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生态思想的来源及局限性

2011-08-15 00:51陈燕区林
大学英语(学术版) 2011年2期
关键词:进化论劳伦斯尼采

陈燕区林

(1.云南师范大学外语学院,云南昆明 650092;2.云南大学大学外语教学部,云南昆明650091)

1.引言

D.H.劳伦斯生活和创作的年代正值欧洲工业革命和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时期,但是资本主义高速发展也导致大自然和人类生存环境的恶化。为缓解日益严重的生态和社会危机,劳伦斯进行了不懈的探索,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生态观。他认为,导致生态恶化、人性扭曲和精神异化的根本原因之一是人与自然的疏离以及对自然的掠夺和破坏。他热爱自然,敬畏自然,把自然视为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的本源和归宿。现代人的救赎之路在于尊重自然,回归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笔者认为劳伦斯生态观的来源是综合影响的结果,除了进化论之外,海德格尔的生态思想及尼采、海克尔等人的哲学思想对劳伦斯生态思想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劳伦斯生态观的来源

2.1 进化论

劳伦斯的生态思想部分源于进化论,始于他的大学时代。劳伦斯在大学期间读了很多进化论著作,如赫胥黎的《人在自然界中的位置》,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海克尔的《宇宙之谜》。虽然达尔文提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原则,但在《物种起源》中,他也多次论述了物种之间的依赖性。而具体涉及到人与自然的联系,两者之间相互依存的状态,则可以在赫胥黎的《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位置》中找到直接根据。在此书中,赫胥黎对两者的密切关系予以充分肯定。他说:“关于人和其他生物之间的密切关系,由生物产生的力量和其他力量之间的密切关系,没有理由使我怀疑,从不成形的到成形的,从无机的到有机的,从盲目的力量到有意识的智慧和意志,所有这一切都是大自然伟大进程中相互联系的东西”(赫胥黎 1973:99)。赫胥黎描述了自然循环的具体过程:动物吃植物,接着衰老死去,“回到无机世界”,形成“永久的循环”(Huxley 1863)。而劳伦斯也在《豪猪之死断想》中对自然循环作了详细描述:“我们为生存而获取能量的主要方式是从比我们低等的动物上获取”(Roberts&Harry 1962:454)。进化论体现了生存丰富多采的内涵,但是劳伦斯对进化论的接受有矛盾心情,既有继承也有摈弃。英国文学评论家瑞克·瑞朗斯指出:“一些关于劳伦斯与进化论和唯物论关系的评论存在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它们陷入了‘赞同或反对’的巢窠中”(Fernihough 2003:19)。赫胥黎探讨了进化论在社会和道德层面上进行运用的可能性。美国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豪威尔斯也明确地指出,“长期以来,很多人错误叙述了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适者生存’的‘适者’不是指最强者而是指最适应者、最适应变化者”(Howarth 1996:78)。 另一位对劳伦斯的生态思想产生了深刻影响的进化论学者海克尔从道德高度上诠释了“适者生存”。他认为“适者生存”决不意味着人应当驾御他人和自然,他的“适者”是利己主义和利他主义的结合者。海克尔认为人类是社会性的动物,因此具有双重责任,一是对自己,一是对其所属的社会。前者是自爱的诫律(利己主义),后者是博爱的诫律(利他主义)。利己主义使个体的自我保存成为可能,而利他主义使族群得以保存。由此可见,海克尔提出的“适者”与基督教相对立而并非与自然相对立。基督教在原则上反对和鄙弃利己主义,然而,这种自我保存的本能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因此基督教伦理使人类变得软弱无力、任人宰割。海克尔认为,必须进行道德革命来扭转这场种族灾难:批判基督教,结合利己主义与利他主义,发扬人类的活力。这就是他心目中的“适者”。劳伦斯部分接受了这一观点并且体现在其作品中。

2.2 海德格尔的生态思想

海德格尔被誉为 “生态主义的形而上学家”(Marshall 1992:367)。 海德格尔提出 “天地人神”、“四方关联体”说,并以这种整体观批判人类中心主义。海德格尔认为“天地人神”这四方(Vier)是共属一体的、本就是统一的(王诺2008:88)。人类的拯救离不开他所谓的整体性的“四重存在”,“拯救地球靠的不是统治和征服它,只需从无度的掠夺性破坏向后退一步”,进而迈向“最根本的四位一体——大地与天空、神性与道德——结合成一体”(Heidegger 1978:327-328)。海德格尔深刻指出了人类中心主义及其所指导下的对自然的征服、掠夺、控制和蹂躏所必然导致的结果:那就是以“天地”所代表的自然与人类的疏离对立,以“神”所代表的精神信仰沉沦和死亡。海德格尔所谓的“神”指的是自然规律,是运行于世界整体内的自然精神(王诺2008:89)。余虹教授指出:“神性之维作为超越力量牵引的天命要求将人带出自身的本能局限而拥有精神自由并与万物同在,作为意义之终极关怀的天命要求将人带出自身自然的盲目而拥有澄明的意义之光,正是神性之维使处于大地的人仰望天空而张开天地之间的无限生存空间。为此,神乃人之尺度,人之为人必与神同在,必以神性尺度度量自身与万物,并由此获得生存的根基,真正与天地万物同在,属于天地人神的世界家园”(余虹1992:172)。神性的尺度,简单地说,就是自然的规律,就是生态系统的内在规律。神性是引领人超越自身局限融入自然万物的精神,是引领人与天地万物同在的自然精神,这种精神是度量世界万物和人自身的准绳,是所有存在物存在的根基(王诺 2008:90)。海德格尔不仅提出了一个生态整体观,而且指出了人类自觉地融入生态整体的途径,那就是遵循生态整体的内在精神,遵循自然规律,只有这样,人类才可能真正重返自然的家园和精神的家园。

在海德格尔看来,“诗意地栖居”与“技术地栖居”是迄今为止西方史两种绝然不同的栖居形式,前者意味着“与诸神共在,接近万物的本质”(朱立元1997:50),它要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后者以技术作为手段,以自己的主观意志肆意地征服自然、掠夺自然,最终走向毁灭。工业革命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但同时也造成了整个社会迷信机械文明,理性也更多地表现为机械理性和技术崇拜的价值取向。劳伦斯怀疑和批判理性,崇尚直觉和本能,认为不应让理性粗暴地加以压制;而“现代技术的变异导致了技术与他者关系的变化,比如自然和人”(海德格尔1995:126)。唯理性的科学最后沦为征服自然、控制自然的工具,自然在工业文明的铁蹄下痛苦地呻吟,人与其栖息的自然的关系被改变。这部分应和了劳伦斯渴望的一种从属于大地、被大自然所接纳、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栖居方式。

2.3 其他哲学思想

尼采、叔本华、海克尔等哲学家的思想也部分影响了劳伦斯对于宇宙、人类以及自然的观点。人类中心主义文化传统形成主要有两大源头:基督教和哲学 (胡志红 2006:23)。而自古希腊以降,西方哲学长期认为人类是理性的存在,是万物的主宰,文艺复兴时期提出了大写“人”,将人类的中心地位和主宰地位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些思想根植于西方人的意识里,成为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基础,也成为人类生态危机的历史根源,而这些思想也通过教育得以在西方传承,从而导致人类与自然生态之间的矛盾与冲突 (Worster 1985:159)。然而,进化论学家们早已指出自然是孕育所有物种(包括人类)的摇篮,人类只是存在于自然中的一员,他们对自然都持尊重敬畏的态度,其中以海克尔为甚。劳伦斯对世间万物神圣性的信仰正是对其深受海克尔进化论学说影响的最好注解。在对宇宙万物的赞美歌颂中,劳伦斯与海克尔的观点如出一辙。海克尔曾在《宇宙之谜》中感叹,“世界壮丽的景色向每个人都敞开了它的大门,要想鉴赏,用不着长途跋涉,也毋须购置昂贵的书籍,只要放开眼界,运用感官,也就可以了。周围的自然界到处都向呈现出极其丰富的各种美丽有趣的对象。一枝藓,一根草茎,一个甲虫,一只蝴蝶,只要详加研究,即可发现其美,而人们对这却往往容易忽视”(海克尔1974)。对自然的热爱促使海克尔进一步提倡泛神论。众所周知,劳伦斯同样信仰泛神论。劳伦斯的宇宙中不只是人有灵魂和意识,其他生物,甚至是非生物都具有情感和生命的灵性。劳伦斯平等地看待自然界的一切生灵,把世界万物放在与人类平等的地位加以对待,拒绝像人类中心主义者那样,将人类看成是自然界中一切生灵的主宰。

美国史学家林恩·怀特在《我们生态危机的历史根源》里指出,“犹太-基督教的人类中心主义”是“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它 “构成了我们一切信念和价值观基础”,“鼓励着人们以统治者的态度对待自然”(White 1996)。基督教认为是上帝创造了万物,而上帝创造万物的目的就是满足人类的需要。 劳伦斯受基督教影响是客观存在的,但他又绝非一个正统的基督徒。劳伦斯曾经坦然承认上述哲学家尤其是尼采对他的影响,尼采为劳伦斯提供了一个批评基督教的样板。尼采明确提出,人“根本不是万物之冠:每种生物都与他并列在同等完美的阶段上”(狄特富尔特1993:90)。劳伦斯的观点与尼采十分相似。对基督教,劳伦斯有着尼采似的怀疑和痛苦,感到自己和人类的渺小,但他并没有像尼采那样对基督教宣战。对他来说,传统基督教“不可能是理想的,因为它要求人做到的超过了人性所能承受的”(Lawrence 1936:284),但“人只能忠于他自己的本性”(Lawrence 1936:284)。劳伦斯自己的作品中表达了对生命、意志、血性的颂扬。劳伦斯贬抑理性、呼唤本能的“血性意识”与尼采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尼采对理性提出挑战,提出强力意志说。他肯定生命,肯定人生,并认为驱动生命的是一种本能的、自发的、非理性的力量(袁静妤2009:118)。劳伦斯的非理性主义是建立在对生命本身的敬畏基础之上的,生命的主体性存在不仅体现在人身上,而且体现在自然及自然界的各种生物身上,生态主义的伦理倾向是基于生态学的观点,它承认生命和自然界具有内在价值,保护生命和自然界是一种道德责任 (余谋昌,王耀先 2004:10)。

3.劳伦斯生态思想的局限性

继承了上述思想家的部分观点,劳伦斯的许多作品都闪烁着对自然界深深的热爱以及对自然的思考和感悟,痛斥着工业文明破坏生态环境、导致人与自然的疏离、压抑和扭曲了人性,致使精神生态的恶化。于是劳伦斯呼吁人类回归自然,与自然和谐共生,并从自然中重获生命的原始力量,回复生命的本真。劳伦斯提倡弘扬血性意识,是为给现代人提供获得救赎的思路,给存在着诸多弊病的现代文明注入活力。在对文明世界彻底失望之后,劳伦斯把创作的视域转向了自然界,甚至想通过自然中两性关系的和谐来拯救人类自身,屡遭失败之后的劳伦斯把目光转向异域文明,希望在异域文明中实现对灾难深重的人类的救赎。劳伦斯的足迹遍及美国、墨西哥和澳大利亚,这些国家充满生机的风景与欧洲日趋衰落的机械文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构想出了一个和现存的、令人窒息的人类社会不同的生态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拉纳尼姆(Rananim),这实际上是劳伦斯的精神寄托。劳伦斯幻想从原始文明中寻找生命的原动力,用以对抗衰败的西方现代工业文明。他主张用原始宗教和原始的生活方式反抗腐朽和堕落的欧洲文明。但不可否认的是,“原始主义的滥用也带来了一系列严重的问题,它对普适的道德价值观构成了严重挑战,并且往往被极端政治势力所利用。 并且劳伦斯身上集中体现了他所信奉的创化论思想、暴力学说、超人哲学,它们完全排挤了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等现代资本主义思想和制度发挥作用的任何空间,其现实的反动性也早已经被希特勒的法西斯主义、以及一些第三世界国家大大小小专制独裁政权的倒行逆施所充分证明”(刘洪涛2007:279)。

尽管劳伦斯坚定不渝地批判工业文明,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怀着对现代西方文化的依恋,因此难以与之彻底决裂。劳伦斯曾说过,“我们不能返归,不能返归到野蛮人群落里去,哪怕是一步。我们可以同情他们。我们可以绕开他们走,但是不能扭转生活的流程向后走,回到他们脆弱危险的洪荒时代和未被开发的泥淖之中。一刻也不能。如果我们那样做了,就会毁掉我们”(劳伦斯 2001:235)。劳伦斯的话凸显出现代人两难的尴尬处境:一方面厌倦工业社会,逃避现代文明,另一方面又与现代文明有割不断的联系和感情。

4.结束语

进化论及海德格尔、尼采、海克尔等哲学家对劳伦斯生态思想的形成产生了影响,这反映在劳伦斯的不同作品中。劳伦斯肯定人以及其它生物和非生物的内在价值,对西方工业文明异化自然、社会和人的精神予与无情的批判。但是,劳伦斯的生态思想有其时代局限性。他对处于危机中的人类文明,仍然只停留在鞭挞、呼唤的层面,既没有提出系统完整的生态伦理观点,也无法指明解决的途径,而且他的“生态乌托邦”思想也暴露出其伦理道德上的缺陷。但不可否认的是,劳伦斯的文学作品中蕴含着丰厚的生态思想,也是多位大师思想的部分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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