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顾准的民主思想

2010-11-04 06:38吴克峰
理论与现代化 2010年5期
关键词:议会民主科学

吴克峰

摘要:顾准的民主思想主要包含三个方面:首先,民主与中国古代的重民思想不是一回事,中国古代反对专制主义的思想不是中国近代民主思想产生和发展的一个来源。其次,在民主与科学的关系上,他认为二者虽然须臾不可分离,但却不是不分前后。唯有立足于科学精神之上的民主才是一种牢靠的民主;而学术自由和思想自由乃是民主的基础,它们不是依赖于民主才能存在的。再次,民主的现实的具体实现形式是议会政治,而“批评”乃是民主社会的一个主要特征。由此,顾准把民主从高调的鸟托邦拉回到具体应该怎样操作的人间,从而成为政治学领域的“先知”。

关键词:顾准;民主;科学;政党制度;议会

中图分类号:D0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502(2010)05-0040-07

历史上人类对民主的讨论,如果从古希腊算起的话已经有2500年。这么长时间跨度的那么多讨论,按道理,应该能够发展、构建出我们每个人都认同的民主的理念。但是,只要稍稍涉足这一研究领域,我们就会发现关于民主的概念从来就没有被说清楚过。古希腊的民主当然不是近代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战争以后的民主。即便是近代以来的民主,我们对它的理解,也一直混乱不堪。托克维尔在19世纪30年代抱怨说:“正是我们使用‘民主和‘民主统治这些词的方式,带来了对理解民主这个词的最大的混乱。除非我们给出这些词以明确的内涵,并对此内涵取得一致,否则,我们就只能生活在无边的思想混乱之中,并使那些政客和暴君大获其利。”一个半世纪以后的江宜桦则说:“有些研究民主政治的专家告诉我们,‘民主总共有几百几十种不同定义,这个说法只会让我们更觉得泄气,因为就算几百种定义可以进一步归纳为十几种定义,我们心里也明白每个人所讲的民主可能南辕北辙。”

因为错误的民主观必将导致民主的错误,萨托利(Giovanni Sartor)于是有了充足的理由写作他的《民主新论》(The theory 0fdemocracy revisited),以对民主的含义进行规范。但直到今日,在有关民主的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上也没有形成共识。达尔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民主是一种有赖于人民去采纳和实行的现实政治制度,还不如说民主是一种有赖于哲学家们去理论化的主题。”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让我们一同走进顾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所写的一组笔记和书信当中,探寻一下被称作是中国“二十世纪后五十年最伟大的思想家”的顾准所理解的民主是什么,看看他所曾经达到的高度。这既有利于我们在向现代转型的背景下加深对“民主”内涵、意义的认识,也有助于对顾准本人的“去魅”。

顾准对民主问题的讨论,主要集中在《顾准文集》的《僭主政治与民主》、《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科学与民主》、《要确立科学与民主,必须彻底批判中国的传统思想》、《直接民主与议会清谈馆》和《民主与终极目的》等6篇写于1973年3月至6月的通信和一组在时间上更早一些的笔记中。那时,他的人生已近尾声,可以看作是顾准本人对于民主的成熟的认识,足以代表他在民主问题上的认识水准。

一、民主与中国传统文化

在民主与传统文化的关系上,顾准认为民主纯粹是外来的,它和中国的传统文化没有关系,因此,顾准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总的来说,是站在民主的立场上坚决批判。

首先,顾准认为民主是外来的东西。中国古代以降就没有民主的传统,甚至没有自然法的观念。即使是一般的权利义务观念、契约观念,也统统没有。

鸦片战争前后,从自然法到自然权利再到法国的《人权宣言》和美国《独立宣言》传人中国,这些关于个人权利的说法,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都十分新颖的。顾准列举了中国历史上比如梁启超所说的儒家的“社会主义”,认为那是君主对庶民的恩赐;王夫之的“原君”、“原臣”,那实际上是孟子“君视臣似草芥,臣视君若寇仇”的再版;“迎闯王,不纳粮”则是一种租赋关系的权宜的号召,甚至包括《天朝田亩制度》等,就其实质而言,它们都不以“人的生而具有的权利”为根据。

的确,在中国历史上反对统治阶级残酷剥削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尽管从未停息过;反对专制主义的思想,尽管在我们的文化典籍中随处可见,但是从“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再到“等贵贱,均贫富”等这些简短的口号,也都与自然权利无关。

中国古代和自然法理论最接近的是墨子“君由民选、立君为民”的思想,熊月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指出“墨子可算中国自然法理论的鼻祖”。近代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也称墨子是讲平等、博爱的祖师,并把他的画像刊载在《民报》的第一期的扉页上。并且,也正是这些思想,成为近代以来思想家们作为否定君主专制的有力武器。但公正地说,强调墨子那里有民主思想,笔者以为,仅仅是为了国人便于接受平等、自由、民主等自然权利,而故意说“古已有之”。

其次,在对待中国的传统思想上,顾准所持的态度是批判。在《要确立科学民主,必须彻底批判中国的传统思想》一文中,顾准认识到从中国的传统思想中,断然产生不出科学与民主来。并且,直到现在,中国的传统思想还是中国人身上的历史负担。因此,要想在中国发展科学与民主,就必须批判中国传统思想。

顾准比较了中国古代思想与希腊思想。他认为希腊思想是工商业城邦文化的产物,是有教养的贵族静观世界为之出神的体系,它确实是“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形而上学,它是贵族的思想而不是国王的思想。这种思想中的神秘主义部分,被哲学上的唯理主义所继承。而中国文化的渊源,虽并非和工商业没有关系,但它却是史官文化。而所谓“史官文化”者,乃是以政治权威为无上权威,是文化从属于政治权威,绝对不得超越政治权威的一种文化。至于这种文化的由来,他是从自然地理的角度探究的:中国是一个大陆,大陆上的百工和文化,势必造成一个王朝权力的依据。王朝掌握了文化和工艺,就可以传播声教,对外征服,从而使得工艺、文化永远服从于政治权威,于是思想的主题就是政治权威,“格物”就永远登不上台了。因此,中国的传统思想,不可能哺育出民主与科学。也因此,要想在中国发展民主与科学,就必须批判中国的传统思想。

有论者说,中国的民主思想有两个渊源,一个是中国古代的重民思想,一个是西方近代民主思想。博学的顾准不可能不知道古代的重民思想,但顾准显然不认为重民思想是民主思想的一个渊源。“古代文物成为悠久文明的证据和夸耀,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其意图在于仰仗我们祖先的光荣历史来窒息科学与民主。”顾准的这句话,即便今天读来,依然能够感受到其穿越时空的深刻性和力度。

从上述我们可以看到,顾准认为支配中国数千年之久的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的民主思想是异质的。要建立一个新中国,就必须批判、否定、摒弃这种文化。

二、民主与科学、科学精神

民主与科学是五四运动时期两大主题。五四时期的先贤们曾经普遍以为,要解决中国近代以来的生存与发展问题,平平坦坦实实在在的道路,只有实现民主、学习科学。所谓“德先生”、“赛先生”是也。

在民主与科学的关系上,顾准最发人深省的认识是他提出了二者虽然须臾而不可分,但却并非没有先后。他主张民主应该放在科学的前面,因为“唯有民主才能发展科学研究,才不致扼杀科学。”而科学精神也要求民主,呼唤民主。

顾准关于科学这一概念的理解,与五四以来我们对于科学概念的理解是一致的。它是指近代从培根以来的与科学实验联系在一起的科学的概念。而顾准所说的科学精神则是指:如果我们承认人类对于自然、人类、社会的认识没有止境,并且知识本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如果我们承认知识是累积的,每一个时代的人,都会在人类知识的宝库中增加一点东西,每一门知识都有一个完善的过程,正确与错误,永远是相对的,那么,每一门类的知识技术,在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一种统治的权威性的学说或工艺制度,这是肯定的。但同时必须承认,唯有违反或超过这种权威的探索和研究,才能保证继续进步。所以权威不可以没有,但是权威主义则必须打倒。

如果说顾准对于传统文化的认识,对于民主、科学的认识,没有超越五四先贤的话,那么顾准对科学精神的这一描述,以笔者有限的视野,时至今日尚未发现有比他更全面而深刻的。在这一描述中,顾准既否定了终极真理,又否定了知识的阶级性。如果我们能想到顾准当时所处的社会政治生态,就会认同邵燕祥的诗句:“只因他的文字变成铅字,一代知识分子才挽回了集体名誉。”

但能否据此认为顾准相信无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都是线性发展的,今人一定胜于古人、前人呢?好像不能。人类认识的没有止境,并不意味着人类在一个时期里不存在着错误的认识;每一个时代的人,都在人类知识的宝库中增加一点东西,也不意味着增加的不是错误的知识——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但是,的确,对于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发展过程的不同,顾准并没有明确指出来。事实上,福山所说的现代自然科学是“被普遍认可为可以累积的而且具有方向性的重要的社会活动”,只有被理解为是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或者是一种历史趋势的时候才是正确的。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在近代以来发展的最大不同也许在于自然科学的发展是建立在实验室的基础上,它使得谬误大大地减少或者谬误容易被发现并及时更正。而在顾准的时代,社会科学是一个“权威保留着独占的判断权”的领域,研究的大门并不是敞开的。这也就是顾准强调学术自由和思想自由是民主的基础的原因。应该说,顾准是有洞见的。

顾准以“笨人的求根究底的精神”。对科学精神产生了古希腊贵族似的“静观出神”——结果,他把科学精神引领到了哲学的高度,说科学精神的哲学基础乃是哲学上的多元主义,即否认绝对真理的存在,否认有事物的什么第一原因和宇宙人类的终极目的。而第一原因和终极目的,顾准说,“正是哲学上的一元主义和政治上的权威主义的根据。”

由此,顾准把民主与科学精神联系在了一起,而科学精神的哲学基础是多元主义,多元主义才符合民主的要求。顾准的逻辑非常清楚:之所以民主是正确的,原因在于科学精神是正确的;而科学精神来源于哲学上的多元主义。多元主义——科学精神——民主,构成了顾准的逻辑链条。与这一逻辑链条相平行的则是一元主义——绝对真理——专制。

当顾准把民主与科学联系起来,说没有民主就没有科学的时候,那事实上就是在说,专制条件下,扼杀的是科学精神,是怀疑、质疑和创造。也因此,在一个专制的国家里,一定不会有科学的昌明。在这里,顾准对民主与科学关系的梳理和论证,是对五四传统的一个重要发展。

当梁启超先生在《与严幼陵先生书》中说“国之强弱悉推源于民主”的时候,他或许是从共同体的构建等方面去认识的,而顾准则是从没有民主,就一定不会有科学的昌明这个角度去阐发的。当有学者提到把民主与强国联系起来,是对民主政治的社会功能的极端夸张,因而是一种“民主功能的认识误区”,并且认为殷海光的“我想不出民主与强国有何必然的关联。如果我们要判定民主与强国有何必然的关联,那么就得证明民主是强国的充足而又必要的条件。如果我们要证明民主是强国的充足而又必要的条件,那么就得证明凡属强国都是民主的而且凡属民主的都是强国。事实不是这样的”这段话已经无可反驳地破除了这种误区的时候,我想顾准一定不会同意。

民主与强国的关系有三种。第一种是没有关系;第二种是民主是强国的充分且必要条件;第三种是民主是强国的充分而不必要条件。单就上述的引文看,殷海光没有提到第三种关系。所谓民主是强国的充分而不必要条件,就是指民主的一定是强大的,而强大的不一定是民主的。考查今日现代化了的国家,无一例外他们是民主的;而民主国家却未必都是现代化了的,这应该是一个真命题。在这里,我们也无法确知殷海光的“强国”是不是指“现代化了的国家”。

或许有人会问,在中国两千年的封建专制时代,我们的文明不是一直走在世界的前列吗?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是,古老的中国,有技术而无科学。所谓四大发明等,乃是经验的结果。而培根以后,所有的发明创造几乎都是在实验室完成的,而不再是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上。在此一工业文明的阶段,包括中华文明在内的没有完成从前现代向现代转型的国家,对人类文明的贡献相对于古代则少得微乎其微。

因此,顾准对于民主与科学的关系的论说,在今天依旧新颖并有现实意义。正如邓小平的著名论断“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没有民主就没有现代化”,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理解,才是准确的。

三、民主与议会

顾准与他或早或晚的那几代革命者,当年都是为了富强民主自由的新中国而流血牺牲的。但当新中国成立后,在怎样建设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共和国方面,却屡屡不得要领。我们何以在一方面强调人民主权的同时,却又不断漠视人的基本权利,甚至生存权?这是顾准终其一生都在思考的命题,即“娜拉走后怎样?”

顾准考察西方民主的由来,如果说前述民主与中国传统文化、民主与科学、科学精神这两个方面是顾准意在梳理民主的概念的话,那么,顾准对民主与议会关系的思考则可以看作是顾准对民主的具体实现形式的思考。

首先,议会是民主的具体实现形式。

在追溯了直接民主的古希腊形态后,顾准得出了与柏拉图一样的结论:在广土众民的国家里,直接民主乃是不可想象的,它仅适合于小国寡民的城邦。进而,顾准对于直接民主的近代构想,也即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所提出的无产阶级直接民主的构想,提出了一系列的疑问,如常备军能否被取消等,并且,顾准进一步观照了列宁直接民主的实践:当考茨基说,当代行得通的民主,只能是保留行政机关(亦即保留官僚机构)实行代议政治,还要让反对派存在的时候,列宁强调直接

民主的无产阶级专政,夺取了政权,扫荡了沙皇政治的污泥浊水。他甚至有充分的勇气,在布列斯特和约订立之后,解散了全部军队,用赤卫队(亦即公民的民兵的军队)代替常备军。他说,“机关”不过是会计和打字员,可以由无特权的雇员组成;他又说,群众的统计监督可以代替企业管理和政府阁部。列宁的计划委员会乃是由技术专家组成的,它根本不是什么经济管理机构。但所有这些实行的结果是,到了斯大林时代,苏联的军队成为全世界最大的一支职业军队;它的官僚机构是最庞大的机构;捷尔任斯基的契卡变成了贝利亚的内务部;以工厂苏维埃和农村苏维埃为基层的直接民主制,在列宁生前已被工厂的一长制所代替。而最终结果则是“一切权力归苏维埃嬗变为一切权力属于党,再变而为一切权力属于斯大林。”

无产阶级领袖的高尚的理想在实践中未能实现,顾准想到的是,当直接民主无论在苏联还是中国都行不通的时候,什么样的道路才是走得通的?他思考的结果是,只好退一步,即不再奢求人民当家作主,而要考虑“怎样才能使人民对于作为经济集中表现的政治的影响力发展到最可能充分的程度。”——既然权威是必不可少的,行政权是必要的,那么问题就在于防止行政权发展为皇权。而唯一行得通的办法,就是使行政权不得成为独占的,是有人在旁边觊觎的,而这种“觊觎”还必须是合法的。于是,间接民主、代议制、议会政治就这样被顾准所接受了。

于是,在这一时刻,顾准完成了他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的一个重要转变。作为公民的个人或直接或间接选举议员或代表,由他们组成议会,行使立法权;议会产生政府,政府作为议会的执行机关,对议会负责。与此同时,司法权独立于立法权、行政权之外。

这样的—种制度设计,顾准当然并不认为它是十全十美的,但是现实实践又证明它对于制约权力的确是有效的,它可以避免走上专制皇权的老路。“两害相权取其轻”,选择代议制度,对顾准来说也实在是一种不得已。

顾准说“议会政治必然有我们十分看不惯的地方”,比如冗长的演说发言,议员相互投掷墨水瓶,可以动辄“三读”、抬轿子、请客、贿赂等所谓庸人气息十足的做法或作派等,并且说过赞美革命风暴的话:“把轰轰烈烈的1793年的国民工会和死气沉沉的英国议会对比一下,那种只计较一寸一寸前进的英国精神又算甚么呢?”不错,法国大革命让人想到“大块儿吃肉大碗喝酒”的江湖豪侠气概,它的政治是用人头计算的,而英国精神就是一堆人站在议会里没完没了的辩论、投票,它的政治是用英镑、便士计算的。法国的历史当然是激动人心的,英国的历史当然是枯燥的,但是,激动人心的历史却是以无量人头无量血为代价的,让我们选择的话,我想我们宁愿选择枯燥的历史。

其次,批评是民主社会的主要特征。

在这样的一种制度设计中,最让顾准兴奋的就是对政府的批评、批判。因为政府产生于议会,议会的议员又产生于选民,所以,在资本主义的这套政治体系当中,选民、议员有足够的权利对政府政策、甚至对政府首脑评头论足、嬉笑怒骂。议会政治下,逐渐形成的批评、批判传统,正是其他政治形态所缺少的。顾准不惜笔墨。

顾准说,大革命要求铁的纪律,大革命涤荡污泥浊水,但新秩序一旦确立,那个革命集团势必要一分为二。这时候怎么办呢?“《文汇报》还该办下去,让他形成并代表—个派别。有—个通气孔,有一个吹毛求疵的监督者,总比龚自珍所说的‘万马齐暗究可哀要好一些吧。”顾准坚持“弊害不怕公开骂,骂骂总会好些。”嗍

他指出,“政治权威当然是批判对象。任何既得权利都是批判对象。美国盛行的种族歧视也是批判对象。”——在顾准的那个年月,1973年前,美国种族歧视还相当盛行,众所周知的有马丁路德·金等1963年的反种族歧视的抗议和他本人1968年的被暗杀,可做例证。“凡是和公众有关的事情,怎样保密也无法长久保密下去。说美国在越南的肮脏战争,是被批判的最后只好撤退,至少也有一方面的真实。”

虽然顾准言必称希腊、英美,但是顾准在盛赞希腊、英美的时候,他的心里是有一个参照系的。或者换句话说,顾准言必称希腊,其实针对的却是当时中国的问题。这是今天讨论顾准的无论哪方面思想的人都不应该忽略的。

与西方相比较,中国则是一个缺少批判传统的国度。即便在《论语》中,我们也很少见到孔子激烈的批评学生或者朝政。《触替说赵太后》,是被认为懂批评的艺术而被选入教科书的。我们的文化,在儒教成为正统后,批评成为绝响,中庸之道贯穿了两千多年。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谓“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所谓“独善其身明哲保身”、“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等等,不一而足。两千多年的历史,最多留下了几个御史,几个谏官。中庸之道,是儒家的基本道理。因此,说批判或者批评不是中国文化里面固有的一种基因,可能不错。至少,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缺少批评者与批评对象平等地批评的传统,最多,批评者是“跪着造反”。

顾准在他的这种以西方的议会政治为参照物的比较中,发现西方社会主要的批评功能的承担者是报刊和学校的知识分子,他们介入社会生活的最重要的方式就是批判社会。顾准评价他们都是些精神贵族。但让顾准感到奇怪的是,资本主义世界的这些批评。总是在促进进步。而批评的原因,一是他们总在挖空心思投大众所好,以便获得他们追求的声誉;二是他们这些人,不善感恩——研究常常受“基金会”的资助,他们的话却更多地是反对既得利益集团。

在顾准那个时代,世人对资本主义国家政党制度的认识,远不像今天这样客观。那时,他们往往从政党的阶级性这一本质特征出发,去挞伐资本主义政党政治为维护资产阶级的利益服务的本质,并批评其议会政治在形式上所表现出来的虚伪性,批评议会政治是资产阶级政客清谈的场所,是所谓“议会清谈馆”。而顾准却看到了议会政治的制度设计中与民主密切关联的一面,那就是为了体现民主而允许的批评、批判及其对于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意义。

这正是资产阶级的高明之处吧。战后,统治资产阶级社会的是民主思想而不是法西斯思想。——二战以来,事实上,法西斯思想在西方国家一直受到高度的警惕。而这种“不建立贵族和皇室封号,也不要世袭制度,国家事务盖由人民投票决定”的民主思想,克林顿说,直指我们作为人的内心愿望,这就是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不受政府干扰的发表言论和不同意见、结社和信仰自由的权利。这也就是美国1779年立国的基本思想,也是今天人们仍旧重视珍惜的思想。

事实上,分歧与异议,并不一定与既有的政治秩序不相容或对既有的政治秩序有害。最大限度的自由交换思想和意见,以及对不同的政治和宗教主张采取更加尊重的态度,将会带来更加稳健的发展。而批评者的价值或者就在于他们能让被批评者明白别人究竟如何看待他们的观点。所以“一个不断受到批评的社会才是唯一一个能够生存的社会。”|4~331-342)~杰明·

弗兰克林这位美国的重要奠基者之一,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批评我们的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因为他指出了我们的错误。”

而这些批评资本主义社会的精神贵族,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批评而为这个罪恶的制度所不容。这与多元主义世界观不曾浸润的地区的政治现实形成了一个鲜明的比照。冯崇义在谈到罗素的时候说:“古代中国那些‘经世致用的儒生,其最后命运不是可怜的变为奴才,就是悲壮地走向刑场;罗素并未面临这种两难的选择。他所需要的主要是智慧、魄力和热情。西方社会在近代以后形成了知识分子这一相对独立的社会阶层,他们可以合法地,从而在很大程度上是安全地干政,发挥其社会批判或为民请命的社会功能。罗素正是属于不甘心将人类命运拱手交给政客和富豪来摆布、怀着强烈的责任感和为实现社会正义而不断抗争的那类知识精英之一。”而时至二战以后,在整个资本主义世界,他们的知识分子们形成了一个知识共同体,独立于权力、富豪阶层之外,获得了社会广泛的尊重。

也正是这种批评使得资本主义没有像列宁所预言的那样在帝国主义时代走向它的消亡,并且保持着生命力:“假如1929年,那些坚持前凯恩斯主义经济学说的政党,下令禁止一切异端的思想,资本主义早就完蛋了。资本主义不这样做,那里有各式各样的批判。”

于是出现了一种奇观:资本主义是一大堆罪恶的根源,可是这一大堆罪恶不断地被揭发,不断受到注意,老是在做一些大大小小的改良,于是它虽然气息奄奄了,却老是混下去了。有时候,还显得颇为活跃。——自顾准以来的三十多年间,我们看到,事情仍旧是这样。

“甚至马克思的《资本论》在资本主义世界中,也起到了一种揭发批判、促进改良的作用。现在英国和世界各国的历史学家,对于拿破仑战争时代英国的童工,谈到时还是情绪激越,起码也要讽刺几句。在现在的西方经济学家中,《资本论》还是一种重要的经典。不过着重的,总是它的批判部分。”

顾准认识到,这种批判会使资本主义一点点发生改良,并使得资本主义在这种一点点改良中一点点灭亡掉。如果会发生暴力革命,那么也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顾准在这里没有提出,但却隐含了一种思想,那就是福山的世界普遍史的命题。但是,顾准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在对资本主义国家的批评做了上述肯定之后,顾准并没有被这种批评的假象所迷惑。他说“无论批判之风如何盛行,美国政治总是维护它的既得利益的。他之所以要出兵打仗,就是为了维护这种利益。”

顾准的伟大也许在于他能够从卑微的个人营谋中超拔出来,身处逆境而仍旧以他的赤子之心关注着我们这个民族的前途。顾准对于那个时代的悲剧有清醒的认识和深刻的洞察。他看到了这些潜在的危机,并且以为批评是解决问题的一个重要方法,是以他在批评议会冗长的发言和相应地无效率、低效率的时候,又在相当程度上肯定了议会清谈馆的作用。笔者以为,对顾准的上述思想做下述总结也许并无不当:议会政治是民主的具体实现形式,而批评乃是民主社会或国家的重要特征。

四、结论

由以上对顾准民主思想的梳理,我们大致可以归纳出顾准语境中的民主的基本含义。概括地说,它包含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首先,顾准认为民主不是我们本土的东西,在我们的传统中,政治权威是最高权威,在其他所有一切都围绕着政治权威并为其服务的史官文化氛围里,我们断然产生不出民主与科学的果实。那种把中国古代的重民思想和近世意义上的民主思想当作一回事,并把中国古代反对专制主义的思想当作是中国近代民主思想产生和发展的一个来源的论调,是自欺欺人。其次,在民主与科学的关系上,顾准认为二者虽然须臾不可分离,但却并非不分先后。唯有立足于科学精神之上的民主才是一种牢靠的民主。学术自由和思想自由乃是民主的基础,它们不是依赖于民主才能存在的。一个不民主的国家也一定不会有繁荣的学术、发达的科学,也就一定产生不出大师级的人物。再次,顾准认为,民主思想的最现实的实现形式乃是议会制度,在一个民主的社会里,批评乃是这一社会最重要的特征。也只有在民主制度下,真正的批评才可能产生,并进而推动社会的进步。

把顾准的上述对于民主思想的认识放到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的长时间段里去考察的时候,也就是把顾准的这些民主思想放到中国从前现代向现代艰难转型的过程中去考察的时候,我们可以评价顾准的对于民主的认识超越前人之处,在于他完成了一个对民主的从理想主义到现实主义的认识上的重大转折,即,他把民主从高调的乌托邦里拉回到具体该怎样操作的人间。仅此一点,顾准即可被称为政治学领域的“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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