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新娘

2011-05-14 09:54月白色
桃之夭夭A 2011年9期
关键词:巴洛黑影薄荷

月白色

01

克丽丝是顺着那股浓郁的玫瑰熏香,从意识的黑暗中摸索着苏醒过来的。

少女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铺着黑色天鹅绒床褥的大床上,身上还盖了玫瑰色的丝质薄被。窗外夜色如墨,借着悬顶水晶吊灯的柔和白光,少女看到粉刷得雪白的墙壁上挂满了中世纪风格的油画;墙边摆着一排雕花精美的红木柜;地板上铺着绣了金丝花纹的土耳其地毯,柔软得似乎一踩就能没及脚跟。

这到底是哪里?

浑身酸软无力,仅是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就已耗尽了克丽丝全部力气。被房内浓郁的玫瑰花香溺得想吐,少女靠在床头,下意识地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据父母说,这枚银色十字架是她降生第二天出现在胸口的,他们将它视为神赐的礼物,坚持让克丽丝佩戴至今。当克丽丝握着它默念祷词时,果然觉得头晕减轻,涣散的意识重新清晰起来,她视线微转,从那扇几乎占了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玻璃窗中,竟看到漆黑夜幕中高悬着一轮红色圆月。

——这是,血月之夜。

脑海深处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仿佛是巨石坠入河底激起了层层沙雾,那些因惊吓而暂时空白的记忆瞬间浸染出悲恸的暗色。是了,傍晚随父母出行时,镇上的人曾惊慌地阻拦他们,围在马车前说着“今天是血月之夜,一定不能离开镇子”、“血月的晚上穿越山崖,魔鬼会夺走你们的灵魂”等危言耸听的话,但对于刚搬来镇上的克丽丝一家来说,“血月之夜”的传说完全是无稽之谈,所以他们一如既往地无视了众人的劝告,驾车前往山那边的小城。不料他们刚进入盘旋的山路,天空就骤降起倾盆大雨。刺目的闪电划破漆黑的夜幕,被闷雷惊吓到的马匹暴躁地脱缰疾驰,克丽丝最后的记忆,就是父亲大吼着:“前方是悬崖!”然后不知道谁将她从马车中猛地推出去,克丽丝重重地摔在布满锋利碎石的山路上,在彻底昏厥前,似乎听到马匹的凄厉嘶鸣,以及马车坠崖后……那声沉闷的轰响。

被回想起来的可怕记忆吓到,克丽丝捂着胸口几乎喘不过气。窗外似乎晃过一个黑影,她扭头去看,浑身的血液瞬间凝结了起来。

是一双冷冰冰的血色红眸,冰寒刺骨的目光,剑一般笔直射来。下一秒,那道黑影竟迅猛冲来,巨大的落地玻璃应声而碎,夜风呼啸着席卷入屋,水晶灯被吹得剧烈摇晃,在摇曳明灭的光线中,克丽丝看到那人裹着黑色披风,一只苍白的手朝自己抓来。

却是在对方即将碰到自己时,耳边传来一句愠怒的低语。

“她是我的。”

克丽丝只觉得眼前一花,什么人突然抱起她回身一转,黑影者硬生生扑了个空。少女惊魂未定,这才看清黑影者竟带着银色的面具,只露出两只血红的眼睛。大概是忌惮突然出现的搅局者,他立刻跳窗而出,顷刻消失在静谧的夜色中。

“不用怕,克丽丝。”有人轻轻抚平少女凌乱的金发,温润的声线宛如山谷清泉,“已经没事了。”

可女孩已经说不出话。她怔怔地望着救了自己的人,直到对方把她抱去新的房间让她重新在床上躺好,甚至体贴地掖好了被角,克丽丝才艰涩地念出那个名字。

“巴洛狄。”

她轻轻念着少年的名字,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仿佛是怕惊醒一场难以置信的美梦。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眼前已模糊一片。

“巴洛狄……真的……真的是你吗?”

两年来,她每晚都会做那个噩梦。梦中有瓢泼的大雨,有暴涨的河水,有腐朽的木桥;女孩不慎落入湍急的水流,少年奋不顾身跳进河中,他救起了昏迷的少女,而自己,却再也没有上来。失去挚爱之人的痛苦让克丽丝两年来痛不欲生,没想到本以为再也无法见到的人,竟又出现在了眼前。

“克丽丝,是我。”

薄薄的唇瓣呈现出微微上扬的弧度,额前低垂的黑发遮住了黑曜石般的眼睛,少年微笑着拂去女孩脸上滚落的一滴泪,又重复了一遍。

“是我……你的巴洛狄,还活着。”

02

人们都说上帝心怀怜悯,克丽丝想,也许的确如此。她在血月之夜痛失双亲,却在同一夜遇到了失踪了两年的青梅竹马,命运的玄妙莫测,可见一斑。据巴洛狄所说,两年前他被山洪冲走,途中被河中礁石挡住,恰逢某旅人路过,奋力将他救回岸上。那名救他的人就是这座古堡的主人,因为膝下无子,而巴洛狄本也是个孤儿,于是就收他做了养子。血月那晚,巴洛狄恰好去城里办事回来,途经山路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克丽丝,大惊失色之下,立刻把她救了回来。

“虽然曾听说山上建有古堡,但没想到竟是你住在这里。”

说这话的时候,克丽丝正和巴洛狄在月光沐浴的花园中漫步。大概是因为医生所开的康复身体的药剂中有催眠的成分,连续几天,克丽丝都是白天昏睡,夜晚醒来。她曾很担心自己颠倒的作息会打扰到别人,但巴洛狄解释说,他的养父十分喜欢举办夜宴,宅子里的人早都习惯了夜间忙碌白天休息,她完全不必担心。

“我也没想到你就住在山下的小镇里。”巴洛狄笑着从旁边的玫瑰花丛里摘下一朵开得最热烈的红玫瑰,将它别在少女金色的发间,“若是知道,我早就去找你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的喧响,不一会儿,一名仆人满脸惊慌地跑来,附在巴洛狄耳边低语了几句。少年脸色微微一变,对克丽丝说了句“我离开一下”,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克丽丝望着巴洛狄走远的身影,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将发间的红玫瑰摘下,重新把它插回花丛中。

她一向不喜欢玫瑰,甚至连玫瑰花香都受不了。她记得,巴洛狄曾经也很讨厌红玫瑰,可两年的时间显然已改变了很多东西,这片花园四分之三的地方都栽满了玫瑰,少年对这种浓艳植物的痴迷让克丽丝大为吃惊,也因此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巴洛狄,真的变了很多。

面无表情,不言不语,曾经的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望着远处嬉笑玩耍的孩子,安静而沉默。直到有一天,一个人走进这片寂寞的角落,她揪着肩头的金色发辫,好奇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来和我们一起玩呢?对了,我叫克丽丝,你叫什么?

寂静的古堡传来午夜的钟声,克丽丝微微摇头,甩去那段已然泛黄的记忆。月光下,花园后的古堡外墙显得巍峨而肃穆,今晚堡中没有宴客,仅有几户挂着深红色窗帷的房间透出光亮;窗外青灰色的石壁上留有岁月的沧桑痕迹,相比之下,堡顶安放的两尊天使雕像却显得崭新,在星光的映衬下,闪出白玉的剔透光泽。

几乎就在克丽丝的目光掠过那尊天使雕像的同时,一个黑影从雕像后翻出来,伴随着几声轻微的磕碰,转瞬就从屋顶滚落至房檐,然后一个跃跳,直接落到了克丽丝面前。

克丽丝差一点就尖叫起来,因为她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前几天袭击自己的黑影者,不过对方竟一个踉跄倒在地上,蜷曲着身子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身上的黑色披风满是伤痕,裸露出里面苍白的皮肤,而他的脖颈后不知什么原因印着一个红色的齿状标记,鲜艳得几乎滴出血来。克丽丝想,她大概能猜到那阵骚动和巴洛狄急匆匆离开的原因了。

“不要叫。”大概是察觉到克丽丝的恐惧,黑影者哀求道,声音喑哑如夜枭之鸣,“他们会杀了我的。”

夜风渐烈,花园中的林木被风吹得窸窣作响,克丽丝仿佛嗅到一缕薄荷清香自面前的人身上飘出,心中瞬间一暖。

——多么,令人怀念的味道。

人总会因为一些不可思议的原因心软,就算知道对方可能不是善类,克丽丝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向他伸出了手。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03

克丽丝想自己肯定是疯了,竟瞒着巴洛狄救了那个陌生人。

当她向黑影者伸出手时,对方也明显愣住了,长久的沉默,久到克丽丝伸出的胳膊都开始发麻了,那人才迟疑地拉住她的手,掌心传来的冰冷让少女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后来,在对方的指点下,克丽丝把他藏到了古堡围墙下的一条排水渠里。

“为什么要救我?”克丽丝离开前,黑影者问。少女看着他银色面具后的那双略带不安的红色眸子,垂下眼睛。

“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她盯着地面,这里看不到色彩浓烈的玫瑰,只有碧绿碧绿的草地,“……一个或许只能活在回忆里的人。”

克丽丝不知道黑影者伤得有多严重,不过他说自己起码要躲半个多月才能重新走动,所以每天晚上,克丽丝都会偷偷跑去看他。她并不担心巴洛狄会发现,因为一旦古堡举办舞会,身为主人的巴洛狄便整个晚上都要陪着宾客,有时一连几个晚上都见不到面也是正常。虽然巴洛狄很想让克丽丝也参加舞会,但被女孩很坚决地拒绝了。

“因为我讨厌那种场合。”

又是一个月光倾城的夜晚,克丽丝盘着腿坐在围墙下的水渠旁,仰头望着幽蓝的夜空,一脸郁闷:“我真的不明白,巴洛狄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黑影者半个身子露在水渠外,旁边横七竖八的一些酒瓶——那都是克丽丝带来的。她和他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关系,好像他是一只被偷偷捡回来的小狗,只有趁大人不在时,女孩才敢偷偷摸摸地来喂养。在克丽丝看来,这个沉默寡言的黑影者很奇怪,他从来不吃东西,只喜欢喝酒,而且往往一喝就是海量,急迫的样子仿佛不喝下一秒就会渴死一般。

“你是在为他的变化而苦恼吗?”

克丽丝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以往她自言自语一整个晚上对方都不会搭话的,今天这人居然主动问起问题,真是太神奇了。

“是有点苦恼。”克丽丝叹了一口气,肩头的金色长发被风吹得微微撩起,“他……他向我求婚了。”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她和往常一样在睡前接过他递来的汤药,在汤汁入口前,突然听到巴洛狄说。

——克丽丝,做我的新娘吧。

“那你答应了吗?”

克丽丝无意识地揪着身下的青草,沉默着没有回答。她很喜欢巴洛狄,喜欢得觉得此生自己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但不知为何,当她听到对方的求婚时,先于喜悦的,竟是一份连自己也不懂的困惑和迷茫。

或许把女孩的无言当成了默认,黑影者微微转过头,语气里有了罕见的严厉。

“我和你说过的,他是个危险的人。”

“是是是,你说他很危险,那天晚上你破窗而入是为了救我。”克丽丝不耐烦地挥挥手,假装生气地嘟起嘴,“你再说巴洛狄的坏话,小心我再也不给你带酒了哦。”

黑影者盯了她一会儿,银色的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良久,他终于把头偏了回去,闷声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肯离开这里,是吗?”

“因为我无处可去。”克丽丝的语气突然变得黯然,“我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除了巴洛狄,我想不到还能去找谁。”

一大片乌云遮住了月亮,夜风吹过黑色的大地,克丽丝仿佛又嗅到了最钟爱的薄荷清香,萦绕鼻尖,徘徊不散。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少女惊愕地转头,夜色中一双红眸认真地盯着她。

“克丽丝。”连虫鸣都听不到的寂静水渠旁,对方的声音嘶哑依旧,但字字清晰得仿佛琉璃棋子,颗颗敲进少女心中。

“如果我带你离开,你愿意跟我走吗?”

04

那个晚上,克丽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并不是过去两年中困扰她的噩梦,她梦到的,是更久之前同巴洛狄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梦见奔跑在春日和煦的花田中的两个孩子;梦见他们挽着裤脚蹚过夏日清凉的河溪;梦见两人把深秋堆积的落叶抛向天空;梦见他们兴奋地伸手迎接冬日降临的第一片雪花。四季轮回,时间如飞,梦中的少年,表情永远淡然平和,眸间却洋溢着温柔如水的明光。最后的最后,她和他坐在两人最钟爱的薄荷花田中,湛蓝的晴空下,少年把编好的薄荷花环亲手为少女带上,嘴角露出难得一见的清浅笑意。

“克丽丝。”他说,“等长大了,你愿意做我的新娘吗?”

梦境在此时戛然而止,当克丽丝疲惫地睁开眼睛,看到巴洛狄坐在自己身边,发现她醒来,少年露出欣慰的温柔的笑容。

“好几天都因舞会没有来找你,之后几天我会好好儿陪你的。”

其实应该感到高兴的,面前的人明明是自己最喜欢最珍视的,可那一刻,克丽丝心中竟闪过一丝惆怅。

——这几天,她都不能去找黑影者了。

巴洛狄说到做到,一连几天都陪在克丽丝身边,但他没有发觉,女孩的笑容越来越少。她常常会望着他发呆,眼底流溢出忧郁而迷茫的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几天后,当她终于有机会再去见黑影者时,对方被她憔悴的神情吓了一跳。

“出什么事了?”

克丽丝没有说话。头一次,两人之间的沉默显得异常尴尬,良久,黑影者打破了沉默:“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不。”同之前完全无异的回答,克丽丝的眼睛盯着地面随风浮动的青草,“我说过的,我喜欢巴洛狄,我要留在他身边。”

就算没有抬头,克丽丝也能感到对方锐利的目光几乎把自己刺穿,那人的声音分明蕴了怒气。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他顿了顿,“为什么要骗自己呢?你明明已经开始怀疑他了。”

克丽丝猛地抬起头,像看陌生人一样瞪着面前的人。她不明白这个人是怎么看穿她的,少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竭力阻止着心中那道可怕的裂缝扩大:“你不要瞎说……你明明什么都不懂!”

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的过去,你根本不知道他对我的重要性,你根本不知道我多么珍视这份感情。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今夜的月光依旧皎洁,克丽丝看到黑影者的眼神在月光下黯然了一瞬,继而又变得凌厉。

“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带你离开这里。”

下一秒,他竟已闪到女孩身后,一把将她拉进怀中,几个连跳就翻上了水渠旁那棵高大的杉树。

“放、放开我!”

克丽丝脑中一片空白,她痛恨自己的天真了,居然以为这个人还没有恢复力量,居然以为这些日子的相处能让他放弃抓她的念头。正在绝望挣扎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怒吼。

“放开她!你这个叛徒!”

是巴洛狄的声音。克丽丝一震,更加用力地挣扎,胸口的十字架甩了出来,触碰到黑影者紧抓着她的手。对方发出一声惨叫,在少女从高空坠下的前一刻,她似乎听到一句绝望的低吼,凄厉有如悲鸣的夜枭。

——在下一个血月之夜到来之前,快点逃走!

红着眼睛冲到树下的巴洛狄接住了克丽丝,他紧紧抱着她,甚至忘记要追捕那名消失在夜色中的黑影,只是不停地安抚着因恐惧而不停颤抖的女孩。

“不要紧的,克丽丝,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少女终于停止了颤抖,她似乎说了句什么,少年侧着头,很努力才听清那微弱的低喃——

“巴洛狄,我答应你的求婚。”

05

虽然之后巴洛狄派人在古堡内进行了大规模搜查,却再也没有发现黑影者的踪迹。克丽丝的身体仍旧不见好转,她醒来的时间越来越迟。最初还能在太阳落山后睁开眼睛,但现在,她有时甚至会昏睡至午夜。作息的颠倒让她对时间的流逝都产生了错觉,有一天,当她醒来时,看到床边摆着精致的礼服和五光十色的珠宝。

“克丽丝,明天就是我们举行婚礼的日子了。”巴洛狄在她的面颊上落下一吻,“今晚,我要带你出席我们的家族舞会。”

虽然克丽丝知道巴洛狄的养父很有钱,但第一次进入舞会会场时,她还是被奢华的装潢吓了一跳。大概看出了少女的局促,巴洛狄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然后将前来问候的宾客一一介绍给克丽丝。每个人对少女都很友善,那种亲切的态度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在第一支舞曲的音乐响起前,克丽丝小声问巴洛狄。

“为什么大家都对我这么好?”

少年凝视着她的眼睛,良久,才给了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你不知道你对我们有多重要。”

克丽丝没有学过跳舞,所以在勉强同巴洛狄跳过一支舞后,就知趣地离开了舞池。室内一阵欢声笑语,克丽丝坐在角落,静静地看着服饰华美的人们像蝴蝶般翩跹起舞。有侍者走来,为她递上一杯红酒。

“谢谢。”

却是在红唇沾到酒汁时,突然愣住。克丽丝慌忙去寻已经走开的侍者,看到他消失在一扇通向阳台的门后,但当她满怀期待地追去阳台时,那里空无一人。

这是个多云的夜晚,月亮在流云中若隐若现。克丽丝茫然地走到阳台石栏前,突然嗅到一缕薄荷的清香。环顾四周,她发现阳台靠右的地方,竟有一道隐蔽的石阶,直通到楼下花园。

很难形容当克丽丝走下石阶,发现那一大片薄荷花丛时的惊喜。刚才那名递酒的侍者就站在花丛旁,正低头侍弄着那些白色的薄荷花。

“请问,刚才那杯酒是谁调制的?”

侍者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对克丽丝深深鞠躬:“是我,小姐。”

“是谁教你把薄荷香精加入酒中的?是巴洛狄吗?”

“不是。只是我自己想那样做而已。”侍者的脸藏在阴影中,语调平淡漠然,“你看起来似乎有点失望,小姐?”

克丽丝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反驳。是的,她早就明白,巴洛狄不再像过去那样钟爱薄荷了,他现在喜欢的是华丽绚烂的玫瑰,而不是眼前这种不起眼的小白花。嘴里不由得就溢出了伤感的叹息,克丽丝俯身摘下一片薄荷草,放到鼻尖轻嗅。

“果然,我还是喜欢这样凉爽清香的味道。”不经意地看向侍者,“你也喜欢薄荷吗?”

“喜欢,一直都很喜欢。”夜风拂过花丛,清爽的薄荷香气萦绕在两人身边,侍者扯下一串薄荷草,手指微动,编出一枚草环戒指。

“克丽丝小姐,这个送给你。”

很诧异侍者的巧手,但克丽丝摇了摇头:“谢谢,不过我不能收。”似乎怕对方误会,立刻补充道,“或许你还不知道薄荷的花语吧,‘永不消逝的爱,所以,你应该把它送给你心爱的人。”

可对方并没有收手,仍坚持地把指环递向克丽丝:“小姐,你是真的不记得吗,什么才是薄荷真正的花语?”

薄荷真正的花语:越是残酷的践踏,越能发出浓郁的清香;历尽坎坷,饱受磨难,哪怕最后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你也能立刻辨认出它独一无二的香气。因为那缕永不消逝的芳香,是它的等待,它的呼唤,它的恳求。

——无法割舍的羁绊,愿和你再次相遇。

——请你,再一次爱上我。

古堡上的钟楼突然响起午夜钟声,一阵狂风卷着沙尘袭来,待克丽丝放下遮着脸的手,面前的侍者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黑影者。

“克丽丝,跟我走。” 他的声音仿佛是皴裂的枯枝,向少女伸来的手上犹带着之前被十字架烫出的伤痕,“已经没有时间了,不要再贪恋眼前的假象,快点跟我走!”

克丽丝战栗地后退着步,绝望地呜咽一声。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自己吗?”面具后红色的眼睛暗淡下去,“你还不愿接受内心已经承认的事实吗?”

“什么事实?”深藏的隐痛被人踩中,她本能地反抗,“我从来没有骗过自己什么,没有!”

“你有。”

克丽丝看到黑影者把那枚白色的薄荷指环缓缓举起,突然将它撕得粉碎。白色的花瓣瞬间就被夜风吹散,薄荷的芳香也渐渐消弭,直至不见。

“会场中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所等待的人,因为真正的巴洛狄已经死了……你爱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习惯坐在角落里的寂寞孩子,那个面无表情但目光温柔的男孩,那个为她戴上薄荷花环问她愿不愿当自己新娘的少年,早就不见了。

舞厅中的喧闹和欢乐突然被花园中一声凄厉的悲鸣所打破,巴洛狄这才发现原本坐在舞池边的克丽丝不见了。等他心急如焚地冲到堡外,看到少女缩着身子,颤抖着蹲坐在薄荷花丛旁,瞪大了空洞的眼睛中溢满了泪水。

“胡说!你是胡说!”她抱着头歇斯底里地狂叫,直到被巴洛狄紧紧抱在怀中,才渐渐停止了颤抖。乌云散开,皎洁的月光倾洒入园,克丽丝仿佛没有听到恋人焦急的询问和温柔的安慰,只是怔怔地望着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白色花丛。

“巴洛狄,”良久,她轻轻出声,“……你能为我编一串薄荷花环吗?”

少年漠然地望了一眼月光下的白花,把女孩凌乱的金发抚平,重新为她带好水晶发冠,然后将她抱起。

“亲爱的,你今天太累了,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吧。明天可是我们重要的日子。”

直到克丽丝回到自己的房间,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仆人端来每夜必服的药剂,在巴洛狄的注视下,克丽丝将浓稠甘甜的液体一饮而尽。

“祝你做个好梦,我的新娘。”巴洛狄微笑着同她吻别,关门离开。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房间后,少女将手插入金色的长发中,摸出一片白色的薄荷花瓣。

——这是你看清真相的最后机会。

——我相信你的坚强,克丽丝。

药剂开始发挥作用,睡意如潮水般涌来,在合上眼睛的前一刻,克丽丝把散发着清凉幽香的花瓣含入口中,随即沉沉地睡去。

06

当克丽丝再次苏醒时,终于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日光。

虽然那只是夕阳西沉前挣扎的残辉,虽然它穿过凋敝残破的木窗投射进屋时已经冷冷的,没了暖意。克丽丝揉着迷蒙的睡眼,想要支撑着身子坐起来,手却传来粗糙硬木的触感。

——她正躺在一具黑色的棺材中。

天地瞬间开始旋转,克丽丝发出恐惧的尖叫。一夜之间,房内豪华的摆设尽数不见,墙角的雕花木柜变成了布满蛛网的旧立柜,窗上绣着精美花纹的窗帷变成了撕扯得辨不出形状的破布,克丽丝惊惶地爬出棺材,腐朽的地板被她踩得嘎吱作响,扬起的灰尘在夕阳投进的昏黄光柱中静静飞舞。少女惊慌失措地冲出房间,奔跑的脚步声在寂静漆黑的走廊中回荡。昨晚还灯火辉煌的舞场,现在却结满蛛网,遍地尘埃,空荡荡的大厅中,只有几张横七竖八的残破木桌。

“我本不想让你看到这一切。”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克丽丝吓得几乎跌倒。她瑟缩着回过头,看到有人站在墙壁的阴影中,红色的眼睛里带着冰凉的哀伤。

“血月之夜的传说,你也是听说过的吧?”

当夜空升起红色的月亮,躲藏在古堡中的吸血恶魔便开展黑色的羽翼,飞到山下袭击过路的行人,从他们腥甜的鲜血中攫取黑暗的力量。但这是令上帝震怒的罪行,苟延残喘的生命并非永恒,除非他们找到被神眷顾的少女,在红月之下令其心甘情愿地奉上鲜血,方能获得足以抗衡不知何时降临的天谴的力量。

“你就是他们寻找的神之少女。为了骗取你的信任,他们的首领伪装成巴洛狄的样子,所谓的婚礼不过是血祭的仪式,一旦被吸了血,你也会变成嗜血的恶魔。”他指向古堡的出口,嘶哑的声音宛如乞求,“所以,快点逃走吧,离开这里,趁太阳还未落山之前!”

“你是要拐走我的新娘吗?!”一声怒喝响彻厅堂,仅是眨眼间,黑影者突然被人撂翻在地,一只鞋踏在了黑影者的面具上,克丽丝战栗地将视线移上,看到了巴洛狄愤怒得近乎扭曲的脸。

“你忘了是谁赋予你不死的力量吗?!”他狠狠地踩着脚下挣扎的人,黑色的眸子又一次变得血红,脸色苍白得宛如死人,“你忘了谁是你的主人吗?!”

巴洛狄突然抬起头,盯住颤抖着后退的少女。

“克丽丝,过来。”他伸出手,脸上慢慢抹去狰狞的怒意,取而代之是哀伤的神情,“的确,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但我仍是你的巴洛狄。难道因为我变成了吸血鬼,你就要离开我了吗?”

黑影者发出愤怒的咆哮,但很快就因巴洛狄嘴中无声的咒语而发出了哀鸣。他反抗不了自己的主人,就如克丽丝拒绝不了巴洛狄恳求的凝视。

“当然不会。”甜美的玫瑰花香氤氲了整个大厅,女孩的眼神变得迷离,她慢慢走向巴洛狄,伸出了手,“……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巴洛狄脸上露出了笑容,却是在想拉住克丽丝伸来的手时,被对方突然避开。

“但,你不是巴洛狄。”

克丽丝猛地从胸前扯下那枚十字架,狠狠地将它按上少年的脸。凄厉的哀号响彻整座古堡,他捂着脸滚倒在地,黑色的短发退变成妖娆的长发,被伪装的样貌终于脱落,露出真面目。窗外的夕阳彻底抹去最后一丝残辉,黑影者挣脱了巴洛狄的束缚,一把抓住克丽丝,夺门而逃。

夜风呼啸,血色红月在幽冥的天幕中泛着冷光。克丽丝看到古堡中亮起无数灯火,苏醒过来的吸血鬼们发出愤怒的咆哮。

“新娘逃跑了!新娘不见了!抓住她!抓住她!”

“不要怕。”感到怀中的少女在瑟瑟发抖,黑影者抱紧了她,语气淡然而坚决,“你会逃出去的,我不会让你遭受和我相同的命运。”

但他的动作已经变得迟缓,主人刻印在身上的诅咒折磨得他连思考都变得困难。恍惚间,他听到克丽丝发出害怕的呜咽,翅膀震荡空气的声音破空而来,追兵已至,他们无路可逃。

“把她交出来。”有人在空中怒吼,那是撕去伪装的首领,他疯狂的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把她交出来!”

“不。”颈间红色的齿痕疼得发烫,他绝望而执著地紧抱着少女,声音穿透了猛烈的夜风,“绝不!”

天空突然响起惊雷,密布的云层出现巨大的旋涡,将冰冷的红月瞬间吞噬,整个世界被更深的黑暗笼罩,唯一的光源是旋涡中不断放出的骇人闪电。雷声阵阵,地动山摇,闪电击中了在空中盘旋的恶魔,他们痛苦地惨叫,瞬间化为红色的灰烬。

上帝对嗜血恶魔的惩罚,开始了。

谁都没有想到可怕的天谴居然在此时降临,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乱中,黑影者带着克丽丝奔至一处高耸的石壁下,隐藏的高草后,有一个小小的洞穴。

“沿着这个山洞一直朝里跑,你就能回到镇上。”

“那你呢?”克丽丝急切地看着神情虚弱的黑影者。

“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我要和他们一起接受上帝的审判。”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黑影者把少女往洞中推去,“走吧。快走!”

克丽丝怔怔地看着他,良久,终于缓缓后退几步,转身朝山洞深处跑去。他看着女孩的身影渐渐消隐于黑暗中,嘴角终于露出了平静的微笑。

——平静得,就像死亡。

洞外恶魔们的悲鸣声此起彼伏,他走出洞穴,仰头望向布满神罚之箭的天空。脸上银色的面具缓缓滑落,露出一张清秀少年的脸。除了红色的眼睛,他的模样同两年前那个落水后失踪的少年完全无异;他张开双臂向着天空忏悔,声音不再嘶哑,而是泉水般的清透。

“伟大的主,请赐予我永恒的安息。”

一道裹挟着白光的闪电朝他劈来,少年缓缓闭上眼睛,想起两年前自己在水中挣扎时听到的低语——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行列,借此留住你本该消逝的生命吗;想起自己第一次夺取某个人类的生命后,在红色月光下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长久地失神;想起几个月前,当他看到少女出现在山下小镇时,自己心中的惊涛骇浪。

——并不是不想站到你面前,告诉你,我没有死。

——不是不想跟你一起逃离,只是我已没有资格,对你说我还活着。

——我希望你眼中的那名少年,永远是个善良单纯的人类,而不是为了存活不惜出卖自己灵魂的恶魔。

在耀眼的电光即将袭来的刹那,一缕薄荷的芳香沁入鼻端,有人突然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

“如果能救你,我宁愿献出鲜血,与你一同接受上帝的谴责。”

巴洛狄感到唇间传来温柔的触感,似乎是少女咬破了嘴唇,一丝鲜血的甘甜弥漫进口腔,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克丽丝的低语。

“我们约定过的啊,我要当你的新娘,巴洛狄。”

破空之雷震响了整个山谷,闪电击碎了山石,一时间地动山摇。轰鸣的余音消散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万籁无声。

尾声

清晨,人们在通往小镇的山路上发现了那名昏迷的金发少女。昨夜的惊雷击碎了山中巨石,滚落的石块堵住了通往山顶的路,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在乱石中幸存的——除了嘴角带着干涸的血迹,少女身上甚至连轻微的擦伤都没有。

人们把少女背回镇上,当满头白发的镇长握着她的手激动地喊着“克丽丝”时,少女终于睁开了双眼。但她好像没有听到人们的嘘寒问暖,只是茫然地环顾四周,嘴中反复喃喃着“他在哪里”,突然就失声痛哭。

平静的小镇没有长久的新闻,失踪整整一个月的少女奇迹般重新出现,这件事很快就被人们遗忘。好心的镇长为无依无靠的克丽丝雇了一名女仆,她尽心竭力地照顾着女孩。但这位年轻的主人精神似乎一直不好,她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二层阁楼的窗前,望着远方的山崖发呆。

一天傍晚,一名身着黑色礼服的青年敲响了大门,他有着一头柔顺的黑发,脸色显得异常苍白,红色眼睛中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

“请问,克丽丝小姐是住在这里吗?”

为长久以来的冷清宅子里出现的第一位访客而惊愕,女仆忙不迭地领他上楼。当少女转过头来时,女仆看到年轻的主人一贯黯然无神的眼睛中,第一次绽放出明亮的光彩。

或许这注定是那位女仆一生中最吃惊的日子。因为当她退出房间,几分钟后端着沏好的红茶再次进入房间时,里面居然空无一人。

没有金发的少女,没有黑发的青年,夕阳的余晖从大敞的窗子投进屋子,随风浮动的白色窗帘镀着一抹温暖的金黄。空荡荡的房间里,徒留一丝淡淡的芳香。

——那是一缕永不弥散的,薄荷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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