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的本色当行说

2010-08-15 00:48黄亮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0年5期
关键词:冯梦龙戏曲创作

黄亮

(常熟理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常熟215500)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里说到:“明中叶以前,作者寥寥,至隆、万后始盛,而犹以吴江沈伯英璟、临川汤义仍显祖为巨擘。沈氏之词,以合律称;而其文则庸俗不足道。汤氏才思,诚一时之隽;然较之元人,显有人工与自然之别。故余谓北剧南戏限于元代,非过为苛论也。”[1]127

王国维所论重点是戏曲的创作,从这个角度来看,明代戏曲虽有大家,但无法和元人相提并论。但是若讨论对于戏曲创作理论的归纳与总结,明代对于中国戏曲的贡献则更为丰富与重要。特别是明代中后期,古典戏曲理论进入了自觉期和成熟期,出现了众多的作曲家和戏曲论著。在诸多的戏曲理论家中,明末的著名通俗文学家冯梦龙在曲坛所起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其本色当行说,在当时是非常进步的。

本色一词用于文学,最早见于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通变》:“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茜,虽逾本色,不能复化。”[2]520在这里,刘勰以“本色”为喻,指出任何一种文学创作,都是在继承古人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加以改造创新的结果。当行一词出现稍晚,原指手工业者加入的行会,后来才借用到文学的评论中来[3]94。

后代诗论家、词论家、曲论家纷纷把“当行、本色”论引入各自的批评领域中,借以讨论文学体裁的本性问题及其衍生的正与变的关系问题。宋代的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说:“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4]185而赵令峙在《侯蜻录》卷八中云:“黄鲁直间为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乃着腔子唱好诗也。”[5]125他们两人对“本色”、“当行”的理解有相通之处,即认为文学创作应尊重其特有的体式及创作规律,不能以文为诗,也不能以诗为词。而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则将“本色”、“当行”与禅宗里的“妙悟”结合到一起来论诗:“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6]7在他眼里,“本色”、“当行”变成了文学创作中的一种境界。

到了明代,随着“雄据着金元剧坛的杂剧的没落,渐成为案头的读物而不复见之于舞台之上。”[7]831明代的戏曲创作,也出现了新的现象与风气:创作的主体日趋文人化,创作的内容逐渐脱离百姓的生活。戏曲的创作走向了案头,而戏曲这种通俗文学的形式也变为一种文人文学形式,步入了典雅的殿堂。这一时期,一些有识之士在总结元人戏曲创作经验、结合当时的戏曲创作实际的基础上,重提“本色”、“当行”,以进一步探讨戏曲创作的规律。

“本色当行”之说,在明代极为盛行,但曲论家们对于“本色”“当行”的理解却很不统一,他们的观点大体可以分为两派:一派将本色与当行合而论之,以徐渭为代表。他的“本色”重自然表现,反对过于雅化的创作,他在《南词叙录》中说:“吾意,与其文而晦,曷若俗而鄙之易晓也?”同时,他也提出“填词如作唐诗,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一种妙处。要在人领解妙悟,未可言传”。[8]243

而后来的凌濛初也将“本色”、“当行”这两个概念合而论之,干脆直言:“曲始于胡元。大略贵当行不贵藻丽。其当行者曰本色”[9]253。他以“当行”、“本色”作为品评戏曲艺术的最高标准,在《南音三籁》里把戏曲分为“天籁”、“地籁”、“人籁”三个等级,而最高级的天籁的标准就是行家、本色。

另一派将本色当行分而论之,代表当属吕天成,他在《曲品》中第一次将“本色”、“当行”这两个概念进行区分并指出其内在关系:“当行兼论作法,本色只指填词,当行不在组织饾饤学问,此中自有关节局概,一毫增损不得。若组织,正以蠹当行。本色不在摹勒家常语言,此中别有机情神趣,一点妆点不来;若摹勒,正以蚀本色。今人不能融会此旨,传奇之派,遂判而为二:一则工藻绘少拟当行,一则袭朴淡以充本色。甲鄙乙为寡文,此嗤彼为丧质。殊不知果属当行,则句调必多本色;果其本色,则境态必是当行。”[10]211在他看来,“本色”是单纯阐述戏曲语言理论的概念,“当行”则涉及到关目、结构、排场、演出等方面,即戏曲的“关节局概”;但“本色”与“当行”不是没有内在关系的对立物,而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尽管吕天成对“本色”、“当行”关系的阐述还不够充分,但在戏曲理论史上意义十分重大,直接影响到冯梦龙的观点。

我们看到,诸家观点不一,而且始终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就像王骥德,一方面要求戏曲语言“亦须令老妪解得,方入众耳”的浅近明白,一方面又要求它具备“婉丽俊俏”的文采。他说:“大抵纯用本色,易觉寂寥;纯用文词,复伤雕镂……至本色之弊,易流俚腐;文词之病,每苦太文。雅俗浅深之辨,介在微茫,又在善用者酌之而已。”[11]122也就是说,关于本色当行的度的问题,是很微妙的。

冯梦龙博采众长,在《太霞新奏》中提出了自己的本色当行说:“当行者,组织藻绘而不涉于詩赋;本色者,常谈口语而不涉于粗俗。”[12]210

冯梦龙的本色当行说,大体上采用的是吕天成分而论之的结构,但是实际内容上,有所不同。更为重要的是他真正的对这两个概念作出了一个比较科学的界定,拿出了一个可供大家遵守操作的方案。

首先,冯梦龙提出了当行的界定。他站在吕天成的一边,强调戏曲自身独特的规律性。但吕天成的当行观,重于戏曲的各个环节,过于繁琐;而冯梦龙则提出“不涉于詩赋”,要把戏曲和诗赋的创作区分开来。

吕天成的当行说集中在戏曲创作的自身特点上,即舞台表演性;所以戏曲创作时要考虑到是否便于演唱、演出,也就是吕天成所说的关目、结构、排场、演出等“关节局概”。而冯梦龙的“不涉于詩赋”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即直指当时的戏曲创作中过于文人化的风气所带来的弊病。冯氏指出,不应该脱离戏曲的本来面目而使之成为纯粹的书案文学。而当时的所谓名家,往往并不注意这点,把戏曲当作诗词来写,违背了戏曲创作的规律;所以,当时的戏曲作家流传于世的作品,少之又少。

我们看到,冯梦龙当行概念的表述,包含了正反两个方面:吕天成指出戏曲创作应该怎样,冯梦龙在此基础上指出戏曲创作不应该怎样。冯梦龙的观点,是对吕天成的继承与发扬,其定义也更为明确、更有针对性。

在冯梦龙看来,首先要解决当行的问题,不然,就是再“本色”也没有用。把当行的界定放在首位,这是和前人不同的;与前人一致的是,冯梦龙的本色说,也涉及到戏曲创作的语言问题。

前人对于本色的论述极多,主要是反对过度的藻饰,冯梦龙提出常谈口语,正是反对过度藻饰的。而冯梦龙在提出本色说的时候,情况又和前人有所不同了。沈璟提倡本色但是“才力不足”,“遂流于鄙野”。王骥德批评沈璟的创作:“此皆打油之最者,而极口赞美,其认路头一差,所以已作诸曲,略堕此一劫,为后来之误甚矣”。[11]160当时的戏曲创作由于过于强调言辞不要藻饰,又走上了另一个极端。冯梦龙说:“本色也,腔或近于打油。”就是对当时所谓本色的一个概括。

所以,冯梦龙在重申戏曲创作语言要通俗易通的同时,进一步强调言词应该“不涉于粗俗”。就像他在《太霞新奏·发凡》里所说:“是选以调协韵严为主,二法既备,然后责词之新丽,若其芜秽庸谈,则又不得以韵调滥竽。”[12]3和韵调相比,冯梦龙是把文采放在最后位的。不追求藻饰;反过来,不藻饰而涉于鄙野,也不行。避免了两大极端,这样的戏曲创作,其语言必然就是本色的了。而这样的本色说,不像前人所述那样玄妙,也不像冯梦龙推崇备至的王骥德创作“律调既娴,而才情足以配之。字字文采,却又字字本色,此方诸馆乐府,所以不可及也。”[12]44给广大的创作群体比较大的空间,对今世作者也不致于太过苛刻。

综上所述,冯氏的“本色”、“当行”说,既反映了戏曲创作本身的特点和规律,又照顾到了创作的群体,可谓用心良苦。

冯梦龙提出此本色当行说,就是针对当时曲坛本色当行之说盛行而混乱、没有统一的标准这样的现象而发的。他在《太霞新奏·序》里说:“当行也,语或近于学究,本色也,又或运笔不灵,而故事填塞,侈多闻以示博;章法不讲,而饾饤拾凑,摘片语以夸工。此皆世俗之通病也。作者不能歌,每袭前人之舛谬,而莫察其腔之忤;合歌者不能作,但苦世俗之流传,而孰辨其词的美丑。”[12]1而在他的本色当行说里,不考虑戏曲特点、语或近于学究的问题,过分强调所谓本色、腔或近于打油的问题,都得到了很好地解决。

郑振铎《中国文学史》对冯梦龙评价极高:“这二剧(《双雄记》《萬事足》)的情节,都带些教训意味。惟辞语则兼适典谐俗,不典、不鄙,恰到了‘本色’的好处。明末诸家,追摹临川过甚,往往涂彩抹朱,流于纖艷。梦龙却是自信不惑的。他最爱真朴本色的美,最恨做作。沈璟才力不足,提倡本色的结果遂流于鄙野。他则从容遣辞,无不入格。这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7]883

冯梦龙的本色当行说,是对前人的继承和发扬,是针对当时的创作风气所发的有的之矢,但是以往的研究者并没给以足够的重视。本文希望通过对其本色当行说的梳理与探讨,还其应有的地位。

[1]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2]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3]梁海.明代曲论中的“本色”“当行”考辨[J].大连理工大学学报,2003,24(3).

[4]何文焕.历代诗话[M].台北:艺文印书馆,1983.

[5]吴曾.能改斋词话[M]//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6]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7]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

[8]徐渭.南词叙录[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卷三.北京:中国戏曲出版社,1959.

[9]凌濛初.谭曲杂札[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卷四.北京:中国戏曲出版社,1959.

[10]吕天成.曲品[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卷六.北京:中国戏曲出版社,1959.

[11]王骥德.曲律[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卷四.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12]冯梦龙.太霞新奏[M]//冯梦龙全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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