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阿·托尔斯泰“宏伟的现实主义”

2010-08-15 00:42戴可可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名作欣赏 2010年6期
关键词:新文学托尔斯泰现实主义

□戴可可(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上海 200234)

阿·托尔斯泰(А.Толстой,1883-1945)是俄罗斯文学史上的第三个托尔斯泰,也是高尔基之后苏联最重要的作家之一。1907年他以《抒情诗》登上文坛,前期代表作为《怪人》、《跛老爷》。十月革命后逃亡巴黎和柏林,写下著名的《两姐妹》。1923年回国后创作了许多作品,尤以《苦难的历程》和《彼得大帝》享誉世界。他在丰富的创作实践中逐渐形成和发展了自己的美学思想,“宏伟的现实主义”就是他美学思想的核心体现。

一、“宏伟的现实主义”的背景

阿·托尔斯泰曾这样写道:“我是一个在天与地这个宏伟的大自然怀抱中生长起来的人,我时刻体察天地间的宏伟,又时刻融身于它的宏伟之中。”①如果说俄罗斯大自然的灵气赋予作家最初的宏伟意识,那么,随着他生活和创作道路的铺开,宏伟一词逐渐从自然意义上升为一种时代感,一种创作上的旨趣。“宏伟的现实主义”是指向苏联文学的,它有着复杂而深刻的背景,在此之前发表的《论新文学》②与《论读者》③似乎起到了铺垫的作用。

《论新文学》在介绍苏联新文学后指出:存在个人与集体两种理性;人类的集体生活形成历史,个人理性是对自我的确立与拓展;个性与集体主义有和谐发展的可能;无政府状态结束了,建设包括新文学与文化事业在内的新生活的革命第三阶段已经开始。

《论读者》是阿·托尔斯泰回国后的第一篇文艺批评文章,具有明显的纲领性质。他对读者作了界定:“读者就是我的想象、经验和知识所理解的一个普通人……读者就是艺术的一个组成部分。”④他认为:“艺术的大小是同产生这个幻觉的艺术精神的容积成正比的。断言艺术只能是为它自己的,这是违反常情的谎言。”⑤他对十月革命前后两个时期的读者进行对比,指出喧嚣的彼得堡文学季节不再为共和国新型读者所需要。

《论新文学》是国外最早宣传苏联文学经验的文章之一,它表明侨居国外的托尔斯泰伯爵已经放弃了对十月革命和苏联政权的误解或敌视,主观上开始愿意接近和接受苏联政权及其文学。如果说《论新文学》表示一种姿态的逆转,《论读者》解决为谁而艺术的问题,那么接着就是探讨如何创造为新型读者所需要的艺术,在这样的背景下,“宏伟的现实主义”呼之欲出。

二、“宏伟的现实主义”的内涵

阿·托尔斯泰1924年在《文学的任务》一文中指出:艺术的任务表现在艺术家对这个事业的宏伟性的认识上,即从感情上认识高大的人,认识时代的典型。他并没有给“宏伟的现实主义”下一个严格的定义,而是通过梳理宏伟与时代、唯美、典型、传统这四者的关系凸显其特征。

1.宏伟与时代

承接之前对时代的审视和思考,阿·托尔斯泰进一步描述了近十年文坛现状,认为未来主义者、颓废主义者、印象派、新小说家并不能代表时代的文学。这番见解今天看来虽然有失公允,却也反映了一个基本事实:苏联文学没有像苏联政权一样得到确立和巩固。“革命的暴风骤雨已经在祖国的上空疾驰而过,人们创造了惊天动地的奇迹……然而,它们的剧作家在哪里?那些能把千百万人民的意志、热情和业绩一并收入伟大的英雄史诗里的小说家又在哪里呢?”⑥时代要求艺术家创作出史诗型作品,艺术家只有创作出史诗型作品才能真正反映时代。史诗型作品与宏伟是对应的,但作为一个固定词组或者说术语的“宏伟的现实主义”在这里还未出现,尽管他的表述里已经隐含了这层意思。

2.宏伟与唯美

阿·托尔斯泰与唯美主义进行斗争,他认为:唯美主义是浮艳、赏玩,是静止不动的东西,它不会回答也回答不了艺术是否有意义这样命定的问题。也许敏锐意识到如雨后蘑菇一样疯长的唯美主义将成为明日黄花,也许基于推出新理论的需要,阿·托尔斯泰完全否定了唯美主义。

他接下来说:“我现在把宏伟的现实主义文学拿来与唯美主义作一番对照。它的任务是创造人,它的方法是塑造典型,它的激情是全人类的幸福,是完美,它坚信人是伟大的,它的道路一直通向那崇高的目的,即满怀热情地、全力以赴地去创造高大的人的典型。”⑦他对如何确立和发展新文学有了自觉而深刻的思考,明确指出了“宏伟的现实主义”的任务、方法,要求艺术家努力塑造高大的人的典型。

3.宏伟与典型

阿·托尔斯泰承认:“目前的确有一些年轻的艺术家,他们的手指尖刚刚够得着时代的圆顶,可是在这样伟大的时代里难道不应该涌现一百个这样的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吗?”⑧他一再强调:“塑造高大的人,即典型,是艺术的任务。”⑨俄罗斯青年小说家并不缺少才华和智力,可从他们的中短篇小说里就看不到一个完整的人,看不到今天的典型。他得出结论:问题的根源在于运用了虚伪的创作方法,即颓废派艺术风行以来作家不敢面对宏伟的事物,不敢体验宏伟的艺术。那么,“宏伟的现实主义”应该塑造怎样的典型?人民的形象与十月革命一起闯进了文学,在新文学中迄今还默默无闻的那些新典型,他们有的在革命的火焰中发出过光辉,有的还正在用幽灵的手叩击那睡不着觉的艺术家的窗门,今天的典型就是那样一些时代的新人。阿·托尔斯泰为苏联文学呼吁:“英雄!我们需要当代的英雄!需要歌颂英雄的长篇小说……要宏伟的现实主义!”⑩

4.宏伟与古典

在为“宏伟的现实主义”鼓吹的时候,阿·托尔斯泰注意到一些无可回避的问题:究竟应该怎样理解今天的艺术?怎样塑造时代的典型?有没有鲜明的范例可供新文学学习、借鉴?这就涉及新文学、新方法与古典文学的关系。在他看来,新文学并不是无根的飘萍,它不仅植根于伟大的时代和沸腾的生活,而且植根于俄罗斯19世纪辉煌的古典文学传统。他强调:“俄罗斯的艺术应该像普希金的诗篇那样晶莹、透明。它应该是有血有肉的,并且比日常生活更为具体,它应该是正直的、富于进取心和伟大精神的。它的结构也应该像那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空的苍穹那样宏伟、庄严和淳朴。”⑪

对世纪之交盛行的虚无主义和抛弃文化遗产的做法而言,这是一种反拨和匡正;对十月革命后新文学极其薄弱和迷茫的状况来说,这是一种拯救和指引。阿·托尔斯泰确信,普希金、果戈理、列夫·托尔斯泰等古典作家都以巨大的艺术力量不仅塑造了普通人的典型,更有时代典型,苏联文学不但不能否定和抛弃19世纪所谓的贵族文学传统,而且要培育和继承弥足珍贵的古典文学基因,只有这样也必须这样,作为方法论的“宏伟的现实主义”才真正具有可操作性,从战争废墟里探出头来的新文学才能真正根深叶茂茁壮成长。

三、“宏伟的现实主义”的发展

自从提出“宏伟的现实主义”,阿·托尔斯泰后来又多次重申这一创作方法,并将这种方法自觉运用于自己的创作实践。面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强势登场,他基本没有坚持自己的术语,或者说,他努力让“宏伟的现实主义”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上挂靠。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一词最早出现在1932年5月23日《文学报》的一篇社论中,接着在1934年被写进《苏联作家协会章程》,它是这样定义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为苏联文学与苏联文学批评的基本方法,要求艺术家从现实的革命发展中真实地、历史具体地去描写现实;同时艺术描写的真实性和历史具体性必须与用社会主义精神从思想上改造和教育劳动人民的任务结合起来。”⑫这一新的创作方法的确立,实际上是现实主义艺术方法与社会主义思想体系相结合的产物,是社会主义时代对传统现实主义艺术加工、改造的结果,也可以理解为苏联文学被干预和整肃的标志。

不管是否理解、赞成,当时的苏联作家必须执行这一新的创作方法。阿·托尔斯泰尽管用一系列作品向新政权证明了心志,他心头的侨居烙印和同路人标签却难以消除,新一轮的文学大幕揭开,似乎就等他表态。当然,“宏伟的现实主义”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并不对立,似乎还有精神上的某种契合,这也使他有可能发自真心地喜欢、接受和宣传新的创作方法。两者之间的这段位移,可以理解为“宏伟的现实主义”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语境中的发展。

阿·托尔斯泰至少有过这么几次重要的表述。在1933年2月15日苏联作协组委会二次全会上他做了题为《苏联的艺术应该是伟大的》的发言。他强调:“我们的艺术不可能不是伟大的,而且也应该是伟大的……但政治上的理解和掌握,并不意味着艺术上的掌握……”⑬他仍然继续了“宏伟的现实主义”关于“宏伟与时代”的思想,却表明了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执行中不可逾越的困惑。他接着分析:“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什么呢?我的理解是这样:艺术中的社会主义,这就是明确坚定的目的……艺术中的现实主义,这就是从内部来叙述人在其周围物质环境中所进行的斗争。”⑭在这样一分为二的诠释中,社会主义是方向,决定了艺术的性质;现实主义是方法,决定了艺术的内容和表现手段。他进一步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伟大文化合理的继承者,这位继承者为了写出新环境中新人的历史,就以现实主义那些最优秀的典范作为依据,并且对这些典范进行分析研究。这些实际上仍然是“宏伟的现实主义”关于“宏伟与典型”、“宏伟与古典”关系的延伸。阿·托尔斯泰理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可以用一个数学公式概括,即:“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社会主义”+“宏伟的现实主义”,尽管“宏伟的现实主义”本身就是“社会主义”的。

阿·托尔斯泰在1934年8月27日苏联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上作了一次题为《论戏剧创作》的报告,他讲到了几个关键点:重申文学的根本任务在于塑造时代新人,即典型;创作的二重性问题,完成塑造新人的任务必须要有艺术家和生动的素材、作家和读者、戏剧家和观众两方面积极参与;读者的要求,怀着坚定无产阶级信念的读者提出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基本问题——创造时代典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是艺术创作的唯一方法,这种方法就是要在社会环境中确定人的心理状态,即个性形成。他关注的焦点始终是典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着力塑造的典型就是“宏伟的现实主义”所要积极表现的新人。

阿·托尔斯泰还陆续发表了一些类似的讲话,论旨始终没有偏离“宏伟的现实主义”,换句话说,“宏伟的现实主义”的内核凭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外壳得以安然无恙,成为作家自己根深蒂固的创作观。

四、“宏伟的现实主义”的价值

“宏伟的现实主义”是从众生喧哗的现代主义文学和摇旗呐喊的无产阶级文学走向苏联新文学的有益尝试,它以塑造高大的人的典型为己任,倡导向优秀的古典文学传统学习,回应了新时代读者对新文学的新期待,这一全新的合乎时宜的创作方法对苏联文学却没有产生相应影响,这是由20年代苏联文坛实际和阿·托尔斯泰在文坛的地位决定的。

“宏伟的现实主义”却至少有两方面的价值:对阿·托尔斯泰来说,这是他最重要的生存智慧和最核心的美学思想,像一根红线,贯穿了他重归苏联后的全部生活和创作;像一把钥匙,直接指向了长篇小说体裁发展史上最难以驾驭最能体现作者才华功力的史诗型家庭小说《苦难的历程》与历史全景小说《彼得大帝》。Ю·奥克良斯基也认为:“阿·托尔斯泰最优秀著作中异常生动的艺术世界就是基于一定的文艺观——现实主义美学及其继承和发展——‘宏伟的现实主义’理论。”⑮

对苏联文学而言,这一理论承上启下,是从批判现实主义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过渡的一个重要环节。十月革命后,一些作家理论家纷纷提出建设新文学的主张,如А·沃伦斯基的“新现实主义”、А·卢那察尔斯基的“新现实主义流派”、В·马雅可夫斯基的“倾向性现实主义”、Ф·格拉德科夫与Ю·利-别京斯基的“无产阶级的现实主义”,等等。从理论的基本内涵、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相互关系及其产生的具体成果看,阿·托尔斯泰的“宏伟的现实主义”在这众多理论中显然占据了重要一席,并为考察从喧嚣走向统一的苏联文学发展过程提供了一个鲜明的极具研究价值的个案。

① 克列廷斯基.阿·托尔斯泰[M].周忠和译.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1986,9.

② 阿·托尔斯泰.论新文学[A].参见阿·托尔斯泰十卷本全集(第 10卷)[C].莫斯科:国家文学出版社,1986,57-64.

③④⑤ 阿·托尔斯泰.论读者[A]参见阿·托尔斯泰十卷本全集[C]第 10 卷,莫斯科:国家文学出版社,1986,82-86.

⑥⑦⑧⑨⑩⑪ 阿·托尔斯泰.文学的任务——文学札记[A].参见阿·托尔斯泰十卷本全集(第10卷)[C].莫斯科:国家文学出版社,1986,102,104-105,102,103,107,107.

⑫ 曹葆华等译.苏联文学艺术问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25.

⑬⑭ 阿·托尔斯泰.苏联的艺术应该是伟大的[A].参见阿·托尔斯泰十卷本全集(第10卷)[C].莫斯科:国家文学出版社,1986,186,187.

⑮尤·奥克良斯基.艺术家与祖国——论阿·尼·托尔斯泰的文艺美学观[A].参见阿·托尔斯泰论文学[M].莫斯科:苏联作家出版社,19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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