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韩寒

2011-04-02 22:26胡传吉
东吴学术 2011年3期
关键词:勇者韩寒博客

胡传吉

现代中国文学

勇者韩寒

胡传吉

我更愿意这样称呼他,勇者韩寒。尽管他可能更愿意被称为智者——按我的猜想。①当然,也可能是称什么都无所谓,但在这里,我按我的判断。毕竟,智勇双全的智,在用词习惯里,智是放在前面的,又按前人无所不用其极的等级观念,智要比勇高。造化弄人,在这时代,能称得上智者的,实在不多。又不好说韩寒“智勇双全”。这“智勇双全”,如是用到典型文学里,有助于树立伟岸形象,但今天读起来,恐成反语。终究不合适。我宁取一“勇”字,以喻韩寒的人与文,兼谈国人的身世及遭遇。

严格来讲,这不是一篇像样的论文的发端。但是,何不就在韩寒身上打破陈俗惯例呢?

智者固然重要,但于我国文化,勇者比智者更难求。智者知矣,但多数遁世隐身,独“昏昏”、“闷闷”,笑看俗人“昭昭”、“察察”,以持守自身。②“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老子》二十章。智者并非怯懦、逍遥的姿态,有时候是清醒与绝望的另一面。智者也许知道:“上帝之手”,天地与圣人,远非博爱宽大;天赋,从来就不是平等;芸芸众生,各有造化。但如若身临不幸境,智者又能否做到顺其自然、知而不言呢?这两难的悖论,其实在暗示人们:智者虽重要,勇者不该少。

不知从何时起,我国孕育出一种“怕”的文化,①刘小枫界定过“怕”,“怕不过是一种精神品质,而绝非一般心理学所说的心理形式。为明确我所说的‘怕’,至少得作出三个层次上的区分。首先,一般所说的‘怕’,指对某一具体对象和处境的畏惧心理,这种怕与我所说的‘怕’毫不相干;另一种怕指面临虚无的畏惧心理,基尔克果和海德格尔相继深入论涉过这种怕,并把它与前一种怕区别开来。这种‘怕’已接近我所说的怕,但还不就是我所说的那种怕。我所说的那种怕与任何形式的畏惧和怯懦都不相干,而是与羞涩和虔敬相关。这种怕将那永恒神圣的天父藏匿于自身,因此,不是面临虚无之畏惧。只不过,从对虚无的畏惧可能感受到圣经中所昭示的这种怕。因为,当人面临虚无时,也许会幡然悔悟其自身的渺小和欠缺,进而承纳神灵于自身。以羞涩和虚敬为质素的怕,乃是生命之灵魂进入荣耀圣神的虔信的意向体验形式”,本文所谈“怕”,着重于第一个层次的怕。见刘小枫《这一代人的怕和爱》,第17页,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亦即由权力及等级逻辑推导出来的,普遍的、长久的怕。权力的不怕,与民众的怕,交融在一起,建构了我们的“生活”,造就了听天由命、最低限度的“活着”。按资源分配的常识判断,交出去的权利越多,接管权利的那个权力,就会越集中。一旦权力上身,便无所不怕。某个历史阶段的所谓天不怕、地不怕,其实是权力上身的反应,他们凭着激情狂热、“神”授暴力,自以为有颠覆世界的权力与能量,于是不怕“牺牲”,不怕败坏人间伦常、亲情爱情。现阶段的某些厂商,够胆投毒造假、荼毒生灵,也是因为金钱攀附无限权力,②只有金钱信靠,但无财产、继承及人身意识,远非健全的财产观。滋生罪恶。因而,无论是工作关系还是人际关系,相处起来,都是如履薄冰,胆战心惊。互相防备,虽然也合人之天性,但并不是每一处地方都能让爱、关怀、尊重,变得如此稀薄。这种怕,具体是怎么由古代走到当代的,在这里,我不去追溯。撇开条条框框的归纳总结,单从经验去观察,不难发现,怕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怕开罪上司,怕没了饭碗,怕供不起贵价楼,怕读不起收费书,怕孩子的要求得不到满足,怕言语冲撞了权力,怕强势群体的为所欲为,怕邻人的眼光,怕世俗的权力,怕别人得了好处,怕一切可知或不可知的力量,夺去那最低限度的“活着”。而很少有一种勇敢,能让最低限度的“活着”,变成高一点的、略有尊严的生活。

基于这些现实,我觉得,勇者可贵,勇者难求。

韩寒是“怕”的文化里,一个不多见的存在。其勇,在行,更在言。

行虽具体,但谈起来,却最是空幻。韩寒选择不在学校,也许是对的,至少符合他自己的意愿,当然,也符合他的理科能力。吾国的学校教育,给“坏孩子”提供不了更多的“坏”的机会。③“坏”,在这里可以理解为出格、另类等,非道德判断。孩子们想要去做点别的,没什么机会。即使是“兴趣”,也多数是学校“兴趣班”及父母的虚荣心给的。吾国的教育,没有为那些不喜欢念书、不喜欢学校的孩子,提供更多的人生可能性。尤其是智慧层面,没有更多的可能性。孩子们要坏,很难坏出个名堂。最多就是厌学、群殴、争女抢仔、欺负同学、揍揍老师等,可以数得出来的,几乎都是激情与暴力的本能反应,没有多少新鲜事。许多的青春小说及涉写青春的小说,通篇不过这些要生要死的调调,其中的单调与自得,读之生厌。身在其中及写作者,玩不出更多的叛逆花样。举说这些,并不是说学校教育一定不好,或者社会教育就一定好,我是想说,身在其中,要做出合自己心意的选择,不容易。不读学校的书,不要学校的文凭,就意味着,当事人将被那条路上的许多好处拒之门外。明知那条路上有许多的好处及功名,但韩寒还是根据自己的意愿,作出了另外的选择,我觉得这就是勇气。这一选择或放弃,合适与否,外人无法作出判断,但我想,他至少为自己,赢得了不同的可能性与独立性,最起码,在衣食住行上,不必仰人鼻息。但如果就离开学校这一选择来谈其勇,不足论。离开学校,外出卖力卖身的,大有人在。卖艺与卖力,只是成本有别、收益有差,何分贵贱?!

如果韩寒止于职业赛车手,也就基本上止于匹夫之勇。当其以身立言时,方使自己摆脱匹夫之勇的局限。博客数亿的点击量,每篇博客文几十万的点击量。不断上升的点击量,说明有为数不少的网民关注过韩寒,有的因为赞同他而关注他,有的因为不赞同他而关注他,有的因为太多人关注他而关注他,当然,也有的因为紧张焦虑而关注他,原因不一。如果说影响是一个不偏不倚之词的话,以言立身的他,确实影响了不少网民。

之所以有这影响,固然跟媒体喜兴风作浪、好无事生非的德性有关,但最主要还是在于,韩寒的路子不同。程式化的文学批评及文学理论,评说韩寒的人及文时,显得滑稽失当。学究气,横在韩寒的面前,只剩下吹胡子瞪眼睛的招式。这并非谁好谁坏的问题,只是语境不同,彼此很难对话而已。

韩寒立身勇敢,出言聪明。勇敢与聪明走在一起,再加上韩寒似乎天生具备嘲讽谑弄之能,于是难免尖酸刻薄得理不饶人,但胜在有趣有力。当文学乃至文化在歌颂苦难、伏在苦难身上洒泪煽情、视受苦为担责、视奴性为德性的时候,韩寒走的是另一种路径。他在显摆个人骄傲之余,或多或少地,搜寻到罪恶的逻辑痕迹,也探查到,罪恶之怪诞与顽固。同时,他以其勇敢、聪明及难以察觉的谨慎,在一定程度破解了“怕”文化施加于修辞的魔咒。

视受苦为担责,迷恋苦的感受,有可能让忍受成为生活的常态。搜查出罪恶的逻辑、描述邪恶之怪诞,有利于人们绕过情绪的愚弄,进而看清楚邪恶与罪恶的真实面目,清醒虽招惹痛苦,但痛苦后面,总有些互相扶持的安慰。

韩寒的博客文,善于理清罪恶的思路。具体来看,其行文绕弯兜圈,常让含糊暧昧之事、半遮半掩之事变得清楚明了,亦能让滑稽与不平之事更显滑稽怪诞。如《局部又油荒了》,①见韩寒新浪博客,2007年11月17日03:19:53。韩寒对油荒揶揄一番之后说,“现在回头一想,不论什么客观原因,油荒真是反而很能稳定民心。我先涨价,涨你个半块一块的,你不是抱怨嘛,好,立马油荒一个月,让你有钱也加不到油,体会到能源的珍贵,荒够了,民心稳定了,再放油,这样一来,基本上全都忘了涨价的事了,甚至抱着一颗感恩的心要谢天谢地”,“建议此方法推广在水电煤粮食泡面房价等需要涨价的东西上”。向道貌岸然之物、冠冕堂皇之事发出疑问,也有意想不到之效果。《取消校服》②见韩寒新浪博客,2008年9月20日04:47。一文,谈有毒的校服,“当然,学校最好的借口就是为了防止攀比。我觉得这是扯淡,连学校之间都互相攀比,老师之间都互相攀比,学生间的攀比靠校服是根本拦不住的。学校之所以喜欢校服存在,大家都能想明白。当务之急还是检查检查自己的校服吧”。

更为高妙的是,韩寒总能按对方的逻辑论事,极少论称对方是错的,反倒是极力为对方的逻辑及处境“着想”。其行文姿态“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如此这般推论出来的结论,很难不让人发笑,很难不让人觉得事件滑稽,很难不让人觉得事件可悲。对工信部要求在电脑上强制安装“低等流氓过滤软件”之事,《绿坝系统提醒你,以下内容包含不良信息》③见韩寒新浪博客,2009年6月11日15:53:28。一文,设身处地,为权力“着想”,“众所周知,保护青少年从来是我们国家进行文化管制的最好借口,我们的青少年,仿佛是一看见露点照片就要上街强奸的,一看见第一滴血就要拔刀捅人的,一看见历史真相就要暴力游行的,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什么都别让他们看见。又因为无法就一个特定群体进行操作,所以索性大家都别看见了”。文章对绿坝的未来,构想更是十分“周到”。韩寒的文章,不一定能改变现实,但也许他能激发人们去寻找相关的证据,以证事情之荒谬,“绿坝”之事,最后是经济因素及产权规则戳穿命令后面的漏洞,让权力回到有限的法律规则中来。考察权力的求与得,让权力藏在暗室的贪欲一点点亮起来,方能澄清无限权力如何专断、何等愚蠢,或者说,无限的权力行事实在太容易了,根本无须聪明地行事。《像成龙一样学会揣摩圣意》④见韩寒新浪博客,2009年4月21日13:33:19。一文,极力“称赞”成龙的“正确”与“忍辱负重”,并预测成龙的官运,“(成龙)揣摩的再好也只能到文化部仁义大哥的级别”,“为什么呢?因为成龙的名字起得不好,作为艺人,这是个好名字,作为官人,这会影响了他的仕途”。《那些洗不干净的葱们》⑤见韩寒新浪博客,2010年5月14日22:51:09。一文,直指本土人事之险恶,“任何年代,就算像洗菜一样洗脑,总有那么几棵葱是洗不干净的,以前,有人要把这些葱割干净,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那些人只要求这几根葱自顾自地长着就行,但是如果你试图告诉其他的葱,他们马上会被装蒜的压扁”,此文看似刀光剑影、不带感情,但个中未必没有痛心疾首。《含泪劝车主书:留下买路钱》,①见韩寒新浪博客,2009年1月18日,05:52:22。以“声泪俱下”之态,劝车主们,就从了吧,“汽车虽然贵,但好歹你拥有产权,汽油虽然差,但好歹的确是汽油,能让你发动,路虽然破,但好歹落差都在一米以内,收费站虽然多,但好歹两个收费站之间的距离比你的车要长点,通行费虽然高,但好歹交了钱还真的能通行了,所以,车主们就知足吧,别闹了,你弄掉一个费,多出一个税,多累”,噎人的功夫,堪称一流。还有《给点咸菜吃》、②见韩寒新浪博客,2009年12月14日,12:21:58。《这些狗真麻烦》、③见韩寒新浪博客,2009年11月24日,03:57:10。《嫖娼启示录》(第二季)、④见韩寒新浪博客,2009年6月8日,16:38:04。《这是一个庞大的而复杂的工程》⑤见韩寒新浪博客,2009年10月15日,02:44:40。等文,皆不说对方的“不是”,反而尽数对方的“是”,让对方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总之对方无论怎么行事,都会引来阵阵哄笑。当然,韩寒也不是不分清白,且不是为针对玩针对,亦非为引哄笑而嬉笑怒骂、泼辣粗野、妙语连珠,像《需要真相,还是需要符合需要的真相》、⑥见韩寒新浪博客,2011年1月3日,03:32:37。《完整》⑦见韩寒新浪博客,2011年2月1日,14:25:05。等文,即可见韩寒的明智。“有时候,真相并不符合人们的需要,但真相大于感情,感情大于立场。我觉得,不能假定一个事实再去批评对方,毕竟,那是他们的套路。”(《需要真相,还是需要符合需要的真相》)同情心并没有遮盖他的智慧。韩寒心中也并非没有责任及理想,像《诸恶与众善》⑧见韩寒新浪博客,2010年4月14日,02:15:03。等文,立意就直接清晰,只不过,责任、高尚这些词已被道貌岸然者滥用,用到恃才傲物、以勇示人的韩寒身上,实嫌累赘。

许多的文字摆弄者,尚未到怒——更遑论怒极的阶段,韩寒的博客文,早已到了怒极反笑之境。此境,不仅是志向及理想使然,更是文章才气所致。凡事无须得知结论,只要跟韩寒绕弯变道,阅者就能对自身的生存环境了然于心。有些现实,必得用这种乖张而机智、不怒反笑的方式道出,方引发大家内心恻然凄然。不盲目、不盲动、不以情绪动人的理智反应,远比为反对而反对的做法要实在。怒极反笑,是韩寒的写作手法之一,也是现实生活中人们的反应之一。既然胳膊难扭过大腿,那么,笑几声,总还是可以的吧,毕竟,并非人人皆为“知者”,可以做到无言无迹无色无象。笑,倒真是有其难以反驳的逻辑。思想虽有罪,但总不至于笑也有罪吧?因为你很难去定义这“笑”,就是笑出泪来,你也很难判断这究竟是嘲笑、苦笑、哂笑、调笑还是开怀大笑,既然不好定义,也就不好定罪。有时候,道路以“笑”,未必就输了那道路以目。

没有哪一种邪恶乃至罪恶,不是经过精心论证、细心组织的。它们通常披着善的外衣,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行事,行事行得久了,也就自以为善了,大家习以为常了,也就真心向善了。这些披着善的外衣的“它们”,当然不止于狭义的权力。面对习以为常之事,借助澄清、质疑、分析这些手段,还是能够发现这“常”里面的一些不寻常。韩寒的博客文,通常唠叨出版、赛车、朋友出书出碟、时事等,虽杂乱无章,但每论时事,却能让人看到权力如何长袖善舞,荒诞如何惹是生非,行文快、狠、准,既有四两拨千金之灵巧,又有金刚石般的硬朗夺目。是以,勇敢能在“怕”文化里大放异彩。

韩寒并非“怕”文化唯一的勇者,即便是此时代,各个领域亦都有勇者,有的为身体呼吁,有的为水利上书,有的为新闻自由努力,有的为民权奋身,更有的为房子自焚拼命。也不是只有韩寒才说准了写到位了,更不是韩寒写得最好,当然,也不是韩寒最帅最聪明,姑且不说古典时代的天才,单论此时代,未必全无智者,亦难保不会有“无为至人”及沉默的哲学家。⑨《庄子·知北游》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圣人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苏格拉底论哲学家的处境时说:“这极少数的真哲学家全像一个人落入了野兽群中一样,既不愿意参与作恶,又不能单枪匹马地对抗所有野兽,因此,大概只好在能够对城邦或朋友有所帮助之前就对己对人都无贡献地早死了——由于所有这些缘故,所以哲学家都保持沉默,只注意自己的事情。他们就像一个在暴风卷起尘土或雨雪时避于一堵墙下的人一样,看别人干尽不法,但求自己得能终生不沾上不正义和罪恶,最后怀着善良的愿望和美好的期等而逝世,也就心满意足了。”见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第247-248页,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但为什么偏偏韩寒写出来了,就有那么高的点击量?由此我想,这大概跟其说话的方式及风格有关。就如前文提到的,“他以其勇敢、聪明及难以察觉的谨慎,在一定程度破解了‘怕’文化施加于修辞的魔咒”。

很多时候,人们愿意将修辞的最高法则定义为美与艺术,但事实上,修辞并非处处为美而生。有一些修辞,可能跟内心最隐秘的想法有关,可能跟内心的羞感乃至罪恶感有关,也可能是跟害怕联系在一起。有的修辞,让勇敢变得更有力量。有的修辞,让人更安全,换言之,也就是透过修辞把恐惧转移到安全之所。出于历史等原因,我们的修辞,除了追求美与艺术之外,还收藏着一颗避讳之心。避讳之心后面,隐含着深深的恐惧,或者说,对敏感有深深的领会。这避讳之心,是源远流长的“怕”文化施加给修辞的强大魔咒。许多的写作者,为什么总是把活着理解为逆来顺受,视忍辱偷生为坚强伟大,这后面,很难说没有避讳之心。现实中的磕头跪拜揖让,礼仪权威,人情世故,长幼秩序,尊卑分别,其实早已印记在文章里,看得仔细的人,自然知道文章的哪个关节在磕头,哪个关节在肃立,哪个关节在站队,哪个关节在道路以目。有避讳之心的修辞,有时候甚至已经成为一种思想习惯。这种习惯,是礼文化、权威文化、等级文化给我们留下的遗产,绝非简单的怯懦二字可解。

韩寒的作品,极少避讳之心。韩寒也不是不用修辞,但他的修辞能让相关的发问、质问、追问,变得更有冲击力、更有思考力,他对活着的看法,亦远远不是停留在最低限度的活着层面。博客文自不待言,其小说,也少避讳之心。

《三重门》写得青涩,不乏学生气,但不回避问题。不同的天赋、激情及兴趣被装到同一个套子里的时候,会怎么样呢?套中人有可能是挣扎挣扎,几个回合下来,就从了。不排除有人能够在这套子里自始至终如鱼得水。但也可能是兴奋中杂有痛苦,无所适从,处处碰壁,周身不自在,实在是从不了,最终要落荒而逃。后者就如《三重门》里的林雨翔。林雨翔的天赋与兴趣,与这套子格格不入。他身怀一点点谈不上绝技的技(多少有点背诵古文之能),依父母之命,进了这套子,也想过自此便从了,甚至有过清华梦,尽管那只是与意中人Susan有关。这要从了的心,未能如愿,几番挣扎之后,红灯高高挂起,林雨翔不仅挂科严重,而且触犯了纪律,日子难过。通常,青春小说都有这些套路,比如:意中人一定要美(这意中人包括明恋及暗恋对象,更要包括偶像),男要潘安,女须西施,实在潘安不了,那也得有才,实在西施不了,那也得有气质;同时,一定要有妖魔鬼怪——再也没有比中学老师更合适的人选了,这样才能打造受害的形象;父母怎么也得呕心沥血一下,面对高高挂起的红灯,除了声泪俱下,很少中国大小城镇父母能给出其他反应。虽是套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学校的套中人,所能找到的叛逆乐趣,大概也就只有这些了。就如前文所提到的,社会并没有为那些不喜念书、不爱文字、喜欢他物的年轻人,提供合适的指引与出路,所以,初恋总是在青春小说里显得特别特别重,重到要生要死的地步,因为只有在那里,才有温暖,才有绝望。《三重门》也有上述套路之痕迹,但作者的见识,却在一般的青春小说之上。《三重门》并没有像其他小说一样,以初恋、再恋、多角恋来承担所有青春之重。作者对那个巨大无形的套子,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林雨翔“听到远方的汽笛声,突然萌发了出走的想法,又担心在路上饿死,纵然自己胃小命大,可又能走到哪里去?学校的处分单该要发下来了,走还是不走呢?也许放开这纷纷扰扰,会更自在一些。但不能放开——比如手攀住一块凸石,脚下是深渊,明知爬不上去,手又痛得流血……不知道该放不该放,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夕阳里”。①韩寒:《三重门》,第234-235页,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0。学校教育让人难突围而去,社会如何安置每一个人成长过程中的激情、力量、天赋,也许我们从未郑重思考过这样的现实及问题。许多的写作者,以恋爱与娱乐等情节,去化解考试与纪律下的压抑。但韩寒看到青春更深切的痛苦,这样的痛苦与无助,绝非拍拖与娱乐可以化解。有些年代,投奔革命、造反、落草、上京赶考,可以解激情、暴力、天赋、寂寞之惑,但是此时代,再无投奔革命、落草为寇等说法。人的生命,必将经历青春,必逃不开发自肉身的激情、力量、天赋,如何释放无法安定的内心,《三重门》很难给出具体的答案,但作者对学校体制有追问。尽管姿态戏谑,但有时候,戏谑就是掩饰郑重的最聪明方式。

对罪恶及强势力量没有避讳之心,韩寒的小说很少拘谨气、局促气。拘谨紧张、局促不安、小心翼翼,本是“怕”文化里文字表达及文章修辞的重要特征,但在韩寒的小说及杂文里,几乎看不到这些气质。韩寒的小说,修辞高妙,时而假颂上德,也是意在抒发至理,从不回避危险。《三重门》里,有几分潜质的林雨翔,在学校秩序里,左右不是,顺从不适应,不顺从更不适应。在很长时间,其实不仅学校不待见韩寒,许多成年人也不大待见韩寒。与其说《三重门》是对学校秩序的质问,倒不如说是对绝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的成长方式的冒犯。站在许多人的对面,不惊不慌,反而自诩为“一块上海大金子”,①韩寒:《三重门》(后记)。实在需要勇气与足够的应对能力。长篇小说 《长安乱》写得调皮随意,作者兴奋起来,也不忘对那个权力中心,即长安大肆嘲讽,嬉笑怒骂,让人喷饭。《长安乱》以游戏之力,颠覆江湖伦理、朝廷价值。江湖有仇怨,朝廷有不人道,但人若保得住那份调皮与顽固,便是人生自在。长篇小说《一座城池》,写了一个追与逃的游戏。健叔与“我”,犯了点事,于是,不断逃亡。《一座城池》之所以妙,是因为作者写出了绝不在少数的某些人群,他们无论干什么,都会触网犯事,走到哪里都会碰到罚款喝斥,当他们只剩下跑与躲的本能时,却比其他人更能看清楚追捕的滑稽与荒诞。长篇小说《他的国》里面的左小龙,是一个活得非常认真的人。遇到喜欢的人,永不放弃,遇到不平的事,跳得老高,想管点事,又什么事都管不好,包括自己都管不好,但胜在有理想,有理想的人,通常会对人们熟视无睹的现状发出质疑。《他的国》,不是要写左小龙如何潦倒不堪,而是问我们的生活,在得享假大空的“好处”之后,要走到哪里去。《一九八八: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故事严密,经常能发现作者在细小处的仔细链接,像摩托车与丁丁哥的关联,丁丁哥的理想与结局,小说中“我”的出发地与目的地,娜娜的逻辑,等等,作者懂得好小说的若干秘密。此外,《一九八八》这部小说的语言极简,见识过人,“《一九八八》对罪恶之源、本土之痛、人之无靠,有了不起的看法”。②胡传吉:《有了〈一九八八〉,韩寒既偶像又实力》(署名十三弦),《南方都市报》2010年12月12日。韩寒的小说有冒犯之力、游戏之趣、构思之巧、语言之妙,气质独特,难以复制。

韩寒在修辞及文辞上的出彩,足令我们反思时代的表达方式。不少知识人,尤其是经过答辩程序的一些学院知识人,都不得不模仿翻译体康德、翻译体黑格尔的说话方式,而很难对更为古典的表达方式致敬,像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变复杂为清晰,孔子的循循善诱,庄子的插科打诨、鬼灵精怪,等等,文学大师的平易近人、行云流水,举不胜举,这些表达如果出现在今天的论说文里,会被斥为不科学,但严肃与理性并非唯一的表达方式。当知识人及写作人把表达方式简化为某一种格式的时候,也就缺乏能力去吸引不同思维之人的注意。韩寒原创的作品里,基本上不引权威人士的话来支撑自己的观点 (除了《三重门》,因写学校生活的缘故,韩寒对知识的描述成分较重),不装扮博学,但你能说,韩寒没有知识?没有常识?没有智慧?少避讳之心,韩寒的表达,活泼、机智、自由、自在,这是他吸引大量读者的重要原因。

韩寒不是唯一的勇者,他的作品,远非十全十美,目前来看,小说也就是《一九八八: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最为理想。杂文在电脑显示器上看,显得特别有力量,因为围观者众,收入纸质书籍里,就显得没有那么重,纸上与网上的激情毕竟不一样。还有,韩寒气急败坏、怒极反笑的时候,总爱爆粗,无端地扯上女人乃至娼妓等。写小说的时候,又经常性地出现入戏太深的状态,作者代入角色自言自语的成分多。但这些,因其不屈不挠、浑然天成、灵气十足的赤子之心,大可以忽略。更何况,你很难要求一个司机,跑在中国的道路上,不爆粗、不自言自语。韩寒虽时有刺心之举,但其无所畏惧、剑剑封喉之笔锋,却真正能影响人文世界。他如石猴出世般石破天惊,又如哪吒般见风就长,少年神勇,直搅得世界不安宁,如来佛一时半刻也收不了他(或者不想收了他),这个格局,有意思。

韩寒之勇,亦启发我思量另外一些问题。比如,既然有命运为世界走势、人生造化作出合理解释,那么,抗争与求变究竟还有没有意义?既然罪恶永无消停的可能,既然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你不遇到这样的罪恶,必会遇到另外的罪恶,不是这样的苦就是那样的苦,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只须逆来顺受,无须多说话,活着就行了呢?要活得安如泰山,是不是只要像奥威尔《动物农庄》里的那头驴子一样,不做多也不做少就行了?但是转念一想,假如你我承认这一事实,即人只有一生(即使有轮回、上天入地、此岸彼岸,那也都不是你了),那么,不难发现,现世的许多罪恶,其实是不可饶恕的,或者说,许多罪恶所造成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你不能说,这一世剥夺了这个人的权利,下一世还给这个同样的人。有时候,我想,谈论人的权利乃至天赋,要回到这个基点,那就是,他/她只有一生,人生没有重来一次的可能,也因而,有些权利不容置疑、不容剥夺,即使是以善的名义,也不能够剥夺。多数人的暴政之所以总是能够得逞,剥夺他人的幸福总是显得理所当然,很多时候是因为,人们忘记了人没有下一世可言,所以,没有手下留情的仁慈心。那些反复歌颂最低限度活着的写作,一直未能解答我内心对苦难的存疑,但是韩寒的人与文,让我想清楚了这其中的逻辑。人在本质上都是异乡人、漂泊者、受难者,但是,我们的写作,不能将一切归之于命运,然后高唱人命真坚强。写作者也许要考虑一下,哪些是人必须接受的苦难,而哪些又是人透过勇敢的方式能够改变或避免的苦难,哪些是原罪,哪些是后天之罪。

传统的“怕”文化,让人们在等级及礼教规矩里战战兢兢。现代意义上的“怕”文化,经行政及工商业,把人局限于单位、职业、技术、趣味内,让人只懂那么一点点、只会那么一点点,“当一个人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一只扣针的十七分之一或一只扣钮的十八分之一的时候,见识必然更有限”(亚当·斯密)①〔英〕坎南编著:《亚当·斯密关于法律、警察、岁入及军备的演讲》,陈福生、陈振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生存困难使人不敢越雷池一步,贪图享受令人心安于现状,怯懦渐生,勇气不再。写作亦然。

没有了勇敢,骄傲者、高贵者失势,狡猾者、权谋善舞者得势。从这个层面看,勇者尤其难得。究竟该不该对本土之恶、切身之痛发出声音,如何应对“怕”文化施加给文学修辞的魔咒,韩寒不避讳的有趣写作,已经给出了部分答案。

胡传吉,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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