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殉

2011-08-15 00:49辽宁郑德库
辽河 2011年11期
关键词:郑家德华三哥

辽宁/郑德库

正是农历八月天,海风徐徐,海浪悠悠,白沙湾里的鲈柞子发了窝。

休假回乡,用地钩钓海鲶鱼钓腻了,我便随本家德华三哥的抠蚬子船出海,本想换换心情,碰碰运气,没想到一碰却碰到了鲈柞子成群围着船转场面,鱼们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争着抢着前来上钩,我一人一竿,一气竟钓得百十条之多,钓到后来,直钓得心里有点儿发虚,不敢下钩了。

鱼汛很快传开,同时也惊动了我们郑家最年长者恩普三伯。年已八十有三,又有中风后遗症的这位吃完炖鱼,喝完老烧,做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出格的,同时也是令晚辈们哭笑不得的决定,只见他抖索着双手,翻出多年不用的钓鱼家什,一面摆弄,一面口齿不清地嘟囔,非让儿子德华明天带他出海钓鱼不可。

一旁帮着德华三哥拴钩配线的我惊诧得咬紧了舌头。

德华三哥知道这位活祖宗又要添乱了。

这一带海边,南至白沙山北到熊岳河口,我们郑家赶海是有一号的。解放前后,仙人岛后礁海滩就两家网铺,一家是号称四大龙王爷的林家,另一家就是我们郑家。

郑家赶海,以王权譬喻,是我爷爷卖地拴船置网打下的天下,我们这一脉是正宗。从祖坟查坟头算起已出了五服的恩普三伯所在的另一脉,赶海的几位最早只是我家的雇工,顶多算个铁帽子王、兵马大元帅什么的。不过这几位常年在海上,又有着过人的赶海天赋,就出了名声,尤以德字辈的“大耗子”德全、“二偏口”德安哥俩为最,海边上提起,人人翘大拇指。

我们这一脉,自爷爷满潮时带船落水死后,我大伯子承父业赶了一辈子海,只是老人家的技艺平平,尤其摇橹时那硕壮的腰肢舞蹈般扭动,船却不出快,成了渔窝棚里喝酒时的谈资。我父亲经历了与我爷爷波涛间近在咫尺的生死离别,便对大海多了一份敬畏,也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感情,赶海呢也是几离几回,算不上纯正的渔民。下一代的德字辈,务农的务农,进城的进城,等我们兄弟休假回乡赶点小海,已是休闲旅游性质。因此,郑家赶海的名与实,已彻底被恩普三伯的一脉篡了位。

而这一切开始于恩普三伯的一次充满传奇色彩的表演。

恩普三伯虚岁十六时,就领着两个侄儿——与他同岁的“大耗子”德全、小一岁的“二偏口”德安到我家的网铺干活。当时的三伯人小,可苦惯了,活干得好,也会来事儿,很讨我爷爷喜欢,待他比自己的儿子还亲,很让我大伯和我父亲嫉妒。

三伯是一个天生的思想者,什么都爱琢磨,琢磨人,琢磨事,总会琢磨出高人一头的道道儿,不到两年就出息成一个挺不错的小把头。特别是观测天气,什么节令物候、风云征兆、日晕月华他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有时甚至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带有预知性质的直觉。而正是靠着这种神秘的直觉,使我们郑家网铺躲过了一场劫难。

初秋,三伯带着我父亲和两个侄儿出船赶早海,放流网打鲅鱼。下完网天还没亮透,船就叼锚等待。

其时是三伏尾,空气中是雾非雾,天边是云非云,一种难以琢磨的天气征兆,透着一种神秘,三伯就格外多了一份小心。

也就是半个时辰,三伯似乎听到海水中传来了呜呜的低鸣,便果断命令拔锚弃网,回船上岸。

我父亲看看流网拴着标志,竹竿上一红一黑的三角旗呼啦呼啦地抖动,心里似乎有些不忍——当年的流网都是用茧丝织的,极贵,一挂网要值二亩地的价钱。

三伯却咆哮如雷,“这是武反天,顾命吧!”

于是船开始往回驶。

没风,三伯为防那反风可怕的风头,也不让升帆。他把舵,舵两边是一边一张橹,剩下的三人轮流着拼命地摇。渐渐,船眼瞅着进套(海湾)了,那远处的低鸣却陡然增大起来,带着令人心悸的恐怖。虽然还是没风,却起了浪,而且是一排排小山似的涌浪,显示着风暴来临的巨大能量和破坏力,船随即就进入了随波逐流的状态,两支橹再也绷不上劲,发不出力,船舵也随着涌浪一下高高翘起,一下又狠狠地扎进水里。

不早不晚,就在这时,那蓄足了势的一场罕见的风暴终于来了,刹那间天和海融为了一体,翻滚咆哮,仿佛是世界末日来临。三伯见状,让我父亲等三个跳进船舱,左右各探出一支橹,尽可能地增加船的平衡。自己则几乎把身体压到了舵把上,一腿跪地,竭尽全力控制着船的航行。就这样,凭着三伯的机警,也凭着三伯的临危不惧的应对,船竟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更令人惊奇的是,船到岸时借着涌浪和强风,竟飞一样冲上了海滩,船尾离开咆哮着的卡边浪的浪头有一米多的距离。

三伯等躺倒在海滩上,一任狂风挂起的海沙吹打。过了好一会,三伯才发现自己的右腿膝盖处磨得露出了骨头,黏稠的血蚯蚓一样爬到了脚面。

第二天傍晚,三伯带我父亲等再次出海,找回了滚成了粗硕绳状的流网,里面裹得全是掉了皮破了肚子的鲅鱼。这样的隔了潮的鱼只能盐渍,于是几天后村里人都一律的高粱米水饭,津津有味地吃着这我们郑家白送的咸鲅鱼。

渤海湾这一场海难成就了三伯的名号。然而三伯终于离开大海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结果命运将他抬到令人羡慕的高度之后,又狠狠地将他摔到地上。最后还是我爷爷收留了他,好吃好喝养好了他脚上的枪伤,捆了他七天七夜戒了大烟,花了二十大洋给他娶了媳妇,又把我家的一处两间半的房子借给他住——不久开始的土改就把房子分给了他,等于我爷爷白送。

现在的三伯垂垂老矣!

稀疏的胡须和掉得没了几根的眉毛,都洁白如玉透着仙气,点缀在他那气色红润的脸上,显得慈眉善目,似乎又回归到老小人的纯真状态,只是又宽又阔的额头似乎在诉说着其曾经的过人智慧和冒险精神。

三伯仍在抖抖索索地摆弄着他那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钓鱼家什,神色十分的专注。看我蛮有兴趣儿,似乎找到了一个难得的知音,便开讲,语调是老年人特有的絮叨,却是难得的海上见闻和感悟。

——咱们老郑家赶海,你们德字辈的,就数德全、德安啦,那还是我带出来的。小一点的,我一个都没看好,你随你爹,带那么一点儿天分,可又念书进城了,再没人了。赶海赶到最后靠的就是脑袋。那船跑八面风,人就得长十六个心眼。要想闹玄打鱼放蚕,放蚕咱没干过,但至少不易丧命,赶海打鱼呢弄不好老本就没了。可话说回来,海边的人都爱赶海,这是人骨子里的东西,咱们老郑家的人这种东西更多些。

——跟你说,我赶海的时间不算太长,可海上的活计我都精通。现在的赶海,机器动力,卫导定位,又有天气预报卫星云图,加上铺天盖地的尼龙网,还叫什么赶海,还用什么手艺?别说跑风,连橹也不会摇。赶海赶海就在一个赶字,赶着了,是真能耐。赶海有赶海的规矩,凡事不能过。我赶海两样东西从来不碰,一是旋网,铺天盖地,是不留活路的绝户网。你爹的两把网打得好,又高、又圆、又远,是我劝他不打了。再就是滚钩,一排排下到水里,连喂子(鱼饵)也不用,谁碰拿谁,太霸道。早先河北的老杨头滚钩下的好,什么踏板、偏口、洋鱼(鹞鱼)、螃蟹,统统一勺烩,最后可好自己挂钩上了,在海里泡了三天,人都泡浮囊了,给龙王爷还债了。

——还是给你讲讲这些钩具吧!我和你爹年轻时赶海,除了滚钩,也就是这三样了。海上的叫法,不叫什么什么钩,叫线。这个竹浅子筐装的是筐线,百十把钩一筐,平时钩就这样挂在筐边,用时先拴好喂子,一把把放在筐里,千万不能弄乱了,喂子一般用海蚰蜒,牛羊肉也行,最好是用软皮螃蟹、虾爬子和软皮虾,用纱布网衣子包好,挂钩上。下筐线一般都是立秋前后,早潮,行话叫拉夏,要在靠近河口的地方,伏天河水下来了,水肥,鱼都爱往河口聚,钓鲈子、铜鳞鱼、海浮(加吉鱼)、黑鱼、黄鱼,碰好了一潮能钓两三条的鳘子,一条十来斤,现在我都多少年没看见鳘子了。那时一个早潮两筐线,怎么也钓个百八十斤的货。

——这一卷的是流线,钓鲙鱼用的。那时没现在的尼龙网,茧丝网又贵,钓鲙鱼就用这流线。流线一百多米,一头拴个葫芦头,线上拴钩,隔三差五把钩再拴个尺八长的秫秸,秫秸的一头插个铁匠炉打的大头钉子,放到水里就立起来了,起漂的作用。下线得涨潮,从仙人岛大风口的转山流斜着下,下完流一拉,线正好就横截在流上了。火轮鱼(鲙鱼)走大水,随流走,流线也随流走,船就在后面跟着,看到哪个秫秸沉下去,就是上鱼了,人就搭线,摘鱼,上喂子,接着再去寻另一条。那鲙鱼亮得晃眼,一顺的筷子来长,好看,也好吃,肉嫩得入口就化。等两个钟头左右,流线漂到熊岳河口,就收线上岸,那时哪潮也不少钓,有时能钓二百来斤。

——这盘像放八卦(风筝)线桄的是拉手线,海里钓鱼最常用的家什。它最简单,一根线,两把钩,钩用这两根交叉捆着的细竹梢支开,下面系一个铅坠儿,可最能看出一个人钓鱼的手高手低。拉手线主要是钓铜鳞鱼,榆树挂钱儿,洄游的铜鳞鱼汛过去,鱼都散群到礁石间咬浆甩子,人贴船帮上能听到海底一片呱呱的叫声,这时就开始钓。钓别的鱼都是合伙,只有拉手线是单干,各钓各的,看你能耐大小。可别小看这两根细竹梢,它一个是有点儿浮力,又是横着的,距礁石有半尺,能减少挂钩;另一个是它把两把钩撑开,不让一条鱼吃两把钩,那时鱼厚,好一线拔俩,出快。新手和熊蛋包可不行,水有几丈深,又有流有浪,不容易感觉出鱼咬没咬钩,只能等稳流拣几条。

三伯谈兴未尽。我却因在海上折腾了一天,乏劲上来了,便找了个由头回家,暗下决心明天跟三伯较量一下钓技,梦中是海浪扑面、鱼欢鱼跃。

第二天清早,德华三哥找了台四轮车,车上垫些稻草,又铺了床被,扶着恩普三伯颤巍巍地登车。邻居们见三伯被扶着,都以为是病了,纷纷围上相询,当听说是跟儿子出海钓鱼,无不咋舌感叹,伴随着四轮车机器的声响和狗吠鹅鸣,给早晨的村庄增添了热闹。

我父亲昨晚听说三伯要钓鱼,当即把我好顿训,“钓几条鱼当谁显摆不好,偏去当他显摆。”这时听到街上的动静,便赶来相劝——村子里我们老郑家恩字辈的,只剩下他们老哥俩,感情之外,我父亲更觉得是一种义务。

“三哥,咱好不好不去遭那个罪?”

“我也不摇橹,也不把舵。就坐着,在家也是坐着,遭什么罪?”

“咱多大岁数了,又有病,走道脚都画地了。一旦出点什么事,还不现眼留话把(柄),给孩子们积点德行不行?”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给他们积什么德?现眼,我这一辈子也不差这一回,顶多是坐着去躺着回来,活这么大岁数够本了。”三伯脸涨得通红,他是被我父亲话赶话所说的现眼一词呛了肺管子,那种我们郑家人特有的任性劲儿上来了。我父亲见三伯话说到这个份上,知道事情无可挽回,便给德华递了个眼色,于是四轮车突突地上路了。

我父亲说的现眼,是三伯心中永远的伤疤。

三伯年轻时从我家网铺离开后,托我的二姑奶七拐八拐进了熊岳城温泉日本人经营的果园当学徒。那日本人的果园,是当时中国境内最高的园艺水平。三伯三年满徒,学成了手艺,竟成了什么园艺株式会社的术科主任,管着果园里长工短工的百十号人,每天干什么活,怎么干,都他说了算。哪位想干点好活俏活,多挣两个钱,也离不开他。于是男的找他吃吃喝喝,女的跟他拉拉扯扯,此时的三伯很是风光。

三伯开始吃包饭。找城里一家有名的包子铺,定好,每天中午四个包子,二两酒。包子要驴肉馅的,还得加料,多放肉,一咬一个团,烂呼呼的。三伯吃得很受用,却没有料到,那加料加的都是没见过天日的驴胎肉。

三伯还好一口(抽大烟)。他性格上很好奇,因此他的好一口应该是主动的好,不是什么场面的应酬的被动的好,绝对怨不了别人,也怨不了什么环境。性格即命运,三伯的好奇造就了他的事业,也使他成为了我村抽大烟的第一人。

那时,三伯最出彩的是和一个日本姑娘好上了。姑娘是果园主的女儿,三伯和她好,也许是两人接触中的真情相恋,也许是三伯把她当成了向上爬的肉梯子,甚至是人质。那姑娘脸大脸白,细脖柳肩,一回和三伯坐洋式的马车回村,见谁都是微微一笑,文文静静的,赢得了不少印象分。我大姑性格豪爽,嘴也谑,看不惯她那一套,就说,“好什么好?像刚从面袋里钻出来。”我爷爷却不无担心,“一个果园里扛活打头的,包伙,抽大烟,还找个日本姑娘,过了!”

这话还真叫我爷爷说着了。

不久“八一五”光复,驻熊岳城苏联红军,眼睛只盯着印染厂和飞机场的战略物资,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人也都见样学样,根据自己的能耐、自己的胆量,拣起了“洋落”。等拣得差不多了,一些胆大者便转向了日本人家,串联聚集,等人聚多了,便冲击由伪满警察组成的维持会的防线,见日本人就打,打倒为止;见东西就抢,抢足为止;见家什就砸,砸出气为止。那维持会的人并不认真维持,但有时也做做样子,天上地下的放两枪吓唬吓唬。其时那日本姑娘已怀上了三伯的种,遭此变故,遂收拾了细软,准备和三伯出逃。哪知三伯赶到时,维持会的防线开始溃散,情形殆危。二人咋见,日本姑娘便从洋房的小角门冲出,双臂张开,边跑边喊,三伯也不顾一切冲上相迎,一如影视剧中那常见的男女相见镜头。就在这时,一颗打在地上又反弹起来的跳弹击中了三伯的脚,顿时,三伯的血染红了那日本姑娘的双手、衣裙,也最终淹没了这熊岳版的倾城之恋。

维持会的人把三伯送到熊岳当时最大的天成医院,取出枪弹,又一辆马车把他送回了村里。那日本姑娘也随即被遣送回了岛国日本,再无音信。

四轮车在乡路上行驶,三伯坐在车上,两眼似闭非闭,宽阔的额头随着车的行驶微微晃动,仿佛入定一般,是想起了早年海上的历险,还是回忆起那日本姑娘和没见过面的孩子?不管此时的三伯在想什么,可有一点让我坚信不疑,就是三伯绝不会为自己的过去而后悔,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只有我行我素的人生冒险和快乐。

空气中有了咸腥的气息,三伯的精神振作起来,特有的生活经历和敏感告诉他到海边了。

一片大海展现在三伯和我们几个的眼前。季节已是秋令,海水就变得湛蓝,蓝到远处就真成了海天一色。正当我被这蓝色所陶醉,做着些不着边际的遐想时,三伯的一句话把我拉了回来,“初十大明海,十一十二饭时海。来晚了船要旱了,这也叫赶海?”

德华三哥瞅瞅他一贯正确的老爹,心想,还不是你耽误的?

众人下水上船。三伯真的老了,两腿颤巍巍的,一下水就差点儿栽倒。德华三哥过来,说,“你真是我爹。”背起他,趟着茬裆深的海水上船。德华三哥一步一步,走得有些艰难,海水不时溅到三伯的身上,但三伯什么话也没说。德华三哥也不再絮叨,他的后背感觉到了父亲的心跳,在这一刻,他似乎理解了父亲,于是父子两人在我村赶海史上留下了这空前绝后的经典场面。

船直奔昨天的钓鱼地点。有卫导,地点一抓就准,但德华三哥还是习惯地压了压山尖,才熄火抛锚。三伯看了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随即抬起头,贪婪地望着远处的群山,仿佛要把这一切都永远地装入心底。

船上的人忙活起来。

有了昨天的经历,原来船上抠蚬子的几位干脆放弃了主业,各寻了个合适的位置,支竿,上饵,又急三火四甩进海里,专等那鲈柞子上钩。德华三哥也从舱底掏出块舱板,盖在中间的舱口,又铺了件雨衣,请三伯入座。我算是船上的半个客人,还是坐昨天坐的船尾,这地方虽然颠得厉害,却视野好,甩竿的范围也大。

真应了海上的一句老话——人齐海不齐。

昨天那令人心跳的鲈柞子群不见了,放眼望去,海浪依旧,令人惆怅。船上的我们忙乎了半个来点,只钓上来三条,还是一大俩小,大的有多半扎长,能吃,小的也就是托儿所小班水平,被放掉了,显然是离了群掉了队的货色。

“整点动静。”德华三哥抱着希望,发动了机器,船扑扑响了起来,推进器把船尾的海水旋起好大的漩涡。

海湾里的鱼都爱围船转。船作业时,抠蚬子的铁耙子翻动滩涂就有海蚰蜒、海蛆什么的带出,打海蜇的有海蜇的耳朵——蜇头里寄居的小虾掉下,这些都是鱼们极好的饵料,因此,时间一长就形成了条件反射,船的机器一响鱼就来了。

然而今天这招不灵了。

人非鱼,对鱼的了解远远不够,任何的钓鱼经验,什么时间、风向、气压,饵料等等,只能是中医式的验方,今天灵明天就不灵,这地方灵那地方就不灵,这就看你的随机应变,看你的机遇。用三伯的话说赶海赶海就是一个赶字,看你能不能赶上了。

德华三哥等已经耐不住,放下渔竿,重又操起两丈多长、后带网兜的铁筢子,一头搭肩,两手绷杆,借着船的涌动,一晃一晃舞蹈般动作,抠起了蚬子。我抓住机会,把海竿打到他们抠蚬子搅起的浑水中,专钓那前来寻食的鱼。钓了一气,隔三差五上一条,心里就有些得意,便偷眼看看恩普三伯。

三伯还是一条鱼没见,他的拉手线钩大线粗,虽然去掉了两根支撑的竹梢(这一带无礁石,水也薄,竹梢的支撑无用,看得出三伯动了心思),但钓鲈柞子有些笨,但他并不换钩,也不着急,仍是不紧不慢地拔线(拉手线无竿),换饵,甩线,一遍遍重复,对我钓浑水的小伎俩也毫不在意,更没有把线甩过来凑热闹的意思,只是自己钓自己的,尽管是一次次的空钩,但接着便是一次次的努力。

钓着钓着,三伯收线的速度慢了下来,并且收收停停,钩出水时已没饵,可能是来鱼了。但不管来没来鱼,三伯仍是不紧不慢,把钩挂满了饵,又甩到原来的位置,并把线松了松钓起了闷钩。

三伯一下就寻找到了机会。

我心里开始后悔。昨天,也是在这一带,我钓鲈柞子钓得正在兴头上,突然间感到手中的海竿有些异样,咬钩不像咬钩,挂钩不像挂钩,钩涩涩的,却能拉动,出水一看饵没了,挂饵再试,还是这种情况。我怕耽误钓鲈柞子,也没有多想就换了窝子,白白放走了一次机会。

三伯还真能耐住性子,这一闷钩下去,足等了有五七分钟才开始把线号脉。一下,两下,三伯的动作很短促,力度也恰到好处,既能感觉到鱼咬没咬钩,又能起到很好的诱鱼作用。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三伯的这两下子很见功力,让人不得不佩服。突然,三伯猛一发力,双手一顿线,随即绷住劲,开始不徐不疾地拔线,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一个有中风后遗症的人。拔着拔着,三伯开始激动——就是神仙这时也得激动,喊:“德华快拿操子!”

德华三哥乐得颠颠的,忙操起操子在旁伺候。不一会儿,一条一尺来长二斤左右的踏板鱼上来了,扔进船舱啪啪地窜动,惹人眼球。三伯倒出嘴来,“这小踏板尖子,就爱在沟子里转,过去拿草叉叉,水清时找窝抠,哪潮都能弄几条。这鱼嘴小,吃钩轻,还真不好钓。”他故意把这条鱼叫小踏板尖子,来掩饰自己的得意。

一阵紧张、激动过后,我和三伯继续钓鱼,德华三哥几个也继续抠蚬子。

三伯继这条鱼后,也上了五六条鲈柞子。

我的鱼兜子里已有了十几条鲈柞子,心里盘算,自己钓的总重量和总条数都超过了三伯,于是便有了点儿安慰。

钓着钓着,接近枯潮了,水稳了下来,鱼不咬钩了。

我的情绪松懈下来,把海竿插在舱盖缝里固定住,去寻抠蚬子带上来的小虾吃。

三伯仍是不动声色的钓着。

机遇总是在最预料不到的时候出现,出现得那样让你刻骨铭心,让你后悔不已。

正当我津津有味地咂吮着鲜美的虾肉和汁水时,猛听得三伯一声压抑的低吼,扭头看去,只见钓线猛地一顿,三伯一个趔趄差点被带到海里,连船也随之一震。此时的三伯反应极快,也许是海上养成的下意识动作,手随即微微一松,那钓线活了似的向海里窜去。也多亏了三伯这一松,才避免了断线和豁钩的危险,把这条还没见面的大鱼牢牢地钓在钩上。人和鱼随即开始了一场较量。

此时的三伯显示出难得的镇静,钓技也很娴熟,鱼刚一咬线,他便恰到好处的放出,并且带着劲,鱼一停,他便收线,消耗着鱼的力量,反反复复。

三五分钟过去了,鱼没有见面。

近十分钟过去了,线拔上来不少,鱼离船近了,但还是没有露面。

三伯已经累得不行,宽阔的额头泛出了汗珠,气喘吁吁了。德华三哥和我要上前帮忙,三伯摇摇头,又腾出一只手摇摇,决绝地拒绝了。

大约二十多分钟过去,鱼才被遛到船前露了面。我却认不出这鱼的品种,看上去有点像梭鱼,只是大了许多,足足有二尺来长,游在水面上煞是好看。“鳘子。”

三伯喊,像是招呼久违了的朋友。又遛了一会儿,三伯让德华三哥把操子放进水里等待,等鱼转过身来,就势拉线把鱼带进了操口。

德华三哥把鱼操了上来。

三伯随之一下瘫倒,眼睛盯着舱里啪啪挣扎的鱼,缓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脸上挂着无不炫耀的微笑。

由于三伯出人意料地钓着了多年不见的鳘子鱼,同时也担心三伯的身体,德华三哥就提前回船了。此时的三伯突然显得异常兴奋,脸上焕发出一种鲜见的红晕,唠唠叨叨起来没完,手脚似乎也利索不少,一点也看不出中风后遗症的样子。船到海边,三伯竟要自己下船,德华三哥一言不发,冷冷地背起他上岸,那姿态竟和来时一个样。三伯于是沉默下来,回头凝望起那无边无垠的大海。

四轮车在乡间公路上跑着,路旁不断变化的景致一一闪过,三伯的脑海里也许正幻化着过去在这条路上令他刻骨铭心的场景:

——被我爷爷领着出村走向大海。

——和日本姑娘坐洋式马车回村。

——脚上带着枪伤被维持会送回村。

四轮车依然在乡间公路上跑着,渐渐,三伯困倦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垂下了头,思维也逐渐凝固定格,带着他生命中垂钓的最后一条大鱼,带着人生的刺激与骄傲,微笑着睡了,永远地睡去了。

三伯的丧事办得很合乎乡间的规范,又很带有我们郑家的特色,真是该哭的哭,该唱的唱,该喝的喝,该笑的笑。更令人叫绝的是那条大鳘子鱼就挂在三伯的灵旁,人们也就不断地议论着三伯的最后故事。

多少年后一个国庆节,在滨城营口工作的六哥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在渡口的鱼市上买了一条大鳘子鱼,怕叫不准,就向我描述鱼的形状。单凭六哥说的那鱼的鳞片又大又厚的一点,我断定其不是渤海白沙湾的鳘子鱼。

渤海白沙湾的最后一条鳘子鱼追随我三伯永远地消失了。

附:鳘,鱼名,即鳕,亦称大头鳕、大头鱼。硬骨鱼纲,鳕科。体稍侧扁,头大,尾小,长可达50余厘米。灰褐色,具暗褐色斑点和斑纹。口大,下颚较短,前端下方有一触须。鳞很小。为冷水性鱼类,栖息底层,食中小型鱼类和无脊椎动物。分布于太平洋西北部。我国产于东海北部、黄海和渤海。为黄海重要经济鱼类之一。供鲜食或腌制;肝可制药用鱼肝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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