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略与意图——关于《白鲸》中鲸学章节的思考

2010-08-15 00:42郭海平武汉工业学院外语系武汉430023
名作欣赏 2010年30期
关键词:玛利白鲸鲸鱼

□郭海平(武汉工业学院外语系, 武汉 430023)

《白鲸》中有关鲸鱼和捕鲸知识介绍的说明文体与传统叙事的不协调的并置一直以来都是学界的关注中心和争论焦点,专家学者莫衷一是。沃德认为有关鲸鱼和捕鲸知识介绍的说明文体为小说的叙事文体增加了变化,同时为读者提供了必要的信息,起到了强化“主题的作用”①;格林伯格则认为这些章节的“美学和哲学目的是引起认识上的混乱和分裂”②。在小说的第三十二章——鲸类学这一章中,作者用“开本”的形式对鲸鱼进行分类。麦尔维尔选择用开本的形式进行分类的意图是什么?这种分类法和其他鲸学章节的关联又是什么?它们在小说的整个构建过程中究竟起着什么作用?

在给英国出版商本特利的信中,麦尔维尔吹嘘“自己曾有两年多做渔叉手的经历”,但他其实从未做过。像他写作早期作品一样,麦尔维尔在写作《白鲸》的时候,大量借用相关书——关于捕鲸和介绍鲸鱼的书的内容来补充自己经历的不足。“鲸类学”章节便是借用书本的明证。在“鲸类学”这一章,以实玛利使用出版术语,也就是出版商使用的大小不同的开本命名方式来给鲸分类,按照鲸的形体大小分成对开鲸、八开鲸和十二开鲸。这是一个颇有争议的章节。麦尔维尔缘何以开本的形式为鲸分类?是一时的灵感闪现还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奇思异想?麦尔维尔使用开本分类法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其中是否暗含着什么“阴谋”?

麦尔维尔给霍桑的书信或许能给我们以启迪。在1851年6月致霍桑的信中,麦尔维尔写道:“我最想写的东西不能写——因为不赚钱。但是,完全为了赚钱而写我又做不到。所以最后写出来的东西是杂烩,我的所有书都不成样子。”③这可能是麦尔维尔在创作过程中的复杂心态的一种总结。麦尔维尔面对的是和他早期作品同样的读者群,他的创作策略却出现了分化。他应该预料到这种分化所导致的后果,《白鲸》并没有给作者带来他预期的收益和声望,但它显然是麦尔维尔最想写的东西。那么麦尔维尔冒着不被读者看好的风险而坚持自己的创作思路的不明智之举应该是“自有其想法”④,也就是说那些在读者看来散漫无序、离题甚远的章节(如语源、选录、鲸类学等等)也应该都是作者有意而为之的,是作者精心策划的“阴谋”,一个使阅读过程复杂化的“阴谋”或者说是“努力”⑤。

麦尔维尔是不会让他的努力轻易付诸东流的,他必定在行文的过程中为他的“阴谋”留下了蛛丝马迹。这是一场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智力游戏,麦尔维尔似乎有意在考验着读者的智慧。大卫·赫德(David Herd)将以实玛利对大鲸的分类与那个给他提供选录的热情的小小图书馆员给图书分类的工作等同起来,认为图书馆员的整理工作给了以实玛利-麦尔维尔将图书术语“开本”运用到了动物学范畴的灵感。⑥但是图书馆员的整理工作和以实玛利的分类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事实上,“语源”、“选录”和“鲸类学”的确暗含着某种共通之处,这种共通之处就是,二者都是阅读的结果,只不过前者是阅读的直接引用,而后者则出现了意义生成和再创造。以开本形式为鲸分类不是简单地将一个行业的术语置换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范畴,它更是一个意义生成和再创造的过程。一方面它是“阅读”经过吸收、消化、融合的结果;另一方面,它重新赋“形式”予新的“内容”。换句话说,采用开本形式为鲸分类,麦尔维尔将以实玛利追寻的动态的“鲸”转变为了静态的“书本”,鲸鱼就是书本,也是书本的内容,对有关鲸鱼知识的了解其实就是一种潜在的阅读小说的方式。这种策略的运用改变了读者单纯的消费者的身份,从而变成了积极的解读者和参与者,麦尔维尔也就不漏声色地将读者阅读大鲸的过程演变成了阅读他的复杂小说《白鲸》的过程。

也正如罗伯特·列文(Robert Levin)所指出的那样,“在麦尔维尔的创作生涯中,他总是通过将需要阐释的问题放置在最突出的位置来引导和挑战读者对他的作品作出反应”⑦,以开本的形式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这也是麦尔维尔在“鲸类学”的开始时候强调这一章“必不可少”的原因。因此,麦尔维尔采用这种分类法不是一时的灵感闪现,也不是奇思异想所驱,而是苦心经营的书写策略,是他精心策划的“阴谋”:“鲸学”章节不是枯燥的书本知识的再现,而是构成一个巧妙的“阅读”《白鲸》的隐喻,它对于我们洞悉亚哈的个性有着很好的启示意义。

以实玛利对白鲸的阅读始于他对白鲸的白色所进行的研究和思考。在“白鲸的白色”这一章的开始,我们知道以实玛利对白鲸“怀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模糊的恐怖”⑧,但是他罗列的意象中如大理石、山茶花、珍珠、白象、白马、新娘的婚纱等具有美好的、快乐的联系,另一些如北极的白熊、白鲨鱼、白化病人、死者苍白的脸、穿着白袍在白雾中升起的鬼魂等带有神秘的、恐怖的色彩。前者似乎否定了以实玛利对白鲸的“恐怖”心态,而后者则似乎又肯定和加强了他的这种心态。读者陷入了两难境地,力求在肯定和否定中做出明确白鲸究竟属于哪一类意象的努力。然而对以实玛利而言,白鲸显然不属于上述意象中的任何一种,“白鲸就是这一切事物的代表”。以实玛利给出的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姿态。以实玛利试图说明的是没有哪一个事物具有明确的所指,一切事物的具体意义取决于它的审视者。白色既可以是善的化身,又可以是恶的象征,白鲸亦是如此,一切因人而异。通过对白色的多角度、全方位的渲染和阐释,以实玛利向读者表明的是他“不寻求唯一答案”⑨的开放姿态。

以实玛利力陈他的开放姿态是有所喻指的。在“白鲸的白色”这一章的开篇,麦尔维尔这样写道:“亚哈对白鲸怎样看法,已经略有交代;至于我时常对白鲸怎样看法,却还没有说过。”在这里,麦尔维尔将以实玛利和亚哈对白鲸的看法进行了对照。亚哈不仅将白鲸视为他肉体上的宿敌,也是他理智上、精神上的敌人。亚哈对白鲸的认识是经验式的、单一的,在他看来,白鲸就是“邪恶”的化身,具有特定性。如果说亚哈的白鲸是特指的,那么以实玛利的则是泛指的;而以实玛利的不寻求唯一答案的开放性、多角度的阅读方式则直接影射了亚哈的封闭性和片面性。

亚哈不仅与以实玛利存在着潜在的参照关系,同时他也是以实玛利的阅读内容,亚哈从来就没有离开以实玛利的视线,和大鲸一样他也是以实玛利的关注中心。无论是靠着舷墙当风吸烟的亚哈,船长室餐桌上的亚哈,船长室后窗边踌躇满志、誓将白鲸追击到底的亚哈,还是对着海图沉思默想的亚哈等等,都没有逃脱以实玛利的视野。更为重要的是,以实玛利在对白鲸和亚哈关注的过程中注意到他们在外形上有着惊人的相似性,那就是二者的额头都有深深的皱褶。以实玛利多次提到白鲸莫比-迪克和亚哈额头上的皱褶显然是有深意的。以实玛利不仅将自己和亚哈在进行对比,同时他也有意无意地将白鲸和亚哈进行比较。以实玛利是亚哈的一面镜子,通过了解以实玛利的阅读方式我们看到了亚哈看待事物的局限性。那么白鲸是不是亚哈的一面镜子呢?对白鲸的审视结果是不是会增加我们对亚哈的了解呢?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以实玛利对大鲸的解剖式阅读(以实玛利对大鲸的解读是从鲸脂、鲸头、鲸脑、鲸眼到鲸尾的一个有序过程,相当于对鲸进行了分解,事实上,这也是有关鲸鱼的书本知识的继续)实际上就是在对亚哈和大鲸进行对比观照。大鲸的双眼便是第一个典型。大鲸的双眼长在鲸头的两侧,相当于人类的耳朵的位置。鲸眼这一特殊的位置使它能够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看到两种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清晰画面。而人的眼睛注视的却只是一个画面。也就是说,鲸眼的注视范围是一个开放性的空间,而人类注视的则是一个封闭性的空间。詹姆斯·罗伯茨(James Roberts)认为这种关注范围的对立旨在说明,人,这个一元论者,总是试图从唯一或单一这个角度来看待事物,但是以白鲸为代表的自然和宇宙展示的意象和意义却是多视角的、多维度的。⑩这个用唯一或单一视角看待问题的显然是暗指亚哈了。事实也的确如此。在“裴阔德号”的捕鲸航程中,它一共遭遇过九艘不同的捕鲸船,这些捕鲸船对于白鲸都有各自不同的理解,以实玛利客观地接受这些捕鲸船关于白鲸的故事。亚哈则不为任何说法所动,始终偏执地坚守追击白鲸的目标。

与鲸眼的参照暴露了亚哈看待事物的封闭性和片面性,而对鲸皮的描述则映射了亚哈的非理性。大鲸和人类一样,是既有肺又有热血的动物,需要保持体温。但大鲸身上的鲸皮,就像一件厚厚的外衣将大鲸包裹得严实紧密,使它能够在各种气候、各种海洋、各种时间、各种潮汐中过得舒舒服服,哪怕是在冰封雪冻、冷彻肌肤的北极的海洋里。因此,以实玛利情不自禁地发出向大鲸学习的感叹:“人呀!你应该礼赞鲸,以鲸为你的楷模!……在赤道上可别发热;在北极上可别让血冻结。……更要像大鲸一样,一年四季都要保持你自己的温度!”以实玛利这段因鲸皮而引发的思考很有讽刺意味。在西方文化里,保持温度是保持理性的隐喻,而生气、发怒等都和体温升高有关,是非理性的表现,比如infuriated、inflamed等。在小说中作者多次描述了亚哈的生气和发怒的情形。当亚哈被白鲸刈掉一条腿后,他躺在吊铺里狂叫狂喊,他的大二三副不得不将他绑起来;当斯塔布提醒亚哈不要在甲板上踱步以免影响其他船员休息时,亚哈突然冲着他大叫,吓得斯塔布说不出话来;当斯巴达克认为亚哈对白鲸的复仇是亵渎神明时,亚哈怒斥斯达巴克是“小不点的拆帐者”等等,不一而足。同时小说中用来描述亚哈的词汇也都含有体温升高之意,如“狂乱的”、“偏热症的”、“疯狂的”、“怒不可遏的”、“心中如咬之痛,外表如火之烧”等等所有这些词汇都表明易“发热”即非理性是亚哈的典型特征。大鲸和亚哈互为镜像,交互参照,大鲸的“一年四季都保持自己的温度”的特性从反面强调了亚哈易“发热”的非理性的危害性,并为亚哈的“发热”之举而导致的全船人的生命毁于一旦的行为埋下了伏笔。

事实上,鲸学知识不过是麦尔维尔使阅读过程复杂化的“障眼法”,他的本意似乎并不在于向读者灌输枯燥的书本知识,而是将这些书本知识作为一个平台,一面镜子。在阅读这些知识的过程中,读者也在获取和丰富了解以实玛利和亚哈的知识。同时,这些书本知识将以实玛利和大鲸、以实玛利与亚哈、亚哈与大鲸这三者有机地结合起来,在阅读大鲸的同时,我们潜移默化地加强了对以实玛利和亚哈的理解,从以实玛利的身上我们看到他和亚哈的不同之处,更为重要的是,从大鲸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亚哈的影子,亚哈身上的缺陷,从而对孤独的亚哈的个性有了近距离的了解。因此,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是彼此参照、相互指涉的。因此,有关鲸鱼和捕鲸的知识介绍、以实玛利的玄思默想,这些貌似导致文体不协调和内容不连贯的因素,事实上只是表象或者说是作者有意制造的假象,是麦尔维尔精心策划的一场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互动游戏,一场深层对表层的颠覆运动,深层的和谐有序对表层散漫无序的颠覆与重构。

①J.A.Ward,“The Function of Cetological Chapters inMoby Dick,”American Literature 28(1956),p.168.

② Robert M.Greenberg,“Cetology:Center of Multiplicity and Discord inMoby Dick,”inA Routledge Literary Sourcebook on Herman Melville’s Moby Dick,Ed.Michael J.Davey.(London and Newyork:Routledge 2004),p.93.

③ HermanMelville,HermanMelvilletoNathaniel Hawthorne,1June,1851.inThe Letters of Herman Melville,Ed.MerrellR.DavisandWilliam H.Gilman.(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0),p.128.

④ 萨默塞特·毛姆:《巨匠与杰作》,李峰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02页。

⑤ Levin,Robert S.Introduction,in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erman Melville.Ed.RobertS.Levin.(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p.3.hereafter Levin.

⑥ See David Herd,“Introduction:How the whale got its lungs”,in Herman Melville,Moby Dick,(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2002).

⑦ Levin.p.3.

⑧ 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曹庸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264页。本文所引均出自此著,偶有改动,下文不再另注。

⑨ Kevin J.Hayes,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Herman Melville,杨金才导读,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5页。

⑩ James L.Roberts,Moby Dick notes.(Lincoln,Nebraska:Cliffs Notes,Inc.1966),p.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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