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流传的希望

2011-05-14 13:37王得后
杂文选刊 2011年12期
关键词:鲁迅研究活人现代汉语

王得后

从南开大学开会回到北京,心有涟漪,很想写点感受。三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啦。

会议是纪念鲁迅的。今年是鲁迅诞辰一百三十周年。一个死人,假如还活在人的心里,在“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飞进百姓家的今天,纪念一下,也是人情之常吧?自然,必须真心诚意亲近鲁迅,不是鲁迅当年憎恶的“敬而远之”,不带消费鲁迅的口是心非的私利。

不过鲁迅就是这样特别。他说:“但我想在这里趁便拜托我的相识的朋友,将来我死掉之后,即使在中国还有追悼的可能,也千万不要给我开追悼会或者出什么纪念册。因为这不过是活人的讲演或挽联的斗法场,为了造语惊人,对仗工稳起见,有些文豪们是简直不恤于胡说八道的。结果至多也不过印成一本书,即使有谁看了,于我死人,于读者活人,都无益处。就是对于作者,其实也并无益处,挽联做得好,也不过挽联做得好而已。”

可这次天津南开大学和北京鲁迅博物馆联合召开的讨论会,与会学人五十九人,提交论文三十篇,筹备充分,与会者认真,而开得更颇有亮点。讨论会上,虽然难免陈旧的话语,“导师”式的指点迷津,毕竟没有“二丑”。

讨论会是很有学术分量的。给我感受最深的,是黄子平教授的《他结巴了——鲁迅与现代汉语写作》。子平确实厉害,他用十五分钟的发言,就把我苦读鲁迅五十年未能摸到的另一扇大门,精准地推开了。真所谓如醍醐灌顶,如当头棒喝,茅塞顿开。请看他的“提要”:

“旧的语言系统崩溃了,每一个词语都摇摇晃晃,发生震颤。鲁迅是现代中国唯一‘从内部体验到这种震颤的作家。鲁迅挣扎地应对这个错位的时代,充满了表达的焦虑,但同时提出在语言系统的废墟上‘让语词做更多事的激进要求——他的写作只能是‘结结巴巴的。这种写作当然不见容于以‘规范化为目标的现代汉语体制。问题是:如何在口若悬河的当代习得一种口吃的语言方式?”

当场有学者解读为这是语义学、修辞什么的;黄又做出澄清,再次申说自己的意思不是语义学,不是修辞。我的领会自然更加不一定符合他的尊意,我感到的是:他论述的是鲁迅“怎么说?”这“怎么说”,不是“讽刺”、“冷峭”、“反讽”、“犀利”、“尖刻”之类,而是运用现代汉语转型的内在冲突,以别样的方式表达思维及思想的别样蕴涵。

讨论会还有许多精辟的发言。比如有一位引述鲁迅的“文学的理论不像算学,二二一定得四,所以议论很分歧”的见解,我觉得切中时弊。中国鲁迅研究界自以为“标准答案”掌握在它手里,唯有它掌握着鲁迅研究方向,乃至这方向是有来头的学者、教授太多了。

更有商昌宝博士的“自由发言”,直抒己见,慷慨辩驳,他有热烈的好恶,他有明辨的是非,是一个可敬可爱的青年教师。

最后,我非常欣赏、佩服一位穿红衣裳的研究生的勇敢和坦诚,大概是“80”后或“90”后吧?面對济济一堂五湖四海奔来的老师,她勇敢地诉说自己读鲁迅的感受:“前一段我一直在读杂文全集,包括他跟许广平的《两地书》,我自己有一个特别直观的感觉,就是,这真是一个特别可爱特别好玩的人。有时候你会觉得他是那种孩子气的、很任性的、很可爱的人。比如我一直读他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批评陈西滢和徐志摩的文章,有时我读着读着,心里就会有很会心的,想笑的感觉,觉得先生真的太较真儿太诚实了,较真儿诚实的都有点扯着人不放了”。

这是和我自己感到的沉重、严峻、犀利、深邃完全不同的:好新鲜、好活泼的感受啊。鲁迅流传的希望在青年;在青年愿意阅读,喜欢阅读,有自己的感受,能独立的思考。哪怕他或她和我的读后感不同。但,不同中有相同的鲁迅写下的白纸黑字啊。这就足够了。是么?我想。

【原载2011年10月15日《北京青年报·天天副刊》,本刊有删节】

题图∕带“刺”的思想∕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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