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

2011-05-09 03:10杨福喜
中国铁路文艺 2011年3期
关键词:瑞芳胸罩李总

杨福喜

周三下午五时,初秋的太阳还悬在西边天上。我下班后回到联结路,然后沿着路走,先经过了离我住房有半里远的第一个报刊亭,再继续走,又经过离我住房有一里路远的第二个报刊亭,直至来到离我住房有三里路远的第三个报刊亭,我在那里买了一份当天出版的《岐江报》。

这第三个报刊亭的主人是一个叫小雪的女孩子,小雪是那种身材长得天然火爆的新潮女郎,高高的胸脯,松松的爆炸头,浅浅的烟熏妆,淡淡的口红,一件黑色的吊带背心。一条灰格子短裙,一双粉藕似的大腿……乍一看,与漫画里的人物没有什么两样。我与小雪本不相识,来的次数多了,也就慢慢熟悉起来。她知道我来买报纸是为了看到发表的文章,于是她开始留意起我的文章来,她跟我聊得最多的就是对我文章的一些看法,但有时也会与我海阔天空地胡侃。每一次,她在里面远远地看到我走来,便立刻抓起报纸举起来边摇边朝我叫道:“大作家,你又有大作见报啦。”我总能注意到,她胸前那两座高高的山峰也跟着摇动起来,我脑子里也总能随即想起粤语里说的“波霸”二字。

这次,小雪又跟我聊起我刚发表在《岐江报》上的文章,但不知怎么地后来就聊到了男人女人的话题上了。她说:“我看过这样一篇文章,说有一个外国专家研究发现男人每十八秒钟就在脑子里意淫一次女人,你说对吗?”

我没想着小雪会跟我聊这样的话题,一时感到不大自在,只好回答说:“那我不知道。”

“那你呢?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她随即把话锋转到我身上来。

我只能支吾起来:“当然了,有时偶尔也是会有的,怎么说我也是正常的男人。”

听我这么回答,她得意地笑了出来:“呵呵,我看你现在就是这样!”

顿时,我感到不安,但还是平淡地问了她:“嗯?你是怎么看出来呢?”

小雪更得意了:“你那眼睛老在我身上敲敲打打的,特别是在这里,哈哈!”她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脯带点放肆地笑着。

“那我不可能总是背朝着你说话吧?”听着自己虚了一半的声音,我的脸滚烫滚烫的。

小雪却不作声了,神色有些让我捉摸不定,她只是向我走近一步,神情变得很严肃,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起台面上的报纸。一边的我完全僵住了,不知所措。忽然,小雪出其不意地伸手在我身上抓了一把,猝不及防,我吓得一蹦而起跳出几步之远,扭过头去瞪大眼睛看着她,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小雪朝我哈哈大笑起来:“我只是想探一探,你这大作家在我面前有没有反应,呵呵,我挺高兴的,至少我这副身材算没有白长。”

被她这么一笑,我倒不能发火了,只好说:“小雪,以后可不要动手动脚的。被人看见多不好。”

小雪说:“口也!我对你动手动脚是看得起你,因为你是作家,要是别的臭男人,送钱给我动他,我还怕脏了我的手哩。”

我不作声,拿起报纸准备回家。离开时候,小雪依旧叫道:“周六的报纸我给你留着,你记得再来,不见不散。”

我说:“要是有事我来不了。你就不要等了。”

小雪调皮地说道:“你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等到天荒地老,等到海枯石烂哦。”

我对她笑了笑就走了,我知道,小雪这些话全是忽悠,因为她知道我是个结了婚的男人。

《岐江报》“第二故乡”专版逢周六周三出刊,我的“豆腐块”常在这个版面上露面,这对于一直都想出人头地的我来说,是件名利双收的喜事,心里面理所当然地乐开了花。每当把刊有我作品的报纸拿到单位去,看到一帮男女同事们都把脑袋挤在一堆儿看我的文章,我便自以为离名作家已经不远了。只是现在的报社都不再给作者寄样报了,所以,每逢周六周三我都要自己去买一份回来。

第一次得知《岐江报》登出我的作品,是一个在镇电视台做记者的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的。那天我休假到一个工友那里闲侃。我回家时正好经过小雪的报刊亭。这里是联结路的最终点,有一座高高的牌门。小雪的报刊亭与别的报刊亭一样,都是用角铁和铁皮焊成的,银白色的外壁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这张写着“做女人挺好”,那张写着“做男人挺好”;这一家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一家说“没有什么瘦不了的”。那天小雪正用她那涂了指甲油的手指抓红瓜子嗑着,看到我匆匆来到报刊亭,还把脖子伸得像长颈鸭似地往台面上东看西看,她就主动问我:“靓仔,想买什么报纸?”

虽然在广东这地方,“靓仔”一词已经听别人喊得多了,但听到小雪也用“靓仔”来称呼我却令我感到美滋滋的,心飘飘的。小雪从台下面翻出了一份当天的《岐江报》,并对我说这份报纸已经卖完了,这一份是给另一个人留下的,见我找得那么急,肯定是很想看,就给我算了。

我当然很感谢:“谢谢你啊,靓女。”小雪又问我:“看你这么急着找,是想在报纸上找什么有用的东西吧?”我告诉她,今天的报纸用了我一篇文章。小雪很惊讶地看了看我,并立即打开报纸来看了一遍我那篇文章,然后说:“原来你是作家呀?我以前好像也在报上看到过你的名字呢,不记得了。”

虽然同是在联结路,但以往我很少到小雪这边来,也没留意到这报刊亭的主人是一个叫小雪的女孩。但从那天起,以后每逢周六周三,我都完全地忽略掉就近的前两个报刊亭直接走到这条街道的尽头,而小雪每逢周六周三都给我留下一份《岐江报》。

小雪的报刊亭旁边就是种着花花草草的绿化带,绿化带中安装有喷洒花草用的水龙头,水龙头有锁,只有绿化工才能打开。但这水龙头天天在漏水,也没有人来修。小雪就天天盛了水龙头的漏水来洗她的胸罩,洗好了就晾挂在报刊亭外面的一根细铁丝上。胸罩是粉红色的,滴滴答答滤干了水,便随风飘摇,在街头晃来晃去,醒目至极。过往的行人和来买报纸的人都会有意无意地瞭上一眼。让人费解的,是为什么小雪单单只在这里洗她的胸罩,还毫不顾忌地晾挂在人流熙攘的街头?

时间长了,我还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经常有一些衣冠楚楚、头发溜光的男人来到小雪的报刊亭买报纸,总是一手半举着手机,一手翻看台面上的报刊。开始,我以为这些手拎黑色皮包的男人趁买报纸时看看短信,或者发发短信。后来,我偶尔间才发现,这些男人是在用手机拍视频,对准有着一副火爆身材的小雪悄悄地拍视频,而被锁定镜头的小雪却仿佛丝毫没有觉察。无意发现这样的细节,让我多少有些困惑,小雪正正当当地卖她的报纸,她的报纸都是正正当当地公开发行的出版物。所以拍她,绝对不是检查举报之类的。我知道很多报刊亭都是在偷偷兼卖地下“码报”(地下六合彩)的,但我知道小雪没卖,我曾看到过有人来问过她“有码报吗”?她只摇摇头,不理睬。

我不知道这些男人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的意图是什么,我没有拿这个事跟小雪说。我只是在心里想,要是我想拍小雪的视频,我是会让她知道我在拍她,而她一定也不会拒绝我,但我没拍。

这天傍晚,我回到半路,经过一个凉茶店

门外时,忽然听到有人叫了我一声:“杨帆。”我循声望去,发现叫我的是一个叫瑞芳的女人,她正坐在凉茶门口跟女老板聊天。瑞芳是我以前在一家港资美术陶瓷厂打工时的一个女工友,她那时是厂后勤部组长,常向我借书看,教导我要好好做人,出人头地,有时利用职务之便从厂饭堂弄来好的饭菜给我。冬天,我加班时,她晚晚帮我烧冲凉水,对我特别的关心。她老公在一家叫天利的大型民营企业上班,听她说老公很能干,已升任到高层管理级人员了。她比我大,我那时叫她做瑞芳姐。瑞芳是那种很传统的女人,衣服穿得端端庄庄,严严实实,从不染发,也不搽口红。如今她还在陶瓷厂上班。

我来到瑞芳面前,瑞芳告诉我,她三天前和老公搬到这里租房住了,就在这家凉茶店的三楼上。瑞芳问我:“去哪里回来?”

我说:“哪也不去,到牌门那边买一份报纸。”

瑞芳不解地看看我,说:“买一份报纸跑到牌门那边去买?这里就有报纸卖,你还跑那么远的路,那边的报纸不收你的钱吧?”

我说:“当然收我的钱,我下班后反正没事,当出去散散步。”

瑞芳说:“是去小雪那里买吧?”

我有些惊讶,说:“你认识小雪?”

瑞芳一听,脸上立刻作出鄙夷的神情,说:“我才不想认识她这种贱人,我岂止是知道她,她就是化成灰了我也认得出她,成天穿得妖妖怪怪,胸罩都敢挂在大路边让人观赏,是怕男人不知道她里面长得怎么样吧?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货,这附近的人谁不知道她?我没想到你会跟她这种人交往。”

我说:“瑞芳姐,我没有跟她交往,我只是到她那里买一份报纸而已。”

我从瑞芳絮絮叨叨的话里,知道了小雪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生活,结果是小雪把对方休掉的。小雪在私生活方面太搞怪,乱七八糟的怪招亏她想得出来,男人受不了,她就把人家休掉了。后来,她跟很多男人交往过,跟她交往过的男人都跟她有过几天同居,最后她都是一个也看不上,说是这些男人没有一个能达到她要求的质量。她就是这样跟男人交往的,不知道她到底是想找个男人成个家?还是想找个男人快活几天就算了。因此,知道小雪的女人都说小雪不是个好东西,是女人中的异类,是祸水。

瑞芳问我:“你天天到她那里买报纸吧?”

我见她越来越把我往歪里猜,心一急,说话就结巴起来:“瑞芳姐,我……我没……没有天天去……”

瑞芳笑了一下,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买报纸是假的,去见她才是真的。”

我说:“我……我真……真没有天天去,周六和周三才去。”

瑞芳说:“哟!是约好周六周三去见一次面的?杨帆,真有你的,也难怪,你老婆回老家两年没来一次了,没人管你了,你的心开始不安分了吧?”

我说:“瑞芳姐,我跟小雪真的没有一点关系,我只是去她那里买报纸。”

瑞芳说:“当初我对你好,只是想你正正经经的做人,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没想到半年不见,你的心就有鬼了,你既然叫我做姐,又叫了这么多年,我就以姐姐的身份说你几句,这是为了你好,你听我的话。我也就没白说了;你要是不听,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你就干脆不喊做姐了,当我们不认识。”

我说:“瑞芳姐,我跟小雪真的没事,你相信我。”

瑞芳说:“听我一句话,以后没事,少到那边去走,也不要再去见她。”

我说:“瑞芳姐,这这这……这怎么说,我……我只是……”

见我仍然执迷不悟,瑞芳转而给我说起她的老公,她老公名叫兴国。瑞芳说:“当初兴国也是像你这样,像个没笼头的野马,一有时间就往不三不四的女人堆里钻。后来,我给他说道理,他听我的。慢慢学正经了。你看,他现在升上部门经理了,工作做得非常出色,镇政府很多大大小小的会议常通知他去参加,还上过几次报纸。当初要不是他听我的,他今天能有这么风光吗?像你这么有文化,还会写文章,只要好好做你的事,不去跟那些不正经的女人交往,你也有机会像兴国一样风光的。”

我急着想回去,见瑞芳说个没完没了,我只得把脑袋像鸡啄米似的不断地点,同时嘴巴也不断地说“是的”“对”“有道理”,最后,把脑袋点得晕了,瑞芳的话也渐渐少了,我这才在她微笑的目光中离开了她。

周六下午五时半,我下班后回到联结路,又如以往一样沿路往牌门那边走去。正如我担心的一样,我远远就看到瑞芳坐在凉茶店的门口,猜不透她坐在那里是跟店老板聊天,还是有意守候着我。我真的不想跟她碰面,也不想使她因为我而生气,更不想与她闹翻,她的心是很善良的,我心里明白她对我所说的都是为了我好,但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没有听她的话。

我站在街边等了几分钟,看到瑞芳还是没有走开的样子,只好往回走。抬头看看西边的落日,看到那五彩斑斓的晚霞正在渐渐的消逝,心里非常的着急,我知道小雪一到夜幕降落就会关上报刊亭回家了,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街边榕树下有几个老人在下象棋,“杀啊”“将啊”喊声此起彼伏,我走过去看下棋,心却飞到小雪那边去了。时间真的是难熬。过了十几分钟,我再次往前走,真令人沮丧,我远远看到瑞芳还在凉茶店门口坐着,连坐的姿势都没有一点变化。唉!真不知道她在那里要坐到什么时候。我心里越急越感到瑞芳是有意在那里守候我的。

我万般无奈地再次扭转身子往回走,抬头看看西边天空,发现落日完全沉下去了,绚丽的晚霞在轻轻的晚风中慢慢淡去。我走近街边一个报刊亭,这是离我住房最近的一个报刊亭,发现台面上还有当天的《岐江报》出售,我拿起一份翻到“第二故乡”那一版,看到有我的文章,我没买,又折好放下了。大约又过了半个钟头,我再一次往牌门那边走去,发现凉茶店门口终于见不到瑞芳的身影了,一定是上楼去了。我兴奋极了,立刻加快脚步,恨不能此刻生一双翅膀眨眼就到牌门那边去。当我经过凉茶店门前时,担心瑞芳突然下楼看到我,我急得真的想跑起来,但还是没跑。

当我到了牌门时,天完全黑了。令我惊喜的是,小雪还在,还没有走。报刊亭没有电,小雪在里面点一支白色的蜡烛,昏黄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如梦如幻,别有一种动人的妩媚。

我说:“小雪,你还没走啊,我以为不会见到你了。”

小雪说:“等你呀,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我听了小雪这话心里很感动,对她说:“小雪,谢谢你。”

小雪说:“你又有大作发表了,很大一块呀。”

我作出刚知道的模样,很喜悦地说:“是吗?那太好了。”

小雪说:“今天很忙吧?”

我说:“不忙,是一个朋友来看我,一时来不了,所以来晚了。”

小雪用染有指甲红的手指捏着红瓜子在吃。我站在她面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抬起眼睛看看她,正好她的目光也向我投来,四目相聚,却又无话。久久我才开了口:“小雪,回家吗?”

小雪说:“你走了,我才回。”

我说:“那我不走。”

小雪笑了笑说:“那我不回。”

我说:“你回家吧,我走了。”

小雪说:“好像你有话要对我说。”

我低着头一会儿,然后说:“没有。”

小雪说:“那好,下次再会。”

我沿路而返。令我万万料不到的是,当我经过凉茶店门口时,瑞芳正好从楼上下来,我大惊失色,心里面哀嚎一声“苦也”。

我局促不安地叫了瑞芳一声,瑞芳站在我面前像法官审犯人似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报纸,然后说:“是约会回来了吧?没想到那小狐狸精有这么大的吸引力,连大作家都为了她神魂颠倒了”

我脸上一阵发热,说:“瑞芳姐,我只是喜欢去她那里买报纸,根本没做什么?”

瑞芳说:“不是喜欢去那里买报纸,是喜欢去她那里爬山。”

我说:“爬什么山呀?天都黑了。”

瑞芳笑了一下,说:“爬她胸前那两座高山。”

我恼不是,气又不是,苦笑一下,急得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嘴里连连“唉”了两声,然后说:“瑞芳姐,我没爬,真的没爬。”

瑞芳说:“你比兴国还难听话,很多方面我只说他一次,他就听了。他原来的手机号码很多女人都知道,那些女人经常给他发短信打电话,一跟他说话就是吱吱喳喳没个完,有时还叫他去帮忙这帮忙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其实就是想找机会叫他出去跟她们玩。后来,我叫他换号码,他答应我,很快就换了。他QQ里原来有很多女人加他,他一上线,那些女人就跟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什么帅哥呀,我想你呀,很久不见你在线了呀,你把我忘记了呀,都是肉麻的话。我说过他一次,他就把她们都拉黑了。现在,他QQ里只有两个好友,都是男的,也很少聊。他的QQ号申领两年了,才有两个月亮一个星星。有一些同事叫他去聚会喝酒,他都是问过我,我同意了他才去的。他答应我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有一次是晚上,下起了大雨,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挺担心的,但他还是准时回来了,全身都给淋湿了。那一次,我心里非常的感动。现在他一下了班就回家,在家都是看书,有时去图书馆看,看与他专业有关的书,想考一个工程师证书,单位领导非常重视他的,把他作为培养的对象。他要不是听我的话,他哪会有今天的风光?你呀,要是好好听我的话,一定不比光国差。”

瑞芳一说就没个完,我又不敢打断,又插不上嘴,又不知道怎么说,只好一直听她唠叨,一直像鸡啄米似的点头。直到她认为把我说服了,听她的话了,她才闭了嘴。她闭了嘴,我才可以说累了回家休息了,因为明天工作很忙(其实都是废话,只是想快点回去上网),然后作出很不舍得的样子离开了她。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又是周三,我早已把瑞芳对我谆谆教诲的话语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下了班又往小雪的报刊亭走去。为了不让瑞芳见到我,我拐了个大弯弯,多走半小时路,从另一条街拐向牌门。我见到小雪时,她正在报刊亭旁边的绿化带旁走过来走过去,寻寻觅觅。小雪一见到我,就朝我喊:“大作家,来帮我找找。”

我说:“找什么?”

小雪说:“找我的胸罩。”

我说:“在你身上找吗?”

小雪笑了起来:“哈哈!你想在我身上找呀,我身上的暂时不用你找,是我晾在外面的一件胸罩不见了,红色的,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跑了,掉到哪里去了?”

我这才留意到报刊亭外不见了胸罩,以往每次来都能见到的。红色的胸罩早已成了小雪报刊亭外的一道异样的风景。

我也来到绿化带走来走去,小雪在那头找,我在这头找,最后小雪对我说:“算了,不找了,可能掉下来给扫地婆扫进垃圾桶了。”

我说:“会不会是被人偷去了?”

小雪说:“不会吧?再说我的胸罩一般女人都不能穿。”

我说:“你能穿,别人干嘛就不能穿?”

小雪说:“我的胸罩都是超大码的,我的胸脯也是超大码的,哈哈!你都看见了”

我说:“那也是。”

我站在小雪面前,一时无话。小雪依旧嗑着红瓜子。一会儿,她说:“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我说:“没有。”又说:“你要回家了吗?”

小雪说:“你走了,我才回。”

我说:“那我不走。”

小雪说:“那我不回。”

我说:“还是我走吧。”

当我兴兴头头回到我的房门口时,满头的勃勃兴致顿时一扫而光。我忽然看到瑞芳站在我的房门口。直到走到房门口,我才看到她,要是我早知道她来了,我就迟一些才回来,到别处躲一躲的。我一时手足无措,慌乱了一下,才对瑞芳叫道:“瑞芳姐,你来了。”

瑞芳说:“你再不听我说的,你以后不要再叫我瑞芳姐了。”

我一边开门让瑞芳进去,一边说:“要叫的,我都叫了这么多年了,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进了房,我拿来一把椅子让瑞芳坐下。瑞芳说:“躲着我去跟小雪幽会,不让我知道吧?害得我在凉茶店门口白等了半天。”

我说:“瑞芳姐,你等我呀?”

瑞芳说:“我就猜到你今天又去小雪那里的,就在那里等你走来。没想到你学乖了,拐个大弯不让我见到。”

我说:“我只是去她那里买一份报纸,其实也没有什么。”

瑞芳说:“买报纸非要到她那里才能买得到吗?是去爬山吧?”

我很难为情,自嘲地笑了笑,说:“瑞芳姐,你总是把我往歪里想。”

瑞芳把一份《岐江报》递给我,我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原来她等我,就是要给我这一份报纸的。我把报纸接过来,心里却无法高兴。瑞芳说:“以后周六周三的报纸我都替你买了,我有空就坐在凉茶店门口等你来拿。没空的话,我把报纸交给店老板保管,你问她要就行了。”

我急得说:“瑞芳姐,这……这……”我就像被逼进了一条死胡同,找不到任何出口,惟一的选择是后退。

瑞芳说:“我这是为了你好,”接着,说她老公兴国,兴国下班后就是看书,等拿到大专证书后就考党校,准备从政。兴国很懂礼节,不论在外面还是在家里,他对任何人都是彬彬有礼,在巴士上主动给人让座。兴国每天出门都是穿得非常体面庄重,谈吐风趣。公司每次搞大型活动,兴国都是主持人,而且主持得非常出色,领导每次都表扬他。瑞芳说,兴国能有今天的成功,也是她付出不少心血的回报。

我一边听瑞芳说兴国,一边心里在想,兴国确实是好男人的楷模,瑞芳希望我能成为像兴国一样的男人,也是她的一片苦心,我要听她的才对。

瑞芳在对我说兴国时,我依然如鸡啄米似的点头,但这一次点头不同以往,是发自于内心深处的点头。

瑞芳说,既然我认她做姐姐,她就要担起做姐姐的责任来管管我,不能让我往坏的方面滑下去。瑞芳说,她近来为我操心的同时,还在为另一件事在忙,天利公司的一个姓李的总经理,前不久离了婚。如今李总正忙着托人牵线物色对象,要娶新的李总夫人。不知为什么,李总一连相过七八个仪容不俗、举止娴雅的年轻女子都不满意。兴国叫她也给李总的未来夫人物色几个人选。如果成功的话,会

有一笔不菲的辛苦费。瑞芳说,到时,她一定带我去参加李总的盛大婚礼的,顺便与李总混个脸熟,这对我以后的发展大有好处。我听了,满怀希望的期待着瑞芳的成功。

瑞芳还说,不管她怎么忙,都会每天帮我买一份报纸的。

说心里话,我还是想到小雪那里买报纸,正所谓贼心不死,但我又怕我不去瑞芳那里拿报纸的话,她真会生气的,不再理我了。我不想瑞芳跟我翻脸,叫了她这么多年的姐姐,是有一定的感情的,而我又是很重感情的人。所以到了周六,我不再偷偷地去小雪那里了,乖乖地去瑞芳那里拿她帮我买的《岐江报》。她就坐在凉茶店门口等我来。瑞芳见我来了,高兴地说:“真乖。”

这之后,每个周六周三我去瑞芳那里拿报纸了。大多时候,瑞芳都是在凉茶店门口等我来。有时候她有事去忙,就把报纸交凉茶店的老板娘,我到了后,就问老板娘要。

有一次,瑞芳的目光在我头上注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的头发太长了,要剪了。”我说:“好,我剪。”瑞芳说:“以后要把前额上的头发往后面翻,让前额亮出来,兴国的头发就是这样翻的。”我说:“我一直喜欢成龙大哥那样的头发。”瑞芳说:“成龙是电影明星,有几个人能像他那样?你不要学成龙。”我说:“好,听瑞芳姐的没错。”

我见过瑞芳的老公兴国,兴国前额的头发确实是往后面翻的,也就是像狗尾巴似的往后背翻上去,让饱满的前额亮堂堂地袒露出来。是的,这就是有出息的人的经典发型。我还在本地的电视台节目见过兴国,那是兴国代表天利公司去参加本地一个盛大的“菊花节”开幕式,在兴高彩烈的人群中,兴国衣冠楚楚,庄重得体,笑容可掬地不时与来宾、领导握手致意。

我决定不再去小雪那里买报纸了。我想,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写啊写啊,也混了个作家协会会员的“头衔”,但依然还是功不成名不就,默默无闻。岁月不饶人,如果再不向兴国这样的成功人士靠拢,恐怕一辈子也难出人头地。

我首先要在形象上改变自己。我前额上的头发一直都是朝前面长的,也就是像凉棚式的往前伸长,三个月不理发的话,就会从上面垂落下来,将额头遮掩得严严实实。我开始厌恶我额头上的凉棚了,并对狗尾巴产生了巨大的好感。于是,我每天早上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梳子梳我额头上的头发,反反复复地梳,直到梳成狗尾巴似的翻到后背才罢休。

开始梳的时候,头发不听话,我努力地把它往后翻,一松手,它又弹回到前面来,恢复原来凉棚式的模样。我再狠狠地把它往后面翻过去,它再一次狠狠地弹回来,如此重三倒四,就是没法让它去做狗尾巴。我气得咬牙切齿,妈的,头发也与我作对。为了一条狗尾巴把我累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最后,只好往额头上浇上一些清水,才总算把头发梳成了像狗尾巴往后翻。

瑞芳见到我时,对我上上下下品头论足,对我新鲜出炉的形象大加赞赏。我得意扬扬。接着,我又开始努力模仿兴国的手势、步态以及他说话的语气。睡梦中,常常梦到我也像兴国一样衣冠楚楚、庄重得体地跟来宾和领导握手。

我心中的美梦是在一夜之间颠覆的。

那天下午五时半钟,我下班后如往常一样去瑞芳那里拿报纸,没有看到她坐在凉茶店门口,以为她忙其他事去了,或者在为那位天利公司的李总在物色未来的新夫人。让我意外的是,当我问凉茶店的老板娘要报纸时,老板娘说没有,瑞芳没有交给她报纸。

我疑惑地问:“瑞芳没有回来?”

老板娘脸色淡淡的,说:“怎么没回,正在楼上跟老公在吵呢。”

我惊讶不已,正在想他们为什么事在吵时,我听到楼上传来了瑞芳带着哭似的叫喊声,接着又是推倒了什么砸碎了什么的声音,“劈啪”“哐啷”。我吓得惊心动魄,目瞪口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瑞芳和兴国一直都是我心目中、同时也是别人心目中的模范夫妻,今天怎么闹成这样了?

我清楚地听到瑞芳在楼上尖利地叫骂:“你变态!兴国!你变态!兴国,你是实实在在的变态!”

“兴国,你是一个伪君子!”

“男人都是伪君子,都不是好东西!”

后来,我明白瑞芳为什么骂兴国变态了。兴国那天在家休假,瑞芳回来也比以往早一些,她先在市场买了菜,还特意买了一斤兴国喜欢吃的红烧肉,准备今晚与老公好好吃一顿晚饭,然后再一起去超市逛一逛。她知道兴国在家只是看书,于是,她开门进房时故意放轻了脚步,想从背后悄悄抱住兴国,给他一个惊喜。让瑞芳万万想像不到是,她看到兴国时几乎把她气晕过去。兴国正对着手机里的视频在手淫,而视频里那个长着一副火爆身材的女人正是小雪,就是那个被瑞芳视为不是什么正经货的女人小雪。

兴国承认手机里的视频是他在小雪的报刊亭买报纸时偷拍的。瑞芳立刻去翻兴国的皮包,从皮包里翻出一个红色的胸罩,而且是旧的,瑞芳气得脸都变青了。兴国也承认,那是小雪的胸罩,是小雪晾在报刊亭外面、他趁小雪不注意时偷偷拿走的。兴国最后还承认,他每当看到小雪时,总是抑制不了的有种冲动……

当我心灰意冷地离开凉茶店时,楼上瑞芳的叫骂声还在传下去,“你变态!兴国!你变态!兴国,你是实实在在的变态……”

我回到房,立刻拿起梳子梳我额前的头发,努力地把已成狗尾巴似的头发往前面梳,梳成我一直迷恋了十几年的往前伸长的凉棚式。很快我发现,就像当初我很难把凉棚梳成狗尾巴一样,我把往后翻的头发梳到前面来,一松手,头发又翻回后面去了,再梳,还是翻,再梳,还是翻。我气得骂道,妈的,才做了几天的狗尾巴,你就这么死心踏地做,不愿意回到我的凉棚来了?惹恼了老子,把你们这些鸟发从我头上连根刨去。最后,我买回一瓶啫喱定型液,往额头上涂上一大把,才终于把已成型的狗尾巴梳成了我原来迷恋的凉棚式。

这一天是星期三,我来到了久别的联结路终点站牌门,那熟悉的报刊亭还在那里,只是我没有看到晾在外面的红色胸罩,也没有看到里面的小雪。我看到报刊亭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我走近阿姨,问道:“阿姨,以前那个小雪呢?”

阿姨回答:“哦,小雪把报刊亭转让给我了。”她看了看我,问:“你是作家吧?”

我一听,惊讶地回答:“你怎么知道?”

阿姨很快从桌台下面抱了一大捆报纸上来,放在我面前,说:“这是小雪叫我交给你的。”

我呆了一下,一阵失落感压在我的心头上,好一会才说:“小雪有没有留什么话给我?”

阿姨说:“没有,她只是对我说,如果有一个作家来这里的话,就替她把这捆报纸交给他。”

我忽然发现报纸上还夹有一封信。我迅速打开,信上写着:作家,我每个周六周三都在等着你来,常常等到月亮爬上半空还是看不到你的身影。虽然一直都等不到你来,但每个周六周三的《岐江报》我还是给你留下一份。我走了,希望有一天你经过这里的时候,你能拿到我给你留下的这些报纸。祝你功成名就!小雪。

我的心里充满了感动与感伤,久久才问阿姨:“阿姨,你知道小雪到哪里去了吗?”

阿姨说:“小雪结婚了,听说她嫁的是天利公司的李总。”

李总,天利公司的李总。李总离婚后,很多媒人为李总介绍不少丽质不俗的对象,但李总一个也看不上,连瑞芳为他物色的也看不上。大家心里都没底,不明白李总到底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做他的新夫人。有一天。李总坐着“宝马”经过牌门,偶尔往车窗外一看,看到了报刊亭外挂着的红色的胸罩,那是一个超大码的胸罩,然后又看到报刊亭里正在嗑着红瓜子的小雪。李总心里呼然一动……

我的心一阵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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