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文学的理论形态、理论建设与学科变迁(专题讨论)超越“国别文学”的“世界文学”:比较文学的理论形态和学科变迁

2011-04-11 11:28林精华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1年5期
关键词:比较文学文学研究

林精华

(首都师范大学a.文学院;b.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89)

比较文学的理论形态、理论建设与学科变迁(专题讨论)超越“国别文学”的“世界文学”:比较文学的理论形态和学科变迁

林精华a,b

(首都师范大学a.文学院;b.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89)

比较文学;理论形态;理论建设;学科发展

“比较文学”概念最早出自法文Littérature Comparée:1829年法国文学批评家、巴黎大学教授维尔曼开设讲座《关于18世纪法国作家对于外国文学与欧洲思想影响之考察》,仿科学家居维叶1800年创立的“比较解剖学”概念而首次提出;稍后(1832)法国另一名学者安贝尔则开设讲座“各国文学比较史”。此后,这个概念和研究方法在争议中演变成了一个学科,从欧洲大陆到英国、俄国、美国,20世纪初延伸到中国、印度、日本等,在许多著名大学和研究机构中纷纷出现比较文学课程、讲座,哪怕到了20世纪50年代及其以后的岁月,对其学科性、合法性质疑之声此消彼长,但作为一门学科的比较文学在实践中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更是方兴未艾,成为大学连接中文和外文专业许多基础课程的核心课,甚至壮大成了有庞大建制的教学和科研专业、研究基地。比较文学如此壮观,与国内和国际上关于何谓“比较文学”、“比较文学是否可能”、“比较文学危机”之类争论相伴随,国际学界不断重新面对作为理论形态的“比较文学”、作为学科形态的“比较文学”、作为方法的“比较文学”。

作为理论形态的“比较文学”:定义的复杂多变

比较文学自作为一门学科创立以来,成果汗牛充栋。巴登斯贝格和弗里德希合编的《比较文学书目》(1950)收录文献3.3万种,1954年国际比较文学学会成立、1958年美国教堂山会议首次实现美国比较文学研究者和欧洲学者的正式对话之后,著述更丰富,尤其是中国加入其中之后,国际比较文学研究成果更是不计其数。然而,这些成果相互矛盾甚重,原因之一是百年来比较文学定义纷繁复杂、比较文学理论不一而足。按比较文学学科发展过程和在国际上的空间分布,重要的比较文学定义主要有以下几种。

巴黎大学教授梵·第根(1871-1948)的《比较文学论》(1931):文学研究包括国别文学、比较文学和总体文学三类,“比较文学的对象是本质地研究各国文学作品的相互关系。在这样广泛的定义下,若只就欧洲而论,它便包含希腊、罗马文学之间的关系,以及从中世纪以来近代文学对古典文学所负的债,最后是近代各国文学之间的关系”,“整个比较文学研究的目的在于刻划出‘经过路线’,刻划出有什么文学的东西被移到语言学界限之外的事实”;与主要是研究两国文学关系的比较文学相比,“总体文学则是关于许多国家文学所共有的那些事实的探讨——或单就那些事实论,或以它们的相互依赖关系论,或以它们的契合论”,“总体文学包括主题、文类和杰作,而不明确所涉及的时间或分期。比较文学包括社会史以及文学同社会、政治和哲学等背景的关系”,与国别文学和比较文学有别,是关于文学本身的美学或心理学的研究,和文学史发展无关,它也不就是“世界”文学史,只是站在一个更广的国际观点上,研究那些最短时期中有限制的命题,这是空间的伸展——地理上的扩张,比较文学应该限于两个国家文学的比较,超出两国则属于“总体文学”,在实践中“总体文学和比较文学必然要合二为一”[1]50-73。

法国另一个重要比较文学专家基亚(1921-)的《比较文学》(1951):“比较文学是文学史的一个分支:比较不过是一门名字没起好的学科所运用的一种方法。我们可以更确切地称这门学科为国际文学关系史”,“比较文学是国际间的文学关系史。比较文学家跨越语言的或民族的界限,注视着两国或几国文学之间在主题、书籍或情感的交流”[1]79-80。

法国比较文学著名理论家巴登斯贝格(1871-1958)《比较文学:名称与实质》(《比较文学评论》创刊号):“比较文学拒绝接受一切已被肯定的作品和已有的声望,更加有意识地将自己置身于后台,而不是剧场里;它赞同由蒙田、歌德、笛卡尔和圣伯夫都曾提出过的看法,更重视发现一部作品的形式和‘演变’,而不是如那些印象派或教条主义的批评家那样,把作品的光辉或平庸之处当成确定不变的凝固的东西。”[1]46-47

先后任里昂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开罗大学等比较文学教授的卡雷(1887-1958),在《歌德在英国:比较文学研究》(1920)和为基亚《比较文学》初版所写序言(1952):“比较文学是文学史研究的一支:它研究拜伦和普希金、歌德和卡莱尔、瓦尔特·司各特和维尼之间,在属于一种以上文学背景的不同作品、不同构思以及不同作家的生平之间所曾在过的跨国度的精神交往与事实联系。比较文学主要不是探讨作品原有的价值,而是着重关心一些国家和作家如何改造他们借用来的东西,比较文学终究不是总体文学,哪怕最终能导致总体文学产生,它研究几国文学中作品、灵感、作家生平之间的事实联系。”

巴黎大学比较文学教授艾田伯(1909-,有人译成艾金伯勒)《比较不是理由》(1963;1966年在美国出版时改名为《比较文学中的危机》)因反对比较文学中的地方主义和沙文主义而提出“比较文学是一种人文主义”,因为各民族文学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比较文学即以世界文学的视野看待各民族文学及其相互关系。

国际著名的文学批评家雷纳·韦勒克(1903-1995)的《比较文学危机》(1958):“‘比较’文学已成为一个确认的术语,指的是超越国别文学局限的文学研究。感叹这一术语的语法不规范,坚持改称‘文学的比较研究’是无济于事的,省略简明的‘比较文学’无需再解释。与之相比,总体文学则未流行开来”;由此认为,“是从视野和精神实质的角度,而不是从文学内部的设界划分的角度,才能更好地捍卫和阐释比较文学。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比较文学是从国际的角度来研究的一切文学,认为一切文学创作和经验是同一的。根据这样的(也是我的)看法,比较文学是一种超越语言、伦理和政治界限的文学研究。它不可能局限于单一的方法:在论述过程中,描绘、特性刻画、阐释、叙述、解说、评价等方法同比较法一样经常地被应用。比较也不能仅仅局限在历史的事实联系中,正如语言学经验所表明的,比较的价值既存在于事实联系的影响研究中,也存在于毫无历史关系的语言现象或类型的平行比较中。研究中国、朝鲜、缅甸和波斯的叙述方式或抒情方式,同研究西方与东方的偶然接触(如伏尔泰《中国孤儿》)一样名正言顺。比较文学不能局限于研究文学史,而排斥文学评论和当代文学……比较文学只要摆脱人为的限制,单单成为文学研究,就能也一定会欣欣向荣。”[1]144《比较文学的名称与性质》又称,“比较文学包括梵·第根所说的‘总体文学’,梵·第根把‘比较文学’局限于两大成分的双边关系:‘总体文学’则研究几国文学之间共有的事实。实际上,总体文学名称造成了深入理解文学理论、诗学和文学原则的混乱,而比较文学被限定为双边关系则导致比较文学研究两国文学之间的贸易往来,只研究文学创作中的小事情。”[1]142-1431965年4月举行的美国比较文学学术会议上他发表主题报告《今日之比较文学》继续坚持比较文学的国际研究路线,“总之,我们须在扩大和集中之间、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之间、把文学作为艺术来研究与把文学放在历史与社会中去研究之间保持平衡”[1]172。

瑞士巴塞尔大学毕修瓦教授和法国埃克斯大学卢梭教授合作的《比较文学》(1967),以及他们和布吕奈尔三人合著的《何谓比较文学?》(1982)先后认为,“比较文学是通过相似关系、亲缘关系和影响关系的研究,对文学和表达以及认识的其他领域进行比较,无论在时间和空间中相隔或不相隔的,只要属于同一传统的几种语言或几种文化的文学成就和文学作品之间进行比较,以便更好地描述、理解和欣赏它们;比较文学即分析性描述、系统的和有差异的比较,通过历史、批评和哲学综合阐述语言间或文化间的审美现象,以更好地理解作为人类精神的特殊功能的文学。”[2]

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德语教授、法德文学关系专家亨利·雷马克(1916-2009)在美国第一本比较文学论文集《比较文学的方法和观点》(1961)中撰文《比较文学及其定义与功能》称,“比较文学是超越一国范围之外的文学研究,并且研究文学和其他知识及信仰领域之间的关系,例如艺术(绘画、雕刻、建筑、音乐)、哲学、历史、社会科学(政治、经济、社会学)、自然科学、宗教等等,质言之,比较文学是一国文学与另一国文学或多国文学的比较,是文学与人类其他表现领域的比较”,诸如霍桑和卡尔文主义之间关系研究,而对霍桑关于内疚、罪恶、赎罪等研究则属于美国文学领域,比较文学研究要跨越民族文学疆界,要看到同一种文学现象在不同国家的状态和变化,认识到国别文学之于比较文学研究是支柱,之于总体文学研究则只是提供国际潮流的例证而已,比较文学研究同时还要跨学科、要看到文学和其他领域的关系[1]208。

奥尔德里奇的《比较文学:内容与方法》:“比较文学并非把国别文学拿来一国对另一国进行比较。而是在研究一部文学作品时,比较文学提供了扩大研究者视野的方法——使他的视野超越国家疆域的狭隘界限,看到不同国家文化的倾向和运动,看到文学与人类活动其他领域之间的关系……简而言之,比较文学是从超越一国民族文学的角度,或者从与其他一门或几门学科的相互关联中,对文学现象进行研究。”[1]228

美国学者吉布斯的《阿布拉姆斯艺术四要素与中国古代文论》:“比较文学就是超越单一民族文学范围的研究,它主要关心的是不同文学之间的实际联系:它们的起源、影响、传播媒介等,始终围着‘关系’论题。比较文学也包含这样一种内容:对互相之间毫无联系的文学现象进行比较。也就是说,运用我们对一种文学传统或文学经验的知识,理解和探索用别的方法也许解释不通的某些令人迷惑的文学现象。”[3]

曾任美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的纽约大学教授布洛克的《比较文学新动向》(1969),“任何适当的比较文学研究,都要求同时应用分析方法和关系方法”,“比较文学就其本质而言,是广阔的、开放的”,“在给比较文学下定义的时候,与其强调它的研究内容或者学科之间的界限,不如强调比较文学家的精神倾向。比较文学主要是一种前景,一种观点,一种坚定的从国际角度从事文学研究的设想”,“比较文学家的独到之处在于能敏锐地领悟到文学传统以及这些传统在具体个别作品的形成过程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比较文学家确实是专攻国际文学的学者”,我不相信比较文学会变成建立在方法论基础上的语文学分支。比较文学就其实质而言,是广阔的、开放的,它在大学研究课题中是一门新兴学科,要求学者有超乎寻常的能力,这就使从事比较文学研究的人比在传统领域中表现更多的个性[1]196-198。

苏联《大百科全书》(1976):“比较文学研究是文学史的一个分支,研究文学的国际联系和国际关系,研究世界各国文艺现象的相同点和不同点。文学事实的相同点可能出于社会和各民族文化发展的相同,或可能由于各民族之间文化接触和文学接触,相应的分为文学过程的类型学类似、文学联系与影响。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统一性是比较文学研究的前提,因为各民族在同一历史时期发展有类似的社会关系,带来审美表达的类似性,外加各民族文学发展并不排斥国际接触和相互影响的可能性。”[1]196-198

苏联著名的东方学家、科学院院士康拉德教授的《现代比较文学研究问题》(《苏联社会科学院通报:文学与语言部分》1959年4期)认为现代比较文学研究包括:(1)对过去彼此具有共同性的两种或几种文学现象进行研究;(2)对国别文学中所产生的共同现象进行比较类型学研究,研究涉及由某种历史共同性的因素而产生的一些现象,如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3)研究各国文学在没有任何历史共同性、彼此缺乏任何联系的条件下所产生的现象,甚至可以研究在不同历史时代产生的现象,如基督教影响所及的欧洲各国和佛教所及的亚洲各国而产生的传记文学;(4)可以对彼此独立兴起和发展的各种现象所具有的类型共同性问题进行研究;(5)不同国家文学之间的联系,如联系本身及其原因、性质、途径和方式、对相关文学现象产生和发展的后果。这种类型学研究的代表性成果是勃兰兑斯《19世纪文学主潮》是比较文学研究代表性成果。

张隆溪《钱钟书谈比较文学与文学比较》(1981):比较文学作为一门学科,专指跨越国界和语言界限的文学比较。比较文学的最终目的在于帮助我们认识总体文学乃至人类文化的基本规律,所以中西文学超出实际联系范围的平行研究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极有价值的。这种比较惟其是在不同文化系统的背景下方可进行,所以得出的结论具有普遍意义。

诸如此类情形诚如那位布洛克《比较文学的新动向》所说,除了展示比较文学的广阔前景之外,任何给比较文学下精确而细致的定义,把它上升为一种准科学体系或把比较文学家同其他学者分开的企图,都是不妥当的,但百年来国际上关于“比较文学”的定义无论有多么的不同,但皆强调是对超越单一民族或地区的文学现象进行跨学科研究,是在世界文学框架内研究跨民族文学;并且,研究视角同样超越在文学双边关系上以自我为中心的民族主义,观察世界文学中共同问题或可比性现象,以增进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互补性、对话性。当然,这些定义也看出比较文学发展的不同情形:法国比较文学作为这门学科的起始,其定义透出对“唯理主义”和“实证主义”的偏爱,诚如《比较文学杂志》以笛卡尔的“仅仅观察既成事实的事物,不如观察其逐渐诞生的过程更能理解其实质”为题词,热衷于研究文学关系中的放送者、接受者、媒介、翻译家和译作、作家在国外被接受的情况等;以俄苏比较文学为代表的比较文学强调不同民族文学发展中的类型学问题;以美国比较文学为代表的新阶段,是把新批评运用于比较文学研究实践中,突出揭示文学及其独特性、独立性、自足性等在不同语言或国家的文学活动中如何得到表达;中国的比较文学研究注重用异域理论或中国经验,理解中国的文学活动或诠释西方的文学作品。当然,不断扩大外延的定义,尤其是“跨学科研究”,使文学研究能同其他知识和信仰领域、文学与其他学科之间发生联系,大大拓展了传统比较文学的研究领域,为比较文学研究展现了广阔的研究前景,也种下了日后比较文学发展的泛文化研究的祸根。

作为学科的“比较文学”:三个阶段、两次危机

文学发展到一定程度会必然地有意识转向更大空间,从境外寻求资源、灵感,法国浪漫主义时期就显示出这种需求性,也就导致比较文学诞生于这个时期的法国,并且此后法国和欧洲的文学发展便愈发显示出突破疆域。对此,“比较文学”术语从确切性方面而言不及安贝尔(1800-1864)的课程《各国文学的比较历史》,却延续了下来,因为情形确如戴克斯特为贝兹的《比较文学:参考书目集》所写序言声称,“19世纪是国别文学研究的形成和发展时期,20世纪无疑是写比较文学史时代”。这便是比较文学的产生和发展在日益扩张的大学中找到了土壤,并因为欧洲和世界各国文学发展中的关系错综复杂,大学的人文教育和研究就不断关注这一复杂现象。

那位巴黎大学教授维尔曼1829年开始讲座《关于18世纪法国作家对于外国文学与欧洲思想影响之考察》,同时出版了讲稿——渗透了大量欧洲意识的《18世纪法国文学综览》,“比较文学”术语在实践中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作者由此获得“比较文学之父”之尊。1830年,安贝尔接替维尔曼的工作——开设“各国比较文学史”的讲座。这种突破疆域认识文学现象的做法,得到学生和学界的青睐,也就逐渐越出法国。1871年,大批评家勃兰兑斯开始在丹麦讲授具有比较文学性质的课程,在苏联人看来,其《19世纪文学主潮》是比较类型学研究的典范;1872-1883年,意大利的那不勒斯大学给著名批评家桑克提斯提供比较文学教授职位;1876年,格拉夫获灵大学比较文学教授职位;1877年,第一本专业杂志《世界比较文学》创刊于奥匈帝国的克劳森堡(今罗马尼亚克卢日),这是“一本关于歌德的世界文学和高等翻译艺术,关于民俗学、比较民歌学和类似比较人类学、人种学的多语种的半月刊”(1888停刊);就在停刊前两年(1886),德国学者科赫创办《比较文学杂志》,此乃德国比较文学的开端,讨论翻译、不同民族文学的相互影响、文学研究与思想史和政治史之关系等问题(1910年停刊);1886年,英国人波斯奈特(1855-1927)出版世界上第一部论述比较文学理论的专著《比较文学》(时任新西兰奥克兰大学教授)——较早地确立“比较文学”研究框架;1891年布拉格大学设立比较文学教授职位;1897年,里昂大学为戴克斯特设立比较文学教授职位,哈佛大学为马什设立比较文学副教授职位,他为大学生、研究生分别开设“中世纪欧洲文学比较研究”、“欧洲中世纪史诗的起源和发展”和“源于凯尔特族的传奇与诗歌材料及其在中世纪叙事诗中的运用”;1899年,哥伦比亚大学开始授予比较文学学位,斯平加恩(1875-1939)教授在英文系开设比较文学课程。如此情形到了20世纪初更是有增无减——纷纷增设比较文学教授职位,如巴黎大学(1910年——为开始时间,下同)、斯特拉斯堡大学(1918)、法兰西学院(1925)、莱比锡大学(1927)等,或者开设比较文学课程,如哈佛大学(1906年创系)、北卡罗拉大学(1923)、南加州大学(1925)、威斯康辛大学(1927)等,1930年巴黎大学创办现代比较文学研究所。就这样,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比较文学在欧洲和北美地区占据了稳固位置,如美国本来就因为资本主义力量的推动,以及莫尔顿《世界文学》(1911)的启示,法国人巴尔登斯贝格可以在哈佛大学和加州大学开设比较文学讲座,并和弗里德里希合编《比较文学书目索引》(1950)。按马隆《比较文学和总体文学年鉴》所称,1957-1967年法国修比较文学的学生增加了6%,1945-1951年索邦大学的比较文学学位论文超过二百篇,到1950年代法国有16所大学可以授予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在世界其他地区亦然,如日本创办《东西方文学比较评论》(1916)、成立比较文学学会(1948)、1953年东京大学开设比较文学课程、1954年东京大学成立比较文学学会并创刊《比较文学研究》杂志、1958年日本比较文学学会创办会刊《比较文学》、1965年早稻田大学创刊《比较文学年鉴》等。

比较文学之所以在欧洲迅速发展起来,并向世界扩张,是因为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世界文学”出现、作为一种观念的“世界文学”成为各国许多重要人物的期待。启蒙运动试图跨越文化差异的努力,取得了相当的成效,如赫尔德《近代德国文学片段》(1776)在捍卫民族文学的纯洁性和独创性、批评德国文学模仿法国文学之际,主张把文学视为一个整体,以此讨论文学的起源、发展、变化和衰落,可以看到各地区、各时代、各位诗人的不同风格都将被体现出来,各民族国家文学以其独特性参与这个整体,并成其为基本组成部分。日耳曼民族主义的初衷居然意外地拓宽了文学研究视野,歌德(1749-1832)在这种氛围中凭借其个人创作经验,更深切地感受到建构“世界文学”的必要性:1827年评价自己剧本《塔索》法译本时和秘书艾克曼谈话时使用“世界文学”概念,“我愈来愈深信,诗是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民族文学在现在算不了什么,世界文学的时代就快要来临了。现在每个人都应该发挥自己的作用,促使他早日来临。好在当今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处于密切交往中,我们有机会相互改正(补充)。因而对世界文学而言,这是一大益处,其优点日趋明显”[4]。这种期待,因为资本主义制度的确立,市场的力量推动了印刷科学的飞速发展,包括文学艺术在内的文化能克服各种障碍流通起来,不同区域和国家的文学之间的联系不断加深,这便出现《共产党宣言》(1848)所说的情形,“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不管保守主义怎样惋惜,资产阶级还是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它们被新的工业排挤掉了,新工业的建立已成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关的问题;这些工业所加工的,已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来自极其遥远的地区的原料;它们的产品不仅供本国消费,同时供世界各地消费。旧的、靠本国产品来满足需要,被新的、要靠极其遥远的国家和地方带的产品来满足的需要所代替。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5]马克思主义判断很快得到实现,尤其是在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比较文学也就因各民族文学间的联系得到加强而迅速在全球扩张,如泰戈尔(1861-1941)的《世界文学》(1907)强调各国文学之间的联系和影响,给比较文学在印度发展提供了理论根据,1956年贾德沃普尔大学创建第一个比较文学系,印度其他高校相继成立比较文学系或开设比较文学课程、出版相关著作,如巴苏《印度比较文学》(1959)、甘地·琼德拉·邦多《比较美学》(1967)、S·达斯《比较文学史》(1937)、R·古帕塔《印度比较文学的开端》(1977)、代沃·阿米西《印度比较文学》(1981)等,1981年印度比较文学学会成立;比较文学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非洲迅速发展起来,如出版梵·第根《比较文学论》阿拉伯语译本、希拉勒(1916-1967)等学者回到埃及建立比较文学学科、希拉勒出版《比较文学》教材(1953)等。

这种情形,在俄国尤为典型。本来就因彼得大帝改革,主动把俄国引入欧洲资本主义世界,知识界已习惯于用比较的视野认识这个跨越欧亚大陆、连接东西方的俄国,这就为1870年代以来人文学科趋于规范、学院派学术制度形成的俄国比较文学提供了可能性:1870年亚历山大·维谢洛夫斯基在彼得堡大学开设“总体文学”课(研究各民族文学的共同点,在找到共同点之前要分别研究各民族文学的具体特点,总体文学并非各民族国家文学的总和,而是经比较法过滤之后的世界文学发展的历史进程);曾发表过《基督教对斯拉夫语的影响》(1848)的神话学派奠基人布斯拉耶夫(1818-1897)出版了杰作《迁徙的中篇小说》(1874),对同一种题材或主题的民间文学和书面文学在不同国家或民族的叙述中之异同问题进行实证性分析,发现某些文学情节常常是在东西方不同民族之间移动的,而且欧洲民间文学不少母题可能大多起源于东方;比较神话学派代表性人物阿法纳西耶夫(1826-1871)在百万言巨著《斯拉夫人艺术创作中的自然观——试论斯拉夫传说和信仰与其他亲属民族神话故事的比较研究》(1866-1869)中运用比较语言学和比较神话学方法分析世界民族神话的差别,发现因为随着语言的地域分化,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用语言传承的神话也就逐渐远离了原始词根意义,不断被后人赋予新用语的含义;科学院院士佩平(1833-1904)的《斯拉夫各族文学史》(1879)采用比较诗学方法整体叙述斯拉夫各族文学发展历程和相互关系,类似于把维谢洛夫斯基的总体文学具体化为总体斯拉夫文学;阿列克谢·维谢洛夫斯基(1843-1918)在对法、英、俄和东方诸国文学研究基础上著述的《西方对现代俄罗斯文学的影响》(1883),通过诗学分析发现正是西方文学对正在形成的俄国文学影响的积极作用,才使俄国文学在18—19世纪获得了很大进步,进而断言文化的封闭和文学的隔绝这类情形是可怕的,各国文化艺术发展是需要相互联系的,俄国文学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与此同时,一批思想家也从比较文学角度评述俄国文学发展与西方思潮之间的关系,如著名思想家舍斯托夫的《托尔斯泰伯爵和尼采学说中的善:哲学与布道》(1900)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尼采:悲剧哲学》(1902)等,同样促进了俄国比较文学在后来发展中的思想来源问题。而比较文学作为一门学科一旦在俄国建立起来,并没有像其他很多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那样因为制度更迭或废或立,而是一直保持着地域性特征和特有的生命力。日尔蒙斯基的比较文学著述历程表明,在苏联时代比较文学事实上并没有完全中断:1924年出版的《拜伦与普希金》是其博士学位论文,在《苏联科学院通报》1936年第3期上同时发表《比较文学与文学影响问题》、《作为比较文学问题的俄国与西方文学之关系》、《斯拉夫各民族史诗创作与叙事文学的比较研究问题》(后来又被作者扩充成为1958年国际斯拉夫学家大会的主题报告)等三篇重要文章,1937年推出了比较文学研究力作《俄国文学史上的歌德》和《普希金与西方文学》,20世纪40-60年代先后发表《作为比较文学研究问题的东西方文学关系》(1946)、《论东西方文学关系问题》(1947)、《民俗学的比较历史研究》(1958)、《对文学进行比较历史研究问题》(1960)等杰作。对此,艾田伯的《比较文学的目的,方法,规划》肯定道,“社会主义世界的比较文学在文体学研究得很出色,尤其是阿列克谢耶夫和日尔蒙斯基,看来比较文学是走在正路上”,与之相比,认为“美国文学中的俄国幻景”或“俄国文学中的美国形象”之类属于伪社会学研究。

也正因为“世界文学”趋势的存在,使得作为一门学科的比较文学,出现了梵·第根《比较文学论》结语所说的,“站在教育观点上看比较文学也是对的。近代文学的教育,在大学和中学都一样,只有基于至少是粗浅的总体文学之研究成绩才令人满意。那孤立而无着落的法国文学、英国文学、德国文学等课程,实在是再错误再无用也没有了。叙述法国悲剧的沿革,不把它归在欧洲文学史之内,这实在是再荒谬不过了”。的确,比较文学通过大学的学科发展,以其实绩改变了世界学术结构。在法国,巴尔登斯贝格在巴黎大学、斯特拉斯堡大学等开始比较文学讲座,创办巴黎大学现代比较文学研究所,建立学科队伍、培养了大批后继者,还创办了法国最重要的比较文学杂志《比较文学评论》,引领了学界;同时,对法国文学和欧洲文学关系问题进行了卓越探讨,推出《歌德在法国》(1904)、《文学史研究》(三卷,1907、1910、1929)、《1787—1815年间法国流亡贵族中的思想动向》(1925)、《巴尔扎克作品中的外来影响》(1927)等力作。如此情形在中国亦然,即比较文学在中国出现伊始,就是和世界文学联系在一起的。清华大学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学科发展中,就极力推崇比较文学,包括1926年吴宓开始开设“中西诗之比较”,陈寅恪1927年开始在清华大学研究院开设“西人之东方学目录学”,并指导比较文学研究生,同时给本科生开设“中国文学中的印度故事之研究”和“近代中国文学之西洋背景”、“翻译术”;1929-1931年瑞恰兹在清华大学开设“比较文学”,青年教师瞿孟生根据瑞恰兹讲稿写出《比较文学》教材;20世纪30年代吴宓把比较文学纳入清华大学外文系教学培养方案。尤其是国学功底深厚且谙熟西方文学的学者,如留学欧洲八年的朱光潜,能以中国传统阐释西方和世界:1933年博士毕业后任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同时被胡适之聘为中文系教授“诗论”(比较诗学)课程,后来在武汉大学依然是兼顾外文系和中文系,得益于学科建设的需要,他1934年以来所发表的文章《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谈趣味》、《长篇诗在中国何以不发达》、《从距离说辩护中国艺术》等,不单单充实了其著作《诗论》(1942),而且实实在在扩展了比较文学研究内容、范围。这种通过学科发展方式来深入研究比较诗学问题,深得诸多当事者赞赏,如季羡林在清华大学读书时聆听朱光潜《文艺心理学》课程,对他用中国诗词诠释西方各种文学理论之受用,服膺得五体投地(《他实现了生命的价值》,载《文汇报》1986年3月14日),罗大冈认为朱光潜的学术成就正是得益于用中国文学艺术诠释西方的概念(《值得尊敬的智力劳动者》,载《人民日报》1986年5月26日)。

然而,就是这个快速遍及世界的比较文学,其发展却出现了雷马克《比较文学何去何从:诊断、治疗和矛盾》所说的情形,“没有任何一个学科像比较文学那样有一个从未间断的传统,即专家对自己的研究领域存在的合理性不断提出质疑”。这种矛盾,一方面与比较文学学科发展延及到北美的英文“文学”不无关系:现代英语literature已失去了古典语义——“知识或文学研究”,变成了对一般性的文学创作或特定时期、国家地区的审美类的语言作品的指称,所以“比较文学”名称在英语世界承认较晚,如1920年代康奈尔大学教授库柏拒绝其所主持的单位称为比较文学系,而坚持用“文学的比较研究系”;另一方面更与其学科性质相关,现在已是印第安纳大学荣休教授的维斯坦因博士的《我们:从何来,是什么,去何方》说,比较文学似乎是一直处于不断地自我反省与疑虑前程的病人,身体脆弱、心理上受到长久性危机的困扰,相关学科的朋友或反对者为其把脉,“诊断其确有的或想象的疾病,为其开方配药——开的大多是兴奋剂而不是压抑剂,或仅仅是安慰剂”[6]。如此幽默的比喻,一定程度上说明比较文学与生俱来的问题——学科地位归属不明,如美国多所大学的比较文学本已是独立的系所,21世纪以来却被归属进英文系;在中国,自20世纪80年代初起,比较文学归属在“外国文学”学科,20世纪90年代末归到“中国文学”学科。实际上,这种情形与学界对“世界文学”概念的认知有关:艾田伯的《比较文学的目的,方法,规划》说,比较文学尚处于童年期,还不能加入到歌德的“世界文学”、美国的“总体文学”或苏联的“世界文学”中去,但确信比较文学一定会把文学研究引入世界文学,比较文学研究根本目的仍是讨论文学,否则比较文学研究完成不了使命,“我们这个世纪是去殖民化的世纪,因而考察宗主国的语言对殖民地国家的语言和文学之影响程度,或考察殖民地国家的语言给予被殖民地居民的语言的反影响,是很有意义的。鉴于许多国家长期被殖民的历史,研究使用两种语言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应成为当务之急”。特里尔大学舒华茨教授的《歌德:关于世界文学概念的论文节选》(1973)导论声言,这个术语经常被误用,它与“世界的文学”实际历史之联系甚少。其实,韦勒克(1903-1995)《文学理论:总体文学、比较文学和民族文学》(1962)已经批评说,世界文学是从歌德的Weltliteratur翻译过来的,这或许是不必要的夸大其词,它意味着要研究从新西兰到冰岛的全部五大洲文学,其实歌德没这个要求,他用世界文学指称所有文学将合而为一的时代,要把所有文学统一起来形成一个伟大的综合体,希望每一个民族在这个世界性音乐会上演奏着自己的旋律,但歌德已注意到这是一个非常遥远的理想,没有一个国家愿意放弃其个性,我们今天距离这种融合状态变得更加遥不可及了,因而“世界文学”指世界各国的文学名著或文学作品选在文学批评和教学方面的公认性更为贴切。

比较文学之所以因为“世界文学”概念而加剧危机,是因为民族主义和意识形态长久以来影响着比较文学学科发展。按韦勒克(1903-1995)在比较文学第二届国际研讨会上发表的主题演讲《比较文学危机》(1958)所称,沿袭欧洲模式的比较文学,没有明确的研究对象和确定的方法,只是机械地研究文学的渊源和影响问题,并且充满着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回避了文学性这一核心问题,如巴登斯贝格的自传《众生之一》(1940)“每页后面都有爱国主义冲动”,卡雷《歌德在英国》中的法兰西中心论显而易见(“歌德属于世界,作为莱茵河之子,他尤其应属于法国”),“法、德、意等国很多比较文学研究中的爱国主义动机,造成了使比较文学成为文化功劳薄上证据”;而且,这种只关注文学事实间联系的研究,“除了可能说明一个作家熟悉和阅读过另一个作家的作品之外,还说明了什么?”实际上“艺术作品不只是渊源和影响的总和,它是一个整体。在这个整体中,从别处衍生出来的原材料不再是毫无生气的东西,而是与新结构溶为一体了。因果解释,几乎不能完全成功地确立任何因果关系必具的条件,即‘当X发生时,Y必然发生’”,比较文学研究中的民族主义,“造成了使比较文学成为文化功劳簿证明的奇怪现象,产生了为自己国家摆功的强烈愿望——竭力证明本国施与他国多方面的影响,或者用更加微妙的办法,论证本国对一个外国大师的吸取和‘理解’,胜过其他任何国家。甚至美国也有这种文化扩张主义”[1]125-129;在《比较文学的名称与性质》中他更主张,要从国际角度建立全球文学史和文学研究,比较文学要克服民族的偏见和地方主义,但这不意味着可以否定或缩小各民族传统的存在和活力;在《今日比较文学》中还总结说,反对比较文学研究内容上的人为划分、反对意识形态干预比较文学研究进程。韦勒克的批评不是无的放矢:法国比较文学中存在倡导法国文学影响欧洲其他国家文学的潜流,或以法国为中心的欧洲文学影响着欧洲之外的文学,到基亚时代的1 200多种法国比较文学研究著作多是这样的,如法国第一篇比较文学研究之作约瑟夫·戴克斯特《卢梭与文学的世界主义之起源》(1895)就如此;梵·第根的《比较文学论》要求,“比较文学研究者第一步应该熟知欧洲近代文学的主要时代、主要潮流、作家及其风格和思想的诸重要集团”,一个人不可能研究比较文学所有领域,就应该选定研究范围,“空间上,比较文学者可以专研究英法,或意西,或西德的关系;时间上,可以集中在文艺复兴时代,或古典主义时代,或浪漫主义时代,或最近欧洲文学的某个时期。对这类问题和这时期的知识生活的一般学识,便会形成种种特殊研究的坚固基础”。即使基亚《比较文学》(1951年初版,到1978年再版6次)第6版前言公开声言,“民族主义想法,在比较文学中比在任何其他领域更不合适”,“比较文学可以帮助两个国家进行民族心理分析,认清相互之间成见形成的根源,从而进一步认识自己,以更加宽容的态度对待曾和自己一样抱有成见的对方”,“比较文学初期反映了对文学世界主义的觉悟,以及对这种现象进行历史研究的愿望。西方中世纪因共同信仰基督教和使用拉丁语,因而具有世界主义性质”,此后的统一的文艺复兴时期和18世纪欧洲有共同性,“民族的独创性和不同文学之间发生密切关系是第一次同时出现”[1]75,但该作关注的比较文学现象完全没有超出欧洲,包括在体裁研究方面,“为何19世纪初欧洲国家风行历史小说?为何文艺复兴时期欧洲诗人都使用十四行诗赞美他们的情人”。意味深长的是,维尔曼、安贝尔、基内等最初的世界主义者,也都是最初的比较文学专家。同样,20世纪20年代末以后,苏联在意识形态上强化了与西方对抗,在建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体系的名义下,学术界先后严厉批判了形式主义理论和世界主义倾向,韦勒克的《文学批评概念·20世纪文学批评主潮》(1961)指出,苏联文学批评,尤其是二战后的批评,具有严重的民族主义偏狭,不许提文学中的外国影响,由此导致比较文学被代之为文学关系/联系研究;同时,苏联试图成为反西方阵营的中心,重视东欧和东方国家文化问题,东方学和斯拉夫学研究成果丰厚,并表现出强调俄国—苏联对这些地区文化发展的辐射力的导向。1959年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举行“各民族文学间相互联系和互相影响”学术研讨会,既反对美国的平行研究,又把俄国比较文学实证性的诗学研究传统进一步缩减为文学关系研究。这种导向孕育出苏联比较文学的代表性人物即康拉德(1891-1970)和M.阿列克谢耶夫:前者出版了强化冷战的论文集《东方与西方》(1966),后者以《莎士比亚与俄国文化》等一系列推崇俄国文化优越性的著述推进了苏联的文学关系研究。实际上,比较文学本来是试图突破文学研究中的民族主义动机,结果却相反,在雷马克《比较文学及其定义和功能》看来,“宁愿把自己国家的文学视为‘放送者’,而非‘接受者’,以显示民族骄傲的姿态,这在选择处理许多比较文学课题时肯定会起作用的。这就是基亚所说的,只有法国人描写的英国人在法国的形象才具有权威性,也只有英国人才能研究法国人在英国的形象”;这种民族主义冲动,在韦勒克的《今日比较文学》(1965)分析中,演变成了东西方冷战时代的意识形态,使比较文学发展深受其害,并且也加剧了世界的紧张。

正是在冷战冰点时期韦勒克等人对欧洲、苏俄阵营的比较文学批评,使国际学界看到了比较文学危机(虽然批评有偏颇之处,如法国学派或美国学派并非以地域划分的,许多美国人是“法国派”、一些法国人则是“美国派”),促使比较文学研究的范围在扩大、观点在改变,如《比较文学评论》逐渐关注到欧洲之外的许多国家比较文学研究、欧洲比较文学界也关注到东方文学,日尔蒙斯基1967年代表苏联参加在贝尔格莱德召开的第五届国际比较文学大会并发表报告《作为国际现象的文学潮流》,20世纪70年代表苏联参加在波尔多召开的国际比较文学协会第六次大会并发表报告《作为比较文学研究对象的中世纪文学问题》;尤其是那位巴黎大学比较文学教授艾田伯的《比较文学的目的、方法、规划》公开反对欧洲中心论,认为既有的许多比较文学研究著作都局限于印欧语系的极大语种,缺少地球上3/4地区参与的比较文学是不合时宜的,“希望比较文学的教学不再是在一些可怜的学院里进行——靠教授及其助手勤勉讲述很有限的几个课题,而是将比较文学的教学集中起来,向学生提供所有类型的课题”,“法国的比较文学特别注意西方文学的相互作用,而俄国和东欧的比较文学应更侧重研究斯拉夫文学、苏联各加盟共和国的文学之间的关系,这种情形在我看来是合理和正当的”,希望国际比较文学协会推荐普遍关注的课题,让大家领会到每一个民族的文学都从其他民族文学中吸取养料,互相吸取。由此,哪怕韦斯坦因《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声言,“我对把文学现象平行研究扩大到两个不同文明之间仍然迟疑不决”,因为“只有在一个单一的文明范围内,方能在思想情感、想象力中发现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维系传统的共同因素”,但是冷战趋于缓和、国际学界重新讨论“世界文学”问题,促使美国的平行研究和中国的阐发研究还是在世界兴盛起来。

说到中国兴起的阐发研究,其实是中国参与世界文化进程的结果。与西方不同,比较文学在中国一开始就不是学术行为,是晚清以来中国思想文化转型的一部分,即因为中国引入佛教以来的历史进程、明代以来传教士引进西方文化,培养了一部分文人的比较中国文化和外来文化的意识,到晚清以降的西方文化大量引进之潮流,译介所谓“西方先进文化”、实践“西方先进”的学科制度和研究方法,促使那些博学而相对理性的学者型知识分子客观上也就尝试比较文学研究,作为践行知识分子责任的选择之一。王国维《〈红楼梦〉评论》(1904)就用叔本华的哲学思想阐释《红楼梦》,创造性地认定《红楼梦》的精神乃“对欲望的解脱”,这认为是和歌德《浮士德》一样的世界经典才有的境界,又是写出普通人欲望境界之悲剧力作,而其《人间词话》(1908)是贯通古今和中外的以西论中之典范,至于鲁迅《摩罗诗力说》更是用世界文学意识讨论西方文学和中国文学,激励中国的启蒙;同时,在接受外来文化的基础上产生新文化运动,使这些知识分子用自己所理解的并不系统化的西方理论去阐释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重建中国的文学理念,如胡适之的《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和《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等、周作人的《人的文学》和《平民的文学》等、梁实秋的《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和《歌德与中国小说》等。由此,“比较文学”概念和学科在中国应运而生,胡适的《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新青年》5卷4号,1918年)首次在中国提出“比较的文学研究”,1920年《新中国》杂志发表张锡深翻译本间久雄的《新文学概论》所涉及波斯奈特的《比较文学》和洛里哀《比较文学史》的部分知识,1930年傅东华从日文和英文翻译了法国学者洛里哀的法文版著作《比较文学史:自滥觞到20世纪》(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戴望舒从法文翻译的梵·第根的《比较文学论》。正因为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发展、文化观念的重建是在世界进程中进行的,中国知识分子通过发展比较文学学科推动中国认识世界,哪怕1952年院系调整后大学制度学习苏联、国内政治动荡影响了比较文学发展,但没等冷战结束中国文学积极吸收外来文化,中国比较文学研究者便在改革开放的语境中讨论不同文学现象、文学的共同规律,冷战结束后的世界格局变化和中国经济高速增长重叠,中国比较文学试图平等地进入世界学术界更成为趋势,从“跨文学”研究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之关系,经“跨文化”研究中国文化系统中的文学与不同文化系统中的外国文学研究,到“跨文明”研究信仰体系、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等不同的社会共同体中的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从而使比较文学的可比性基础不再是“求同”,而是因关注各自文明中的文学是如何交流、互动,差异性得到承认、对话性被认可为比较文学研究的基础,形成自己的特色——中西文学比较研究属于异质异源的、跨文化体系的比较研究。

由于比较文学在中国和第三世界国家的兴盛,改变了比较文学又一次遭遇危机的命运:在我们这个大众传媒极为迅速普及的全球化时代,多媒体使作家切实变成了文化生产者;互联网、facebook、电子照排等促使文学传播的快捷和消费的顺畅,读者确实成了文学的自由消费者;文学不再是神圣的语言艺术,文学也就不再是局限于特定空间里的审美活动,而是演变成庞大的文化产业。正是文学存在的形态和作用,迥然有别于纸质文本时代,成为很有生命力的文化生产—流通—消费活动,以及在全球范围内广泛流动的审美活动,也就给文学研究提供了无限前景的能源,那种认为电子时代会冲击文学而导致文学衰落、文学研究变成没有希望的智力游戏的预言,自然要被修正。而中国的阐发研究,正好契合原本就致力于突破疆域、语种和学科限制而多方面研究文学的比较文学,并在实践中焕发生机。于是,曾宣称比较文学将要死亡的英国学者巴斯奈特,重新著文《对21世纪比较文学的反思》(《比较批评研究》2006年3期)承认,当初因没有看到跨文化转换及其政治作用的因素,作出了错误的论述,而西方确实因自身的这个因素,使比较文学学科发展受阻,现在非西方区域则不然,如中国和印度等比较文学研究在后冷战时代非常活跃,并在事实上表明比较文学的前景在于放弃既有的观念和方法,重新面对文学事件,不设边界地跨文化讨论文学文本;无独有偶,斯皮瓦克这位曾著文《学科之死》(2003)的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近年来多次公开呼吁(包括在中国出席的学术会议),当代比较文学走出危机的重要路径是超越欧洲文学和审美中心论的学科惯例、现代国际政治关系和经济发展的现实主义考量,需要在全球化语境中重新估量各种文学关系;与中国学界关系密切的斯坦福大学教授苏源熙主编的《全球化时代的比较文学》(霍普金斯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看到了文学的新生命,也就是比较文学研究的生命力在于回到潜力无限的文学性本身,不能以其他对象替代。可以说,比较文学作为一门学科在经济全球化和信息化时代再次受到挑战,却因为中国的阐发研究而有可能自我修复,并因中国文学和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实绩,使比较文学能进行跨异质性文明的对话性研究,这就是比较文学进入新阶段的趋势和特征。

[1]干永昌,等.比较文学研究译文集[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50-73.

[2]布吕奈尔.何谓比较文学?[M].黄慧珍,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150-151.

[3]张隆溪.比较文学译文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205.

[4]艾克曼.歌德谈话录[M].洪天富,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02:220-221.

[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254-255.

[6]孙景尧.新概念新方法、新探索——当代西方比较文学论文选[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22-23.

编者按:比较文学在欧洲和美国都是博学之士的专业性行为,是一项要求很高、具体成果的学术水平容易判别的学术研究。按钱钟书先生的意见,比较文学研究者需要至少掌握两门外语、读通至少一个国家的文学发展史,并有本国语言文学的功底。这种高难度的学术研究,理论上在中国是不应该很兴盛的。但是,近20年来比较文学却在中国得到了长足发展。个中缘由,除了中国渴望快速了解和认识世界,希望融入世界、尤其是经济发展使中国确实在很大程度上融入全球化等客观情势之外,更有比较文学在中国发展过程中超越学术范式的群体性热情、集体化冲动、制度性支持等原因。为此,本刊特邀请中国第一个比较文学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系林精华教授、李冰梅教授、胡燕春副教授撰文,就比较文学的一些基本问题各抒己见。这组专题讨论文章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切入来讨论比较文学,其对比较学作为理论、学科和方法之不同形态的新认识,对于我们重新认识比较文学的学术价值和精神价值不无裨益。

J4

A

1007-4937(2011)05-0085-18

2011-07-28

林精华(1965-),男,安徽黄山人,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从事苏俄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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