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家鑫案人死恨未了

2011-09-21 00:35卜昌炯
博客天下 2011年13期
关键词:药家王辉葬礼

■文/卜昌炯

本刊特稿

药家鑫案人死恨未了

■文/卜昌炯

药家鑫死了,但他强塞给这个世界的考卷,人们还没有做完。

药家鑫,1989年11月7日出生,西安音乐学院原大三学生。2010年10月20日深夜,药家鑫驾车撞人后又将伤者张妙刺了8刀致其死亡,驾车逃逸时被附近群众抓获,后被公安机关释放。10月23日,药家鑫在其父母陪同下投案。

2011年1月11日,西安市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对药家鑫提起公诉。4月22日,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宣判,被告人药家鑫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并处赔偿被害人家属经济损失45498.5元。5月20日,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对药家鑫案二审维持一审死刑判决。

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2011年6月7日上午,药家鑫在陕西省西安市被依法执行死刑。

6月19日,是第101个父亲节。如果药家鑫还活着,或许他会给父亲药庆卫发条短信,祝他节日快乐。

显然,药家鑫没有这个机会了,而药庆卫注定也快乐不起来,这个节日已经与他无关,今后或许再也没有人喊他“爸爸”了。父亲这个称呼,对药庆卫来说,从此成了一个空衔。

中年丧子,这是药家鑫在这个父亲节送给药庆卫的最大也是最后一我和你说…… 4月22日上午,陕西省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西安音乐学院大三学生药家鑫故意杀人一案进行了公开宣判,中午11时许,原告代理人张显和张妙的丈夫王辉走出法庭,受到媒体围堵。件节日“礼物”。他可能愤怒、绝望、无奈、懊悔、惭愧,却不得不默默接受。

入土为安 6月19日,王辉手捧张妙的骨灰盒在葬礼上。

与他巨大的悲伤相比,网络上的那些指责、谩骂,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对于儿子药家鑫,看得出来,药庆卫是“爱恨交织”。可惜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爱也来不及,恨也来不及,最后只好把它们堆放在心里。

在媒体的公开报道里,军人出身的药庆卫被描述成了具有典型“权力型人格”的父亲。“权力型人格”是心理学家弗洛姆创造出来的一个概念,大致意思是说,一个人强烈渴望别人顺从自己的意志,否则就会让他怒火中烧、暴跳如雷。

药庆卫被描述成此种性格的一个最大依据是,药家鑫在接受采访时曾说:“我去投案自首那天,我害怕我爸爸,害怕见到他。”

药父是否真的具备这种人格,以及他的这种人格对药家鑫产生了多大的影响,现在已无法考评。但可以推断,现在的药庆卫一定充满了挫败与沮丧感。

可能连药家鑫都不曾想到,这个令他害怕的父亲会在他死后站出来,成为微博上实名认证的一个著名ID,代他向受害者道歉、澄清各种传闻,同时也为他招魂。

当然,这并非药庆卫开通微博的全部目的,他还有一个强烈而决绝的愿望,就是要求原告张妙的代理人张显向他道歉,他认为张显在微博上对他和他家庭所进行的一些描述是不实的,“严重影响了我们的正常生活,给我们造成了沉重的心理压力”。

一场数万人围观的微博论战就此拉开了帷幕,并在父亲节这天,因为一场葬礼达到了高潮。

这是一场稍显张扬的葬礼。

6月17日,张妙葬礼前一天,张显在他的新浪及腾讯微博上发布了翌日将举办张妙葬礼的消息,并告知了详细地址;与此同时,天涯社区及乌有之乡等论坛也相继有网友发帖,将张妙葬礼的消息公之于众,附文里不仅给出了详细的乘车路线,还公开了接待电话,“欢迎有时间的网友前来送张妙最后一程”。

这些提前发出的消息明显产生了效果。6月18日,张妙葬礼当天,她的家乡西安市长安区宫子村来了不少陌生面孔,他们中大部分是自发而来的网友,也有部分媒体人士。尽管当天的西安天气并不怎么好,下着 细雨,但这些人一直坚持到了整个葬礼的结束。

从发布到网上的视频来看,张妙的葬礼堪称隆重,不仅全村人都为她送行,还请了专业的乐队演奏哀乐,最为壮观的是村里村外挂满了标语和横幅……

在张妙离世后的第八个月,在药家鑫被执行死刑后的第十二天,张妙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张家与药家的矛盾到此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但药庆卫与张显之间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处决药家鑫维护平民尊严”、“张妙遇害人怨天怒处决药犯大快人心”、“西方普世价值派滚出中国”……张妙葬礼上这些充满了极端的个人情绪表达、却以宫子村两委会名义打出的横幅被张显发到微博上后,遭到了大批网友的围攻。有人说张显“跑偏了”,有人说张显是在“炒作”。后来因为“发现交流的语言垃圾”太多,张显不得不在微博上宣布暂时关闭留言。

另外,或许是为了传达某种关怀,葬礼当天张显还在微博上讲了这样一件事:“今天在张妙灵堂的对面,也有药家鑫的遗像,在祭拜张妙的同时,村民也给药家鑫点了根蜡烛,愿他在烛光的指引下走向光明,来世做个好娃。”

不过,张显的“善意”药庆卫未必能领会。6月19日,自称“最近一直在处理孩子的后事,十几天没有上网”的药庆卫上网看到张显的微博后,明显有些情绪激动,迅速发了一条针锋相对的微博:“我现在告诉药家鑫,你的灵魂一定要围绕在张显老师家,接受他的洗礼,在阳间你没有做一个好人,在阴间你一定要在张显老师的指导下,做一个好鬼。”

这条微博成了父亲节当天的网络热点之一,药庆卫也因此挨骂无数。最后可能连自己也感觉到有些不妥,药庆卫悄悄将其删除。

张显,48岁,北京大学博士后,现任西安电子科技大学技术物理学院材料学副教授。

据刚刚在媒体上发表的《“激情”代理人张显》一文介绍,张显介入药家鑫案,并担任张妙丈夫王辉的民事代理人,纯属偶然。最早他只知道他和死者张妙是“同一个村子的”,遂主动伸出援助之手;直到一审庭审时他才搞清楚,原来他和王辉之间还存在着一种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张显是王辉的爷爷的妹妹的孙子的妻子的表哥。

张显的老练主要体现在他懂得扬长避短和如何调动公众情绪上。作为一名非法律专业的高校老师,多年关注时事的经验告诉他,药家鑫案已经不是简单的刑事案件,张妙的惨死、药家背景以及“农村人难缠”,才是最大的看点。于是在庭审中,他避开了并不擅长的法律术语和枯燥法条的交锋,更多地去以情动人。

“我们王辉说过,就是撞得很重,就是瘫一辈子,我不问你要一分钱,至少我娃有个妈,我有个妻子,我们是一家人……就是把她撞成重伤你跑了,我们还有人在,我娃还有妈在,母爱是无价的……”3月23日,药家鑫案一审庭审现场,当原告王辉听到张显慷慨激昂的陈述时,不由得应声而泣—“哭声通过扩音器传到整个法庭,听得非常清晰”。

最意味深长的是,作为原告的“民事”代理人,张显看重的不是民事赔偿,反而是药家鑫的死活,“中国只要还有死刑存在,药家鑫就该享受此待遇”、“只要能判药家鑫死刑,民事赔偿部分可以分文不取”……

步骤2:如果发送器通过1跳触发目的地,然后将数据包发送到目的地,Relayhop,id=Destinationid和Transmitterid=Relayhop,id,否则,如果发射机在交叉路口,那么输入交点模式,根据上述的公式计算连接段的权重,选择权重最小的片段.

经此一辩,张显名声大震。“没有张显,药家鑫肯定被判死缓了!”王辉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毫不掩饰他对张显的看重。

北京大学教授孔庆东在药庆卫与张显的论战中是一个隐形人物。他对药家鑫的评价在几个月前“第一视频”的节目《孔和尚有话说》中已有充分的表达:

“他长的是典型的杀人犯的那种面孔,一看就知道是罪该万死的人。杀人犯长的都这样……这是典型的坏学生。你看人要看气质,你不要看什么肤色啊、五官啊,要看气质。这是一个杀人犯的气质。药家鑫的名字,就是杀人犯——三个‘金’摞在一起,三把刀,是吧?这个人他就是一个杀人犯—从心理学上来讲,从文化上来讲。”

“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过了一定的界限,你怎么自首都是没有用的。你愿意跑你跑吧,跑到天涯海角,我把你满门抄斩,这才是严肃的法律。看他可怜,他都是策划好的。看到要判死刑,作最后一搏,装出可怜的样子,跪下磕头啊。你想,当时他是多么凶残。这个老百姓啊,为什么老被人家欺负,被人家杀?就是健忘。”

孔庆东的愤怒演说在当时“钢琴强迫杀人法”和“激情杀人说”的铺垫下,引来了部分人的一片喝彩。甚至连张显都表示了敬意:“孔老师说得太解恨了,我给孔老师鞠躬了!”

不过,孔庆东这些话的缺陷也一目了然。

这副挽联最终被制作成了数米长的两个大条幅,挂在宫子村道路两旁高高的电线杆上,显得格外刺眼。横批上写着:“安息吧!张妙”。

药家鑫的死,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很多精神遗产。

“如果法律不判药家鑫死刑,我们都会觉得法律不公,对死者不公,可是真正到了药家鑫被执行死刑,心情一下又沉重起来,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悄然逝去了……但愿悲剧不再上演!”6月7日,药家鑫被执行死刑的消息传出后,一位名叫“梭梭树”的网友如此记录他当时的心情。

持类似心态的不止“梭梭树”一人,著名畅销书作家慕容雪村也在微博中写道:“初次犯罪+自首,一般不适用死刑,可药家鑫还是死了。之前有许多传言,军二代、富二代,还有‘买通’,这些话传播很广,却不知道有几分证据。前两天的汹汹议论让人胆寒,我甚至想,如果公开处决,说不定会有人要自费飞去围观。现在其人已死,是时候冷静反思了:杀掉一个药家鑫,真的就能赎回所有正义?”

因为这段话,慕容雪村遭到了强烈的攻击与谩骂。“我只是讲了对药家鑫案的看法,就有很多人要来杀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慕容雪村后来解释说,“初次犯罪+自首,一般不适用死刑”这句话确实有问题,“是否适用死刑,更重要的是看犯罪情节。不过就我个人看,这案子可以判死,也可以判缓。我只是对微博上一片叫死之声感到恐惧,出来泼泼冷水”。

这是药家鑫被执行死刑当天一部分网民心理的真实写照。与4月22日药家鑫被一审判处死刑后网上一片欢腾不同,药家鑫的死让部分网民心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之前,人们可能觉得这是一场胜利,一场正义对“特权”的胜利,一场“穷人”对“富人”的胜利,只是当这种胜利最终以这种方式来呈现时,一些人的内心忽然柔软了下来,生了些怜悯与惋惜。

悲伤 6月19日,西安市长安区,村民在张妙的葬礼上。

颂扬 张妙亲属到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和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送锦旗,左起:张朗(张妙的妹妹)、张平选(张妙父亲)、王辉(张妙丈夫)和王合理(张妙的公公)。

相信这种变化并不仅仅是针对药家鑫,而是任何一个猝然离去的生命。

已故学者、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余虹曾在一篇名为《有一种爱我们还很陌生》的文章里讲了这样一件事:

2007年4月16日,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校园内发生了一起惨重的枪击案,一位名叫赵承熙的23岁韩裔学生开枪打死了32个人,然后饮弹自尽。当时余虹正在美国波士顿做访问学者,让他惊讶的是,美国人在悼念死者时,并没有忘记赵承熙,他们点燃了33根蜡烛,丧钟也敲响了33下。最让他感动的是一位牧师的话:“这里的每一根蜡烛都象征着一个生命,它们现在都很平静,我相信他们都在上帝那里得到了安息。当那位凶手在开枪的时候,我相信他的灵魂在地狱里,而此刻,我相信上帝也和他的灵魂在一起,他也是一个受伤的灵魂。”

在这篇文章中,余虹对爱与恨做了一个精彩的阐释,他说:“也许,如何消除恨,才是杜绝罪恶的首要问题。显然,只有爱可以否定恨并战胜恨,而恨不仅不能否定恨和战胜恨,还是滋生恨的土壤,所谓‘因恨生恨’。世俗的爱恨情仇之所以轮回不已,其主要根源就是它们之间割不断的纠缠。”

6月18日张妙葬礼上那些饱含仇恨与羞辱的条幅之所以会引来那么多人关注和叹息,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也在于此。一个普遍的观点是,药家鑫已经用死去赎罪、去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那么对他的恨是不是可以消失了?对一个死刑犯来说,罪恶的是他的行为,而非他的生命。任何一个生命,都是有尊严的。

也正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才有了长久以来的死刑存废以及死刑犯尸体的归属权之争。

自18世纪中期,意大利法学家贝卡利亚首次提出废除死刑以来,关于死刑的存与废人们已经争执了两百多年,双方所消耗的口水足以湮没一座城市。争论的结果是,至今,世界上约有三分之二的国家(主要为欧美国家)废除了死刑,但仍有包括中国在内的部分国家在坚持执行死刑。

这次的药家鑫案再次点燃了国内有关死刑存废的战火。在这场长达数月的大讨论中,一些法学家和自由派知识分子主张废除死刑,但普通民众中的大多数人表示反对,“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他们经常引用的一句话。特别是针对某些罪大恶极的贪官,他们主张更不应该废除,因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尽管这场论战和以往的任何一次争论一样,不过是停留在法理、学术以及口水上,并没有产生实质的法律效果,但或多或少对药家鑫案的结局都有影响。特别是陕西五教授联名发表公开信,呼吁以药家鑫案为契机废除死刑一举,现在看来,他们的呼吁不仅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反而激起了强烈的民意反弹。有人认为,即使废除死刑,那也应该是从刺死城管的夏俊峰开始,而非药家鑫。

如今,药家鑫已死,两派的争论稍有回落,但注定会在另一个时刻卷土重来。

至于死刑犯尸体的归属权问题,目前《刑法》《刑事诉讼法》尚无明确规定,司法实践中尸体皆由国家处理,一般都是直接火化,然后通知家属领取骨灰。药家鑫被执行死刑后也同样如此。这让药庆卫很是疑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是不是也包括尸体?”

尸体权之所以引起重视,除了这代表了家属情感的一种寄托,还因为背后涉及到死刑犯器官捐献这样一个敏感话题。现实中,死刑犯捐献器官被当成“废物利用”,是一种正常现象。据卫生部副部长黄洁夫透露,目前中国的器官捐献者有六成以上是死刑犯。

现行法律规定在三种情况下死刑犯尸体或尸体器官可供利用:一是无人收殓或家属拒绝收殓的;二是死刑罪犯自愿将尸体交医疗卫生单位利用的;三是经家属同意利用的。

但由于死刑犯在被执行死刑后,家属能看到的只有一捧骨灰,相关机关是否严格按照法律规定去认真执行了,一直是一个秘密。

药家鑫一案中,药庆卫明确表示,他曾向药家鑫说过,不捐献任何器官,“因为孔教授说‘药家鑫一看就是杀人犯’,我真担心药家鑫的器官会连累别人”。但因为没有见到药家鑫的尸体,他的器官是否依然保持完整,药庆卫很想知道,却不得而知。

著名钢琴家李斯特生前曾创作了一首非常著名的曲子,名字叫《艾斯德庄园水的嬉戏》。对于此曲,他曾引述圣约翰的话说:“我将要给他的水应该成为他心中的井,涌出而成永恒的生命。”几年前,药家鑫正是凭弹奏此曲考入西安音乐学院。

现在看来,这句来自圣经的祝福并没有完全抵达药家鑫的心灵,李斯特永恒的生命之水也并未在关键时刻浇灭药家鑫突然勾起的地狱之火。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如果有一天药家鑫会遇到李斯特,不知道他会对这位前辈说些什么,是懊悔,还是抱怨地说一声:大师,你的祝福并不灵验!

大师没能保佑药家鑫,一个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让所有“弹钢琴的”都受到了连累。一个流传较广的段子是,药家鑫案后,有网友把“放心,我不会弹钢琴”印成车标贴纸贴在后车窗上。

药家鑫真的是因为学钢琴学坏了吗?这么问,无疑是对艺术的亵渎。药家鑫激情杀人,与艺术没有太大关系,只与人品有关。那他的人品究竟又是怎样炼成的呢?这是药家鑫死后人们最想知道的。

一个人人品的形成,重要的不外乎三个方面:家庭培养、学校教育以及自身修行。对药家鑫来说,这其中如果有一样达标了,或许就会是另外一个结局。不幸的是,药家鑫用他的极端行为对这三个方面进行了一票否决。

无独有偶,最近网上又曝出了一例新的大学生杀人案。一位名叫连勇的北漂大学生因为情感、事业等受挫,把私怨发泄在一个11岁的男孩身上。这个男孩不过是不慎撞了他一下,连勇却将他骗至住处,逼迫他道歉,未果后遂用绳子将其勒死,之后又利用短信敲诈男孩家属。

按说,有一个马加爵已经足够了,为什么又来了一个药家鑫?加一个药家鑫已经饱和了吧,为什么还要再来一个连勇?他们前仆后继,只能说,他们不是偶然天成,他们背后有一个共同的模板。

教育,是药家鑫死后留给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话题。

控诉 3月23日,药家鑫案开庭审理,张显(右一)怒斥药家鑫的凶残,被害人张妙的丈夫王辉(右二)不禁伤心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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