子举不胜举。现简要罗列数语,以作挂一漏万的说明。

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李峤《汾阴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题都城南庄》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李白《苏台览古》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韦庄《台城》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岑参《山房即事》

凡此等等,不一而足。由此可见,运用对比手法入诗在唐诗中很普遍。其实,唐以前和唐以后的诗歌中也有运用此对比手法的例子,换句话说,这种以自然的永恒映照人世的易变之手法是中国诗歌代代相承的典型音调。比如阮籍的“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咏怀》);陆游的“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楚城》),等等。只是,在“诗中之诗”的唐诗中表现得更为突出而已。胡晓明先生指出:“诗人有一个共通的时间感受模式:即着眼于天地自然的‘不变’,与人世社会的‘变’之间的对比。”

在此,我想追问的是,古代的诗人为何如此的“心有灵犀”?无疑,这种以宇宙自然的永恒与历史、岁月短暂的对比更能加强文章的艺术效果和感染力。所谓落花无意,流水无情,任凭人世如何沧桑巨变,英雄如何沉思吟味,而山色依旧,河水依旧。如此有情与无情的强烈对比具有情感的震慑力。其实,面对“今夕复何夕”的历史的真实、艺术的真实,诗人已百感交集。然而,多情的诗人偏偏又“无情”,他们又让永恒常在的自然伤心惨目地横亘于眼前,睹物感怀,情何以堪!如果说时间匆匆流逝而带走一切也是一个平衡者的话,此时的诗人面对着永恒的自然和短暂的人生、历史,已找不到任何的心理平衡,唯有长歌当哭,赋到沧桑。仔细分析起来,这种以有情众生与无情自然的强烈对比入诗会造成读者的双重心理落差:一个向度是古今无情世态变迁的对比,另一向度是在这变迁中出现的自然的永恒与世事短暂的对比。也就是说,与上述诗歌的时间意识不同,这类诗歌不仅有个体存在的历史性之慨叹,更有永恒与短暂、得与失的形而上的价值拷问。说到底,主体的心绪就在这两个层面间滑动,滑到这端有无奈和感伤,滑到那端也是如此。“心非木石岂无感”,这种感伤、悲凉的情绪凄心伤骨,弥漫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让人低徊感慨,久久难以释怀。由此可知,有情面对无情,吐露的不会是清音,只能是悲音。当然,必须看到,正是这种对时间看似悲观的触摸,在意蕴的深层也彰显了古人对生命意识的清醒证悟和个体情感的炙热。故此又可以说,时间意识所体现出的否定性力量,经过诗人的体验,也转化成“生命升华中的肯定性力量”。

三、结 语

通过前文的论述,不难看出,此类“流水落花”和“人面桃化”型诗歌的时间意识完全是心理时间、文化时间,其透露出的审美品格典型地表现为悲凉和凄怆,具有强烈的悲剧性魅力。而这种浸着生命血与泪的艺术以其独特的感伤气质直抵艺术的奥府。总而言之,中国古人对时间的本质有着深刻的体会。诗人正是把对时间的本真体会流露在笔端,融会于历史,化成了整个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此,赵启光先生有过精妙的论述:我们中国人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深层感触,而诗人把这种感触描绘出来,得到整个民族的回应,就说明,在我们中国人心目中存在一个文化信仰,那就是对时间流逝、生命无常的感触。确实,这种文化的宗教、时间的信仰已经渗透在我们的血脉,积淀为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于是乎,我们在诗歌中有意无意地受此触发并体认之。而以这一意念和句法入诗实乃中国诗人之“大手笔”,深得古典诗学之三昧。

试问:面对“天地之悠悠”,谁不“怆然而涕下”?

① 邵毅平:《诗歌——智慧的水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3页。

② 吴国盛:《时间的观念》,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52页。

③ [美]刘若愚:《中国文学艺术精华》,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52页。

④ 胡晓明:《中国诗学之精神》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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