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2011-03-21 02:46谢首勇
剑南文学 2011年10期
关键词:富农姊妹婆婆

谢首勇

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她实在是太瘦了,瘦得我简直不忍心看她一眼。每次我去她那儿,一旦我的目光碰到了她瘦骨嶙峋的蜡黄的脸庞,枯枝似的手臂,我就立即会把目光“闪”开。她的手臂只有五六岁儿童一样粗细啊,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我真不敢再往下想了。在我的记忆里,我是在想不起明确的时间,母亲究竟是从什么时间开始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母亲是快要解放的时候出生的,才生下来的时候还不到三斤。大外爷一看,便阴阳怪气地说:“这个样子,哪养得活!”于是在一个晚上,便瞒着外婆和外爷把母亲放进了马棚里,想冻死母亲。哪知母亲生命力如此顽强,在里面呆了一天一夜竟然活了下来。说起大外爷,那解放前在我们那里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是当时我们步家坝的大地主,为人狡猾,人称“步牦牛”。所以虽说是亲戚,但大外爷对外婆们有时候甚至连外人都不如,大外爷当时那样做,主要是让外婆不受带小孩儿的牵挂。而外婆做家务又是一把好手,他想让外婆多帮他们做一些家务。之所以叫步家坝,是因为“步”姓的人家占了绝大多数,当然也有一些极少数的杂姓。虽然比不上当时四川的“刘文采”,但在步家坝绝对是“大爷”。他拥有四五十亩地,十几条枪。出门的时候,一大群狗腿子前呼后拥,好不威风。解放的时候土改干部到他家去抓他,他满脸堆笑地说去给大家找烟,但一进屋就从后窗子跳出去跑了。后来听说他去了台湾,也有的说在那个年代或许早就死在哪里了。

解放后,由于是地主富农子女,虽然成绩优异,考起了广元师范,但毕业后并没有分配工作。她班上一位男同学想不通,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悄悄打开寝室的房门,独自一人跑到嘉陵江大桥跳江自杀了。母亲也不知道独自哭了多少回,但最终还是顽强地回到了农村。这在现在确实太正常不过了,但在当时确实多么悲惨和无可奈何的事啊!由于很少干过农活,十七八岁母亲回到农村很是吃力。夏日烈烈,母亲往大山上背粪,背的比别人是少了一些。但一些人的风言风语也就铺天盖地而来:“地主富农家的子女,干起活来也磨洋工!”母亲听了之后,满是委屈的泪水,她其实已经尽了全力了啊!但母亲很是坚强,她后来每每给我们提起这些事,总是以一种坚定的口吻对说::“别人能行,自己也能行!”硬是和那些常年干农活的妇女背一样多,后来不小心滑了一跤,把粪洒得满头满身都是。想到自己以前读的书都白费了,于是坐在地上禁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哭归哭,事情总是还是要做的。哭完之后,母亲又用手拾掇起洒了一地的臭气熏天的大粪,咬着牙,背起唢呐一样的背篼,艰难的向大山深处挪动着自己娇小的身躯……只有高高的大山,含着清泪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但母亲毕竟是1962年的师范生,在那个年代应该是“学高八斗”了,所以学校急需的时候往往又再三请母亲断断续续去“普子”(地名)代过一段时间课,我也是在那个地方一个“雨雪霏霏”的寒冬来到这个世界的。但在我出生以后就因为卑微的工资和当时贫下中农的意见很大就长期扎根农村,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工分养活我们三姊妹的艰难日子。父亲远在红四方面军战斗过的旺苍最偏僻的深山老林里教书,回来一趟要走170多里的山路,只剩下母亲一人在农村苦苦挣扎,挣的工分加上父亲微薄的工资也远远不够我们一家的口粮,还要给人家劳力多的补工分,补口粮。青黄不接的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也是常有的事情。我那时候虽然还很小,只隐隐约约记得一天晚上我们几姊妹各吃了一个煮红苕后,仍然围坐在火炉旁,可怜巴巴地盯着翻滚的开水,迟迟不愿离开,母亲懂得我们的心思:“我们饿啊!”她颇为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狠下心来,厉声说道:“还不去睡,还在等什么?!”我们便一个个站起来,在我走到房门回头的一刹那,我似乎看到了母亲那雪滢滢闪着亮光的泪珠,听到了母亲轻轻的抽噎声…… 因为日子过得艰难,加之当时对地主富农子女的歧视,所以母亲有时候的脾气也很大。姐姐因为经常落梳头的梳子,所以挨了很多打,甚至有时候小小年龄便在漆黑的夜晚,躲在阴森森的坟地里不敢回家。现在姐姐提起这件事都心有余悸,但我们也很理解母亲,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就这样母亲在农村苦苦熬了20多年后,在1983年国家终于给地主富农子女落实了政策。母亲万万没想到自己又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当了一名正式的教师。那一天,已经接近50岁的母亲拿着调令,欣喜地从那条长满了“高高低低”野草的小径几乎是“冲”了上来,她想尽快把这个来得太晚又有些意外的好消息带给家里所有的人。猛一抬头,看见我正站在那儿张望,高兴得脱口而出:“走,回家吃桔子去!”我这时才发现她手里提着一个暗灰色的塑料口袋,从中朦朦胧胧透出些青绿色,仿佛是荔枝去壳后里面蒙上的一层乳白的的薄膜。我们身旁左边是一颗高高的柿子树,上面“吊”满了柿子,又悄悄地藏于浓浓的青枝绿叶之中。轻飔微微地吹拂着,柿子调皮地探出小脑袋,泛出浅浅的嫩黄,眨着小眼睛,直冲我笑呢!……

我们亲眼目睹了母亲的艰难,因此三姊妹学习都非同一般的刻苦,所以都相继考起了高一级学校,成了当时最令人羡慕的“吃公粮”的人,这在当时我们那个小山村引起了轰动效应,这也给了母亲极大的的安慰。或许是因为母亲出生时的“先天不足”,加之又在外冻了一夜;或许是还因为在农村20多年缺衣少食的辛酸,体力严重透支,母亲患上较为严重的胃病,后来又做了胆囊切除手术,所以吃起东西来就更加困难了。尤其是今年正月初九,将近100岁的婆婆绊倒后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爸爸在那120多个日日夜夜里几乎都守在婆婆身边,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伴母亲了,她一个人独自在家。我虽然几乎每天去看她一眼,陪她说说话,但由于工作、自己的家庭等多方面的原因,往往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直没有认真对待。母亲一方面替爸爸担心,一方面又为婆婆担心,时常感叹:“这种情况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哦!……”尽管我有时也抽空陪她吃一顿饭,但多数时候是一个人,一个人的饭菜很多情况也是就将对付一顿。几个月下来,待我和爸爸一起处理完婆婆的后事以后,母亲的身体也就几乎垮了。而我对这些情况又毫不知道,因为母亲最怕麻烦我们,所以我在那儿的时候也从不提起。现在更是瘦得让人不敢再看,前两天竟然只有六十三四斤。我们一下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再三坚持把她送进了医院,输了400毫升的血,经过将近20天的调理,她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些颜色,体重也70斤多一点了,父亲和我们几姊妹才慢慢松了一口气。在今后的日子里,作为儿子,我平常是不太善于表达,有时候也想着许是这么大了,不好意思表达出来。所以只有把我对她老人家最真的希望和深深的祝福默默地倾注在这些文字里,或许在有月亮的晚上,随着皎皎的月光,能进入她的梦乡……

祝福的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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