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者的英雄悲歌:《红与黑》

2010-08-15 00:42仵从巨山东大学威海分校中文系山东威海274209
名作欣赏 2010年12期
关键词:红与黑达尔

□仵从巨(山东大学威海分校中文系, 山东 威海 274209)

《红与黑》(1831)是法国小说家斯丹达尔(1783—1842)的代表作。在19世纪时兴的现实主义小说中,它是出现较早的杰作之一。从问世至今,它一直受到法国、欧洲和世界文学读者的推崇。即使在中国,它也得到一代又一代的文学爱好者,尤其是青少年读者的喜爱。其中原因,自然多多。但其根本,自然是在它的文学价值。

什么是文学价值?说简单些就是,当我们阅读一部文学作品时,它能吸引我们、感动我们,使我们在被吸引和被感动中有所体悟、有所认识,自然也有了心灵的欢欣与快乐。

《红与黑》为什么能吸引、感动我们并让我们有所悟、有所得、有所乐呢?

习惯的解释常常提到它反映了“法国复辟时期的社会生活”。这自然是有道理的。作者不仅为此用了很多的笔墨与篇幅,而且特别用“一八三O年纪事”作副题表达对这一历史时刻的殷切关注。但复辟王朝的黑幕、教会世界的肮脏、巴黎作为“阴谋与伪善”的中心的种种丑陋,更是小说主人公活动的宽广舞台。我们当然可以从这个舞台上展示的环境、背景、情境中去感受那个有些遥远的时代,但更吸引、感动我们的是它的故事与它的人物。

《红与黑》有一个很好、很曲折、很动人的故事:一个出身于木工厂小业主家庭的小城青年,聪明、有意志、有追求、有思想。他崇拜卢梭、崇拜拿破仑,他想有所作为、出人头地。但他出身卑微,这在复辟时期注定了道路坎坷、处处受压。可是这些不能熄灭一个年轻的反抗者、奋斗者炽烈的欲望。他用自己的年轻、自己的智慧、自己的能力,也用适应彼时社会的“武器”——虚伪——开始了他的奋斗之旅。他先是以“报复”、“冒险”和“爱欲”征服了德·瑞那市长夫人;待事情败露后他又进入了贝尚松神学院,他的苦修与才能再次得到神学院彼拉院长的赏识;虽然神学院内的复杂纠葛最终使他被迫离去,但彼拉院长还是举荐他进入了巴黎的德·拉·木尔侯爵府。在这里,他不仅因出众才能得到侯爵的高度信任,而且赢得了侯爵女儿玛蒂尔小姐的芳心,这是一场出身悬殊、门第各异的爱情。始于反对、终于认可的侯爵只好接受了这桩婚事,而且给了于连骑士称号、中尉军衔和二万零六百法郎年入的庄园。此时之于连可谓如愿以偿、志得意满。不想风云突变:德·瑞那夫人的一封告密信毁了他的一切。激愤中的于连枪击了德·瑞那夫人,也把自己最终送上了断头台。爱恨情仇,生死恩怨,跌宕起伏,可谓好故事。

但《红与黑》最要紧的其实是于连这个平民出身的青年在其中展示的人生和命运:他坎坷的生活;他色彩斑驳的爱情;他英雄主义的反抗以及作为失败者的悲剧终局。人们对于连寄寓充分的同情——在不平等、不公正的社会与时代环境中,他有充分的理由为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不懈努力、不懈反抗。他的每一次成功都令人感奋,亦如他的一次又一次失败令人叹息。他最终的被处死所激发的同情感到达顶点:不公正、不平等的社会命定式地杀害了一位反抗时代的英雄。但人们的感受并不纯粹。在给予于连充分的同情时,不由得心生困惑:主人公的若干“手段”与某种“意识”——比如“野心”该如何评价?由此产生出不少朴素的指责。“资产阶级个人主义野心家”也成为在一些教科书里仍有痕迹的评论基调。其实,当我们面对一个活的艺术形象时,万不可把一种“道德范式”强加于它——在一般的阅读心理中,我们常常希望自己接纳、承认、喜欢甚至尊崇的人物是完美无缺的。这可能是认识的一个误区。适当的方法是我们应该置人物于他的时代、他的环境、他的性格、他的处境之中。这样的一个人在这样的时代、环境、处境中做了他必然做、必须做的事。如此而已。这里的道德评价离开了“具体事物具体分析”的历史唯物主义而走向了非历史主义的、抽象的“道德化”。而“道德化”却常常是我们在阅读与批评中一不留神便会滑入的习惯性思维轨道。至于“野心”之说乃是很暧昧的指责。虽然我们不能说“野心”与“雄心”完全是一种主观性的表述,但其明显的褒与贬却与客观性颇有距离。我们不妨设想:倘若无于连的“野心”又哪有于连的“反抗”呢?只要我们用“文学是人学”这一尺度把他视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概念”),只要我们真正用“历史的”(而不是“道德的”)、“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尺度把他放在历史情境中,我们便会获得整体性的另一认识:于连,是一个具有、反抗意识并能付诸行动的人;他在自己的历史境遇中完成了自己必然的命运;他是历史境遇中一位失败的强者或英雄。当我们审慎地使用“必然”这一词时是指他的“手段”与“意识”是别无选择的——认识到历史的必然就应该放弃道德的诘问。说“必然”也指他的道路与失败——他是一个先行者,是一个依自我奋斗向社会挑战的人。这个时代不属于他,但未来属于他。他倒在通向未来的大道上。因此他的失败与死亡成为英雄的悲歌。我们不妨再把视野放开些,比较一下身在变革与交替时代的同类人物,或者可以更深刻更准确地评价于连:于连不彷徨,目标明确,富于行动,而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却沉缅于思考而耽延于动作;于连不软弱、不伤感,而歌德的少年维特虽举起了枪但对准的却是自己。行动的、反抗的于连赢得了文学史的敬意。高尔基把这位勇敢的前行者誉为“19世纪欧洲文学一系列反叛资本主义社会的英雄人物的‘始祖’”。这自然是从它所具有的社会层面的意义上去评说的。在这个意义上,于连体现的正是一切可能的社会革命的必定生发地——下层群体的反叛意识与反叛行为。如果我们再抽象地从哲学层面去认识,于连体现的乃是个体面对群体、个体面对社会、个体面对系统、个体面对既定秩序的一种关系。其结论是:个体的无力、无奈与失败。个人主义英雄和他们的失败证明他们只不过是在陷阱中的勇敢突围者。个人主义有英雄,但没有出路。这应该是关于19世纪的“英雄”于连成为20世纪视野中的“失败者”的更现代、更深刻、更本质的看法。

让我们重提“文学是人学”这个老话题。我们可以借用美学家黑格尔(1770—1831)的名言说于连是一个“充满生气的人”。在于连身上兼有的人人可见的积极意义的“红”(即“善”)与招致批评责难的消极意义的“黑”(即“恶”)恰恰使他成为了历史的、具体的人。这又使他获得了历史的真实性。由此引出的主人公兼具善恶的非纯粹性又证明了人的丰富与复杂——雨果说比陆地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广阔的是人的心灵,他强调的是人的博大,也是人的复杂与变幻——而人的丰富与复杂又进一步使于连获得了人性的真实。历史的真实与人性的真实二者难能可贵地在于连身上得到统一,这征服了《红与黑》每一位认真而成熟的读者,也使于连进入了世界文学史不朽者的行列。这是深刻的斯丹达尔理应得到的回报。

当然,除了有一个好的故事,有一个蕴含丰富、性格鲜明的主人公,《红与黑》艺术上还具有讲究结构、注重人物心理分析等特点。它把故事分布在维立叶尔小城、贝尚松神学院、巴黎三个大场景之中,产生了结构的匀称与平衡;关于于连入深刻布入微的心理分析自不必说,出身上层贵族、禀性热烈偏执的玛蒂尔小姐的心理刻画也极为成功,她对于连的情感反应在小说中的描述令人有淋漓尽致之感,而不幸的德·瑞那夫人也完全可在同样的意义上去认识。

关于作者,我们也当有所了解,因为这有助于更准确地体味作品。斯丹达尔原名玛利·亨利·贝尔,1783年1月23日出生于法国格勒诺布尔市一富家。他少年时代接受过启蒙作家的作品与近代科学,对数学有浓厚兴趣。他曾先后两次在拿破仑的部队服役,参加过在俄国、德国、奥地利的战役。他也曾在拿破仑的政府供职,并且一生保持对拿破仑的尊敬,虽然亦有微词。拿破仑帝国垮台、波旁王朝复辟后,他侨居意大利米兰并开始写作,作品涉及传记、绘画、音乐、时评等。1821年返回法国后,先后发表了《拉辛与莎士比亚》(1823—1825)、《阿尔芒斯》(1827)等作品。1830年7月革命后,斯丹达尔担任了驻意大利一海滨小城的领事。此后之十年作家经济窘迫、疾病缠身,但创作却是丰收:与《红与黑》同享盛名的《巴马修道院》(1839)、《意大利轶事》(1839)等皆写作于此一期间。1842年3月20日,斯丹达尔因中风不治,病逝巴黎。自信的作家生前已为自己拟好了朴素、明快,颇有蕴蓄的碑文:“亨利·贝尔,米兰人,写作过,恋爱过,生活过。”

关于自己的作品,斯丹达尔曾说过:“到1880年的时候,将会有人了解我。”“我一定为20世纪而写作。”在已是21世纪的今天,斯丹达尔可以欣慰地看到:他的《红与黑》在中国读者、中国青少年读者的手中被又一次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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