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旦的受难镜头

2011-05-14 13:37苗振亚
杂文选刊 2011年5期
关键词:运动文章同学

苗振亚

在刚刚走进历史的那一代学人中,潘光旦先生是我最崇敬的。读潘先生的著作,我佩服他的学问;读回忆他的文章,我敬佩他的人品,喜欢他的性情。有了潘光旦,我们在做学问与做人上都有了榜样。所以,每看到他在“运动”中无辜受难的镜头,就会感到格外痛心。

最早,我是从一篇题为《最后的潘光旦》的文章,看到潘先生受难的一幕。

这篇文章说到,经过1952年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辩才无碍的潘先生变得沉默了。显然,他是想以沉默来避祸。可是,1957年的反右运动,还是整到他头上,他不仅被打成右派,还被打入“章罗反党联盟”。按道理说,这场反右运动,本来是成年人的事情,却也把孩子们卷了进来。他们稚气未消,心灵就被撒上仇恨的种子,也无师自通地学会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人。有一次在校园里,几个小孩子追着潘先生,一面大呼小叫地喊着“大右派”,一面用石头砸他。潘先生拄着双拐,慌忙用手遮挡飞来的石头,同时还笑着对这些孩子们说:“别把我打坏了啊!”从潘先生的微笑与说话的语气,不难感受到他的一腔善意。对于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即使他们有过火行为,潘先生也不忘为人师表。

又过了几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更残酷的打击向潘光旦袭来。一次次被抄家,一次次被批斗,已经被折磨得身心疲惫的潘先生,还要接受惩罚去劳动。一条腿的残废人怎么能做体力劳动呢?依然也要做。他只好坐在地上,艰难地向前挪动,勉强干着那力所不及的活计。每日下蒸上晒,身体跼蹐,久而久之,他得了前列腺炎等疾病,直到躺在床上实在不能再活动。后来,病情越来越重,终被送进积水潭医院。住在十几个人的病房里,加上医院也在“造反闹革命”,既得不到很好治疗,也得不到片刻的安静。有一天,叶笃义来看他,发现他脸色不好,隔床的病人把叶先生叫到门外说:“今天上午几个红卫兵审问他,要别人的材料,潘先生讲了,那几个红卫兵就是不相信,用手动他的床,我都看不下去了,对他们说他小便里插着管子呢,不要那么弄他。他们临走时说:‘你不老实,我们过几天还要来,你还得交代。”这样纷扰的环境,还怎么能治病?后来,潘先生执意要回家,亲友都来劝他,也劝不住,回家没几天就去世了。

潘先生的受难史,还可向前追溯。在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中,一段摘引自著名生理学家林从敏的文章,使我们又看到潘先生在“一二·九”学生运动中受难的一幕。

林从敏的文章说到,当年在清华园——中共地下党组织了一系列游行、示威、罢课、请愿。而在1936年12月29日,正当年终大考的第一天,军警突然闯进学校,逮捕无辜同学数十人,而军警名单上数位重要的同学,已被转移。一部分同学不知道凭什么就认定这名单是潘光旦先生向当局提供的,因此第二天早晨就对他采取了行动。

如何采取行动,开始时林从敏不在现场,不知其详。当他到达校门时,看见在警卫室的北面,潘先生的两个拐杖已被丢在地上,只能用一条腿边站边跳来保持平衡。林从敏与同学方巨成心有不忍,赶紧过去帮潘先生拾起拐杖,左右搀扶着他走到大礼堂台阶上。与此同时,前后都有人在呼喊,只是没有动手打,潘先生头发凌乱,却仍然面带笑容。这时,从科学馆方向慢步走来梅贻琦校长。他登上礼堂台阶,站在潘先生一旁,面对着两三百位同学,尽量抑制着胸中的愠怒,有半分钟未发一言。待夹杂在人丛中呼喊推打的同学安静下来,他才开始讲话。他说:“你们要打人,来打我好啦。你们如果认为是学校把名单交给外面的人,那就由我负责。”……事实上,潘先生在抗战时期,特别倡言民主自由,更不可能成为专制政府的帮凶,做出这等卑鄙下流的事来。而梅校长爱护学生如弟子,只以言教、身教去影响学生,为虎作伥地来残害自己的学生,那不是他能做出的事情。

如此一位好学问、好品格、好性情的师长,作为学生,榜样就在身边,不说尊师重教,也不能就这样无理吧?再说,潘先生身有残疾,只要稍具基本良知的人,都不会忍心对一个残疾人下手,这些年轻学子为什么竟会在这个基本水准之下呢?

从潘光旦先生的几个受难镜头中,我们不难比较出不同年代的年轻人的许多不同,可是,从对潘先生所表现出的残忍战胜人性来看,却又是那么地一脉相承。潘光旦先生一生循循善诱,教书育人,专注强种优生之学,看到的却是年轻学子的疯狂,人性恶的肆虐,那心中的苦楚一定是无法言说的深重。

【原载2011年4月1日《湘声

报·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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