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惹我父亲

2011-05-14 13:10三秋树
读者·校园版 2011年1期
关键词:劲儿母亲老师

三秋树

又是月中,我风雨无阻地去监狱探视他。尽管走之前,我已经将自己拾掇得非常整洁,可他一看到我,还是劈头盖脸地批评:“头发多长时间没剪了?一个连自己都打理不清爽的人,能成什么大事!”尽管坐在他面前的我已是一家拥有300多员工的企业的头儿了,但他总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他很另类

他一直是一个另类的父亲。

小时候,我是村里最淘气的孩子——今天打了二伯家出来偷嘴的牛,明天把三婶家叼人的鹅撵得断了气,后天又率领本村的孩子为争夺一个池塘打群架……每次我在外面闯了祸,父亲都不怎么责备我,却经常在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接近尾声时,总结般地发言:“一个男孩子,不淘一点儿跟女孩儿有什么区别!”父亲的话,是鼓励与纵容,让我更加无法无天。

那时候我家几乎成了信访站,每天总有人来控诉我的“恶行”。那些“对不住”“都是我管教不严”“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之类道歉的话,向来都是母亲说的,而父亲总是给人家递一根他平时舍不得抽的好烟,再沏上一壶好茶,默默地坐在一边听着。

一次,等告状的人走了,父亲把我叫到跟前,问我:“你知道错了吗?”他第一次这样问我。慑于他的威严,我说:“知道错了。”他一个耳光扇过来,打得我眼冒金星。我捂着迅速肿胀的脸,憋着眼泪问他:“我们今天去凿冰捉鱼,孙叔家三胖看小虎好欺负,趁他不注意把他推到水里,还把他的鱼拿走了。我让三胖跟小虎道歉,他不肯,我不打他,他能把鱼还给小虎吗?”母亲这时也劝说:“本来嘛,这事儿跟树儿没关系,他还不是爱打抱不平。”“既然你也认为自己没错,那你干吗说知道错了?”他的语气严厉得像要杀人一样,我的倔劲儿也被他激了出来:“那不是被你吓的吗?”这话一出口,我又挨了一个耳光,比前一个更有力。母亲想上来阻拦,却被他凶神恶煞般阻止:“我明白地告诉你,第一个巴掌打你,是因为你是非不分,不敢坚持自己。你既然认为自己今天做得没错,那你为什么要说自己错了?第二个巴掌打你,是因为你慑于压力就可以做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你明白了吗?”

晚上躺在炕上,我捂着热辣辣的脸,想着父亲的话,越想越觉得这顿打挨得值。第二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吃饭时,我亲自给父亲倒了一杯酒,然后又给我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水,说:“爹,我敬你一杯。你昨晚那两巴掌打得好,我心服口服。”父亲一听乐了,把我的白开水倒在地上,帮我倒了点白酒:“哪有拿白开水敬酒的。”母亲说他没正形,他不买账:“爷们儿间的事儿,你一个娘们儿不要插嘴。”

他也柔情

小学三年级时,最喜欢我的那个班主任调走了,新换的班主任对我这个前任老师的得意门生不以为然,不仅撤掉了我的班长职务,而且只要我的作业里有一个错误,她就会罚我把正确的答案写上100遍。

刚开始,我还算顺从,每天回到家,吃完饭就开始写作业,常常写到深夜。碍于面子,我没有告诉父母被撤职的事情。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写作业时,突然心生委屈,一边写一边掉眼泪。这一幕落在父亲的眼里,他走过来问:“树儿,有什么题不会吗?”我倔犟地不肯说,于是他开始翻看我的作业本。当看到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同一道题的答案时,我以为他会发火,结果他问:“为什么要写这么多遍?”“老师罚的,说是为了加深印象。”我如实回答。“那要是不写100遍,你能记住吗?”他问。我说:“能。”“那就别写了,有那时间出去玩也比做这强。”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确定他没有反话正说的意思后,我飞一样跑出家门,一直玩到晚上9点钟才回家。回来后,看到父亲仍在等我。他问我:“明天老师看你没抄100遍答案,你怎么办?”我迟疑地回答:“我就说这些题我都会了,没必要浪费那么多时间,有那工夫学点不会的。”“怎么不把爸爸搬出来当挡箭牌?”“我的事儿我担着,再说我也没错啊。”他再一次笑了,语气有些神秘地跟我说:“你天天写作业写得那么晚,那些题你都会做吗?”“基本上都会做。”“那以后就挑不会的做,会的不用做了。有时间多出去跑跑,男子汉,别整天待在家里养成一副豆芽菜的身板儿。不过,不许耍滑,不会装会那是蠢猪。”

可想而知,他的这套教育模式会让我在老师那里得到多少批评,但有了主心骨的我并不以为然。老师终于忍无可忍地找上家门,毫不客气地将他和老妈数落了一番,并威胁说:“你们家长要不配合着管教这孩子,那请把他转到别的班去吧。恕我直言,这孩子要是再这样无法无天下去,将来能不能吃上饭都不一定!”

“你放心,我明天就给孩子转班。就你这种老师教我儿子,我还不放心呢!”父亲一把拉住又想道歉的母亲,掷地有声地扔出这句话。老师被气走了。我对他说:“爹,你放心吧,以后不管我在不在她的班里,我都年年考第一。”他大笑起来,大声地跟我母亲说:“烧几个好菜,我跟儿子喝两盅。这小子,是个男子汉,像我!”

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他放开了酒量,却被我灌醉了。

他更血性

大二下学期,母亲病倒了,肝硬化发展到肝癌,已经没有了手术治疗的可能。确诊的那一刻,母亲执意要瞒我,他却说服了母亲:“别给儿子留遗憾,咱明天就进城,让你每天都能看到他。”

关键时刻,没有人能拗过他。母亲确诊的第二天,他便领着她来到了大连,在我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平房。见到我时,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要是哭哭啼啼,我和你妈一秒都不待。”

到了人地两生的大连仅两天,他便谋划好了我们一家三口的生计——在小平房开了个小卖部,晚上在小卖部门口支一个烧烤摊。学校门口那熙熙攘攘的人流足以养活我们一家三口。

他的生意从第一天开始就特别好,而且日益兴隆。每天晚上,安顿好母亲后,我便去帮忙。起初父亲十分不满:“你一个大学生老跟这小摊儿铆什么劲儿?”我回答他:“你可千万别看不起自己,这既是一个男人对家庭的责任,又是诚信为本的‘做人训练营。课本里没这个!”他听了大笑,从此不再阻拦我,放手让我打点。

一年后,母亲去世了。就这样,没了母亲,我开始与他相依为命,守着那个很小的烧烤摊,守着我们父子相伴的光阴。

大四那年,系里将我定为保研人选,但我拒绝了。我太想早日工作,拿到工资给他买酒喝。当我的导师为此找到他时,他对导师千恩万谢后,愤怒地拿出一本存折:“你不就是为了早日挣点儿小钱吗?这些都给你。人家都说农村出来的孩子短视,没想到你还真没给我长脸。”我反驳:“现在大学生就业都那么难,就算读了研究生不也一样?”我以为,这句话就算不能说服他,至少也让他没话说。可他顺手拿起一个啤酒瓶,“哐”的一声摔得粉碎,怒不可遏地对我说:“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当初何必考大学?如果你自己都轻视知识,你念到博士、博士后也是个废物!知识是啥?知识不是现金,你学了立马就可以变成钱。它就好比农家肥,那是无穷的后劲儿,它是向上的砖头,一点儿一点儿摞出来的。总有一天,你会比别人看得高、看得远。人这一辈子是长跑,你以为是只跑50米就冲刺吗?”

父亲的一番话再次点醒了我。晚上收摊后,我郑重地给他斟了一杯酒,对他说:“爹,我错了。我读研,争取做有后劲儿的农家肥。”他一听,笑了,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就这样,他依然守着那个烧烤摊陪读,直到那个夏天,发生了那件震惊全城的大事。

我研二下学期的一个星期六,天气很热,有几个小混混从晚上6点钟一直喝到12点,还没有走的意思。父亲走过去劝他们,没人理会。等他第二次去催促时,有几个人不耐烦地说:“又不是不给你钱,催什么催!”另外一个人大声命令:“再烤30个小串。”当我把烤好的肉串送给他们时,其中一人摘下我的眼镜说:“一个卖烧烤的戴眼镜装什么斯文!”我虽然满腔怒火,但只想要回眼镜。不料那人把眼镜扔在了地上。正当我弯腰去捡时,旁边的一个人冲着我的后腰便是一脚,我一下子摔在地上。

等我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时,看到父亲已经抄了一把菜刀冲向了那帮混混,我赶紧死死地抱住了他。那帮混混趁势上前对我们爷儿俩一顿拳打脚踢。父亲的菜刀挥舞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切都安静下来,我看到一个小混混血淋淋地倒下了,另外几个慌忙逃窜,不见了踪影。

就这样,父亲成了杀人犯。尽管很多人都说那个人死有余辜,可父亲还是难以逃脱法律的制裁。宣判之前,我一直见不到他。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我流着眼泪想刚强的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遭了多少罪。直到宣判那天,我看到他穿着囚服,但依然像往常那样干净利落、目光炯炯。他被判处15年有期徒刑。

第一次去监狱探视,他跟我开玩笑说:“这儿哪都好,有吃有喝有活儿干,就是馋酒啊。”我说:“等你出来了,我天天陪你喝。”那天,我们说了很多话,就像他一直在我身边时那样。我要走时,他望了我良久,喃喃地说:“儿子,我的好儿子,爹对不住你,以后要靠你自己了。好好活,活出个样儿来。”

走出监狱,我在寒冬的街头放声大哭。从此之后,我怀着一份无处言说的悲壮,努力地好好活,希望每次见到他都可以让他听到好消息。尽管每次他都会鸡蛋里挑骨头地指出我的不足,但他说的一切,我都奉若圣旨。

那天,我随意在网上浏览,看到了这样一行字:“永远不要当着一个父亲的面,打他的孩子。”短短的十几个字,顿时令我泪如泉涌……

(鱼多多摘自《家庭生活指南》2010年第6期,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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