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小说:英雄无性——中国古典文化中的英雄观念(二)

2010-08-15 00:42孙绍振
名作欣赏 2010年4期
关键词:猪八戒美女英雄

/孙绍振

作 者: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红色英雄的无性和古典英雄的无性

从最原始的状态研究,这个方法是管用的,但是也有很大的缺点,很少有直接的材料,大多数是残缺的,我们中国最可靠的历史材料,不过是乌龟壳、兽骨上的原始文字,其他的,都是推理、想象出来的,虽然有很大的可能性,但不是绝对的可靠。

这就用得上另一种方法,那就是从现实的、当代的情况出发。第一,那是我们亲身经历的,那是最没有疑问的。第二,用当代的生活经验,很高级的文明去分析历史。比如说花木兰,在《木兰辞》里,她女扮男装,参军去了。诗歌里写她在行军打仗,特别是宿营的时候,和男性在一起,一点没有女性的感觉。一千多年来,没有人发出怀疑。可是,以当代经验设身处地想想,一个单身女人,和男性同吃同住,是很不方便的,会不会引发男性的,或者自身的敏感?但是,一概没有。可是,美国的动画片《花木兰》,就让她谈恋爱了,中国早期的电影《花木兰》也让她谈恋爱了。从当代男女性爱的观念出发,就不难看出,花木兰可是一个没有女性感觉的女英雄啊!

当代红色文学,革命文学,还是这样。虽然有口号曰:“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又曰:“妇女能顶半边天。”但是,上世纪60年代初期,女英雄值得夸耀的形象是“铁姑娘”、“假小子”。主流的文学理论,说是性别感,谈情说爱,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无产阶级是与之绝缘的。所以女英雄越来越男性化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样板戏可能由于领导人江青是女性,女英雄多了起来,但是,更加没有性别感。以《沙家浜》为例,起初,剧作家在设置阿庆嫂以一个单身女性身份开春来茶馆,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太容易引人注目。按照地下工作的规定,没有丈夫,要配一个假丈夫,没有妻子,要配一个假妻子,以夫妻的名义去租房子。在“样板戏”创作过程中,毛泽东、江青都发表了很多指示,但是他们对地下工作是外行。内行是周恩来,他发现这个不对,单身女人跑到沙家浜那还不是去送死?人家马上就怀疑你的春来茶馆有特殊名堂。周恩来提议,阿庆嫂应该有个丈夫,但是按照当时意识形态,英雄有了性的感觉就不美了。于是,让胡传魁问了一句,“阿庆呢?”阿庆嫂的回答是,“和我拌了几句嘴,到上海跑单帮去了,说是不混出人样来,不回来见我”。就解决了矛盾,既让她有丈夫,又不让丈夫出来和她卿卿我我,耳鬓厮磨。这样的增添是有根据的,举一个大家不太陌生的人为例——丁玲。丁玲的丈夫胡也频牺牲了,她要继续革命,就配给她一个男通讯员,比她年轻,姓冯,假夫妻,两个人总是住在一个房间里,这位姓冯的,没有武松那种见了美女不动声色的修养,结果可想而知。后来被捕,姓冯的叛变,丁玲入狱也是他给保释出来的。然后,他们继续同居一段时间过后,丁玲要革命,远去延安,从此一辈子也讲不清楚她和叛徒丈夫的关系,风风雨雨,被周扬整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从历史来看,在上世纪30年代,革命和恋爱有冲突,但是可以调和。

到了上世纪40年代,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革命和恋爱的关系不同了,基本上没有恋爱的地位,就只有革命了。虽然还有恋爱题材的小说,比如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讲的是两个人谈恋爱受到封建势力的干扰迫害,最后自由结婚,但两个人异性的感觉没有了。小芹看到小二黑很漂亮,是因为脸很黑,为什么黑?民兵特等射手,露天打靶造成的,是劳动造成的。但这里没有女性的感觉。小芹很健康,但是像茅盾那种对女性起伏的胸脯的描写没有了。

所以样板戏里的英雄角色,不但是单身的,而且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比如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说是三代,但是李奶奶和李玉和是养母子,李铁梅不是李玉和亲生的女儿,是抱来的。《智取威虎山》啊,《龙江颂》啊,《奇袭白虎团》啊,都是这个路子,特别是《红色娘子军》,大概你们不知道,主人公吴琼花和指导员洪常青,本来,在最初的电影脚本里,是有情感上的萌动的,但为了革命化,强迫导演谢晋把这种烦恼丝无情地斩断了。而在《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对解放军诉说饱受压迫之苦:到了除夕之夜,和父亲,十分凄凉,心里想什么呢?“爹想祖母我想娘”,爹爹只能想祖母,不能想母亲,一想母亲,就有了男女情爱,就是资产阶级的名堂了,就不是无产阶级的美学了。虽然《白毛女》是例外,有一个对象,但是,只有这个恋爱关系被破坏的场景,并没有他们之间谈恋爱的表现。

提醒一下,我们研究问题的方法,从当代往前面研究。这就是恩格斯讲的,从高级形态回顾低级形态。按我们当代的观念,英雄,不管男英雄、女英雄,不能光是一个革命的概念,而且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仅仅是一个献身革命事业的螺丝钉,一个齿轮,一种驯服工具,他应该是一个有自己七情六欲的人,哪怕是大写的人,只有革命的意志,没有男女之爱情,这样的人是很难让人觉得美好的。当然,像我们屏幕上“小燕子”那样的人物,以谈恋爱为主要的事业,我们也是可以容忍的。有了这样的胸怀,我们的研究就可能比较深刻了。

在美女和英雄方面,我们中国文学和西方有很大的不同。

西方的“文艺复兴”口号,就是复兴到古希腊。反对中世纪的神学,把人的身体,人的欲望,当做是有罪的,借助古希腊的思想,把人的肉体当做是美好的、自然的、神圣的,就是裸体也是美的。而中国恰恰相反,男女授受不亲,不能让他们在肉体上有接触,一接触,就是丑事。就是没有肌肤的直接接触,远距离,视觉,眉目传情,也要防范,女人要把人体包裹得比较紧密,不透气才好。所以有了束胸的陋习。最极端的是,女性的身体不能被男性看到。一个民间故事,属于孟姜女与万喜良的系列,孟姜女为什么要嫁给万喜良呢?原因是:她在池塘边洗手,把胳膊捋起来,让万喜良看到了,孟姜女就觉得非嫁给他不可,再也不能给第二个人看。

人在对待自己的性别感觉方面,经历了一种很矛盾、很曲折的历史。

英雄和美女的关系,本来是异性相互吸引,身体的吸引,一为本能的需要,无师自通,一如食欲。二为发展,生儿育女。这本来是很自然的,但是,太自然就不美了。说是为了美,就要超越自然,才有精神,才有美。这一点,连古希腊也有一点相通的东西,他们把爱神分为两种:

一是阿佛洛狄德·潘得斯:情欲之神。

一是阿佛洛狄德·乌拉尼亚:精神女神。

不过超越人性,超越生理的诱惑,就越搞越野蛮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宋理宗以来的小脚,都是以美的名义来折磨自己,损害健康。当然,西方近代也有为了束腰而瘦身的。据说用一种鲸鱼骨头,反正和今天的减肥一样,是很难受的。但是,西方有一句谚语说,人为了漂亮,就是要受折磨的。但问题是,一时流行的漂亮观念,可靠不可靠?比如,小脚,比如,用鲸鱼骨头卡腰,卡得那样细,不过就是为了突出乳房罢了。其实,很难受的,这样受苦,都为了既让它突现,又把它隐藏。干脆隐藏,或者干脆突出,不是舒服得多吗?但是,干脆突出,不加包装,又不敢,干脆隐藏,又不甘,真是苦得很,苦海无边!

在相当长一个时间里,全民努力把性征遮盖起来,掩盖到越是彻底越好,可是到了今天,又反过来,强调性感是一种美,越是暴露,越有诱惑性越好。据报道说,说西方已经发明了一种新的乳罩,其实,就是像一个膏药,具有某种半透明的质地,可以让人隐约地看到乳头,但是又不能看得很清楚。更为解放的,是一种人,提倡“天体运动”,人体是神圣的,干嘛要把它挡起来?不穿任何衣服,不是更好吗?于是,他们不但在浴场,而且在日常,不论男女,只要愿意,都可以把性征最强烈的部位露出来。这显然是部分人的一种追求,据说,加拿大人,就立法保护这样的自由。这可能是太解放了,连美国,都不敢接受这样的解放。有些加拿大人,就很生气,在国界这边,他们穿得严严正正,一到美国境内马上把衣服脱光。据说,美国警察就只好把这些光溜溜、滑溜溜的泥鳅一样的家伙抓起来。

这说明什么呢?人类虽然号称万物之灵,但对于自己的身体,一点也不灵。对于自己的生命,充满了困惑,还没有想出绝对安全的好办法。先前我们中国女士,林黛玉式的樱桃小口,是美,今天梦露式的丰厚的阔大嘴唇是美。当代人以自己的性征为自豪,“性感”成了一个美好的词语。可能是认识到,人类没有这种性别的感觉的话可能世界就不存在了,也不要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国家了,因为后代也没有了。但是,人又意识到,如果人类过分放纵这种欲望的话,也不得了,可能是到处充满罪犯。

据说有人研究过,性欲这个东西最可怕,其快感是最强烈的。表面上看,食欲更强烈,不吃饭几天就要死,没有老婆十年也不会死,但是,色的诱惑性,或者叫做刺激性,很强烈。有一个特点是,胆子特别大,中国人所谓“色胆包天”真是说到了点子上。希腊神话中小爱神丘比特是盲目的,相比起来,异曲同工。所以英国的妓院是不能做广告的,性商店,也不能有色彩鲜明的橱窗。连美国女明星,在颁奖会上暴露一下乳房都是要受到谴责的。把红烧肉放到橱窗里不会有人去抢,不会引发犯罪的冲动,妓女在橱窗里,只有少数地方,如汉堡和阿姆斯特丹才是合法的。但是都是穿戴整齐的,如果把一个女性,脱光了放到橱窗里,就可能出乱子。

对于自己的性欲,人类是最无可奈何的。

所以,你们大学生,男女宿舍要分开,因为学校当局不相信男性能够“坐怀不乱”,柳下惠那样的君子,几千年才出一个。性爱是排他的,排他就是会打仗的,所以古希腊的史诗《伊利亚特》里的特洛伊战争,打得很有名。为什么会打仗,就是因为争夺一个美女:海伦。打了十年仗,死了十万人。等到海伦出现在特洛伊城楼上,那些元老院的老头子,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说是,这真是一个女神啊,为她打十年仗,是值得的哟!

在座的男同学个个崇拜柳下惠,我愿意相信,但是,能不能坐怀不乱,我没有把握。至于,会不会接受特洛伊战争的教训,为了美女决不干仗,就更没有把握了。因为人性在这方面太经不住考验了。就算你经过社会主义教育,学过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受过“三个代表”理论的熏陶,有关当局,还是不敢天真。

有人说,这是因为,现在的女孩子穿得太暴露了,应该是太凉快了。这有什么办法?现在地球变暖了,人家凉快一点,透风一点嘛!那是不是一定要捂得紧紧的呢?在古代,张生见了崔莺莺,不是照样跳墙吗?我想,根本的原因,就是,人对自己的本性,只有两手,防御和惩罚,此外,有什么办法,可能有的,那就听听我的讲座之类。

我们生而为人,可是对人,人性,究竟懂得多少呢?

美女难逃英雄关

研究人性,有个难处,人性,就是所有人的性,就不是个别人的。研究每一个人,这是不可能的,只能研究个别的人。这就要选择。选择什么样的人呢?研究坏人,这是一种方法。弗洛伊德,就是这样选择的。人在潜意识里,都是性心理,“利比多”为基础的“快乐原则”,这是人的内趋力,虽然,下丘脑有所有约束机制,但是,那还是从自私的、安全、面子考虑的。但是,马斯洛,作为人本主义者,觉得不妥。他认为应该以高尚的人,以无私的人为基础,不管对自我多么不利,就是面临杀身之祸,好人也很坦然,享受着一种“自我实现”的“高峰体验”。这两种选择都有可取之处。如果单纯用弗洛伊德的方法,研究的结果,大家都和西门庆差不多,那样多少有点煞风景。按照马斯洛的方法,就应该研究英雄,这个方法可能比较优雅一点。

对这个问题,我想采用第三种方法,不是从最原始的英雄讲起,不是从当代英雄讲起,而是从中间讲起。具体说来,从《水浒传》,从小说比较成熟的时期讲起。这里所谓“成熟”的英雄有很奇怪的矛盾,凡是英雄,大概都有很大的食量,但是,对于色,偏偏就没有任何感觉。

以武松为例。武松肯定是英雄,他打死了老虎呀,可他光打老虎还不够英雄,他那打虎的方法不科学,有人怀疑过他是不是真能打死老虎。这个我们已经讲过了。更英雄的是看到美女无动于衷,尤其是潘金莲那样漂亮的女人,他居然无动于衷,眼皮都不抬一下。这一点却没有人怀疑过。这就是中国人的设想,或者叫做理想。这和西方恰恰相反,与中世纪英雄传奇——骑士文学恰恰相反,骑士是孔武有力的,最大的光荣是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女士,为女士献身,这是英雄本色。《堂吉诃德》就是讽刺骑士的小说,他看到美女就要冒险、献身,献出自己生命是最大的光荣。而在中国宋元小说中,中国的男性英雄,碰到美丽的女性怎么办?当然,碰到王婆无所谓啦,我们都顶得住。但是碰到了非常漂亮的,碰到潘金莲啊,这就有难度了。有难度而能克服,那就是英雄了。

《水浒传》里,理想的英雄,可以海吃海喝,像武松那样,一口气喝了十八碗酒,还吃了几斤牛肉,也就是说,食欲,越是超人越是英雄。古语云,饥寒起盗心。到饿得发慌,就不要脸,什么坏事都敢干了。吃得饱,是一种理想。吃得多,就是志气豪迈。吃牛肉的胃口和打老虎的精神胆略成正比。但是,吃有一个缺点,肚子的容量非常有限。超过了肚皮的弹性限度,有爆裂的危险。所以谁能吃得多,肚皮的弹性没有限度,就很了不起,很值得崇拜。武松的英雄气概和吃喝的程度成正比。尤其是喝醉了,能醉打吊睛白额大虎,能醉打蒋门神。如果不醉,头脑清醒,醒打蒋门神,其令人肃然起敬的程度,就要打折扣。

当然,这一切充满了中国式的肚皮理想主义的天真烂漫。

可是对于人性的另一个方面,性欲,却相反,英雄对美女是不能感兴趣的,一旦感兴趣,就不是英雄。《水浒传》里的“矮脚虎”王英,外号叫“虎”啊!可他看到对方有个女将叫“一丈青”扈三娘,长得不错,就被迷住了,就打不成仗了,英雄宁愿被美女俘虏,就有点狗熊相了。幸亏,扈三娘比较随和,被梁山泊收服后,宋江做媒人把她许配给王英,没有嫌弃他个子太矮,但是王英成为被嘲笑的喜剧角色。

而武松,则是真正的英雄,他就反复顶住了美女的诱惑,潘金莲去引诱他,先是关心他呀,做好吃的呀,这个没用,武松的戒备是密不透风的。后来潘金莲就更加放开一点,用身体来接近,武松没有表情,潘金莲就忍不住了,借酒为媒。酒能乱性呀!请他喝酒,就主动挑逗。一般地说,一次就被挑逗上钩,就太不够英雄了。调戏数次没用,说明武松不是一般的英雄。于是潘金莲采取了的办法,“酥胸微露,云鬟半散”,就是把衣服敞开一点,露出来一点,今天对女性来说无所谓啦。将自己喝了半杯的残酒请武松来喝,武松拒绝,并且态度严厉,潘金莲看酒不行,身体就靠上去,靠在他身上,武松的男性感觉,果然如铁壁铜墙,不仅没有内心的任何骚动,而且产生了一种厌恶,不但厌恶,而且严词痛斥,“不知羞耻”,武松之所以英雄,不完全是因为打老虎,因为他在真正见到老虎时,“酒都做冷汗出了”;在《水浒传》的作者看来,最为完美的是,他在美人的勾引面前,无动于衷,端的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当然,这是形容,用科学的语言说,应该是:血压、脉搏,一概正常。聪明绝顶的金圣叹称赞他为“神人”、“天人”。也就是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境界。这比柳下惠所受的考验要严峻得多了。柳下惠怀中的女士,光是坐着,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表示,而柳下惠不过是不动而已。但是,武松怀中的女士,有更多的动作,而武松的态度又更为严厉。这说明这种英雄的特点,就是根本就没有性的感觉。我把这一点叫做“英雄无性”。英雄就英雄在特异感觉系统的伟大和坚强——身为男性,却有一种“反男性感觉”。当然,我们不是英雄,但,我们和英雄相比,差别并不大,仅仅是多了一点点感觉而已。

中国古典传奇小说中一个很特殊的美学原则,就是“英雄无性”。

正是因为这种“英雄无性”美学的追求,传奇小说中,英雄对美女,主要是性感觉强烈的美女,手段十分凶残。在《水浒传》作者看来,这可能比打虎更值得大书特书。金圣叹在评语中说,本来武松杀虎,凭的是赤手空拳,花了一回笔墨,可是要杀一个小女子,“举手之劳焉耳”(陈曦钟等:《水浒传会评本》〔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86页),应该是没有什么写头的,但是,施耐庵也花了一回笔墨,狮子搏兔,淋漓细致。手伸到漂亮女人胸脯中去两次,性的刺激本来应该比饥饿的刺激是更为强烈的,更疯狂的,更不要脸的,但是,英雄没有感觉。打虎和杀嫂,用俞平伯评论《红楼梦》中林黛玉和薛宝钗的话说,是“遥遥相对,息息相通”。但是,打虎没有重复,杀嫂却不怕重复。可见,是重头戏。武松的英雄姿态是这样的:武松把刀子插在桌子上,

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两只脚踏住她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

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 ,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

手伸到女性胸脯中去,口里还衔着刀,肯定是《水浒传》作者精心设计的英雄姿态。

似乎《水浒传》的作者对这段很得意,情不自禁地写了一次又一次,总共三次。有一个英雄叫杨雄,杨雄这个人一点也不雄,他自己马大哈,老婆与和尚通奸,都没有觉察,义弟石秀告诉他,他还不相信。他老婆也姓潘,叫潘巧云,对杨雄花言巧语,说石秀调戏她,杨雄疏远了石秀。石秀也是英雄,对美女是以心狠手辣为特点的。你弄得我说不清楚,我就要让你活不下去。石秀就暗地侦察,踩点很精确,拿准了潘巧云到庙里烧香与和尚通奸的时间。把杨雄带过去看,抓了个现行。杨雄对待美女怎样呢?我再念一段:

先用刀,挖出舌头。

咔嚓!为什么呢?因为造谣石秀调戏她。下面是:

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

基本上是重复吧?是盗版武松的模式吧?这种重复,在中国古典小说评点中,本来是大忌。毛宗岗在评论《三国演义》时说过罗贯中写了许多次火攻,容易重复,甚至雷同,这在艺术上叫做“犯”。但是,火烧新野、火烧博望坡、火烧赤壁、火烧濮阳、火烧盘陀谷,等等,都各有特点,没有雷同,这就叫做“同枝异叶,同花异果”。而《水浒传》杀潘金莲、杀潘巧云、杀贾氏,方法、工具、手段、部位实在是基本雷同,可以说是“同枝同叶,同花同果”,但是为了突出英雄仇视美女的本色,施耐庵也就顾不了许多了。当然,《水浒传》作者并不是没有避“犯”的起码自觉,写了武松打虎以后,再写李逵打虎,就不让他像武松那样赤手空拳,而是让他带着两把刀子。一把塞到老虎屁股里去了,腰里还有一把。而写杀美女,却不怕“犯”。杨雄这个家伙有什么资格配称为英雄?太太偷和尚,戴了绿帽子,被女人灌了迷魂汤,冤枉了义弟石秀,这样的窝囊废还偏偏名叫杨“雄”,他“雄”个什么?枉了“雄”字的光彩。应该叫做杨“熊”才对。他“雄”在利索地套用了杀女人的模式。这种杀女人的办法大概是施耐庵的拿手好戏。武松和杨雄都没有多少文化,那么比较文雅的卢俊义,应该有比较文雅的办法了吧,还是老一套。可能,这是英雄的最高准则。这个准则太重要了,一次不够,两次印象不深。作者还不解气,又写了第三个淫妇的下场,这个是卢俊义的老婆,与大管家通奸陷害卢俊义,最后被抓住,送到梁山泊忠义堂上。卢俊义怎么对他老婆呢?是这样的:

卢俊义手拿短刀,自下堂来,大骂泼妇贼奴,就将二人剖腹剜心,凌迟处死。

年轻的读者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凌迟”。要直接详细说明是相当野蛮的。大体上相当于生削鱼片——把鱼片从活鱼身上一片一片削下来,直到它不挣扎为止,不过要在想象中把鱼改为美女。英雄打老虎倒在其次,杀美女更见功夫。真好汉的标准形象是,杀美女“口里衔刀”,进行“切美女片”的操作。怪不得中国人把厉害的女人叫做“母老虎”(上海话叫做“雌老虎”),不然,杀女人的成就怎么能超过杀老虎?武松后来血溅鸳鸯楼,杀了张都监一大家子,刀口都杀卷了。他在墙上用布蘸着血写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端的是英雄。但是,我时常感到还不够全面。多年写作教师的职业习惯,使我时常有一种冲动,想去替他改成:“杀人者打虎并杀嫂武松也。”现在看来,可能还是施耐庵老到,“打虎武松”,中的“虎”,并不简单是指景阳冈上的吊睛白额大虎,而且包括潘金莲那样的美丽的母老虎。如果只会打山上的老虎,却杀不了美丽的母老虎,就和英雄无缘了。矮脚虎王英虽然号称“虎”,见了美丽的母老虎,就流口水,就只有受嘲弄的份儿,被作者安排当了“一丈青”(是一丈长的蟒蛇吗?)的俘虏。万恶淫为首,女人是祸水,所以对她们不能心慈手软。

不仅仅是《水浒传》如此,《西游记》中,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所有的英雄都是无性的。只有猪八戒,有性别感觉。但是,恰恰是这个正常人,男子汉,被处理成喜剧性的角色。三打白骨精,盘丝洞,女儿国,都是为了让他出洋相。

对女人无情,是英雄。不但无情,而且要无感觉。

反过来,有了感觉,轻则被嘲笑,重则被归入强盗中的丑类,如,小霸王周通之类。但,也有一个例外,宋江包二奶,《水浒传》就在情节上千方百计为他辩护,强调他是被动的。首先,出于怜悯阎婆惜母女,她们太穷了,给她们弄了一座小楼,还给生活费。其次,并不常常去和阎婆惜睡觉,也就是不好色。这一点,有点牵强,不常常去,就是说,有时去,去干什么?这个漏洞,不言而喻,虽然是推理,没有正面描写,虽有点骗鬼的嫌疑,但维护了天下英雄都无条件崇拜的宋江的光辉形象。第三,让宋江把这个女人杀了。杀的理由,其一,和潘金莲、潘巧云、贾氏是一样的:淫妇,这是古代语言,现代语言则是,女性冲动太强;其二,让这个女人从性行为上的出轨,红杏出墙,发展到政治上的讹诈,非杀不可,不杀后果严重。虽然杀得没有武松英雄,也没有让宋江口中含刀,但是,却把宋江推向逼上梁山之路。这对同情水浒梁山的读者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水浒传》对于女人也并非一味残忍,有时也宽容到让她们杀人放火,如菜园子张青的老婆母夜叉孙二娘,以杀害过往客商做人肉包子为生,还有以母大虫为绰号的顾大嫂,杀人越货,都可以列入梁山英雄的正式谱系之中。这是因为,这些女人,不像潘金莲,不像潘巧云,她们没有女人的感觉和感情,她们的感觉、行为方式,早已和男人一样。

她们是英雄,就是因为她们没有女性的感觉。符合英雄无性的美学原则。

这样的原则,不仅仅适用于这种草莽女英雄,而且适用于那些贵族美女。贵族美女和英雄在一起,在英雄左右,起什么作用呢?英雄末路的祭品,牺牲品。比如楚霸王是英雄吧,“力拔山兮气盖世”,英雄盖世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虞姬在哪里,在男的快完蛋的时候,女的突然冒出来了,做霸王太太的感觉,司马迁觉得不重要,没有必要告诉读者。等到楚霸王死到临头的时候,虞姬为成全英雄的事业,就提前自杀了。贵族美女和英雄的描写是不平衡的:一方面,英雄如何被美女迷住,如何缠绵悱恻,作家是不会告诉读者的,但当英雄倒霉的时候,美女则要正面描写她如何义无反顾,如何比英雄提前奉献生命。要不然会被别人俘虏去,捆起来替别人生孩子。美女的功能就是要为英雄牺牲。关键是提前,要死在英雄前头。有时,则更为突出,还没有开始英雄事业,英雄就亲自动手,把美女,自己的老婆给杀掉了。有一出戏叫《斩经堂》,又叫《吴汉杀妻》。刘秀起义的时候,他策反一个大将吴汉为他打江山,他是王莽的附马,老婆是王莽的女儿,这个附马爷要当忠于正统王朝的大英雄,带着王莽的女儿去参加起义队伍,一个问题是很拖累,第二个问题更为严峻,人家不会信任他。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老婆。那时夫人在经堂里念经,求菩萨保佑夫君平安归来,过红红火火的小日子,好不容易把丈夫盼回来,没有想到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给捅了。

贵族美女还有一种功能,就是做英雄的政治工具。比如,貂蝉,让她嫁给董卓,就和董卓睡觉,为什么心甘情愿,因为身负政治使命,离间董卓和吕布的关系。这个美女和董卓这个老家伙睡在一张床,还要跟吕布那样的小白脸亲热,作为女人,应该有不同的感性,但是,她没有,作者不让她有。

刘备的老婆孙夫人,本来周瑜是要把刘备弄来杀了,借口是招亲,把孙权的妹妹嫁给他。刘备原来不敢去,诸葛亮说你去不要紧的,我给你三条妙计,一条一条做下去就成了。孙权的妹妹是没有自己意志的,虽然她爱摆弄刀枪,而她的母亲一看刘备长得不错,而且还是正统王朝的后代,明知人家早有过两个老婆,还有了孩子,是当刘备的小老婆,居然同意了,但周瑜把刘备软禁起来了。孙权的妹妹一嫁给刘备,刘备要溜,就死心塌地地跟他溜了,妈妈也不要了,哥哥也不要了。到了吴蜀关系紧张的时候,终于被孙权给弄回来了,和刘备就不能见面了。这样一过就是好些年,刘备军事上盲动冒进,死了以后,孙夫人居然不想活了,自己投江了。因为,刘备是英雄,所以他的老婆就要成为烈女,才能配得上。这是毛宗岗加上去的,虽然不是原文,但,毛宗岗的本子被广泛接受,说明这个观念是普遍的。

为什么刘备三顾茅庐,到诸葛亮庄上,什么人都见了:丈人、兄弟、朋友、童仆、邻居,整整一个系统,可是,就是没有见诸葛亮老婆。难道他是没有老婆?有的,不然怎么会有儿子,诸葛亮后来有名的“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就是写在给他儿子的信里的。只是在作者心目中,贵族女人除了发挥政治功能,还有什么功能呢?让她谈恋爱,《三国演义》的作者不会写。强烈的女性感觉一来,就可能变成潘金莲,怎么和男性战争中的情感和智慧结合起来,罗贯中是地地道道的外行。本来,诸葛亮要出山,参加刘备的军事集团,一去就二三十年。要不要和老婆商量一下,至少安顿一下?可是没有。老婆是不是要缠绵一番,是不是不太同意,冒这么大的险,干啥啊,图个什么呀?还不如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小日子呢!但是,《三国演义》觉得不好玩,来个按下不表。老婆、英雄是不应该放在心上的。有了这些东西就麻烦了,赵子龙在刘备溃败,在长坂坡杀回去,在百万军中救阿斗时,刘备的老婆糜夫人就投井自杀了,赵子龙把孩子给刘备后,刘备对其妻子的死活,问都没问,英雄就应该这样,美女也应该安于如此。

英雄有自己的政治理想、谋略,需要美人的帮助,条件是美人不但不能有自己的意志,而且不应该有自己的感情,哪怕是和自己的老公太好,也是坏事,国家亡了,都是女人搞的。比如说把盛唐搞得一塌糊涂的是杨贵妃,所以陈鸿要写《长恨歌传》来“惩尤物,窒乱阶”。连白居易都未能免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朝政不理,都是因为美女太漂亮,当然就要出事了。

正因为此,英雄必须是无性的,美女也必须是无性的。

英雄难逃美人关,美人难逃英雄关,美学原则遥遥相对,息息相通。

女人还有一种恶德,那就是对大英雄不识货,势利。看过《封神演义》没有?姜子牙八十余岁,一直不得志,只是做些小本经营,卖面粉,结果风一吹,都飞走了,一塌糊涂,老婆嫌弃他,结果姜子牙写了一首诗: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由是可,最毒妇人心。

姜子牙无疑是大英雄,辅佐周朝得到天下,在他心目中,女人就是这样的。这个评价不仅仅是英雄的评价,更是作者的评价,整个社会似乎都有一个共识。

《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的作者们才气都很大,可并不是全才,他们只会写英雄豪迈,就是不会写儿女情长。写这种情感,他们似乎是外行。内行是后来产生的,那就是“三言二拍”系列。作者对于这方面的艺术,很是内行,什么杜十娘眼见爱情失落,就自杀啊;崔宁和秀秀趁失火,就卷包私奔啊。这些男女情爱之感,就强大到不要命的程度。可是,这些人物却并不是超凡的英雄,而是世俗的小人物了。

以丑为美,以傻(呆)为美和喜剧性

但是,我们在看这三大经典古典小说揭示男女之情方面局限的时候,可不要绝对化。我觉得《西游记》,在性意识方面,有一点很宝贵的发展,或者叫做突破。不过不是从英雄主义方面去突破的,不是向诗意的、美化的、颂歌的方向,而是向反诗意的、调侃的、幽默的、喜剧的,甚至是“丑”角化的方向发挥。应该说是一种很了不起的,在世界文学史上都很独特的创造。

《西游记》和《水浒传》有所不同,它所有的英雄,在女性面前都是中性的,唐僧看到女孩子,不要说心动了,眼皮都不会跳一下的。在座的男生可能是望尘莫及吧,因为他们是和尚啊,我们却不想当和尚。孙悟空对女性也没有感觉。沙僧更是这样,我说过,他的特点是,不但对女性没有感觉,就是对男性也没有感觉。不过唐僧是以美为善,美女一定是善良的,孙悟空相反,他的英雄性,就是在于从美女的外表中,看出妖,看出假,看出恶来。可以说,他的美学原则是以美为假,以美为恶。你越是漂亮,我越是无情。和他相反的,是猪八戒,他对美女有感觉,一看见美女,整个心就激动起来。他的美学原则,是以美为真。不管她是人是妖,只要是美的,就是真正的花姑娘,像电影中的日本鬼子口中念念有词的“花姑娘的,大大的好”!他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唯一的一个唯美主义者。三个人,三种美学原则,在同一个对象身上,就发生错位了。唐僧就怪罪孙悟空了,去西天取经就是为了救老百姓,小乘佛教不够用,只能治病而已,大乘佛教可以使人长生不老。现在人还没救,你把一个善良的女生给杀死了。孙悟空解释说这是一个妖怪,是假的,要吃你的肉,想长生不老的。唐僧将信将疑,如果这时候猪八戒和孙悟空配合,说师傅啊,你要相信师兄,他是火眼金睛,是太上老君炉里面炼出来的,假美女,真妖精,在他眼中,是无所遁逃的。如果这样,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但是猪八戒有性感觉,性意识,他内心有些骚动,这么多天了,就是在和尚堆里混,好端端一个女生,至少要和她讲几句话嘛!话还没讲上,就被打死了,多可惜。猪八戒就挑拨,说这个猴子天性残忍,师父绝对不能饶过他。这就弄得孙悟空被唐僧开除了。结果是大大的倒霉,一起被白骨精抓去,放在蒸笼里,差一点被蒸熟来吃掉。

性意识,小小的;吃亏的,大大的。这就是对猪八戒的嘲笑。谁让你这么“色”了?自讨苦吃。同样是“色”,猪八戒比王英那种单纯的“色”,可爱得多了。为什么呢?这里,有个讲究。

第一,吴承恩在折磨猪八戒的时候,反复揭露他,明明出于私心,却冠冕堂皇说了一大套话,欲盖弥彰,错位很大,喜剧性很强,不是王英式的,光是流口水。

第二,把孙悟空弄走了,被妖精抓住,小命难保,狼狈得很!祸闯得越大,越有喜剧性。

第三,猪八戒可恨而又可爱,还因为“性趣”,屡犯不改。在白骨精面前顶不住,到了盘丝洞,只见女儿身,不见妖怪,还是顶不住,到了女儿国,就更顶不住了。死心眼、活受罪。喜剧性层层加码。

第四,不可忽略的是,他的恋爱史,不但不可恶,反而值得同情。他本来是天上的天蓬元帅,一个将军,因为“调戏”王母娘娘的宫女,下放并不太过分,但把他变为猪脸,太过分。这种丑脸,并不妨碍他喜欢女孩子。

第五,孙悟空把他收服了,一路去取经。但是,猪八戒取经的意志并不坚定,迷恋浑家的意志却很坚定。在常人,应该是隐蔽的,而他却傻乎乎地公开讲出来。临行的告别词是这样的:上拜老丈人,此番西天去取经,若能取成正果,那是最好,如果不成,我还回来做你的女婿。孙悟空就骂他憨货。还没开拔,公然就想当逃兵。有私心,却没有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孙悟空经常说他“呆子”,这一点很关键,不呆,干那么多坏事,就不可爱了。

第六,猪八戒取经坚持到最后,当然,也是英雄,不过,是比较平凡的、有毛病的呆英雄,但是,呆,是智慧的缺乏,却是心境的坦然,是缺点又不是缺点。从《西游记》作者的角度说是对猪八戒的“呆”进行调侃,从当代读者角度说,猪八戒的“呆”,恰恰是人性未灭的表现,还是蛮可爱的。火眼金睛看到女孩子,一棒子打死,面不改色心不跳,这种英雄值得尊重。但是,猪八戒看到女孩子动心了,孽根不断,呆头呆脑,表现出来,就更有人情味,更好玩,更有喜剧性的审美价值。

猪八戒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一个伟大的创造。伟大在何处?给猪八戒设计一个猪脸,又给他那么强的爱好女生的感觉,让他皈依佛教,又不让他六根清净,男性好“色”的本性,时时流露。他有情欲,照理说,应该把欲望遮蔽起来,但是,他很坦然,没有一点害羞的样子。和西方文学相比,他不像薄伽丘《十日谈》中那些教士好色,而耍弄诡计,成为被讽刺的角色。也不像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的神父,很迷恋爱斯梅拉达,一味虚伪。猪八戒是公开的,你笑话也好,调侃也好,都无所谓。就是被嘲笑,被惩罚,他也大度得很,好像是宠辱不惊,反正活得挺滋润。他和《巴黎圣母院》里那个外貌极丑,又迷恋美女爱斯梅拉达的卡西莫多,又有不同,卡西莫多只爱爱斯梅拉达一个,无声的爱,很谦卑,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死不渝,等人家死了,才敢和她爬到一起,死在一起。这个卡西莫多,也是以丑为美的典型,但是,是很浪漫的、理想的美。而猪八戒并不浪漫,他只有男性的本能,见一个爱一个,男性多恋的弱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是一个自发的男人,而不是神,不是英雄。他也有自尊,掩盖小私心,希望得到尊重,但在性方面不同,却不以丑为丑,读者也不觉得他有多丑。为什么?因为,他丑得很真诚,很自然,有点傻,有点痴。似乎很坦荡,无私无畏嘛!丑和美是对立的,其转化的条件就是“痴”,但是,他又不是贾宝玉那种痴,他没有那么深刻,他的“痴”其实就是“傻”。如果说贾宝玉是情痴,是以痴为美,那猪八戒,就是以傻(呆)为美。痴是有智慧的人,只是在一个异性身上着了迷,傻(呆)是比较笨的人,见了异性都着迷。以痴为美,深层有智慧,情智交融,可能是抒情的正剧,或者是悲剧。而以傻为美,因为笨,智力低下,就反常,就可笑,就荒谬,故可能是喜剧。这表现在:第一,小心眼,大失算;第二,不断失败,永远快乐。融可笑可叹、可悲可喜、可爱与可恨于一体,充满矛盾、错位,又和谐统一。统一在他丑陋的外貌中,更在行为逻辑导致的出“丑”中。

这叫做以丑为美,以傻,以呆为美。

吴承恩把美与丑的尖锐矛盾和错位放在猪八戒的形象中,又以一个中介成分“傻”(呆),而使之和谐,这是世界古典小说、戏剧史上,乃至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当然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也有小丑,我们戏曲中也有三花脸小丑,但,只是配角,作用仅仅限于插科打诨,但是,猪八戒是贯穿首尾的重要角色。丑——傻——美三元错位又三位一体,达到水乳交融的和谐程度。高尔泰说,美是自由的象征,猪八戒的丑、傻、美三元错位交融的自由,在美学史上,值得大书特书。

对于读者来说,能不能,会不会欣赏猪八戒的这种三元错位交融,是内心美感是否自由的试金石。不会欣赏猪八戒,不同情他,就说明你没有看到不可抑制的人性。他所有的狼狈,都是因为坚持对异性爱好的不可更改,都是对中国文化中禁欲主义的冲击。

当然,后来有了《卖油郎独占花魁》,也是公然坚持对异性的追求。卖油郎为了与青楼女子花魁一度良宵,经营了好几年小生意,才有了一点钱,去了一下,却碰上她应酬回来喝醉了,卖油郎尊重她,并没有发生什么。这样的人物,也是英雄吧,但是不如猪八戒可爱,因为他没有猪八戒那么丰富的内心,他太理性了,而且长得很端正,美好的外貌和道德化的内心统一得很单调。把丰富的人性,通过想象和一个长得非常丑的外貌结合起来,这种喜剧性的想象,实在是了不起的。这是对诗性美化的喜剧性颠覆。很可惜,我们后来的“三言”、“二拍”、“宋元话本”没有承继猪八戒这个传统。虽然《说唐全传》中的程咬金,《说岳全传》中的牛皋、《大明英烈传》中的胡大海,固然有某种喜剧性,但是,都没有在性意识中开拓,七情六欲,独独回避了性欲,内在的悖谬就荡然无存,人性深度就与猪八戒那种可爱、可笑、可同情、可怜悯的,不可同日而语。我们的古典小说,把性和恶联系的,比比皆是;把性和善相联系构成为喜剧美的,绝无仅有,在《红楼梦》中,有把性和善结合为美的,如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但是,那是诗的和谐,而不是喜剧的,没有荒谬。当然,《红楼梦》中还有贾瑞和薛蟠,但那是真正的淫荡,那是闹剧,而猪八戒则是轻喜剧,恶中有真,恶中有善,这一轻喜剧传统没有得到继承,轻喜剧传统的断层是中国小说史的一大遗憾。

人的色欲是很排他的。食欲不同,有了好吃东西,可以和别人分享,但是妻子却不能分享。《水浒传》里有一个理想,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是,异性,是不是可以共享呢?它的回答是,干脆共同禁欲。

英雄和性的关系,一直是个矛盾。从《三国演义》《水浒传》到《西游记》,都极端压抑。物极必反,就走向反面。后来,对于性的描写就泛滥起来。《金瓶梅》中就很直接描写肉欲,有时,还用诗词来描写、赞颂性事。感官刺激很强,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期里,不能公开发行。我们要研究,还得到香港去买。当然,在西方,意大利薄伽丘的《十日谈》也有性描写,却很优雅,其中有许多暗示。我举一例:有一个教士,十分好色,经常接受女孩子的忏悔。有一个女孩子不懂得自己的私处是何性质,传教士说那是地狱,罪恶。教士要和女孩子发生关系,女孩说,这是地狱呀,你来干什么?他说我这里有一个魔鬼,它要到地狱去。《十日谈》里讲得非常文雅,而《金瓶梅》则不然。

极端禁欲导致极端泛滥,极端泛滥又导致极端禁欲,源远流长。以致当代,所有样板戏中的男主人公没有妻子,女主人公没有丈夫,母亲没有亲生的儿子,孩子没有亲生的父母。这样的极端,导致在改革开放后,性事主题,起初还偷偷摸摸、羞羞答答,后来,就出现了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其后是王安忆的《小城之恋》等,现在就产生了《上海宝贝》之类,这个是必然的。禁欲过于厉害必然会产生纵欲。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过分的禁欲、英雄化最后导致走向它的反面。人都不再英雄了,而且变得卑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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