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小说尚奇艺术新论

2010-08-15 00:42蔺九章邯郸学院中文系河北邯郸056005
名作欣赏 2010年20期
关键词:李渔小说

□蔺九章(邯郸学院中文系, 河北 邯郸 056005)

我国古代通俗文学领域普遍存在着一种尚奇意识。从唐代以“传奇”命名单篇小说到明代以《今古奇观》《拍案惊奇》等命名小说书目以及明清两代的“戏曲”之名以“传奇”为专名,显示了中华民族以“奇”为指归的审美心理和文化传统。李渔以其短篇小说集《无声戏》(又名《连城璧》)和《十二楼》在清初文坛独树一帜,广受读者欢迎,与其作品丰富的尚奇色彩不无关系。

李渔关于文学的尚奇思想主要体现在其《闲情偶寄·脱窠臼》一款。他解读前人将南曲戏文称为“传奇”的涵义,认为戏文“非奇不传”,“新,即奇之别名也。”①主张“新”即“奇”,将“求新”、“求变”寓于作品的“尚奇”之中。他认为:“戏场关目,全在出奇变相,令人不能悬拟。若人人如是,事事皆然,则彼未演出而我先知之,忧者不觉其可忧,苦者不觉其为苦,即能令人发笑,亦笑其雷同他剧,不出范围,非有新奇莫测之可喜也。”②李渔小说中的尚奇艺术突出表现为命题立意的翻新出奇、故事结撰的出奇制胜和人物形象的新异奇特。

一、命题立意的翻新出奇

李渔小说在立意上喜欢标新立异,不同凡俗,体现出其才子本色。在《窥词管见》第五则中,李渔特别强调戏曲创作的“贵新”。他说:“文字莫不贵新,而词为尤甚。不新可以不作。”而所谓“新”,应当以“意新为上,语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之”。可见,李渔将“立意”的新奇放在了非常突出的位置。然而,李渔小说“立意”之奇并不假于《齐谐》《南华》之类的奇奇怪怪,而在于“饮食日用之波澜”中,“摹写未尽之情,描画不全之态”③,对孝、义、节、善、情等习以为常的社会现象和问题发出自己不同寻常的声音。

一般小说多写“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但李渔的《无声戏·改八字苦尽甘来》却偏要写“理之所无,事之所有”的奇语——理刑厅的皂隶蒋成,忠厚、善良、心慈,不忍对犯人行刑,不会投机钻营、敲诈勒索,“在刑厅手里不曾做一件犯法的事,不曾得一文昧心的钱”,在衙门里混了二十多年,眼见同事个个白手起家,自己却“依旧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得了个“蒋晦气”的诨名,还要挨上司的上千“屈棒”。此时,李渔借蒋成同行之口说了一段饱含世情哲理的话:“不是撑船手,休来弄竹篙。衙门里钱这等好趁?要进衙门,先要吃一服洗心汤,把良心洗去;还要烧一分告天纸,把天理告辞;然后吃得这碗饭。”老星家说他的命局极不好,蒋成悲从中来,失声痛哭。老星家见他哭得可怜,替他“戏”改了“八字”。刑厅老爷责罚蒋成时发现了与自己生年月日相同的命纸。就因这改后的八字恰巧与上司的八字相合,从此鸿运当头,否极泰来。蒋成以“官同年”做了老爷的“腹心耳目”,不仅“陡发千金”,娶妻生子,最后还升为县主簿。

小说在充满调侃意味的同时,深刻地揭示了封建末世官场的黑暗与腐朽。乍看上去小说似乎是在肯定“命”,实则恰恰相反,它大胆指出古圣贤“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话是“虚文”,意在揭示人的命运不是由八字决定的,“命”是信不得的。

再如《无声戏·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不写佳人配才子的传统命题,却认为红颜就应配丑夫,真切地反映了那个美被丑毁灭的社会现实。“正因为写实,转成新鲜”④。传统观念认为“有子万事足”,“多子多福”,李渔的《无声戏·儿孙弃骸骨僮仆奔丧》却认为“常见人生忤逆儿,又言无儿翻为福”。传统观念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李渔的《无声戏·女陈平计生七出》《连城璧外编·说鬼话计赚生人》却肯定、赞扬妇女的聪明才智。正统观念认为男女婚姻一定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渔的《十二楼·夺锦楼》则针对父母轻易为儿女许婚的现实,提出对“父母之命”的质疑。这些思想和观念是前人没有表现过的“新的东西”。

二、故事结撰的出奇制胜

李渔认为,传奇创作首先应该脱俗套,去陈思,“窠臼不脱,难语填词”,为此他在构思时非常注重故事的奇特性和新鲜感。他说:“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新即奇之别名也。若此等情节,业已见之戏场,则千人共见,万人共见,绝无奇矣,焉用传之?是以填词之家,务解‘传奇’二字。”⑤

李渔的小说和戏曲一样,往往以“奇”制胜,故事新颖独特,“未经人见而传之”,给读者新奇的印象、新鲜的感受。在李渔之前,汤显祖的《牡丹亭》以梦境写人世,大胆细腻地描写了那个时代青春少女对爱情的渴求;在李渔之后,孔尚任的《桃花扇》借一柄纸扇绾结明清易代之际的政治风云,都缘一“奇”字寄托深意。而李渔小说之“奇”贵在“家常日用之事”中,以小说家敏锐的艺术眼光“伐隐攻微”,发掘出蕴涵其中而不为人们熟知的“人情物理”,加以生动的表现,给人以新奇感。《十二楼·合影楼》描述珍生与玉娟一对青年男女,在墙垣池水阻隔完全无法接触的禁锢下,却因着水池中的倒影,见影生情,对影谈情,或以言语或用手势或借流水荷叶传情送爱。这种构思确实独出机杼,别出心裁,从而打破了一般才子佳人小说司空见惯的构思格局。对此,李渔颇为自得。在小说中,他借路公之口说道:“对影钟情,从来未有其事,将来必传。”评论家杜子皇对此也倍加赞赏,认为这种写法是几百年不见的。他说:“影儿情郎,花儿里爱宠,自关汉卿出题之后,凡五百年并无一人交卷,不期今日始读异书。……不但相思害得稀奇,团圆做得热闹,即捏臂之关目,比传书送柬者更好看十倍也。”⑥《无声戏·谭楚玉戏里传情 刘藐姑曲终死节》写书生谭楚玉为了接近倾慕已久的刘藐姑,毅然放弃举业,投身戏班,借同台演出之机谈情说爱。作者将现实中无法实现的爱情放在戏曲舞台上展开,生活中的男女主角,也是舞台上的生旦,他们在众目睽睽的戏台上倾诉衷情,假戏真做,上演了一出绝妙的“戏中戏”。真可谓独辟蹊径,构思奇巧。无怪乎杜子皇在回末总评中说:“从来作传奇者,皆从事实之中演出戏文,此独于戏文中演出事实。”这设想真是够玄妙的。

三、人物形象的新异奇特

李渔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形形色色,林林总总,从皇帝、书生、商人、财主、小吏一直到戏子、奴仆、妓妇、乞丐、无赖,无所不有,地位身份修养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一些奇人。

这些人奇就奇在天性烂漫,率性而为,却终又循规蹈矩皈依正道。李渔《无声戏·乞儿行好事 皇帝做媒人》中的正德皇帝性喜风流,借访民间利弊之机,跑到烟花柳巷嫖妓取乐,且在朝堂圣殿不隐不讳,将始末缘由告诉乞丐“穷不怕”。这是正德帝天性自然流露的一面。另一面的他又慷慨好义,怜穷惜贫,对乞丐馈金赠银,且痛恨“庸官势宦”,躬亲理案,又将“穷不怕”与所救之女配为夫妻,活脱脱画出一个放浪不羁却又熟谙世情,知情明理,集荒诞、正统于一身的“奇”皇帝形象。《无声戏·寡妇设计赘新郎众美齐心夺才子》写书生吕哉生有才有貌,倜傥风流。他光顾章台楚馆,喜好品评名妓,对沈留云、朱艳雪、许仙俦尤为赏识,但却不轻薄放荡,绝不窥伺别人妻妾。三位妓女代吕哉生聘定乔小姐为妻,但吕却看中寡妇曹婉淑。后吕哉生娶乔小姐为妻,三妓与曹婉淑均归吕。吕哉生这个人物“奇”就奇在不是他主动去追求女子,而是能让数位美丽聪明的女子想尽办法你争我夺追求他,即所谓“凰求凤”。先后占据五美,心满意足后,便终日埋头读书,结果连中两榜。既得功名富贵,又有妻妾满堂,无不显出一种“奇”气。

这些人奇就奇在敢于追求个人愿望的满足。《十二楼·拂云楼》里的丫鬟能红是一个和《西厢记》里的红娘类似的人物,她聪明美丽,泼辣能干,但她和红娘有一个明显的不同,那就是红娘为别人做嫁衣,而能红却“私心滔滔”⑦。当她觉得裴七郎可以终身相托时,便毅然决然设策,买通算命先生迷惑韦小姐及其父母,以改变主人一家对裴七郎的成见,让他们自愿将女儿嫁给七郎;她以替小姐相亲为名,行索要七郎亲笔婚书之实;她藉裴七郎的假梦,哄骗小姐亲自恳求能红为二夫人。能红以她不同寻常的智谋,达到了与韦小姐双双嫁给裴七郎的目的,最终“夫妻三口,恩爱异常”。能红自择情郎,是对婚姻幸福的一种主动追求,是女性人性复苏的一种体现。能红以一个几无人身自由的婢女身份,不自轻,不自贱,不甘心做别人掌中的玩物,勇敢地和自己的命运作斗争,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赢得自己的幸福。能红的个性和追求,尽管有历史的局限性,但明显高于她之前的红娘,是时代和社会进步的象征。能红和李渔作品中的许许多多为爱情而生生死死的男男女女一样,代表着明清以来个性解放的新思潮,是对传统观念的一种突破。

这些人“奇”就奇在身为社会“异类”却具有不屈不挠顽强生存的抗争精神。李渔小说还描写了一类特殊的人物——同性恋者。这在李渔以前的小说作品中恐怕是很少如此描写过的“异类”,但李渔写了,而且写得非常洒脱。中国古代小说人物画廊中增出同性恋这类人物,这可能也是李渔对中国古代小说的一个贡献。应该说,同性恋行为即古代所谓的南风,在现代人眼中也是一种畸形病态的不齿行为,但在明代乃至有清一代南风劲吹,狎优蓄童普遍。以致道光年间,正值清代南风的全盛期,产生了清代通俗小说同性恋的代表作——《品花宝鉴》。南风作为一种社会存在和社会现象纳入小说家的视野而写进小说,应该是无可厚非的。李渔在《无声戏·男孟母教合三迁》中就曾鲜明地指出:“如今且说一个秀士与一个美童,因恋此道而不舍,后来竟成了福气,还做出许多义夫节妇的事来,这是三纲的变体,五伦的闰位,正史可以不载,野史不可不载的异闻,说来醒一醒醉眼。”实际上,李渔并不赞成这种病态行为,但作为一个小说家,他认为有义务有责任写,“正史可以不载,野史不可不载”,他说他写作的目的是要醒人睡眼,有裨风化,可透过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分明看到娈童尤瑞郎对命运的无奈和为之付出的斑斑血迹。尤瑞郎走了此道,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家境贫困所致。通过他一个邻人之口我们得知他父亲“是开米店的,当初也将就过得日子,连年生意折本,欠下许多债来,大小两个老婆俱死过了,两口棺木还停在家中不能殡葬”。他父亲说:“我身背上有三百两债负,还要一百两举丧,一百两办我的衣衾棺椁,有出得起五百金的,只管来聘。”尤瑞郎“嫁”给许季芳后,既怕“元阳泄去,颜色顿衰”而被抛弃,又因为要报许季芳活家之恩而不得不自宫。尤瑞郎的命运是一出催人泪下的悲剧,尤瑞郎为生命所付出的一切又让人肝胆俱裂。描写这些“异类”所达到的这些效果可能非李渔的创作主旨,但客观上这个畸形社会所造成的这些“异类”人物却呈现给我们一个“奇特”的世界。

①③⑤ 李渔:《闲情偶寄·脱窠臼》,《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七),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7月版,第15页。

② 李渔:《闲情偶寄·脱套第五》,《李渔全集》(第三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10月版,第102页。

④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8月版,第148页。

⑥ 杜子皇:《〈合影楼〉篇后评语》,《李渔全集》(第九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10月版,第35页。

⑦ 孙楷第:《李笠翁与〈十二楼〉》,《沧州后集》,中华书局,1985年8月版,第197页。

[1] 李渔:《李渔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2]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3] 杜书瀛:《李渔美学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

[4] 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1980年版。

[5] [日] 小野四平:《中国近代白话短篇小说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6] [美] 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7] [美] P·韩南:《中国白话小说史》,尹慧珉译,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8] 马振方:《小说艺术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9] 张稔穰:《中国古代小说艺术教程》,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

[10] 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猜你喜欢
李渔小说
音乐文学创作中的审美意识探微——兼读李渔《窥词管见》有感
音乐文学创作中的审美意识探微——兼读李渔《窥词管见》有感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回忆之城,泪雨之城
倚帝客
嗜好可当药
明代围棋与小说
我是怎样开始写小说的
李渔的幽默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