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开始的与被终结的

2011-03-22 02:54唐国明
翠苑 2011年2期
关键词:晓晓

■唐国明

被开始的与被终结的

■唐国明

1

一个人是死人,两个人是活人,三个人才是全人。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我迟早有一天会明白的,可我一直没有弄明白。

当我离开名都花园的时候,我坐在二路中巴车上。从车窗外吹进来的风,使今天的我觉得格外冰凉。我一路打着寒颤,回到我的租住地赫石坡28号。一上床,忽然一本书掉了下来,我拾起,是一本我搁置了很久的《西山志》,封面是西山满山的红叶,我的耳边忽然流来一阵掌声与一阵阵声嘶力竭“0时代乐队”的摇滚,我情不自禁的打开一本他写的油印诗集《0时代》。里面夹了一页他在大学毕业的时候,给我写的留言,他写道:

那是一个多么可爱的秋天,路山下的红叶红如二月的花朵,一片一片的点缀着这座千年名山。天空碧静透蓝,阳光灿灿的,在那个上午,我终于看到你了。你站在那如吉普赛的少女,焕发着天堂般的光彩。我偷偷的看了你一眼又一眼,直到你轻轻的走远,消失在那条种满木兰的路上,空气中似乎飘来淡淡的茉莉香味。

我一直在寻找,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梦想。

这个惘然的时代,人们动不动就用这社会来摆脱自己的责任,来否定一切高贵的情操。仿佛时代现实得一切都不存在了,现实得除了金钱还是金钱。

一到下雨,我就会想起你。想起那一个个雨夜我们在窗前的谈话,你那微笑的脸蛋儿在雨中的灯下格外清纯。

你回家的列车启动,我的信也跟着出发了。几天后,越过那山山水水烟雾苍茫,最后停留在你的故乡,而我也似乎跟一辆列车随你而南去。是从认识你,我一直徘徊在一个红色的梦中。这梦伴随我已有许多个日日夜夜,我总是压抑着可怜的自己。一切坚强的我,婆婆妈妈的仿佛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可一看见你,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平生的要求不大,只要能竖起自己的笔杆,散发江湖。在寒冷的夜晚,有一双唯一替我围上围巾的纤纤素手。寒风中,我脱下的大衣能披上我今生唯一爱着的人。对于我,这愿望很简单,很理想,很清贫,很淡泊,很素雅。我觉得这才是人生,这才是真。我期待你如茉莉花那样清香淡淡的飘进我的庭院,氲氤成一个清香淡淡,书香淡淡的天地。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近来我一照镜子,似乎老了许多。我胡乱弄了一下头发,执笔的手不知为什么颤抖不止。想着自己的身世,好不容易碰上了你。又要因为这些而葬送,眼眨巴几下,用手去擦,满眼是泪。听说有的人只能生活在冬天,如冬天的冰,一到春天就会融化,难道我只能作冰,作冬天里纯洁的冰。

记住安安的诗:为了一朵花的盛开,必须有漫长的守望。

眼看就要各奔前程了,我不知道我是回家还是漂泊。相识这几年中,如果说你是一簇花,我就是一片绿色的藤叶,曾使你光彩照人过;如果说你是一片蓝天,我是一颗星星,曾使你有过清纯;如果你是一块碧玉,我就是保护你的盒子,曾使你有过晶莹。

许多像我这把年纪的人,都是孩子他爸了。我呢?还是一个要为前途与理想拼博的老孩子。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你的秋天。枫叶红于二月的花朵,你如一个吉普赛的少女,散发着天堂的光彩,我看了一眼又一眼。

既然秋天给我们静美的眼睛,那么就于夏花绚灿的天空去发现爱情的星星。

……

他可以说是这个时代背叛的天才,竟因为如此使他的诗成为“0时代乐队”的词。我打开音箱,一张“0时代乐队”自出的唱片,一句句上心的叫喊如咆哮的大河流来:

你我之间还共着什么。不过是一轮苍白的明月。你我之间还留有什么。不过一杯酒就浇熄了依恋你的火焰。面对生活。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说……腐烂了。发霉了……不如竖一块刻字的石头……月亮如白色的纸。上帝的痛苦之鞭,一鞭一鞭的把我抽向爱情与理想,成功与失望,永生与死亡……

顿把我拉入一种虚无之中。

2

他是一个艺术系的学生。他来到这里,是一个金秋的日子,到处是一片叫喊与操练。几天后,他将成为其中的一员。他知道,我们的军服是迷彩服那种,决不是那种草绿色的。

也许你认为他并不伟大,真的,他并不伟大。在“一二一”的呐喊声中,他顿时忘记了一切,如同走进了历史。他那被汗水浸湿的衬衣,被汗水打湿的领带,头上直冒的热汗,似青春的热血在不断涌动。

一幢又一幢的建筑,一棵又一棵树,把他如同置入一个世纪末的迷宫。有两个人上来帮他提着行李。他问他们来自哪个地方,何方人。他们说他们来自长江边上,来自洪泛区。他这时才想起,一场伟大的洪涝灾难,就如讨论了半个世纪的三峡工程终于来到。他几乎被电视里那些抗洪抢险的士兵官兵的讲话感动得没有眼泪。他怀着沉痛无限哀掉的心情,无私的奉献了一条自己穿烂的短裤,表示了他对灾区人民的爱。想起这些,望着此时,他几乎想扇自己几个耳光。他真不是人,他是一个上绞刑架的叛徒。他早不想活了,又拿他怎么着。他已找不到他的晓晓,活着也等于死去。

望着他们他好像就是一个罪恶十足的骗子,一个头发蓬乱,领结歪斜的流氓。他看不见他的脸,他的眼睛,肯定也不是什么玩意。他这时像被什么否定了。

他问还有多远。他们说不远了。他问他们到底有多远。他们把东西往地下一扔说到了就在这,然后走了。他愣在那儿。他觉得他们为他服务是应该的。

他抬头一望:艺术学院!哈,他终于来了!再仰头:妈的,这么破旧的楼房。他蹲下身来擦了擦汗,望着旁边来来往往的小妹子:怎么这样,难道美人的风景在学院里消失了。突然迎面走来了一个好看的,仿佛在嘲笑他说:色狼,美人在这呢!他端了端眼镜。笑眯眯的望着,我笑眯眯的走过去,手上提着行李。他的厚脸皮下的厚嘴唇滑出几句话来:想不到。我也说想不到。他说这就是伟大的缘份。我说这就是伟大的爱情。他说:好吧,咱们就如木棉一样站在一起。

他四周望了望,望来望去望到我胸前有一只要叮我的蚊子。他说:它在哪呢?我低头望了望胸前一脸迷惑的问:什么在哪?他刺耳的笑。我把脸绷紧说:你的笑声真难听。他说他不是好东西。我嘻嘻大笑,好久才停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拍着两条还未启开的铁门。说:怎么还不开门,几点了。我说:你没带表。他正想说:婊子嫖客才带表,用来计时。那个来开铁门的,把他的话打断,人越来越多,他要我看着行李,我要他看行李。他只得帮我看行李。

美人越来越多,全都像是独生子女,被爸妈呵护着,撒着娇。望着这些他又悲凉起来。擦着额头挤出的汗。

没什么了不起,他恨恨地说了一句。他不再看谁,他想自己就要成为学生了。有一个送妹妹读书的哥哥,也在旁边傻呆呆的望着行李,问他在送谁。他说送自己。那人又问他多大了。他说:“25”。那人一拍大腿说:好年龄。他说:哥们不是在讽刺我吧?那人说他会吗?接着那人要他猜猜他的年龄,他说那人“26”。那人瞪了他一眼。说:才20岁,刚上大二。他说:好,有深度。那人问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他说:刚从北京天安门乞讨回来,为了伟大而神圣的艺术事业,江湖五年,“白头苍发”。那人说:不是,是“苍发白头”。他说:“白头苍发”就是“白头苍发”。那人说:“苍发白头”就“苍发白头”。他“嚯”地站起身来说他累了。

这时我回来了,一脸春风。他问我有什么使我这么得意。我说:“收费合理”。他去报名,那边窗口就叫着钞票钞票,自考自考,刺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一拿条儿,他就是大学生,事情就这么简单。从此白日登名山,周末上“情人岛”逛“堕落街”还有那个早已向往一脚踏破的图书馆。

他和我这美人潇酒一挥手就去宿舍。带路的老生翘着屁股,如企鹅。他提着笨重的行李,一歪一斜的走好长一段,还有好长一段。

他问到底在哪。那老生恶声说:在前面。他骂道:凶什么凶,你还不是自考生?你刚来的时候难道不是这样。老生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他说他就这样。老生摆了摆手说:别说了。他还是骂了一句操。才没说了。

终于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似的看到了他要住四年的房子,被人誉称为这里的“白宫”,三个月修的危楼。蓝色的床、白色的壁、铅色的门、漂亮的丽人、潇洒的男子、一排排消费饭店、堕落的游戏厅、录相厅、球场、轿车……一番兴盛繁荣。

他爬上铺位,垫上底,铺上一床破被,想:破被单好,睡它四年就扔或成名的时候,给后人留下一份艰苦朴素的财富。

刚想躺下,就从十二位室友中找到了他的同乡,他想怎么在这里碰上了,伟大伟大。

他开始了正常的生活,望着他们一张张脸上写着想家,他却安然自得。

也许他年龄大,见着他们就吹牛:扛过100多斤木头,翻过海拨几千米的山梁,吃过荞麦糠粑,跑过江湖,打过架,住过别墅,当过采编,做过盲流,还和某些伟大的作家见过面,握过手,只是没有合过影,没结过婚……

接着上级命令我们开始军训:他把迷彩服往身上一穿,往镜前一站,马上成了一个干瘪老头。他欲火正旺朝同伙们说:中国人正面临着一场下岗危机,为了不使革命的同志下岗,为了生存,再来一次成吉思汗的扩张战争,我们爱祖国,爱人民币,尊重主权,但我们更尊重生命。

他当时好像就如站在德国人面前正在演说的希特勒,也如正要整装待发的拿破仑。

这话只有个别人回应。我想这回应的人肯定是下岗职工的子弟,一调查不是。让他大为失望地唱起了《执著》。可他把它唱成了“鸡脚”、“鸡脚”从此如百合花一样在绿菌场上每一张嘴里四处开放。

太阳白花花的,教官是一位军校学生,眼睛如刀一样,削过每一个人的身前。我突然像个小女孩“哇”的叫了一声,他想我一定找到了什么感觉。一眼瞧去,清一色的女兵,稀稀拉拉几个可怜兮兮的鸟男孩,皮笑肉不笑,都如一棵棵刚从温室端出的嫩苗。教官问他多大了,他说“25”。教官的耳朵也许出了毛病,说什么“二百五”。引得那些蔫下去死了一般的人突然活了。他笑起来,声震天宇。教官严肃的喝道:立正。他肃然立正。他手拿那根如牧羊棍的教鞭,来回走动,严厉的骂道:别跟我“吊不啦叽”的。又引起了一阵哄笑。

他一回宿舍就考证“吊不啦叽”什么意思,“鸟不啦叽”什么意思。“吊不啦叽”不对,应该是“鸟不啦叽”,就是“鸟不拉粪”。

这是他当大学生做的第一个成功的学术考证,一下就在同学们中间发表了。

从此,彼此碰上的第一句话就是“鸟不啦叽”。

现在蔫下去的人越来越少。正步踢腿立正,天天练。一在休息的时间,他就十分责任的站在同学们中间大叫大嚎。他好像就是他们的救世主,好像就是他们的领路人。他们在背后不知道怎么议论,他开始成了搬运工、生理病医生、寻找者、财产寄存处……他突然觉得有用了。

我找他的次数开始多起来。一下成了他宿舍的话本,由话本就引申到女生:谁的脖子粗谁的脖子细谁是女人谁是女孩谁最漂亮谁最美丽……说到这些他就如老师教小学生似的说:在大学谈恋爱,简直浪费了青春浪费了金钱浪费了时间浪费了感情……他们一听这话,把他当成了攻击的封建堡垒。而且骂道:你不玩女人还是男人吗?你以为你是老处男还光荣吗?简直是对这个时代的侮辱,对我们男人的侮辱,简直是浪费性资源,白活了,白活了……

他一遇上这样的时刻,只得痛心的大叫一声:睡觉,女人有什么可怕的,一弄她就会呻吟。

面对苍茫的夜色,听着窗外秋雨的声音,昏昏沉沉的睡去。

一到早晨。

大叫一声,朝军训场走去。

一到军训场。教官要我们搞内务,我们几个手忙脚乱,乱弄一气。他的被窝怎么弄也弄不好,就去了外面。

回来。他们说:教官走近他的床铺问:这是什么“鸟不啦叽”的猪窝。他听后说教官懂个屁,人就要有猪气马气牛气猴气。一个同学跑到他身边用鼻子闻了闻就说:怪不得你身上猪气牛气马气猴气全有,你好像从军训开始一直没洗澡吧,看看你这头发像一堆乱草。

他推开他把胸脯一拍说:你们懂什么,这才叫军人。这一下如点燃一串鞭炮,全朝他呸呸呸,那些臭口水溅得他全身都是。待他们全停止了“卫星发射”。他说:不干不净,身体没病。他们指着他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像你这么恶心的我还没见过。接着他们指着他笑成一遍。

他在笑声中跑出宿舍,在澡堂里洗了一个小时,身上好像掉了几斤肉……

那个常来找他的我大概熟悉了这个校园,从此没来找他。军训结束了,军训唯一给他的学问是别“鸟不啦叽”的学问。他再也不是拿破仑希特勒。

上课第一天,一位正儿八经的教授,一上台就布置一篇作文,大谈“堕落街”“情人岛”,仿佛那才是我们的场所,标准化试题能选拨什么鸟人才,我们才是适合自己个性的人才。

作文当场就写,一动笔他就想起那个偏僻并不怎么贫穷的山村,想起父亲送他上车的情形……他手握着笔,就不能停下来。

几天后,班上新来了一位女生,看上去好像和我年龄一样,我怕她勾引了他。我一下课跟他走一块,也许由于苦闷,跟他大谈爱情观。

一个雨天,我用伞给他遮住雨说:我们从现在开始在同一屋檐下了。他望着我一个人朝雨中疯跑前去,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流了出来。

快天黑时,我回到宿舍。我再也不敢见他。一切如一场雨,那么突然,那么易止,这样我走过了秋天。

我还有快活吗?我不知道。我还有快活吗?我更不知道。

我跑到东方红广场望着伟人望着夕阳默问:你的时代过去了,我的时代在那里呢?望着近旁的自卑亭我想我的时代在开始。

我走了几步,回头望望,已是夕阳满山,空空落落的庭院在秋风中呼啸几声,冬天来了。

那天下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雪。我身上没钱用了,同学在宿舍里全都叫嚷着回家。一提起回家,我更加茫然,仿佛一期就要这么结束,就像窗外的雪触地即融。时光就消逝得这么快。

雪停下后,接着是几天寒雨。他每天没带伞,他在寒雨中想起远,远还在那个县城的中学教书,仍旧没有成家。他流浪几年,从北京回来见着远,迷惑不解。

他来这上学的那天,去看了远。那情形很糟。远说花有败也有谢的时候。远送他到门口给了他一封信。

他走了出来,天空下着雨。

在秋阳中站到这里,雨声里他站在了山下,第一天去看了那座千年庭院。在一股冰凉的气息中,确确实实的感到一种文化的重要。

于是开始手里捏着远的信,开始打听那位姓丁的助教。

问了许多许多老师,都摇头。他觉得很迷惑,不可能没有这么个人存在过。

我开始四处留意搜集关于书院的书,搜集了许多没有找到一个姓丁的编者或撰写者。我想这个姓丁的到哪里去了。难道死了吗?这是不大可能的。难道改名了?这更不可能。

我曾对本校研究书院的一个个拜访,都说弄不清楚。

我一个人独自去了山上。在山林里如一头野兽般乱崐闯,闯到一座新坟前,见一碑刻着“丁一凡助教之墓”,从刻碑的日期看,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想来应该是他。他怎么又被葬在山上?

他在坟边如考古学家一样坐了一会,走下了这山,已是夕阳时分。他回到宿舍,把信丢在床头,放到枕头底下。

我极度无聊的度着周末,我感觉极度孤单。面对成双成对的男女,我想在这个学校不恋爱,简直不可能。

于是他想谈爱,又怕恋爱。

他给远写信说:

……

广州一位诗人给我的来信中有一句说得极好,只要能长长久久的做朋友,哪怕一年只通一封信。大意也是如常比喻爱情的那句很有名的词:“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提爱情这两个字,在想象与经历中,应该是很有点淡茶似的味道的。而我却如同面对一杯自来水,喝又难受,不喝又口渴,思索久了,就做起喝与不喝的学问来。搁置了“天街”,也搁置了江边的“情人岛”,而唯亏待不了的是自己。我拚着小命奔向一个又一个我力所能及的知识河流,然而却亏待了朋友,没有向他们问候,也没有登门拜访,在山下读了几个月的书,书信却寄了廖廖几封。

生活于我的表面却是这么平淡,而在我激越的内心,在岁月的蹉跎中,把一切包孕于内,自己酿造起自己的酒,那究竟是什么滋味,醉人还是涩口,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生活就是自己的生活,不是留给别人的。想来平静倒是一种大美,不与之争,不是不能与之争,而是不值得与之争,这可以说是一种极至的成熟。

在情书中聚积的无声更是美好,在平静中稍稍泛起情感的涟漪,更是一种平阔。虽然我们现时相隔这么远,我们也在平平淡淡中交往,偶尔写那么两封信,谁又能谪听出这种似二月柔风吹过平静水面的声音呢!谁又能感觉出那种如静夜月色染上树梢的情致?

冬天又将在暖阳中慢慢如冰似的融去,如在缩短我们相会有期的距离。也如我们的期盼之心,在慢慢地加温着大地与河床,静候着缓缓抚摸着春天而来的水。

这信一寄走,远马上给他回了封信。劝他该谈恋爱了。

又问他找到女朋友没有,他回信说没有,只是那几个如晓晓的影子在自己眼前又抓不住,痛苦极了。她来信说:应该学会承受痛苦。

雪开始飞舞,他突发奇想,猛然间对那书院有了兴趣。书院为近代历史输送了不少人才,不知日后还有不有这种传统。他觉得应该了解它,他需要买一大笔钱的资料,他给我拨响了一个电话。

电话在雪中传到我的耳膜,他一想起我江南绿水春山似的身子,心又跳起来。我在那头回答得很恳切:要他过来。他来时,我人不知哪去了。打通我的手机,我喂了一声挂了。他如蒙受了奇冤,从雪中走了回来,已是晚上11点。

闻着街旁飘着的“夜宵”香味,才知道已经饿了。

他坐进一家小店,望着那招牌上的“丁一凡”三字,他问店主认识丁一凡吗?店主说只是听说过,是一位助教,一位很年轻的助教。他问,他还在吗?店主说不太清楚。

吃完饭,天空的雪还在下着。

大清早起来,望着一片白色的天地,突有一个从外回来的同学说:昨晚有一个女同学出事了。是在晚上出的事,就在她租住的那间房子里,被人强奸后又杀了。日后千万别去外面租房子。我一听这件事心惊胆战起来,一打听出事的地点,就在丁一凡店的楼上。

天气又寒冷了,寒雨绵绵的日子,他每天没带伞的跑去上课,有许多同学觉得很奇怪。

每次他坐在教室里颤抖的时刻,觉得异常孤单,异常的无奈和无助。每在此时常想起一个红影,一个可爱的红影,她极像晓晓,就是那个他在图书馆前见到的我。他当时还神经质地说他找了我五年。当时我好像在等谁,说完话我如云一样的飘走了。

是从那次,每次见到我就会给他一次无奈的折磨。总想我是不是如晓晓一样,如许多不懂事的女孩子一样,是不是弱不禁风的那种。后来越想越明白,我什么也不是,是他心中的一团欲火,永远在燃烧的欲火。或是欲火上氲氤的一团团似真似幻的云。

他想在每个时候,一定与我结识成朋友。

他开始老在雨天,尤其是下雨的清晨或傍晚,他常这么想。

天气越来越坏,不是刮风就是下雨,我总是风雨无阻的去那寂寞的千年庭院中。

记得刚来时的秋天,好容易碰到月色好的晚上,迎着水盈盈的少女,独自朝前走着,四周的月光在每片树叶间流动。清风吹过,发出飒飒的声音,似如倾如诉的春床少妇,使我倍感寂寞的心灵掠过一丝温柔,如在一个绿色的巢里,一切好像是属于我的,又不是我的。头顶的月亮如一盏路灯,也似苍穹上一颗纯洁的心。秋夜的微风吹过来一丝淡淡的八月桂花香味,混合着那细微的水声,幻觉里似一个女子在某处舞动。可惜那水塘却没添上一片残荷,白天见的狼藉,在月色中变成了一片诗意,一个梦境。人悄悄,仿佛什么也没有,抬头到了吹香亭,夜已经很深了。但发白的路上,还散步着那些到这里乘凉避暑,暂歇讲学的浪者游人。似乎小道上由以前讲学的热闹变成现在旅游的热闹。

除了“唯楚有材,于斯为盛”还在,余下的只是一个谁也不敢惊醒她酣睡的美梦。青砖绿瓦,高檐飞耸,沉寂如生锈的铜。绿锈漫延了它,时间淹没了它,四周的高楼树木吞噬了它。墙外几间居民小屋,低矮、简朴、自然,如北京胡同的四合院,房门紧紧的关着。四处静静的,仿佛都睡觉了。那屋顶上盖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腐叶,与刚落上的落叶,似乎年深日久,仿佛被一种什么威严笼罩着。

苍凉沉寂中,谁又能谛听出如风吹皱水面的声音,谁又能感觉月染檐角的情致。在历史中的无声更是美好,在平静中稍稍泛起情感的涟漪更加平阔,在月下的苍凉也许更真实如淡茶。

拨开如帛的月色,突想起另一座废弃的青松校园来。走进满园青松庄严肃穆的那里,也是一个秋天,我正是一个发热做梦的少女。月光如银子般铺在我的面前,从一条敞开的门走进去,里面没住人似的,四壁灰尘,记得一个人斜躺在床,手里拿着一本书,悠然自得,好像没人进来一样。我放下书,朝窗外看,月光停留在那窗下的奇石与苍竹之中,我禁不住说:这里真美。他说:起风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阴森怕人,幽如埙音,使人置身洪荒大漠。我转过身来,他就不说了,仍看起书来。我从他桌上的乱堆中随手拿了本书,那本书上题写着两句“子规夜伴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使我至今难忘,我还曾在哪里认识了不幸的你,现在都不知飘落何处如雨般散落何方了。

如今又是一个秋夜,面对一闪一闪的星光,我知道我再也赶不上那个年代的末班车了。世界上寂寞的人,总归是书生。此时,我又走向哪呢?前面是我的寄宿处,后面是皑皑如雪的山中月色,微风中我似乎听到了什么,难道是书院的世纪呼啸,我什么也不去想,走入寄居的住处。

窗外,月色透过树梢,如千万只银色的蝴蝶。书从床头一本本排过去,如一组人生的琴键:夜中多少南国佳人,多少谪客边臣在故弄清影把酒问月,扶头酒醒栏杆倚遍……什么时候月落了,我也不知什么时候睡了,晃忽中,月成了我我成了月,月也是我我也是月,醒来如一场寒山的梦,山寺敲响了凌晨的钟。

秋天已远。

这座千年庭院,现在却在严寒中安祥的接纳着他,使他在这儿忘记了凡尘中的一切,也忘记了晓晓。只觉得此处曾传递过文明的火种,渐渐有了一种神圣的历史责任感。

他狂妄的想,他要研究它。但又要离开它,走出它陈旧的围墙,扑向生活的现实。面对着放假,天空又寒冷起来,行李里除了书还是书。火车在深夜开动,回到故乡的县城已是第二天傍晚,一下车就听人说远病了。

他见到远,是第二天早上,天空还下着雪。她躺在洁白的床上,一脸苍白。身边的医生和护士在来往穿梭,不停地忙碌着,看样子,已经没有时间和她说话了,只见她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朝他招了两下。

当门被咣的关上时,他的泪哗地流了出来……他想她应该是平安的,手里的花不知为什么掉到了地上,又慌忙的拾起。

那天雪下得很大很大,她母亲捧给他一个盒子,说那是她留给他的,他抱在胸前就走了。

远的死,更让他坐立不安。他无心去翻那个盒子,他的精神似一下崩溃了。

面对校园,似已失去了往日的活跃,已变得一片沉寂,像是被一场雪压了下去似的。

我床头已撒满了关于千年庭院的书。望着校门,望着建在沿江大道上的新校门,望着情人岛,望着横流的江,一切都是空荡荡的。

他的心也空荡荡,他又开始找丁一凡先生,找来找去,先从远就读过的外语学院查起。

远,专科生,毕业后分配到县一中……

其他的事没有什么记载,与她同室玩得最好的一个朋友航,现在分配在南方沿海一家杂志社。他不懂得航,被分配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按照学院提供的地址,给航去了一封信。

在一个春天的下午,他又碰上了我,他的心差点跳出来了,我真的太像晓晓了。他难以启齿说我像他心中的晓晓,也不敢跟朋友说,他想一个美好的东西把它永久藏在心灵中最好,即使是一种可怕的悲哀。

他其实是一个极不善于跟女孩打交道的人,要是有人骂他愚蠢,他肯定承认。他真是愚蠢。飞蛾见到火光就扑,尽管化成灰尘。如一个圣灵,只看到爱,爱有时会使他瞎了眼似的,猛闯上去。闯得鼻青脸肿。

春雨淋了一场又一场,大概人都成熟了些,宿舍里也少了很多笑话,少了很多生气,大都成了一条可怕的书虫。有一次我梦见我变成了一条虫,在啃一本书。我把这个告诉了我的下铺。我的下铺说:禹是一条虫,这是好事。我听不懂他的意思,她说话很神秘。

给航发出的信已一个月,也不见回音,更不见回信。他已经没有信心等下去,突寄来一封挂号。信里只写了两句话说:如果你真想了解远,请亲自来一趟沿海。他一看这两句话,不敢再言说什么,写这样的话给他,竟让他等了如此久。去沿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去哪里筹这笔钱?

他写了一封信,望她高抬贵手。

一个月后,天空很蓝。接到航的信,在信里问他是不是爱上了远。他去信说:人都死了,就不要讨论这个问题了。信一去,航一星期内回了信,问他远是怎么死的。他无心再写这封信,想不到想了解一个人是如此艰难,寻找一个人是那么困惑。他沉闷极了,去了“情人岛”。坐在船上,老船夫说他很像丁一凡先生。他笑道:我怎么像丁一凡先生,丁一凡先生不是已经死了。老船夫说:丁一凡可是数一数二的诗人,他永远不会死。

他斟酌着这老头说的是不是真话,他怎么会认识丁一凡,一个目不识丁的人,怎会认识丁一凡。他说丁一凡那时常带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来这岛上过周末,每次都是他摇的船。他问后来那女大学生呢?老船夫说:丁先生说回故乡去了。他问丁先生怎不和她结婚呢?老船夫说:丁先生这么想,只是在他出生的乡下已经有老婆、儿子,他还怎么结婚呢?

他坐在船上不再想下去。

坐在情人岛,直到老船夫叫他回去的时候,他才站起来上了船。

老船夫不再说话,把他送上岸。

他回到宿舍,如进了一个闷罐子,天气出奇的热。沿海的航给他打来了一个电话。

他放下电话,那夜都睡不下,他头上似乎有一架飞机,从沿海飞来。

见到航,是在机场。她出现在机舱口的身姿,如一位还没有成家的南国佳人。她径直朝他走过来握着他的手说:我老远就认出你来了,你太像丁一凡,也难为你要见我,我的大诗人,我也要见你。他笑道:我可没向你投过诗。航说:远可把诗全寄给我了。望着她那一张交际的脸,他总觉得这一切虚幻得难以想象。他说:此刻我只想知道远与丁一凡的事。航说:要想知道这事,晚上吧。

那晚上,航住在枫林宾馆。窗外又下起了雨,天气异常的闷热。航说:丁一凡是一位使人着迷的诗人,远身上既有乡村的韵味,也有城市的风韵,我只有城市风骚,想不到远死了,丁一凡自杀了,我弄不清为什么远回故乡去,沿海那家杂志社指名要我俩,不知什么她把这样好的机会放弃了。他听了这些,再也不想听下去。他几天后送走了航。航回沿海后,给他来了封信,说日后如果想去沿海工作,跟她联络。

他打开远留给他的盒子,里面是一本丁一凡的诗集和她的一张照片。下面一张纸上写道:请你将这退还给丁一凡。他放下,坐在桌前,面对着黑夜,点燃一支又一支烟。

大清早,他就去那坟前烧了。望着那火,那飞向天空的纸灰,他又想起远头上的蝴蝶结。

一日我织了一个千纸鹤给他。

他独自迈步在登高路上,望着爱晚亭,在春天的柔风中,他一个人走着想着。一对对恋人从他身边轻飘飘而过。想假如他有这样自由自在的一天,晓晓在他身边,可这个日子似乎很遥远,很遥远。老觉得他看见了他的前生。他的前生很孤独很寂寞,像现在这个样子一直在寻找什么,在寻找失落的什么,今生还在寻找。

默想间,一个人拍了他一下。回头一看是我。他朝我傻笑,我朝他傻笑。我说这么巧。他说这怎么巧,遇上就是遇上了。他问我去哪。我说去登山,缺个伴。他说他刚从山上下来,他要回去。我说刚才我看见他从下面走上来的。他说不是。他是从上面走下来的,我认错人了。我说不可能。他说不可能的事多着。他回头就走,我喊道:这么不给面子。他说谁给他面子。我说我这不是给了他面子,他说我放他下去才真给了他面子。

我一气走下来,坐在东方广场,我不知我有多贱,贱到了何等程度,我坐下来又内疚不已,自己孤独也活该。

他走回去时,宿舍里没有一个人。爬在桌上,写些无聊的话给自己看。我来找他,我站在回廊上,在男女生相隔的铁门那边,递给他一个礼品盒。他说:你为什么这样。我说我还记住他的生日。他才想起他早已忘记的生日,他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的。他望着我好久说不出话来。我皱着眉头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没怎么。他晚上请我吃饭,我说不了,我今晚有事。

望着我慢慢走远的背影,从他脸上滴下什么打在礼品盒上。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他被一群女同学请去吃饭。

面对她们他不知道说什么,像一个想哭的人。面对她们的眼神,她们很难理解这种状态。他想她们永远也不会理解,因为她们走入不了他的内心庭院,他也走入不了她们的情境。他唯一想说的除了谢谢外,其他什么也没有。

那时,窗外下起了好大好大的雨,上帝故意在捉弄他。他只能给她们讲几个粗糙的故事。晓晓不知什么时候随他的故事而止,却是暮色时分。其中一个送了他一段,最后给了他一个深情的眼神。他觉得她就像一个初次登台演戏的演员,那么不自然。

他一进宿舍,几个哥们全围上来,说看他身上少了什么。他大声说:一根毛也不少,一根毛也不少。

闹了一阵,去吃了夜宵。他最不爱喝酒,也不抽烟。瘦瘦高高的,脸带菜色。

喝了点酒后,他的脸由青变红,一张脸像是有了许多蜂窝眼,歪头晃脑的一群去了录像厅。录像厅臭烘烘的,使他酒醒一半。成对成双的男女学生像蛇一样缠在一起。哥们独包了一个小厅,他们那些懒虫,全推他去点片子。他去时,在门口的亮光中,他看见了我跟你在一块……他转身跑出了录像厅,走在堕落街,任晚风呼呼的吹着走回宿舍。坐到天明。

他从此不再谈论什么,每大清早往艺术学院去。同室的人说他是该正儿八经找个女朋友了。他说找一个纯洁意义上的女朋友还行,如果找一个爱情上……他们齐声说:这么没出息,出去出去出去……他被他们弄得哭笑不得。

他的下铺在他耳边说:你心中的那团云呢?他说:再说我抹了你们的脖子。这句话弄得他们快活起来。齐声说:有这样的吗?把他扔出去、扔出去、扔出去……他心慌了。说不谈了。他们互相说: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上茶”。他们一齐冲上来,就七手八脚把我按住,朝他脸上倒茶水。他们一松手他就神经质起来。

一边叫嚷着一边找眼镜找洗脸巾去洗涮室忙乎半天,大摇大摆地回来,他们就叫他 “二棍子”、“二棍子”、“好东西”、“清高”、“草包”……一阵大闹后,各自沉静下来,又开始叫其中的一位测字算卦。

生活每天差不多都是这样,有时连“香干”、“臭豆腐”也用来开玩笑。一说到下流的地方,就那个那个那个起来。他实在受不了,他如一个白痴般的坐在床上。

他初次来找我,我大吃一惊,捂着丰腴充满诗意的胸口。坐在他的对面,时不时瞧他两眼。洗了两个苹果,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那天晚上,雨下了很久。他告辞时,我轻盈如水如落蕊。身体如新开的花朵,散发着淡淡春天的茉莉香味。如茉莉花开放,放出淡淡的芳香,带着一种正常的笑容。

图书馆前是茵茵草地,他见到我的那个下午,就是在这片菌菌的草地里。我如一朵红色的花朵,开放在草丛上,当时微风轻轻的吹了过来,如一股缓缓流来的弦律,抚慰着我跳动的心灵。离别的那一刻,我如一颗北空的星星,在人群里若隐若现的远去。如一首诗,被他读得如痴如醉。

他坐了一会,走下了楼梯,走下那楼梯如走下一座山,雨滴落了下来。雨打在街道街上四溅,到处开满了水花。

望着两边的灯火。

街上许多成双成对的人,如幽灵一样的飘过。

我想一切就要来临他是一个不轻意去爱的人。他头痛几天,把一篇写好的稿子塞给我的同室,就走了。

我拿着那稿子,摸黑下了楼梯,在楼梯口我望望天,钻入茫茫的黑夜中。

我在樟园里傻傻地发了半天呆,我不知我在想什么,我的眼前总幻现出一座花园。那座花园不是我的,花园里的茉莉花在一朵一朵的谢落。

我觉得我的世界马上就会消失。我走出了阴森的樟园,我觉得世界冥冥一片。

我到艺术学院后的一条背风的石凳上又坐了很久。我走回去,风停了,窗外下起了雨,我手里捧着一本书,在冰凉的雨声中睡去。

“花褪残红春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去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惭俏,多情却被无情恼。”

醒来,天已明了,雨还在下着,手里的书还紧紧贴在胸口。一摸头发仿佛鬓已星星,仿佛就这么做了一辈子梦,听了一辈子雨。

我就这样走出了他的世界,如一朵云一样飘过去飘远了。

他开始每日如丢了魂儿似的,如白痴一般坐在床上。唯一能想起那个在他心中一直如风一样的女孩写过的话:……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接受而不知天高地厚,并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拒绝而放弃自己对未来的设计和对理想的追求……

宿舍里的人此时全望着他。望着他们看他的目光,他擦着额上流出的汗。

雨还在下着,他又想起我。

3

我是那种看上去很漂亮富有内涵的女性。刚认识的时候,他是有点迷恋我,到现在想来也没有什么的,其中的原因也说不清楚。我的家境很好,父母都是工程师,他从来不是为这个才迷恋我,他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他心里最崇高的是艺术。他喜欢我的原因是我对艺术的审美有种先知先觉。开始的时候我们无所不谈,渐渐的没有什么话题。大概他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一出口就是艺术,我听腻了。听他谈两个小时艺术,不如去舞厅OK厅现实。他很讨厌那些场所,一是没有精力与时间,二是由于他身上没有那么多钞票,因为他把所的钱都花在了买艺术书的书上。艺术才是他的世界,他想有了它才有他,他是为它而生的。

我不喜欢搞艺术研究,我满骨子里渴望另一种生活。我们其实爱不爱无关紧要,他也是从苍天降临的,即使不比我高贵,至少他有他的人格与自尊,他从来不会求我,他只爱我的本身,其他一切全见鬼去。

坐在桌旁,望着眼前的纸,我停下笔来,对着夜空中的雨,我突然成了一片云雾一般。我烦燥的把纸哗哗地撕了,光着肩膀,找到了根烟慢慢的吸了起来,如同置身在远处的沙漠。我似乎听到了那里的驼铃,看到那里的商队。我曾跟他说过一个故事:

一个流浪汉,从乞讨开始,到拥有个宠大的商队,富可敌国时,什么都有了。唯一缺少的是一位心爱的女人。于是他装扮成一个普通人,四处寻找。寻找了八年,自己已60岁了,他以为自己这一生完了,再也找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在他正绝望的时候,突然一个农家少女迎面走来。他望着顿时热泪纵横对着蓝天说:我心爱的人终于来了。他在夕阳中问:姑娘,能骑上我的驼骆去远方过幸福的生活吗?姑娘摇了摇头。商人一生就这样完了。

他说:这是我在天方夜潭。这问题我没有跟他争下去。他那样想根本不奇怪,我的某位女同学“每周一哥”的换男朋友,还有一个谈恋爱的举行“半月谈”主义,所以我傻乎乎的忠诚他这个“专一”主义的书呆子。他心里常装着晓晓,他后悔当初他就不应该跟我接触。晓晓一飘,我就马上当了个替补队员。为什么那么糊涂地被我迷糊上了。

北京的朋友给他来了一封信,要他去沙漠。他真渴望去沙漠一次。他问我有不有兴趣。他烦透了我的庸俗。我见他一脸没有笑容说:好吧,以后只要不和女孩说话,只要你能做到,我就去。他想只要我愿意跟他去沙漠,干什么都愿意。我十分鬼,要求他得每天陪我上舞厅录像厅,周末上公园。

他算了算,还有几个月时间,这叫他怎么受得住,他身上只有一点儿的生活费了,这怎么消费得过来?他说:能不能再……我嘴巴一翘,他只得乖乖的应着,硬着心肠如仆人似的维护着我。他哪像是我的恋人,简直是我的一条狗,为了我好玩,他更加省吃俭用,由以前不吃早餐变得现在只吃中餐。一月下来,他瘦得不成人样。

他星期日那天幸好和我闹矛盾,在宿舍里躺了一上午。一个同学给他带来一了封信,信上说:那沙漠条件恶劣,还是不要去好。

他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我,对我宣布,他不再愿意上舞厅公园,如狗一样跟着我。我说:我再也不稀罕他,一脸漆黑的瘦猴。他说:我这瘦猴还不是你婊子磨的。

我们就这样算分了手,他坐在学校公园,发了几天呆。最后才想清楚,什么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见他的上帝去。

放假时,他去应聘一个家教的工作,他们见他普通话不行,没有要他。最后他只能在建筑工地上充了一名小工,挣到了一点钱。他天天省吃节用,他想他聚到一定程度,他再去沙漠,反正他的爱情已经死了。

开学的时候,他编了一个谎言,写了张请假条去批假。在路上看到我,身边跟着一个又丑又矮的熊一样的胖男生,有说有笑的。他把头偏到一边,飞快地走过去时,我在背后大叫一声。他被吓了一大跳。站稳时,才回头来,望着我。他说:你叫我干嘛?我说:还好吗?他说:我什么都好。

我在他说话的时候,支走了那胖生说:你别隐瞒我。他说:我隐瞒你什么,我暑假在这儿画画,画晓晓。我说:我刚才听人说了。他说:你知道了。我说:我知道了。他说:知道又怎样,我不是画云,我画我心中的晓晓。我说:你……他说:别说下去了,我也不想听,我现在不想要任何人拖累,我也不想拖累别人。我说:我从此以后不再拖累你了。他说算了吧。头也不回的走过一片又一片草地,向一个办公室走去。班主任一见他就递给他一封信,又是北方那个朋友写来的。

信上又说:要他暂时不要去沙漠。他把信一丢,把请假条撕烂。回到宿舍开始写艺术论文,没写几行写不下去。

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宿舍门口,我大概是先天第一次到这里,来到这个“小天地”。他说:进来吧。我进来坐在他让出的位置上。他坐在床上,不知道跟我谈论什么。我说我跟他谈论艺术。他说我没兴趣。我望了他好久,问他是不是再也没有兴趣研究下去。他说:再也没有了,他已想清楚去挣钱,去挣很多很多的钱去月宫上修一座丽宫。我说:你真这么想过。他说他已想过很久。我说:撒谎。他说:我撒谎又怎么样。我再也没有话说。走出了门。他望着我的背影,他想他爱着我,可他不能给我什么。他唯拥有不过是学问,又值什么狗屁。他只能把这痛苦埋藏在心里。

接下去的话,让他越来越沉闷,一场又一场考试折磨得人够呛。他连连做恶梦。恶梦中,他梦见了那片沙漠,那沙漠上出现了他的丽宫。他朝思暮想的丽宫。

考试后,他把幻想中的丽宫连夜画了出来。像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作品,那天忍不住高兴。把这事告诉了我,又愁肠万分。对我说:可惜这只是画出来看看。我说:只要你有这一想法,就够了。他想也是这回事。

他回到宿舍,他很想给北方朋友打一个电话,一摸身上已没几个指儿,还是算了。他从此变得心灰意懒,他想这世上许多事好像没有多大的意义。他独自一个人跑到附近一座庭院里玩耍,倒也安闲自在,消磨着烦人的时光。

他常想着去沙漠这件事。我来了,擦着脸上的汗说:你怎么在这儿呢?他说他最喜欢的就是这儿。我说我父亲有一位同学已成了海外巨商,几年前到过我家,走时特意叮嘱我努力学习英语,以后去海外发展。他说:那你就少贪玩点,将来出国,有条件不利用是大傻瓜。

我第一次听了他的话,努力学起英语来。我一学英语,他就有了许多自由。天天去图书馆看书。渐渐试着写点文章,也偶能发表,使他洋洋得意了一番。

他把这些事从不告诉我。我除贪玩或学习两个极端外,不太想别的事。他渐渐对我淡了,再也提不起什么热情。他想应该把这些彻底干净,因为我那么个得性,有他时就厌烦,没他时来找他。女人大概就是这回事。

他突然有一个梦想,要继续画一张心灵中的晓晓。在他想画之前,他想去沙漠一次。

他边想边翻抽屉,又望着晓晓那张照片。他觉得他怎么这么糊涂,他可照这样画去,动笔那天,天下着大雨,四处静静的,他只顾尽情的画下去。在画上几笔后,他又撕了。他想画这个玩意有什么鸟用,有人画了一辈子,也画不出个画家。

他开始闲逛,到外面去看风景。夜深回来,他见着了我,我告诉他,我不几天就要出国了。

那晚上他总在梦里听见飞机响,醒来他知道我已走了,已去了异国他乡。去了就去了,那又关他什么事。他开始无聊起来。一个星期后,他理解了我那时的无聊,我那时无聊可以找他出出气。他现在去找谁?他的心已被我载到海外,他是多么矛盾,他不能老是这么下去,该干别的才是。他想他还是画那幅画,练一次笔也行。他为了画那幅画,几年的漂泊也不在乎过。他应该早晨从中午开始的劳累。画到一半的时刻,再也画不下去。看着前一半画的,简直是狗屁,哪像他心中的晓晓。他看得烦时一把火烧了。

北方的朋友又来信说起沙漠,他懒得给他回信,他只想去什么地方干点别的,瞎混一阵。

眼看假期到了,我给他来信,信里把海外见闻吹得天花乱坠。我父亲的同学对我如何看重,在信里还劝他去学什么狗屁英语,也可以出国,跟我一块工作,柔情蜜意,最后结尾来个“吻你”。他的脸顿时一热,好像就被我吻了。

他看完这封信想了想,突然犯了病有了神经似的想学英语,想去外国语学院找一位女生辅导他。如一个痞子般在一家餐馆大侃。勾搭上一个细皮嫩肉,气质较好对艺术有兴趣的女孩。看上去还很纯净,跟她学英语,她那双花迷眼眯成一条缝看他时,一丝不正常的光从她那里如放射性物质腐蚀着他。他也出于孤独还是什么的,跟她谈起他梦中的丽宫与沙漠,还有他一直想画出来一直没找着的晓晓。她一听到这些,异常激动。她说放假时,她一定要跟他一起去。他口里应着,心里没有什么。到那时他可能飞到国外我身边去。

他学了几天英语,突然没有信心。北方的朋友来信,又说到那沙漠。弄得他烦乱无绪,去看了木。他跟她说我再也不学英语了,木一点也不吃惊。反而说:我知道你早晚有这一天,你心里根本没有我。以前你们的相好虚伪。他说:放你的羊屁,我跟你学英语我才虚伪。

他气愤的走了出来,她没有送他。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才碰到她。在教另外一个奶油小生学英语。天气闷热得要命,他孤独地坐在林阴深处,等待着一丝丝凉风。在孤独的此时,他又想起画画,心里好像有什么冲动,想得昏昏乎乎。尔后,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走过林阴道回宿舍去。

坐在宿舍,抚摸着在床头排得整整齐齐的书,他似乎弹出了什么曲子,勾起了他无穷的回忆。在回忆中的主人公无疑就是我。

刚来的那会,他不知道怎么,随便瞧什么,从来没有发呆过。不知为什么瞧着我发了呆。结果还有缘有分的就读一个系一个年级。那时他从漂泊中来,一个穷浪子,一点也不好奇学校门前这座城市,只知道傻不啦叽看书。看书就成了他的生活。我有许多他想看的书,他从我那借了一本又一本,我从来不会说不愿意,一到什么节日,我就送给他。不过我有一个极坏的毛病,独生子女常犯的那种毛病,无聊而贪玩,还有一个特大的毛病,喜欢和男孩子打打闹闹,他最受不了。一想到我的毛病,他就恨恨的骂我,这家伙!

还是别想这王八蛋,想起这王八蛋,好像我就是他母亲,他女儿一样,让他心里发慌。不如翻翻相册,相册里全是我搂着他照的照片,现在再也搂我不着了。我早已钻入那些富商的怀抱里了。

他想着这些事打发着这些好像与他不相干的日子。北方的朋友也不知道过得怎样。捧着艺术家的梦想不知又在北方混出了啥门堂,有同学又带来了信。

信中说已亲自去了沙漠“死亡区”。那里沙漠的景色还真能迷恋人。站在那儿,只觉得天更大,地更广,自己是如何的渺小,建议他还是去看看,到时去的人热闹了,就没有什么意思。

他读完这封信,打开抽屉,取出自己的存款。

那晚上,他走出了这个城市,开始了第一次西行。他如抱着一个梦一样的小心翼翼的在列车上颠簸。他不知道去哪里,只知道去茫茫的沙漠。如同刚走出那个白云深处的家,走出那座无名无史的山。迎着吹拂进来的寒风,想着从未见过的远方,忽然一滴泪漱然而下。眼前一片迷蒙。

他就是这么偎偎缩缩在拥挤之间,每晚夜深人静之时,听着窗外京广线上火车开过的声音,望着一排排亮着灯光的车窗,常在心里默问,从何去来,到何处去呢?

一路上他没有停下,耳边响着不再是铁轨,是许多沿途上车下车的道别。古往今来,上车下车远行的人,都是从故土出发的游子,最终是没有回来的故人,是别人不敢打听也不敢追问不知何去何从的远客,都紧锁愁眉。

望着窗外,晚风夹着腥味吹了过来。

回头成一个安祥的姿势,望着流血的夕阳。

屈原、柳宗元、范仲淹、苏东坡、曹雪芹、鲁迅……他们是一只只追赶春天,嘶鸣在历史长空,排成灿烂一行,从密麻的窗口上飞过的孤雁。

只恨那个需要灵魂挽救中心的时代已经过去,回头什么也看不到了。

以前是为了寻找晓晓,寻找艺术与爱情中的晓晓,如今却是去沙漠看风景。

上了一班列车又一班列车。他始终是在梦中,想就要见到沙漠,就要领略到渺小与博大了。他醒来时,仍在一座熟悉的城市,车厢里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扫垃圾的列车员说:车已到终站了。

他愣头愣脑的走下列车左右看看一拍脑袋。他白去了一趟远方,白做了一场梦,又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垂头丧气回到学校。学校宣传栏上贴出了全是关于他的通知。

回到宿舍,里面什么人也没有,只坐了他白发斑斑的父亲。一看着父亲他心酸酸的。父亲看着他的脸说:你到干什么?他说他去了一次远方。父亲说:以后不要远走了。他说他知道。

在暮色里,父亲走了。对着父亲背影,他无可奈可的回去,躺在床上睡了几天,慢慢病了。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在医院那几天没有人来看,还认为他这个人神经不正常。

于一个睛朗的天气里,他出了院。我从海外给他来信,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读就泪流满面,想不到我还记着他,他在阳光下发了很久的呆。

他那晚上独自如同去寻找过去一样,走在校园与我常呆的地方,想追忆一点什么,脑子里总是一片空。

脑袋空得受不了,去了那条江边,望着北上的江水,沉思片刻,想大概人只能自己救自己,他打算写小说。

他从此天天坐在图书馆里,把西方所有的经典小说从头看起。以前一向讨厌西方文学的他,突然发觉西方文学的博大精深,他对文学颠狂起来。

他慢慢变了,不再是大理石般那样平静,而是如火焰。他开始写诗,因为名家说:凡从事文学的要从写诗开始。他开始蓄发蓄胡子。

写了几百首自己明白别人糊涂的诗后,觉得没有出路,没有光明。一个大四的学生告诉他,这年代谁还能沉静的跟你捉摸诗,不如写武打小说,这武侠写家金庸,还被称为20世纪的大家。武侠小说他从来没有看过,偶尔翻过几本,他看不下去。有一位同室的同学说那太遗憾了,他的作品是空前绝后通俗易懂。

他听他这么一吹,当晚借了几本翻了翻,一页也看不下去。

见到那同学,说他把他害了,那书笔头的工夫没两下,床头拳头的工夫到家了。他厚颜无耻的笑道:你还没有这么大本事呢?他说:我当然没有,我的女朋友在国外。他冲着那人的背摇了摇头,去了图书馆,读了篇《没有经典作家的20世纪报告》。读了以后,不敢再想下去,烦人的“0时代乐队”又在吼唐国明的《图书馆的这个下午》:面对一个少女。我无话可说。而面对一座图书馆。我可以交一帮沉默的朋友。许多的人已经死去。可他们的著作。却永远在等待。一个来拜访的朋友。我每次如一个小丑。穿过门廊。单独一人来到。我看到一个虚构的时代。看到了一座座坟墓。许多的人在里面躺着。其中有一个叫徐志摩。书生气质的面孔。如今在电视镜头中。成了少女心中的梦。一个风流的才子。一个不可多得的情种。为了自由的爱挣扎。被自由的爱所抛弃。因自由的爱而结合。就足够他。诗意而浪漫的一生。悄悄的在天空里消逝。留下一首《再别康桥》。谁也不明白。他眷恋着康桥。那么年轻的走了。作为一个诗人。不应该结婚。作为一个情种。应该那么生活。他一直在爱。一直在不停留的追求。仅换来。一朵朵雪花的快乐。还有那一低头。胜如凉风的温柔。本来没有爱过谁的你。却被人误会你爱了谁。本来不懂得去爱的你。却以为一直在爱。你的身体流着的是西洋与中国。搅拌的悲剧之河。从家庭指配到婚外恋。再到第三者插足。使你充满爱意的。也许只有。你心灵中的康河。在康河里你甘愿。做一条水草。你轻轻的走了。又轻轻的来。只有康河在施洗着。你一切生活中的烦恼。如今才明白了你。作为又想当诗人的我。在图书馆遇上你。就如见到康河。或许以后还有人谈你。适合任何时代解读的诗人。你的婚姻生活。却如一首人生的诗。也许你才是一个贵族。或许你根本不是。你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我长在一个贫穷的乡村。不带走云彩。带走的是自己。你如果不在空中死去。浪漫的你也许会。成为康河中的柔波。在图书馆的这个下午。我们成了朋友。如果我是女孩。我会把你带走。带到康河的船上。在星光斑斓里放歌。跟你去过清贫的生活。可你走了有了三个女人。爱既然是如此的痛苦。又何不求一夜风流。风流后。一切随风飘走。既然世上没有极纯的爱。不如在康河上。写诗读书散步。读你在图书馆这个下午。我把你的书安放。如放一个骨灰盒。放在尘封的架上。我走了。我不能与你说再见。也不能与你挥手。我只能静静地。看你。也只能静静的从门廊里走过。不知多少年后。谁又来看我

他还是给我写了封信,告诉我他迷恋上了文学。

一个星期后,我来信说我有一个很大的愿望,收藏很多很多的画。他把信连看两遍。意想不到我变化如此之大,在他放弃梦想的时刻,我又把梦想拾了起来。

他摸着自己的长发,下了几天决心,剪去了长发,留了个小平头。

在他开笔的那天晚上,有一个同学借来一本小说《复活宫》。这名字一下吸引了他,他死死读下去。那大漠孤烟,血色落日的场面,极为壮观,这本书是他迄今为止读到最好的一本书。正因为有它,他的长篇小说也不写了,想来他想做的事,好像都被人做了,真没劲。

望望天空。天湛蓝的透明,又是秋天了。他还没看到一只大雁,有几年没看到了。这可爱的飞禽到哪里去了?他越来越害怕,就觉得地球如一座千疮百孔的建筑,将要倒下去,许多东西都在纷纷离去。

他接连几天失眠。接着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住在了月亮上,住在月亮上一座复活宫里,上面写着几个镌金大字:愿所有将近死亡的东西在这里复活。

醒来,他写了一封信,告诉北方的朋友,也告诉了我。两个几乎同时给他回信,说他不要老是生活在自己的梦中。

他渐渐不想读书,想去漂泊,想发财。他想迈动脚步时,他又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商人。

他很矛盾的把一个季节打发了,老盼着假期,盼着海外的信。

一个接一个希望成了泡影,他搭上了回家列车,在故乡孤村中,站立在山头上,他如立在沙漠之中。

他又想起晓晓。天天坐在房里,画些无聊的东西。树叶开始在窗外一片又一片飘落,大雁在一声又一声呼喊,他抬起头看看天空,看看门外耸立在灰色中的群山,也许他永远也长不大了。

他走出简陋的木房门,梯田上只有一个空落落的人。此时已是夕阳时分,他的邻居铃脸明亮如秋天的水,走路如轻轻颤动的琴弦,走进了邻居的院子。

铃喜欢听他的故事,听他谈梦想。他常跟她谈论书里面的城堡,但丁的天堂与地狱。她几乎迷恋在他的世界里。在寂静的山村,他是她唯一的去处。她每到放假,总是在他的房间里,翻他那些画出的东西。有时睁着眼睛深情的望着,问他怎么这么憔悴,头发乱糟糟,就要给他洗头发或给他梳头。她替他梳头,他父亲很恨地。他就不让她梳了,她把梳放下,站在旁边看着他梳。他开玩笑说:你又不是我老婆,看着我梳什么头发。她说她长大后可以嫁给他。他望着她那幼稚而红如太阳的脸。他说她别忘了她是他邻居,他心中早有别人了。她问他心有谁了,他说远方的晓晓。她说:有什么了不起。尤其在月明清朗的晚上,她常拉他去屋后一座长满茅草的山上。她坐在他旁边,浑身披满月光,静静听他把口琴吹来吹去,直到他吹哑了嗓子,才一前一后的回去。有时她送他一束鲜花,插在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酒瓶里,放在窗台下。有时跟他说:她不想去上学,反正上学没用,考上大学也不能读。他说要珍惜这份时光,能读一天就认认真真的读一天,否则日后再想读点书的时候,再也没机会了。她笑道:你骗人的。她的脸就如一朵山里春天的野花淀开,鲜亮亮的。

她去上学的那天,他没有去送她。他坐在屋后的山上,望着她走出那扇柴门,就在山头上吹起了他的口琴,她在他的口琴里走出山里,太阳在她的后面越升越高。

她走了,他数着一片又一片飘落的叶。她一星期后回来,有滋有味的说城里的许多新鲜事儿。他只静静的听着,心烦时,吹起口琴,窗外的云就开始散开,一束一束日光从窗棱中飞了进来……一声又一声的狗叫,打破了山中的宁静。

窗外的树叶开始落光了,他看见秋天就要过去,枯守在房中。她坐在他的房间说:老呆在山里,山里写不出好故事。他告诉她,他就要走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问他不去上学了。他说说不清楚。她问他还会回来吗?他说也许会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她说:真的。他说他从来不会骗她。他会越走越远。她说他走那么远干嘛。他说他仍想画一幅画。

阳光灿灿的,在他要走的前几天,她天天在他房里说:她看到高高的山岗上,有一座废弃的房子,如一个孤堡,在那座高高的山尖上。她说在他走之前,要他陪她去那。她说:以前那叫望火台。

他和她一步步向上爬,她在前面一蹦一跳地,望着她渐渐丰腴的身体,在山风里颤动。他想她很快长大了,很快就会从山里嫁出去的。他们穿过一棵又一棵树,一逢又一逢草,爬了几个小时。他说歇息一下吧,她说不能歇息,一歇息今夜就赶不回去了。他只有不停地爬,他一摔到,她就伸出手来拉他,他觉得喉头舌头满脸满脖子火烧着似的。挂破的皮肤被汗水咬得咝咝的痛。他说:我不走了。她说:再不走,太阳就要落山了。她又伸出手来拉他。

直到山顶,爬上那屋脊,她累得坐在那儿,满脸是汗,脸红红的,喝着水,靠在他腿上就不想动了。他用衣服擦去她脸上的汗,她仰着脸望着他说:你走那么远的地方,这里能看到吗?望着一片雄峻苍茫的山岚,顶着头顶上的太阳,他说在这里也望不到。她说:不可能,在这里一定会看到远处的你,不管你走多远,能看见,想你的时候,就来这看你。他说她笨。她说:你才笨。她问他要往那条路上走。他说他也不知道。他也许只能给她一个很好的故事,一幅很好的画。

我们就从这里跟着太阳走回了家。

他动身的时候,她也没有送他,只是站在村口那棵红枫树下望着他远去。

一到这时候,他如一片漂泊不定的落叶,不知埋身何处。如一只鸟掠过黄昏。他曾经用了两句诗不成诗,词不成词的句子来描写他的故乡。一条斜径、几朵白云,故乡就构成了。一声轻吟,一滴泪水,就把故乡抛下了。

在远方他没给铃写信,一散步在霓红灯下,就好像她在高高的山上看着他摔倒被人抢劫穷困,看着他每晚在一张桌上写着、画着。

大学将这么一晃眼过去。

4

他去了一家报社,在忙碌的工作中,试图把一切忘记。他眼前晃动的倩影,总以为是我或晓晓。

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在散步中碰上了我,这一别几年的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高艳冷丽的我,而变得千种风情。我就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我遇着他的那天晚上,在一个幽暗的包厢。我亲了他几下,他得到这两下,就自以为幸福,好像辛辛苦苦就是为了等这两下子。毕竟在以前他心里有过我,崇拜过我高雅的气质,可现在就如烂塘腐叶。那一点感觉如轻风拂过,无声无息,一下变得素然无味。每天坐在周末电影厅,我穿着超短裙,让他的手放在我腿上,放在我没戴乳罩的上面,好像是还他的债。有时去公园里的林阴深处,他把所有的钱如水一样倒出来洗着我的身子。每次从舞厅或电影厅回来,他就做着一个梦,如同做着一个可怜的梦,这个梦就如一个天堂,让他一直走进去。他想与我结婚,成一个小家,就算成为一个城市人,把小日子过下去。

他把这个梦做了一遍又一遍。他在我的耳边说过一次又一次。他还说他不再去思索梦想着晓晓,那毕竟如同他的一场恶梦。我总是深情地看着他说:待我把我的梦想实现,我就嫁给他。他到哪我也跟到哪。

我带他去见了我的父亲。

他和我那晚上睡在一块,我父母好像不在我家里。他问我:我父母为啥弄成这样。我说:我父母一直是这样,我也弄不清楚,所以我想跟一个人远走高飞。他安慰我说:跟我一块走吧,我把我的梦就寄托在你身上。

为了与我结婚,他不得不找第二份工作。除了正常的上班,还搞推销。他每晚总是很晚才回去。一到睡的时候,坐在床上,望着身旁的我,数数腰间的钱,然后交给我说:什么时候凑足了,我们的新生活就开始了。

可钱一到我的手上几天,就被我挥霍个精光,他几乎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想动手揍我一顿,闻着我身上的香气,他又软弱无力的包容了我。接下去就是没完没了的拚命挣钱。

几月后,他病倒了。我只来看了他一次,我说我要去南方。他说:在这个时候我为什么要离开他?我说我再也不想依靠他生活,我需要自己挣钱养自己。他说:这想法难得。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觉得我应该朝前走,他是留我不住的。

他从医院出来后,又是秋天。他再也无心等在这个城市,望着堆在角落里的一张张稿纸与画纸,他才想起他答应过铃。

在他想辞职的当天,头儿给他一封信。信是从北京来的,他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老呆在南方没有什么意思,这么几年了,他又得到了什么?他在深夜走出了这个都市。他什么也不留恋,唯一留恋过的我已走向了烟水苍茫的江南。

在列车开动时候,他没有回头。

他在北京,碰上了来自全国各地编故事的人。有的年少气盛,有的老态雄健,一个个自负又自悲。他混在其中说不出滋味,尤其是那些从远方赶来的白发苍苍的老头,更让他有说不出的心酸。他在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

他匆匆南行,回到那个城市,老实守着那份工作。办公室又调来了一位新来的女大学生。她很像他以前在校园中遇到的木。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最年轻,自然也最融洽。她常呆在他的房里,她不像别的女孩喜欢打香水,朴朴素素的,她说她想听他与晓晓的故事。他说他的故事说出来并不很美,她要他写给她看。

他开始常编故事,他不知道他的故事越编越好。她安慰他道:不要伤心,迟早会找到晓晓的。

他不知道她是同情他还是出于什么,她常帮他把臭袜子、脏衣服洗掉。有一天晚上,他带她去公园,她说她的同学差不多全有了男朋友。他问她找到了没有,她说她在校园不想找,一出围墙,离自己想象太遥远了。他说:她有一天会碰上的,只要自己执着。她说只是……就满脸羞红起来,他说有什么就说吧。她狠命拍了他两下叫道:傻瓜,我喜欢你……就一个劲儿的往前跑。他望着她远处的背影,他不知说什么,心里的思绪乱七八糟。

在柔和的灯光下,他走上夜的深处。

有几个周末,她没来找他。他去找她,她的同事说她刚上他那儿去了。他急急忙忙回到他的亭子间,她在他房间里,一丝不挂的躺在他床上。此时,窗外下着很大很大的雨。他坐下叹息道:非,你……她说:我不会拖累你,我只想做你的情人。他当时惊愕了说:你……她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是大学校园里有好多都有情人,不过,我还可以嫁给你。

他背过身来望着窗外,她在背后用手缠着他的脖子。他不知为什么,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非从此留在他的房间。他如疼爱自己的女儿与小妹一样疼爱着她。不知为什么,他在她眼中总是神圣的。他觉得他很幸运遇上非。他早已垂死绝望的心又复活了,开始有旺盛的精力去画画。他问非,假如他一天不编故事,不画画了,她会不会爱他。非说:你说呢?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由于工作的需要,去沿海出一趟差,非送他上车时,他们拥抱了很久。他们松开手时,非说: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吗?他摇了摇头。非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从沿海编个好故事回来。

车启动时,她跟着车跑了一段,头发在空气中高高向后扬起。他第一次流下了泪,第一次发觉他多么爱非。他离开她想不到如此难受。

火车在呼呼的风声中呼啸着前进。一下车,住进银河大厦宾馆,开完研讨会,回到他住的房间。房间里坐着一个女人喝得醉熏熏的说:我等你好久了。他说你是……我笑道:我是……他终于想起来了——哪个在海外的我,怎么成了这样。他说:你不是在海外吗?我笑道:我现在不是海外的那个了。说着就坐在他腿上说:我在宾馆前见研讨会公布栏上有你的名字,所以我来了。他一动不动傻呆呆的坐着,直到我从他腰里拿了一把钱走了。他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拿着他的钱走了,他不知道我到底是我还是谁。

天渐渐明了,他回到了他还有一份工作的都市。他走进他的房间,不见了非,他找遍了也找不着。他焦虑得几晚也睡不下。几天后,才在枕头底下找到非留给他的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我永远是你的风,刮过就刮过了。

那几天,他几乎全身心要发疯要崩溃。心灰意懒了几个星期,找了一个女朋友冈青宁子,大东洋日本的。跟她在一块确实轻松,他常陪她去酒吧喝醉。在不断的交往中,他想谁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感。他和她成了性伙伴。这是为什么,他难以诉说清自己。

他还耐心的盼着非,春夏秋冬又轮回一圈,又是春天了。在车上,我坐在他对面对他说:你还认识我吗?他看了半天觉得莫名其妙。他说好像有点印象。我下车时,从窗口跳了下去。他再想叫我,可车又开动了。

他几乎被这些事弄得难以捉摸。他更加害怕,他害怕每个人的虚幻和变异。他觉得他应该在找谁,也不应该去找谁。突然一股强烈的思乡剌向他的心头。他想他是该回去看看他的父母亲。应该回去看看他那可怜的故乡,再看看铃现在怎样了。

在一个秋雨纷纷的日子,他回到故乡,树上的叶子已掉光了。故乡已不是以前的故乡,一条盘山公路,把它与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父亲坐在房前的秋阳下,戴着老花眼镜,头发已经斑白,在翻着一部古老的书,望着他看了好久,才认出他来。说:你终于回来了。放下书,从房里拿出一包他平素收藏的烟递了一根给他。再看他几眼说:你终于长大了。他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好。他问:母亲呢?父亲说:你母亲到菜园去了,你饿了吧。他说我没有,望了望邻居的屋子。

父亲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就问他在外成家了没有。他说没有。父亲说:你是不是想着铃。他说他现在谁也不想,铃她现在怎样?父亲说:她考上了大学,由于家里穷,上不成,发了几天呆疯了,天天傻呆呆的坐在那望夫台上或村前那棵枫树下叫你的名字。她的父亲就把愤怒怪罪到你的头上,我和她父亲为了这事骂了一架,几乎没有来往,铃的病情现在也不见好转,她前一阵几乎每天跑到你房里坐一阵,吹吹你的口琴,她父亲一知道进了你的房间,就凶神恶煞的把她拉了回去,每次被拉回去,她那发出的哀号好像把一切人的心撕碎,可是却撕不碎她父亲的心,她被绑在房里,不让她睡,不让她喝,不让她出门,那一声又一声嘶嚎在房子里不断传来,村里到处是一片骂声,都在骂你的名字,说你死到那去了,死到那去了,还不回来……父亲正要说下去,母亲回来了,站在那确实老了。她好久才说:你现在才回来,说完就一声不响的回屋里去了。他母亲向来不善言谈,他望着她进屋蹒跚的样子,他很想上去扶她一把,可她已进屋里去了。父亲又低下头,再看他那本古老的书,他走了出来,望望四周。在田埂的那头,他看见了铃的父亲。铃的父亲也许不认识他了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也老了。村里的人都把他当作外人看,因为村里人本来就少,年青力壮都去外挣钱去了。留在这山村里的全是些老年或脱不开身的年青力壮。他们都有各自的事,各自忙碌着,有什么工夫陪他闲聊呢?

吃饭的时候,父亲来叫他。一坐在餐桌上,天突然下起了雨。父亲问他喝酒吗?他说不喝。父亲问他此次回来呆多久。他说他不知道。父亲叹息道:这山里留不住你,你想走多远就多远,只要在远方不忘记给父亲来封信报个平安。山村里的穷日子过惯了也不奢望你寄多少钱回来。混多大名气,只要人平安比什么都好。饭后,父亲回房休息去了。父亲比以前悠闲了许多,他不要再操劳什么,只钻钻他的书耕耕地,稍为的劳作,打发闲暇的时光。

他回到房里,房里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他坐在那张椅子上,想起这些年他在都市里又捞到了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捞到。纯粹是一场空,把什么都丢了。

他觉得很困,躺在床上慢慢想着想着,他看到铃从门里走了进来,穿戴整齐,满身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坐在他的身边说: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我在望火台上看着你,走了几个城市,跟许多女人相好,然后走了回来,我一直在看着你……你回来是不是来找我,是不是……他不知怎么回答铃,她不断摇着他身体,然后哭着跑了,跑出房门,他追了出去喊:铃铃……可到处是一片黑沉沉的。

他睁开眼,见自己躺在床上,旁边坐着父亲。父亲说他又作梦了。他望了望外面,父亲说天已经黑了。

天是黑了,还下着好大好大的雨。父亲望着外面说:铃也是在这样一个晚上跑了出来,也不知她怎样跑了出来,到你房里望了一眼,然后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了她的音讯,村里的人也把你忘记了。他说后来她回来过?父亲说:没有,大都的人说她可能死了。他问父亲你认为她死了吗?父亲说:她不会死的,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过了好一会,父亲问他曾经跟铃许过什么诺没有。他说没有许过什么诺,只是说为她去寻找一个很好的故事,一幅最美的画。父亲问找到了没有。他说看来这故事他再也找不到了。

几天后,他离开村子,父亲与母亲一直送他到村口。望着他们,他说不出什么,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往前走,走向遥远的都市,走向遥远的故事。

他坐在他城市的房间,如果一个人没有心事,没有牵挂,是多么好。此时他只想静静坐下来抽一支烟或喝一杯茶,可是一端起茶,他就想到铃,她到底怎么了。

他想着这些,昏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见到冈青宁子,看上去老多了。他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看那样子一脸蜡黄……她说她要走了,他点了点头。

天暗了下来,满城的灯火开始闪烁,面对着晚风,怅然地走在大街上,喝得醉熏熏的回到床上,翻着当天的报纸,报纸的头条上报道了我的死,不知道我是为了一个什么梦死了。

他把我的骨灰盒领了回来,回到了故乡那出生我的小镇,将骨灰撒在了那条长河上。走过河滩,他又想起了我,可我已经死了。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我还活着。

他回到了山村,村里人见他用车拉来了许多东西与书往家里搬,都惊奇看着。

从此他试图在这编一个好故事,编一个最好最好的故事。一晃几个月过去,他总是写不好,总是达不到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情境,他想他完了。

在一个午后的黄昏,他绝望的端出所有的书稿准备点火的时候,铃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

望着铃,铃仍然还是那个样子,只是脸上蒙了一层让人说不清的气质。那样子仍象神智不清。她把他推到一旁,一堆又一堆的把他的书稿搬进房子,重新码好。父亲在旁边看着,小声说:儿子,她是对的,人生短暂,你已做了这件事,就要企图一直做下去,后退一步你就会前功尽弃。他想父亲说得很对,他是要继续下去……

铃开始和他呆在一起,不再吵闹,很听话的穿上他到县城替她买的衣服,她的眼又清亮如山里的泉水,脸又开始朗润如山里的月亮。她总是陪着他编那一个又一个故事。铃渐渐好了起来。

她父亲说:也许她命该就属于他,他把她带走吧,带得越远越好。他说他不再想走了。

铃从此就像拴在他腰上的裤腰带,他行走到那,她也到那,形影不离。她越来越漂亮,看上去不再是一个疯子,跟着他病从未发作过,也不说话。父亲问他她是不是哑了。他想不是,他没有回答父亲。他只是说:父亲,我们分开过吧。

他就在村子的小河那边修了座茅屋,做了一条柴门。搬走的那天,他把她背在肩上,涉河而过。边走边念一首诗给她听:

从现在开始上山砍柴

关心妹妹爸爸妈妈与奶奶

从现在开始居守平淡

只要有一座茅屋依水傍山

只要有一个心爱的人把柴门打开

养育一个小小的女孩

再去想去的地方看看

对岸,父亲与母亲在夕阳里望着他与她走向那座他亲手新建的茅屋。背后望火台,在那高高的山尖上,闪闪发亮。她突然问他:我们去哪儿。他说你终于说话了。她说:刚才你叫谁呀。他说那你是谁。她说: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是你的晓晓。有一个人说,没有你我永远不会是一个人,你没有我,你也不是一个人,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他说前面就是我们的家。她说:不,我们的家在后面的那个村子里。他说:我们的家在前面,后面已没有我们家了。她说我记错了,我们的家分明在后面。

她拉着他就往回走,涉过那条小河,一气跑进他那间布置了很久的书房里。她说:这才是我们的家,你不是在这里给我编一个很好很好的故事吗?她就开始四处寻找他的稿子。

父亲把他拉到月光地下问:她是不是又发疯了,快领她回去吧,他与你母亲受够了。父亲说完走了。他望着他的背影,他明白他已彻底失去了一切,他只有铃与小河那边的茅草房了。

他进去拉了拉铃说:别找了,你要看的故事我已放在河那边我们的家里了。铃似乎没有听见。他大声吼道:别找了,回去吧,你是不是疯了。铃说我没有疯,我只想这些书。他说:我们过几天再来搬,不早了,回去吧。铃来拉着他,走出了村子。在银色月光下,他背着铃,走进小河,大声吼了起来:……通天的大道九千九百九十九,九千九百九十九……

他边走边唱,哗哗的涉过河。在月光铺洒的银色小路上,铃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我们去那儿呀我们去那儿呀我们去那儿呀。

他说回家回家回家……

他爬上河岸,向他的家走去……

唐国明,男,1973年生,现居长沙,2009年开始写诗,在《今天》、《星星》诗刊、《延河》、《延安文学》、《散文诗》等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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