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洞

2011-05-14 10:14Fresh果果
花火B 2011年3期
关键词:香雪书生绳子

Fresh果果

阳光虽好却不是这世上每个人都能享受得到。

话说这岭南万石坡一带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日子难熬,一些汉子便纠合在一起,平时种地,闲时上山当土匪,守在万石坡南来北往的要道上,专抢过往行人。

这日午后天空郁郁沉沉,有山雨欲来之势,七八个匪民坐在树下赌钱,哨子突然急匆匆地跑过来。

“兔子来了,快点准备。”他们管看上去富贵可捞的叫猪崽,一穷二白的叫耗子,走镖的叫黄狗,稍有油水的叫兔子,官兵则称作老虎,诸如此类。

“几只?”

“不知道,赶着车呢。”

众人在树后躲好,听轰隆轰隆的声音近了,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出现在视野中。赶车的是一个青衣白面的书生,身形单薄,模样温厚。

待马车近了,几人一跃而出,团团围住,威逼其交出钱财来。

书生满面惶恐,连连拱手求饶:“小人初次路经贵宝地,不知匪爷们在此,身上仅带了十余两银子。现悉数奉上,还望匪爷们笑纳,高抬贵手,放小人过去。”

为首的撩开车帘一看,里面没有人,就装了十几口红木箱子,不由得嘿嘿一笑。

“可以留你一命,马车里的东西留下。”

书生脸色惨白,连连摇头:“这车上的东西不值半个钱,匪爷拿去也没用,不如给小人行个方便。”

众人哪里肯依,见书生紧张得满头大汗,似是车上的东西相当打紧,连拉带拽地把他掀倒在路边。书生急红了眼,爬起来又扑到马车前护住,就是不让他们动箱子,却被一阵拳打脚踢。

几人围到马车后,拖了两口箱子撬开铁锁,打开来看,却只见黑糊糊的一片,瞧不大真切,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正逢一道巨大闪电划破长空,这才看清了,那箱子里装的哪是什么金银财宝。密密麻麻,团团簇簇,全是黑色的头发。

要说这头发,人人都有,不稀奇。可这沉沉甸甸装满了这两箱,还有另外那十几箱,这得是从多少人头上弄下来的啊。又或者,这黑发之下,就藏着无数颗被砍下来的脑袋?

几个匪民不由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立。此时巨大的一声雷响,前面马儿受了惊,嘶呜着跑了起来。两口箱子从车上翻滚而下,瀑布般的头发倾了他们一身。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至。几个人又叫又跳,拼了命地扯身上那些发丝。发丝却仿佛有生命般,又粘又紧,贴着他们的衣服、脸颊、脖子,几乎要嵌进肉里。

顿时几个人都成了大雨中的黑猩猩,浑身挂满了头发。他们一吸气发丝就钻进他们的鼻孔里,他们一叫唤,发丝就钻进他们的嘴巴里。完全看不清路,几个人接二连三地从坎边滚了下去,晕倒在灌木丛中。

书生顾不得许多,急急忙忙跑到前面追他的马车去了。还好马儿没跑多远就停了下来,雨也渐渐停了。书生赶着马车回过头来,望着两口翻倒的箱子。满地的头发和在黄色的稀泥中,看上去十分恶心。

书生蹲在地上捞了几把,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眼中满是沮丧,一个劲地摇头叹着可惜了。

费老大的劲将那几个匪民从下面的灌木丛中拖出,将头发从他们脸上扒拉下来。探了探呼吸脉搏,确定几个人都只是晕倒没有大碍。

“我说不值钱你们偏不信,白白浪费我那么多头发。”书生转念一想,既然是你们给我弄没的,补偿我点也不为过。

傍晚,几个人先后醒来,面面相觑,都吓得魂不附体。发现自己和别人的头发都不翼而飞,一个个都成了秃子。都道是遇见了妖怪,还好剃掉的只是他们的头发,没有割掉他们的脑袋。此后都老老实实种田,再也不敢上山作恶了。

只是,他们依然习惯性地用手在空中挥舞驱赶,或是在脸上身上乱搓。似乎还有着无数看不见的发丝飘荡在空气中,粘在他们的皮肤上。

这书生名叫陆良生,他赶着马车带着这十几箱的头发要到哪里去呢?此事说来话长,要从四年前的一个秋天开始讲起。

那时的陆良生二十出头,跟青梅竹马的恋人夏香雪结为连理。一面读书一面打理家里的绸缎庄,不算大富大贵,却也家道殷实。跟夏香雪更是夫妻和睦,情深缱绻。

唯有一事,成了夫妻二人心头的一根刺,就是成亲三年有余,始终未有所出。请了一个又一个大夫,都说两人身体健康,生儿育女是迟早的事。

夏香雪在家里供了送子观音,日日磕头烧香。一听到哪儿有特别灵验的寺庙神佛,再远也要拉着陆良生一起去拜拜。事情,就坏在这里。

见夏香雪念子成忧,陆良生时常带着她游山玩水。这日,行到一个叫泪观镇的地方,夏香雪发现镇子里的小孩特别多。每家每户似乎都生了好几个,而且大多是龙凤胎、双胞胎。在住宿的客栈向老板娘一打听,老板娘笑眯眯地说:“我们泪观镇啊,就是风水好,你看那后面的泪观山,形状多像一只龙龟啊,那山上的八块巨石,多像龟背上驮的小龙龟,山上又生了好些石榴树,镇上的人能不多子多孙吗,我成亲三年就生了两个呢。”

夏香雪一听便跟陆良生商量着想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看能不能怀上孩子。陆良生对她一向是百依百顺,自然是答应了。之后夏香雪无意中听到镇上老人提起说泪观山上以前有一座小庙很灵验,但是镇上的人不需要求子,外地人又嫌山路难走,庙里没有香火,便渐渐破败了。

秋高气爽的一天,陆良生正在跟镇里一个教书先生下棋,却被夏香雪拉着去爬泪观山。一路上枫叶似火,如同血染,美不胜收。

快到山顶了,见夏香雪微微有些喘,陆良生笑道:“要不要相公背你啊?”

夏香雪便也笑着跳到他的背上,轻轻拉扯他的耳朵撒娇。

“良生,要是明年我还是怀不上孩子怎么办呢?”

“怀不上就怀不上呗,我们俩在一起这么好,干吗非要多出个小不点来给我们添乱?”

夏香雪知道陆良生是想要安慰她,她原本无奈想着给陆良生纳妾,他也不肯,让她更加感动也更加内疚了。

“陆家要是绝了后,不说你爹娘,就是我爹娘,在九泉下也会责怪我的。”

“不说这些了,我们已经尽了力,有没有孩子,那还不是看天意。”陆良生抓着夏香雪白如凝脂的手在唇间吻了吻。他想人生总是不可能十全十美,能跟香雪白头到老,已是莫大的幸运。

二人到了山顶,找到那间破庙,虔心拜了。见时候还早,夏香雪说要采些蘑菇捡些松子回去,不知不觉就走到后山。

树木越来越密,几乎不见天日,杂草也越来越高,已经看不见路。陆良生怕遇上什么毒虫蛇蚁、豺狼猛兽不安全,不断催促着夏香雪早些回去。

夏香雪刚点头,陆良生就觉得自己右臂猛地一沉。他反射性地想往后拉,却仍被巨大的惯性往前一带,整个人扑在地上。

原来地上不知怎么居然有一深坑,由于被杂草掩盖,他俩都没有注意,而夏香雪刚好一脚踏空,摔了下去。幸好他们一直牵着手,此刻香雪正悠悠荡荡地挂在他的右臂上,而他半个身子都已经探出,几乎也要掉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夏香雪吓哭了起来。陆良生面色惨白,右手紧紧握住夏香雪,左手拼命抓住一旁的杂草,被草上锯齿割得满手都是血。

“香雪!抓紧!千万不要松手!”

陆良生大喊着,眼睛瞟一眼夏香雪身下的深坑,下面一片黝黑,完全看不见底。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洞?不像是猎人挖的啊。一旁石子滑下,半天仍未听到回响,

若真摔下去,非死即伤。

右手胳膊几乎快要脱臼,陆良生的汗水一滴滴地从额头上掉落,打在夏香雪的脸上。

“良生,救我!”夏香雪漆黑的双眼满是恐惧和绝望。

他俩握在一起的手在慢慢打滑,陆良生也正一点点被往下拖,夏香雪的身子,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仿佛她的脚下被什么拉住使劲往下拽一样。

再这么下去,就只能一起死了……

陆良生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手便不由得微微一松。

“良生……”夏香雪只来得及喊出他的名字,人便径直往黑暗里坠了下去。

陆良生的两只手都失去了知觉,整个人也失去了知觉。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对着那个把他最爱的人一口吞下的大洞号啕大哭,疯狂地用手扯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脸,弄得满脸都是血。

“香雪……香雪……”他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声嘶力竭。

他松了手!他居然在最关键的时候松了手!

悔之莫及的陆良生被巨大的悲伤和内疚笼罩,一遍遍地哭喊着爱妻的名字。

就在陆良生几乎完全绝望之时,突然,隐隐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良生……良生……”

那是香雪的声音,那么近那么近,仿佛就在他身边。

“香雪,你变成鬼来找我了吗?”良生呆滞地坐在洞边,无知觉地喃喃自语。

“良生!良生我在洞里!这里好黑啊,我什么都看不见!良生,你快救我出去!”

陆良生大吃一惊,他把头探出去,可是洞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但香雪的声音明明就在耳旁。虽然小,但是很清晰,没有半分延迟,而且一点儿回音也没有。

“香雪!你没事吗?有没有受伤?我现在就想办法救你出来!”

陆良生慌乱地扯了树上的藤条,一根根绑在一起,结了很长,底端捆上石头,一点点往洞底下放,可是依然碰不到底。

“香雪,你别怕,我现在回镇上,找大家一起来救你!”

“良生,不要走,我害怕!”香雪的哭声犹如利刃割在陆良生的心上。

“别怕,我不会扔下你的,你等着我!想想别的事情,给自己讲讲故事唱唱歌,就不害怕了!”

陆良生风一般地赶回泪观镇,天已经开始黑了。镇上的人一听出了事,都拿着火把出了门。又听陆良生说洞很深,便几乎把镇上所有的绳子都带上,足够绕整个镇子两圈。一百多号人,来到夏香雪掉下去的地方,开始忙着救人。

可是不论绳子掉多长都碰不到底,石头扔下去不论多久都没有回音。这山不过也就那么高,难道这下面真是个无底洞不成?可偏偏夏香雪的声音就在耳边。

镇上的人都觉得邪乎,没人敢下洞救人。陆良生绑了绳子下去,见洞壁直立,一通到底,没有拐弯或者分岔的地方,就像是被棍子捅了个窟窿。他一点点被放下,直到什么光都看不见,仿佛在没有尽头的隧道里穿行,下降下降,无休止地下降。

那种感觉太可怕了,而无论他下多深,香雪的声音都在耳边咫尺处轻轻回荡着。大家只好又把他拉了上来,这时天都已经亮了。

之后陆良生和镇上的人又尝试了各种办法救人,却没有一个行得通。连扔下去的食物夏香雪都说没有在身边出现过。那么高摔下去,却一点儿伤也没有。脚下似乎是草地,因为一片漆黑,也不知道周围有多大,她往一边没走几步就碰到了岩石的洞壁,往另一边走却很远都没有头。她怕迷路或再遇到危险,只好退了回来,缩在洞壁一边。石缝中有甘甜的泉水,还长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果子,她就靠这个来充饥,不过似乎吃几颗就不饿了。洞里温度适中,空气充足,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但是洞外陆良生和镇上人说话的声音,甚至是乌鸣,都可以听得很清楚。

这个洞坑太过诡异,陆良生和镇上的人都一筹莫展。庆幸的是夏香雪待在下面暂时并没有什么危险,只是在黑暗的禁闭空间久了,绝望肯定会让人精神崩溃。

陆良生雇了人每日在洞边跟夏香雪说说话,自己则大江南北到处打听关于洞坑的事,到处拜访高人。无奈几乎没有人知道,就算给自己提了些办法,也全都行不通。

陆良生没有气馁,因为如果连他都放弃了,香雪就永远没有机会从洞中出来了。

这天,他受人指点去白雾山找了一个叫丹参的人。那人一身红衣,飘忽难以捉摸。听他叙述完这件事,轻轻挑了挑眉毛,“哦”了一声。

“你娘子,她掉进诡洞里了吗?”

陆良生大喜过望:“鬼洞?你说那个叫鬼洞吗?“诡洞”二字,却比那个“鬼”更让陆良生害怕。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世上怎么会有没有底的洞呢?如果是没有底的,我娘子又落在哪里?我又怎么能在顷刻间听到她的声音?”

丹参靠在柱子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天工造物,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无所谓好坏,它只是自然而然地存在那里而已。只怪你夫妇运气实在太差,居然就给遇上了。”

陆良生跪在地上拼命给他磕头:“求先生告诉我怎样才能救我娘子出来。”

丹参进了房间,出来后递给他一张墨迹未干的纸,纸上写了药方。

“这些药材都不难弄到,难得的是你必须收集到一千个人的头发。普通的绳子是永远碰不到底的,只有用头发做成的绳子,才有可能救你娘子出来。我知道这要求很古怪,信不信由你。”

陆良生再次磕头拜谢,这世上既然会有如此邪恶古怪的洞,办法再怎样奇怪他都可以接受。而且事到如今,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丹参让良生收集的不只是每人的几根头发,而是全部,而且必须是男子的,不能有白发和胎发。

起先,陆良生打发银子让家里的仆人都剃了发,之后,花钱四处买头发。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常人都是不肯随便剃的。他接着便又买通了寺庙里的人,帮忙收集出家人剃度时的发。再花钱买通衙役和仵作,收集被处死的犯人的发和无人认领的尸体的发。

每个人的头发收集来,都要理顺,用红线扎成一绺,不能弄乱了弄混了。在大屋里摊开,每日喷上些药水,这样头发就还能继续像生长在人脑袋上一样乌黑亮泽,不会干枯发黄。

尽管陆良生卖了绸缎庄,遣散家奴,可是收集到的头发依然远远不够。旁人都说他疯了,收集那么多的头发,难道也能拿来做衣服吗?

陆良生几乎每月都要回泪观山一次,夏香雪以前家里穷,吃过很多苦,从小就十分坚强,可是独自一人困在洞中长达那么久,也几欲崩溃,陆良生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起初的一年她几乎每天都想着要自杀,之后陆良生找到办法后,每个月来告诉她收集头发的数量,她才有了活下去的信心。过一日便在洞壁上刻下一笔,每时每刻都在盼望着出洞那天的来临。

夏香雪被困在幽闭的诡洞中,陆良生却被困在内心的内疚自责中,丝毫不比她好受。无时无刻他都在后悔当初放开了夏香雪的手,无时无刻他都在谴责自己的胆小懦弱。

又是一年过去,收集的头发数量依然远远不够,而陆良生家财几乎都已散尽。他实在是再想不出别的办法,绝望中只好再去求助丹参。

丹参道:“你以为这头发做的绳子又比普通绳子有什么不同呢7难道会更结实吗7重要的是你的意志与念力,发绳只是能感受到你的心,帮你找到你想救的那个人罢了。我自然是很容易帮你收集到一千一万人的发,可是,那是没用的。”

“良生如今已黔驴技穷,求先生指点!”

如果乞讨可以讨来,陆良生愿意去街边乞讨。如果他会武功,他宁可卑鄙地深夜潜入别人家里剃光所有人的头。可是,他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

丹参叹道:“不是什么问题都要靠钱来解决的。”

陆良生前思后想,豁然领悟,回去之后,开始摆擂下棋。他别无所长,但自小学弈,天资甚高,又苦心钻研,棋艺超凡,很少碰到敌手。此番打擂,能赢他的立刻奉上纹银二十两,输了的,只需要把头剃了。

如此这般,自有许多人上来挑战,而被剃光头的人越多,来打擂的人也就越多。偶尔,陆良生也有输的时候,但是越到后来棋艺越精湛,名头越响,许多人大老远跑来找他下棋。

陆良生顾不上这些虚名,他想要的只是头发而已。

日复一日,收集到的头发越来越多,几乎铺满了整间大屋,厚厚一层,犹如地毯。陆良生每日从其间走过,为其浇水,犹如灌溉花木。放眼望去一片沉甸甸的黑色,直叫人头脑发晕,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原本应该早些日子就收集齐了的,无奈路途遇上匪民,只好又多拖了两个月。当陆良生带着收集到的九百九十九人的头发重回泪观山时,离夏香雪掉下诡洞已经整整四年了。

陆良生只要将一绺一绺的头发放在按丹参药方调制的药水里一浸,那个人的发便会像有生命般互相交织缠绕成一股。再浸一绺,与之前的发梢对发根地接上,两股头发便会紧紧地缠绕死扣在一起,如同一体。接着再浸下一绺。

就这样陆良生一面满怀激动地跟夏香雪说话,一面将头发粘在一起,结得长长的,犹如黑蛇,在地上盘旋了一圈又一圈。虽然因头发多少有别,发绳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细,但是握上去相当结实。

最后的最后,陆良生剃下了自己的发,接在了上面。捧着他耗时三年多终于完成的救命绳索,陆良生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这条发绳其实总长度还是没有之前用过的绳子长,真的能把香雪救上来吗7陆良生还是有些恐惧和不确定,却不敢多想,这几乎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把发绳在自己身上绕了两圈,然后将最顶端粘着自己发的那头慢慢往下放,黑色的绳索通向漆黑的洞口,仿佛下端被一只无形的手使劲拽住一般,绷得笔直。可是此刻在手上,整条发绳几乎没有任何重量。

一面放,一面问香雪有没有看到、碰到或是感觉到绳子,两人等待着那一刻,心跳几乎都要停止。

随着绳子越放越长,两人心底的那点希望被啃噬得越来越少。眼看绳子就要放到头了,陆良生双手都是颤抖的,他不敢再跟香雪说话,怕她听出自己话中的哽咽与绝望。

然而,终于,他听到香雪尖叫起来。

“良生!良生!我碰到发绳了!”

陆良生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一瞬间几乎虚脱。

交代香雪把发绳在腰上捆结实,陆良生开始一点点往上拉,香雪就斜着身子,在直立的洞壁上迈开步子走。走累了,拉累了,两人又停下来休息一下。

尽管缠在身上,可是就是休息时,陆良生握着发绳的手也不敢有片刻放松。是的,他再也不会放手了,发绳那一端,系着他的爱、他的责任,还有他的良心。

休息好了,陆良生就继续拉,不像上回用手拉着香雪那样沉重,发绳那一端的她,重量仅如一个婴儿。

虽然香雪喜极而泣的声音依然就在耳边跟以前没什么分别,可是身后的发绳越来越多,陆良生知道香雪也离他越来越近。

终于,他隐隐看见了一个影子。

再近一点儿……

“香雪!香雪!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

陆良生泪流满面。

他说香雪等我们回去后我们每日每夜黏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他说香雪现在已经是夏天,旁边到处开着各色的花,你快上来看看好漂亮啊:他说香雪以后不管什么事我都依你,不下棋了多抽时间陪你:他说香雪隔壁街上开了个新烧鹅铺子,你不是最喜欢吃吗,我带你去吃……

夏香雪抬起头来,迷惘地仰望着上方的他。

“可是良生,你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你呢?”

陆良生呆住了,他看着那个从诡洞中慢慢升上来的人影,浑身衣衫破烂,全是泥浆。两只蜘蛛一样的腿,机械地在壁上蹬着。由于久不见阳光,雪白的肌肤已成了暗青色,乌黑的长发如今稀稀落落只剩下几根。瞪大望着他的眼睛只有眼白,看不到瞳孔。身在黑暗中太久,夏香雪已经瞎了……

陆良生浑身都开始颤抖了起来,他的唇仿佛被冻住,再吐不出一个字。

这真的是他曾经深爱的妻子吗?还是地洞中爬出来的鬼?

“香雪……”

天昏地暗,陆良生原本不断拉发绳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动作。

夏香雪虽然什么也没看到,但是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清爽的风,感觉到了一缕阳光照射在皮肤上,暖暖的。而爱人仿佛也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可是突然间,原本紧紧缠绕在腰间的发绳嘎吱作响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夏香雪有些恐慌地叫道:“良生

陆良生瞪大了眼睛,恐慌和不知所措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可是一个声音不断在他灵魂深处重复地叫嚣着。

“不能放手,不能放手,不能放手!这次,绝不放手

然而,他看见那截发丝瞬间崩裂开了,那截,最末端,属于他的发丝。

“良生!”

他只听见他最爱的那个人一声惊呼,然后再次从他眼底坠落不见,而这次,是真的再也不见……

陆良生亦如坠永夜。

他发出一声如同野兽嘶呜般的绝望号叫,无力地朝那吞噬一切的深渊伸出手去。而他花了三年多时间结出来的发绳,也在瞬间,炸得粉碎。飘落得漫天都是,像一场没有止境的黑雪,将他彻底湮灭。“后来呢?”

围坐四周的人听得惊心动魄,连忙追问结局。

讲故事的灰衣男子一口将碗里的茶水喝尽,吧唧吧唧嘴巴。看看门外,雨已经停了,便拿起斗笠和包袱站起身来。

“后来?这就是后来了。”

“唉……”

周围同样避雨的人欷颤感叹不已:“故事虽然编得厉害,不过倒也算是精彩,就是这结局不好。想那陆良生或有不对,却也是人之常情了。”

灰衣人笑了笑,不置一言,大步走出茶亭,继续赶自己的路去了。

行了半月,至一深山后,约莫找到了那个地方。因为有几块巨石做标志,倒是好认得很,那石头还是自己搬去堵住那洞口的,怕的是有其他人不小心再跌落下去。

石头留有缝隙为的是通话之用,灰衣人对着缝隙吆喝了几声。果然很快听到了回音。

夏香雪道:“是张兄。”

陆良生笑呵呵的声音传来:“张兄,近来可好?”

灰衣人点点头:“还好,一切顺利。办事路过此地,特来看看陆兄,一别两年,近来如何?”

“也就这样啦,吃饱穿暖,别样不愁,虽不见天日,不过有爱妻在身边,至少是比坐监要好一些……”

正说着,竞听到洞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灰衣人一惊:“陆兄,这是?”

“托福托福,去年喜得一子,取名乐之,小孩子爱哭,这洞里一时倒也热闹不少呢。我跟娘子每日无聊,计划着多生几个。过些日子,可能就不继续留在这壁边,要往开阔处慢慢去了。两个人有伴,再怎么黑,牵着手走也就不怕了。来日方长,到底还是要弄弄明白,这洞底是怎样一个处所。”

灰衣人点点头:“应是这样。好久没与陆兄下棋,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陆良生自然开心,两人一言一语开始对弈。

未了,灰衣人告辞下山。他当初也是无意中路过此地,听到洞内有人声,攀谈之下才知晓了那段奇事,陆良生还请他帮忙堵了洞口,两人下了一日一夜的棋。

想着陆良生或许良玉有瑕,到底还是至情至性的真君子。

此时山中群莺乱啼,彩虹高挂。

只可惜这阳光虽好,却不是这世上每个人都能享受得到。灰衣人轻叹而去。

第二年,再次路过,前来探望。却无论如何呼喊都不再有人回应,别说巨石,就连诡洞都不翼而飞。

也不知陆良生一家三口是已经被人救出,或是已不在这世上,又或者是在诡洞的另一头,过着新的生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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