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2011-10-09 03:53杜曙波
延河 2011年3期
关键词:合格证翠翠熟人

杜曙波

远行

杜曙波

明天,灵叶婶就要出远门了。今天,她的家里,从早到晚,热闹得像娶媳妇。乡亲们结着伴儿,一拨又一拨地来到她的家,来上门的人里面,有的掂着红包袱,有的挎着大提包,都是圆鼓鼓的。于是,她家正房的方桌上,便放上了一盆又一盆的鸡蛋,一盘又一盘的白面馄饨,还有一叠叠的糕点、食品。进门时,个个喜气洋洋,出门去,人人笑容满面,嘴里还连连重复着“一路顺风”、“马到成功”之类的吉利话。这时,灵叶婶的高大身影,就紧紧地贴在他们背后,她向他们挥着手,爽朗的笑声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外,才踅转身走回家来。

灵叶婶既不是出国,也不是进京,只是要到省城为孙子办点事儿。村子里距省城只有一千多里路,当今这样的交通条件,一天一夜打个来回,是常有的事。五斗村这个五百多户人家的村子里,隔三差五总有人到省城去,也不见有个啥响动,唯有灵叶婶这个当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太太,一般得不能再一般的农家妇女,竟然会扯旗放炮地惊动这么多人来为她送行,就实在有点令人疑惑。

其实,说透了也只是一句话,就是大伙借此来报恩。灵叶婶心地善良,肯帮别人。人常说:难时帮一口,胜过平时帮一斗。人到了跌脚把滑处,奋力扶一把,让人一辈子不论啥时想起来,都要激动得眼热鼻子酸。灵叶婶几十年来最肯帮助别人,所以大伙心里都记着她的好处。平时没个机会,碰着她这次要出远门,便乘机表表心意。

前些年,有这么件事,一下办得灵叶婶红了半个县。那年,招生时,地区招办,改革出个新点子,对师范生录取,把考生的年龄,作为硬条件提了出来。既然是硬条件,考生超一天也是超龄生。一时闹得不少人都有了意见,但这是地区招委红头文件下达的,有意见也不能改动,要改动只有到下一年再作理论。当时,大凡报考师范的考生,年龄都偏大,他们早就打定主意不升大学,师范毕业后就一心去当教师,给爸妈挣钱。这样一限制年龄,便把一些文化课成绩优秀年龄大点的学生给卡住了。于是,社会上乱了起来。到处能看到家长带着女儿或大小子到处找人托关系,争取闯过录取关。五斗村三娃家的三姑娘,文化课考在地区前十名,在县上争了个女状元。一家里人欢天喜地地加班给姑娘赶做新被褥,准备着女儿进师范,卧床半年已届九十高龄的老奶奶,水米不进已经好多天了,孙女的分数出来后,她高兴得一顿饭就吃了拳头大的一块馍。这会儿,一听孙女录取时被卡住了,立刻哭叫不止,又水米不进了。三娃心疼女儿和老妈,他也知道灵叶婶能帮人办事,就去找她。可是,村子大,他和人家住得远,平素也没个啥来往,不敢轻易上门。白天,在灵叶婶家的周围绕了三大圈,没敢进去。夜里,他带着女儿,一头撞进灵叶婶的家,进门就跪了下来。灵叶婶吃了一惊,上前辨认了好一会,才点点头说,啊,是你呀!三娃忙说,婶子,是我,我叫三娃,是十三队的。你可能不认识我……灵叶婶忙说,认识认识,咋不认识哩!本村本院的,能是外人啊!双手扶起三娃,问他有了啥困难?三娃忙照实说了。灵叶婶紧闭住嘴,认真听罢,习惯地一拍巴掌,大声说,三娃,这事儿婶子帮你。人生一世,谁没有用着谁的地方呢!三娃高兴得连连点头,热泪颗子摔出老远,有一颗正好落在灵叶婶的手背上。

第二天,天刚明,灵叶婶就搭上了开往地区的班车。她提着个家做布口袋,里面装着几个大白馍,两根剥得精光的大葱,一大段洁白的大葱根还露在口袋外。灵叶婶上车后没找到座位,她就挎着个馍口袋挤在汽车门边。倾听着杂七杂八的谈论。听出车上有不少人都是给孩子跑招生的,在一旁听得也长了心眼,灵叶婶下了长途汽车便跟在人家的背后,找到了地区的招生办。

地区招生办设在背街的一个小巷里,五黄六月天,太阳当头照着,人们的额头上都是一层汗,但一伙一伙的人,都还一直往那个小门里挤。院子里挤下一片人,只有两个小姑娘站在台阶上招呼人,回答说,主任不在。当头儿的这会儿都避远了,害得上访的人只得到处乱找。灵叶婶来到大街上,坐在柳树下,就着大葱吃了半个馍,又返回来坐在招生办的门前死等。直等得太阳偏了西,才见了主任的面。主任很年轻,人倒挺和气。问她有何事,她详细地说了。主任翻开记事本,认真看了会,说,有,有这个考生的名字。灵叶婶连忙给他说情况。主任听后,笑一笑说,你这个情况倒特殊。不过,到这一步得找招委主任呢!灵叶婶忙说,招委主任是谁?主任说,解部长。灵叶婶眼睛一亮,说,是解部长?主任笑了,怎么,你认识他?灵叶说,那年,他到我村检查学校,我见过,见过!她说着,就急急忙忙往出走。

景物 培根 1978年 油画 198×147.5cm

夜里,灵叶婶在汽车站的长椅子上睡了没多长时间,夏日的夜晚,就走到了尽头。东方亮了,街上有了人,也有了汽车。她东问西问,找来找去,才在解部长的办公室找见了他。她大叫一声,扑进门去,解部长立刻吃了一惊,胖胖的面颊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灵叶婶忙说,解部长,我是给孩子来跑招生的。解部长笑了下,“唔”一声问,哪里的?灵叶婶忙说,五斗村的。解部长又唔了一声。灵叶婶以为他想起了那年他去她村检查学校的事,岂不知解部长去过的村子实在太多了,所以,解部长没提往事,只是问,有啥事?灵叶婶连忙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出来。解部长听罢,说,这是个超龄生嘛!灵叶婶连忙说,她只、只超了一天呀!解部长又说,一天也罢,总是超了呀!所以,录取时卡住了。灵叶婶忙说,咱这孩子是后半天生的,也就是快吃晚饭的时候,仔细算来,只超几个钟头。再说,她家情况也特殊,九十岁的老奶奶为这事哭天唤地,简直要闹出人命哩!……解部长听到这里,咧嘴微微一笑,说,这个考生是有些特殊,是有些……他轻声说着,拉开抽屉,取出纸来,写了个条子,笑眯着眼交给了灵叶婶,叫她拿去见招办主任。有解部长“特批”,事情就好办了。灵叶婶把解部长的字条交给招办主任后,见这个小伙挺和气,就想和他拉拉家常,说一说当年解部长到五斗村检查学校时,坐在教室里吃拌苜蓿菜的往事,以此说明她和解部长是熟人。可是,话到嘴边他只吐了下舌头,就连忙接过招办主任递过来的录取通知书,出了招生办的门,登上了返程的长途客车。

在外三天,灵叶婶的脸明显黑了一色。她回到五斗村,没有顾上回家,就来到了三娃家,一路上受苦受累的事半句没提,只把孩子的录取通知书交到三娃手里,连口水也没有喝,就回了自己的家。这事儿立刻传为佳话,传得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引得一些外村人还到五斗村来找灵叶婶为他们跑事儿。所以,今天来为灵叶婶送行的人中,三娃和他的女儿就在其中,还有一些生脸儿,那都是外村人,他们得到消息后,才匆匆赶来的。

为这次远行,灵叶婶和儿媳翠翠还发生了争执。翠翠坚持自己和孩子一块去。灵叶婶却一点儿不让步,说:“翠翠,你别和我争啦,这次,我说啥也要亲自出马。我只有这么个亲孙子,碰上这次关系着孩子一辈子前程的事,如果有个啥闪失,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翠翠说:“人常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你已经是七十挂零的岁数啦,还搭汽车乘火车的往省里跑,人能放心吗!嗯?”

灵叶婶大声说:“放了你那十八条心吧!我的身板我知道,用不着你操这大的心。根据多年的经验,什么时候也是熟人好办事。我在省里有熟人,一去就十拿九稳地把事情办了!”停了会,又说:“翠翠,妈知道你是孝顺媳妇,怕我年纪大了出远门有闪失,不怕!不怕!就让我再去这一次吧!今后,就不会再叫你为我操这样的心啦,这一次我是木板上钉钉子,钉死啦!”

话说到这份上,翠翠只有让步了。她对着婆婆,笑着点点头,习惯地退后一步,表示她让步了。

其实,翠翠不放心,也是有理由的。自从翠翠嫁过来后,将近二十年来,灵叶婶就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人常说,不是谁家人,不进谁家门。翠翠的为人处事,作风气派,和灵叶婶简直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她和婆婆一样心眼好,又和婆婆一样爱帮人办事。灵叶婶家虽说进了新人,可是,家风不变,在村子里,很得众人赏识。渐渐地,翠翠在村子里似乎代替了灵叶婶这个角色,与邻舍交往,威信日见走高。邻家壁舍有啥事需要帮忙,她往往不请自到,到了就扑着身子干。都说翠翠就是当年的灵叶婶,她的身边很快地聚拢下一伙伙人,有老的、也有小的,众人群星捧月似的,捧着这个肯帮人的好心人。

这次灵叶婶的远行,虽说翠翠有点不同意见,但她还是为了婆婆。灵叶婶没听媳妇的话,完全是诚心诚意地为了自己孙子。

孙子名叫旦旦,长得挺亲,人见人爱,年方一十七岁,正在县重点中学上高三。旦旦的学业,全面都好,但他却偏好艺术专业,或唱或画,他都喜爱。要成全孩子这个志愿,就得先考来专业合格证。灵叶婶问孙子准备考什么?旦旦说,音乐、美术,哪个都成。灵叶婶虽说多年已不远行,但时时操着远行的心。她知道,考这个专业证,得到省里去。省里何时考,哪门在前,哪门靠后,春节前她就向人打听清楚了。再次征求旦旦的意见,旦旦说,“就考音乐吧,当今,唱歌的人挺红的,出场费不断升高。今后,我在电视上唱歌,你坐在咱家里就看见了!”

灵叶婶拍了下巴掌,笑着说:“好,就考这个,咱俩算是想到一块儿啦!”

翠翠连忙走上前说:“那天,我见了旦旦的班主任,人家说,旦旦的美术比唱歌还要好一些。”

灵叶婶说:“好是好,算是另一个爱好。既然旦旦出口要学音乐,那就考这个吧!旦旦考的这个专业合格证,这回就包在了我身上啦!”

翠翠眼睛一亮,忙问:“咋?”

灵叶婶笑嘻嘻地说:“省里咱有熟人!”她卖关子似的盯着儿媳的脸看了很一会,才又笑着说:“盘古至今,都是‘熟人好办事’。出门办事一找见熟人,事情就成了一半。就说那年给三娃女子办升学,要不是碰上解部长这个熟人,能轻而易举地‘特批’了?咱在考音乐这地方有熟人,所以,旦旦的专业合证,咱是十拿九稳了!”

翠翠迷瞪着眼,支支唔唔地说:“熟人?你多年不出门,能有啥熟人?特别是到了省里……”

灵叶婶大声说:“省里就不会有熟人?咱不和他熟,可是,我和他妈熟!他妈和我是同一个舅家,做姑娘时,常在一起纺棉花,有时夜里就睡在一个被窝里,女孩儿在一起,啥话也说,真是熟透了呀!我打听了一下,这回主管音乐考试的,就是她那个三娃子,叫田印堂,这娃小时候,我也亲过他、抱过他,好吃的也常给他,他能忘了?”说着,便仰起脸高兴得哈哈大笑。

灵叶婶带着旦旦去省城赶考,翠翠确实有点不放心。但是,却又不能再劝婆婆。婆婆这大年纪,为了孙子能不远千里往省里跑,她还能说啥呢!但心里总觉得不磁石。一连多天,夜里一睡醒来,她的脑子里就转动着这个事儿。这不,妈和旦旦明天就要动身了,夜里想好的在外应如何注意安全的话,早上一起床,就拽住旦旦的耳朵往里面灌。旦旦这些天,在家里集中练唱歌,是够累了,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还眯着眼,东倒西歪,吱吱唔唔着不专心听妈的话。翠翠嘱咐罢儿子,又来到婆婆房里。灵叶婶颠过夜就起来了,这会儿,炕上铺着个小白包袱,包袱旁边还端端正正地放着个小黑提包。她却扭着身子,低着头,往一个木盘里挑柿饼。洁白的柿饼,在木盘当心堆下一堆。灵叶婶说,我那老姐儿,自小爱吃柿饼,给她带些这个,保险喜欢。昨天中午,还记得好好的,不多会就忘了,我这该死的忘心就大死啦!有的柿饼已开始土霜了,咱挑点白的带上去!少是少点,瓜籽敬人一点心嘛!翠翠连忙拿过放在旁边的一个小土布口袋,帮妈装柿饼,笑着说,再过十来天就该是清明节了呢!都这会儿了还带这个?灵叶婶忙问,哪带些啥呢?翠翠说,还不如带些嫩苜蓿菜去,城里人保险喜欢。灵叶婶故意虎起脸,说多年不见,就带这个?便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翠翠也没再说什么。灵叶婶却笑笑说,咱就给她带些这吧!她自小就爱吃柿饼。立刻,她又转到了心上的事,说当今的日子,过起来就是快呀!过了清明,再过六十天,咱旦旦的大学就考毕了!一提到旦旦,婆媳俩都是满脸喜气。笑罢,翠翠又说,妈,下了火车,你就打个的吧!灵叶婶快言快语地说,问清路儿,我就和旦旦步行着去啦!还打什么的!翠翠说,城里人都说,的是城市的通讯员,哪儿它也能摸到!灵叶婶笑着说,咱鼻子下面就是嘴,嘴一张一合,就啥也知道了!还用得上打它呀……

灵叶婶和旦旦相跟着上了长途汽车,奶奶和孙子并排坐在座位上,一老一小,相偎在一起,实在逗人喜欢。猛然,旦旦咦一声,向旁边看了下,便又嘴对在奶奶的耳朵上,小声说,奶,你旁边那个戴眼镜的男生,也是我们学校的。他顺便又笑着向同学打了个招呼。灵叶婶连忙扭过脸,便看见了身旁的这个圆脸孩子,忙笑着问,这个小娃,你,你去哪里呀?被问的人还没吭声,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却插上了嘴,说,到省里考音乐去。灵叶婶“唔”一声,微微点点头又问,你、你是他的、他的……她想问“你是他爸吗”,可是,一个爸字没说出来,那人就大声说,我是他爸公司的干部,他爸就是县上有名的焦老板,焦老板没工夫,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灵叶婶连声“唔唔”,不住点头,只觉得脊背上燥热,额角上立即便冒出汗来。旦旦见奶奶这样子,连忙嘴对在她的耳朵上,鼓起腮帮,要说什么,灵叶婶却立即使个眼色,阻止住了他,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干枣,塞到他手里,让他先把嘴占住,车上这么多人,别叫人家听了去。

灵叶婶和旦旦下了汽车,连忙就去赶火车。这趟车的发车时间和汽车咬得十分紧。灵叶婶和旦旦夹在人流里,一路小跑,朝着火车站赶去。一阵匆忙之后,总算顺顺利利上了火车,各自在座位上坐定了。灵叶婶这时才又想起了旦旦的那个同学,便忙问:“旦旦,你的那个同学哩?”

旦旦皱着眉头,不情愿地摆了摆头。

灵叶婶又担心地说:“这个车厢里都是才上来的人,怎么就不见他呢?

旦旦仍然稳稳地坐着,身子一动不动。过了很一会,旦旦才说:“刚才,我见人家上了卧铺厢。你操人家的心干啥?人家不是有专人领着嘛,真是多操心!”

灵叶婶立刻压低声音说:“我操人家的心干啥呀!我是在为你担心哩。多一个人参加,你就多一个竞争对手嘛!”

旦旦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说:“奶,我不怕他,他在学校里从来就没有上台张口唱过,这会儿倒来考唱歌,真是大笑话!”

灵叶婶立刻发了懵,摊开双手说:“那他这是咋了呀?”

旦旦说:“不是明摆着想钻空子嘛!上面有规定,凡是领了音乐专业合格证的,录取时,文化分数大有照顾,所以不少学习不好的人就都往这儿钻!”旦旦往奶奶的身边靠了靠,又说:“这个男生,不是我班的。他名叫田涛,全校有名,常常不上课,总在网吧钻着。考试老是倒数第一,也没见他在台上张口唱过。哼!这会儿倒来考音乐特长!钻空子!奶奶,不怕他!像他那样的水平,还能领了专业合格证?”说着,便撇着嘴吃吃地笑。

灵叶婶心里有了底,她盯着孙子的脸,笑得合不上嘴,仿佛这会儿她的孙子旦旦已经拿上了专业合格证。

灵叶婶和旦旦下了火车,天已全黑了。车站上,到处是人,到处是灯,灵叶婶眼睛睁不开,耳朵轰轰响。旦旦一只手提着小提包,另只手拉着奶奶的手,被出站的人流翻卷着涌向出站口。灵叶婶走了没几步,就浑身冒了汗。已有二十多年没到这里来过了,如此一会儿爬高,一会儿望低地走路,她实在有点受不了。可是,她的怀里还抱着个沉甸甸的小白包袱,她给老姐儿精心挑选的柿饼就在这里面包着。柿饼是重东西,这会儿,不听话的小包袱一直从她的怀里往下溜。她不由得想起了翠翠,要是翠翠在身边,拿这么个小包袱,还算事儿吗?这些年,就是这个翠翠,为自己这个家出了多大的力气呀!自己也算是个幸福老人了。这一次,可完全是自己坚持来的!但她并不后悔,为了自己孙子的前程,再比这苦十倍,她也不会叫累。猛然,她觉得脊背后面一股凉风扑了过来。猛回头一看,才知道人们都赶到自己前面了,她和旦旦看来要算这趟车最后出站的人了。她长长地吁了口气,由不得放慢了脚步。

走出出站口,灵叶婶打眼一看,头立刻晕了。那么宽的街,那么多的灯,眼前像是横着一片飘浮着光的海洋。灵叶婶一声惊叫,回转身来,一只手索性抱住自己的头,说,这该往哪儿走呀?旦旦,我迷了路啦!你妈说,叫的给咱们引路,哪里有的呀!这时,不远处就有辆红色出租车停在那里候客,旦旦连忙把奶奶拉到汽车边,让奶奶先上车。灵叶婶笑着自语道,这就是的呀!上了车,年轻的的哥笑着向她问好,又问她到哪儿去。灵叶婶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个纸条让他看。这是翠翠前一天给她写好的,这会儿,她实在感激儿媳的细心、周到,让她少说多少话。的哥一看,立刻笑了,说,“这里住着个啥样的大人物呀!今天一天,我就给这里送了几拨儿人,你们这是第十拨儿了!”停了会儿,的哥独自笑了起来。笑罢,自语似地说;“个个都带着大包小包,像朝圣似的挺像他妈的回子事!”说完,又咯咯地笑。

灵叶婶没接他的话茬儿。她沉着脸,紧闭着嘴不吭声。她只觉得肚子里胀得厉害,心不停地在跳。小汽车弯来拐去,真像个小通讯员似的开进了一个很豪华的小区。它没有在那一大片高楼前站脚,却轻脚轻手地来到一片住宅小院前面,在一个大红门口停了下来。的哥笑着指指大门,说进去吧,就在这儿。

灵叶婶似乎是被眼前这情景吓懵了。始抬脚动步,明显地有些迟钝,旦旦连忙拉住她的手,和她一起走进了门里。

灵叶婶心提在喉咙里,迈着小步摸进了一层楼旁边的一个大房间。一推开门,她高兴得一声尖叫就险些哭了。她太高兴了,进门一眼就看见了她的老姐儿。没有放下抱在臂弯上的小包袱,就扑上前去,叫了声“桂儿姐”,眼睛忽然热了一下,怕有泪颗流下来,她连忙揉起了眼睛。可是,坐在沙发上的桂儿姐,还没有看清来者是何人,正呆愣愣地瞪着眼睛,在灵叶婶的脸上寻找她认识的地方。猛然,惊呼道:“这不是灵叶妹子嘛!”

灵叶婶忙应道:“就是!就是!我就是当年的灵叶!”

桂儿姐又指了指旦旦,问:“这个小娃是谁?我怎么……”

灵叶婶笑着说:“这是我的孙子,名叫旦旦。今年高中毕业,想考唱歌!”

桂儿姐连连点着头说,“看咱们不老能行么?当年,咱们在一起时,你还有没孩子这么大呀,想不到如今,孙子都有了!”

灵叶婶皱住眉头说:“当今呀,娃们是小时不得大,大了叫人怕,所以,桂儿姐,我这回是专门找你来的,你得管管妹子哩……”

桂儿姐是个痛快人,她没像其他那些人一样卖关子,一把拉住灵叶婶的手,就大声说:“大妹子,你算找对门儿啦。咱家那三小子就管这次的唱歌考试,让他给咱办去,咱姐妹俩二十多年没见面,坐在屋里好好拉呱拉呱吧。这几天呀,家里真热闹,来找咱家小三子办事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刚才,还有一伙人在楼上和咱小三子拉呱了半天。人家那么多的人,娃都帮助,咱自己的孩子,还能不帮啊!”

她说到这里,猛听得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便扬起脸,大声喊:“小三,你进来!”

门口立刻走进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人。他对着灵叶婶礼节性地点了下头,皱了下眉头,扭身就想走。桂儿姐立刻叫住了他,问:“你认识这是谁吗?”小三吱唔着说不出。他妈便说:“这是你灵叶姨姨嘛,你姨自小和我在一起,关系好得没法说,梦里还常梦见她。想不到今天能在咱家里见了面。你小时候,她可亲你啦,你爱吃柿皮,她口袋里就装着一大把。你把她的裤裆尿湿了,她还一个劲地笑。如今,你姨姨用你了,她的小孙子旦旦,这次也是来考唱歌的。你要好好招呼娃呀!”

坐在一旁的旦旦,机灵地连忙站了起来。他把一张打印的纸,双手递给了小三。旦旦的基本情况,全在这张纸上。小三拿在手里皱着眉只看了一眼,便折叠起来,塞进口袋里,说了声好,扭身走了出去。

小三已走到了门外,桂儿姐还伸长脖子大声喊:“小三,记着啊!咱这可不是一般关系!”

这几天,小三见的这类客人多了,心里早烦了,他索性只皱了下眉头,没有应声就走了。接着,听得门外的车门乒地一声,一辆小车嘀嘀地叫着走远了。

桂儿姐扭过脸,笑嘻嘻地望着灵叶婶说:“这下,你该放心啦吧!”

灵叶婶不住地点着头,说:“放心啦!放心啦!真是假话不到世界来,‘熟人好办事’啊!有老姐在,我这事儿办得多容易啊!”又扭过脸对着孙子说:“旦旦,快叫奶奶!”

旦旦站起来,恭恭敬敬叫了声:“奶奶!”

“哎——”桂儿姐脆亮的嗓音应了一声。

这老姐儿俩立刻抱在一起哈哈地笑了。

笑罢,灵叶婶这才想起了自己带来的礼物。当今的村民们,肚子是吃饱了,可是,其它方面仍和城里人差得太远。她看着桂儿姐屋子里到处放着这样那样花花绿绿的食品,觉得小黑包里那两包煮饼,一包麻片,实在不成个礼物,想拿没法往出拿。于是,取过来自己的小包袱,想以洁白的柿饼赢人。在她的印象中,城里人爱吃村里的土产品,便连忙解开包袱,拿出小布口袋,解开口儿,把霜白如雪的柿饼,亮相在桂儿姐面前,顺手挑了个大柿饼送到桂儿姐眼前,笑着说:“我知道,城里人吃烦了市面上那些东西,不眼热那些,就喜欢这个,我就特意给你挑了一小口袋这个。姐啊,你看,里面连一个土霜的也没有……”

桂儿姐接过柿饼,拿在手里,把柿饼在自己的眼前转动了几下,“喷儿”笑了,说:“你说的那是过去。当今的汽车、火车跑得那么快,村子里产的东西,城里人比村里人吃的还早哩,我桌子边那几个盒子里,装的全是‘万荣柿饼’,大、甜、软,听说日本人最爱吃这个!大妹子,我说,如今啊,能有一把鲜嫩鲜嫩的苜蓿菜,给咱做一顿拌菜,那可比啥都好。我爱吃,小三和他媳妇爱吃,那个上高二的宝贝女儿也爱吃……”

灵叶婶听着,脸不由变了颜色。她好后悔呀!前天,翠翠不就是说,叫我带一把鲜嫩的苜蓿菜来么,是自己这个老糊涂,没听她的话,心想,二十多年没见面的人了,咱远远地去了省城,就能够只带一把苜蓿菜去么……

第二天,早饭毕。灵叶婶急着孙子音乐测试的事情,一连往门口跑了好几趟。她这样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回到屋子里也坐不安宁。桂儿姐禁不住哈哈地笑了。她说:“大妹子,你还是过去那老秉性,急什么呀!误不了事的,误不了……”

灵叶婶尴尬地笑笑,说:“我倒不是着急啥,是想到外面看看、看看,那边有咱小三子,我放心。还不放心咱的娃呀!”

午饭后,电话铃猛然响了。小三媳妇连忙去接。放下听筒就去给婆婆禀报。婆婆听罢,笑着站在门口喊:“灵叶大妹子,下午就叫咱旦旦去测试,小三来了电话啦!”

灵叶婶忙问:“去啥地方呢?”

桂儿姐说:“还是去年那地方,解放路八号艺校排练厅。”

灵叶婶摊开双手,说:“这地方在哪能儿呀!”又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旦旦忙走上前,说:“奶奶,好找。我打个的去。我妈不是说的是城里的通讯员嘛,它啥地方也能找到!”

灵叶婶“唔—”一声,笑着自语道:“唉,看我这记性……”

桂儿姐在一旁笑着说:“咱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东西,是一天黑个心眼;人家年轻娃娃,一天亮一个心眼。要不是旦旦提说,你又该愁得乱吵叫呢!”

旦旦去测试,带走了奶奶的心。她虽说是坐在屋子里和桂儿姐闲拉呱,可是,心早跟着旦旦走了。所以,常常是答非所问,闹得桂儿姐一阵又一阵地哈哈笑。这样一连着笑过多少阵之后,但还不见旦旦回来。灵叶婶就着急了,许多惊人的猜想她也想到了,就连车祸之类的事儿也浮上了心头。灵叶婶的屁股下面,像有针在扎,再也坐不住了,推说上卫生间,她走出了桂儿姐的房门。出了房门,连卫生间看也没看一眼,就径直向院门口走去。目光所及,是一座又一座的楼房。电已来了,但灵叶婶觉得眼前像落了一层雾,灰蒙蒙的一片,她揉了揉粘乎的眼睛,用力睁开眼皮去看,依然不见孙子的面,而面前却总是那么白蒙蒙一片,她只好踅转身,走回院子里,在院当心站了会儿,才又走回到桂儿姐的房里。

桂儿姐一见她就笑,问:“又急了吧?”

灵叶婶说:“不急、不急。”连忙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

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灵叶婶连忙朝屋门口望去。进门的却是小三媳妇。她忙问:“见咱旦旦了么?”

桂儿姐忙说:“她是上班去的,咋能见了旦旦?”

小三媳妇笑着说:“后晌,我倒是去了测试现场。单位有几个孩子也考唱歌。人家家长强把我塞进车里拉上去的,到那里,场里场外到处是人,咋能见了旦旦呀!”

灵叶婶不由得突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屋门口的灯亮处,露出了旦旦的笑脸。灵叶婶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忽地扑了过去。旦旦却显得挺大方,他跨步向前,双手扶住奶奶,笑了。

灵叶婶火急火燎地问:“旦旦,你唱得咋样呢?”

旦旦没有急于回答,只是咪咪地笑,他似乎是卖关子,有意在急奶奶。笑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唱的中间,一旁围观的人中,还有人拍手叫好哩!”

灵叶婶禁不住大笑了。她一把把旦旦揽在怀里,像怕小孙子跑了似的,越揽越紧。这一揽,聚集在她心头的云块立刻云散日出了。夜里,她睡了个少有的好觉。天明醒来后,她又伏在旦旦的枕头边问:“旦娃,你说说你昨天唱歌时,有几个人在旁边叫好呢?”旦旦似乎有点不耐烦,他胡乱地咕哝了两声,大声说:“奶奶,我,我还想睡!”

“好好好!睡吧!睡吧!”她忙把被头往旦旦的脖子下边扎了扎,咪咪地笑了。

下一步,就是等待测试结果了。有了结果,灵叶婶就可以拿着合格证领着旦旦风风光光的回去了。这是灵叶婶当今心头最盼望的一件事。

第二天,吃罢早饭,旦旦就去测试的地方看结果。一直到天黑,还没有出来。旦旦噘着嘴睡了一夜,第三天,又去。灵叶婶在家里倾心等待,可是,越等心里越乱。因为,她看见这两天家里的来人,猛然增多了。来人都是生脸儿,有男有女,操着各地的口音,南腔北调,灵叶婶用心听也听不懂几句话。不过,她倒不是想听清人家说什么,她是怕这么多人来找小三,最后把她的孙子挤下去,领不到合格证。因此,她非常反对这些人来,见了他们就没有好脸儿。只是他们并不到桂儿姐的房子里来,一个接一个地都上了二楼,去到小三的屋子里去了。小三这两天根本没有露面,他媳妇一连几天都没去上班,好像是有意留在家接待这些人。灵叶婶听她在楼上笑得挺响亮,那咯咯的笑声,使她不由得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还不由自主地连连摇着头。

旦旦一连出去看了四天,都没有看到结果。第五天早上,他又早早地出了门。这天,他出得早,回来的也早。不到上午十点钟,他就噘着嘴进了门。灵叶婶隔着玻璃窗一见旦旦,就站起来扑到了门口,劈头就问:“旦旦,结果出来了?”

旦旦沉着脸,没立即应声。他擦过奶奶的身子走进了屋里,站在桂儿姐的跟前。灵叶婶忙扭转身,问:“结果出来了吗?旦旦!”

旦旦低声说:“出来了。”

灵叶婶忙问:“你考上了么?”

旦旦说:“公布的那上面没有我的名字。”眼泪立刻流了出来。

灵叶婶吃惊地说:“咱没考上?”

旦旦没回声,泪珠滚了满脸。

桂儿姐立即火了,她尖叫一声,站起来说:“这,这不可能吧!”她扑到电话机跟前,就给儿子小三打电话。

桂儿姐一连按了五次,才算接通了儿子的手机,劈头盖脑就对着话筒喊:“小三,咱那旦旦的名字怎么没公布?”

小三答:“没公布就是没通过啊!”

桂儿姐声色俱厉地喊道:“娃唱歌时旁边还有人拍手叫好,怎么能没通过啊!”话筒里又传出小三的声音;“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有几个人拍手就能通过啊!我已为他尽了力啦!给好多人说了话,不行啊!实在没办法啊!”

桂儿姐又吼:“你是负责人,还给谁说好话啊!简直胡说!你得把旦旦给我录取上!取不上别回来见我!”这时,话筒那边早已没了响声。后边这句关键话,肯定没有听见。她用力地摇了几下话筒,放在耳朵上,还是没声音。她“呼”地出口长气,“哼”一声,放下了电话。

灵叶婶站在一旁,啥也听见了,老姐儿已给自己尽了这大的力,她还能说啥呢!便慢慢地说:“姐啊,你别生气,当今的事儿难办,娃们可能有自己难处,难处!”她想给桂儿姐笑一笑,以此来安慰她,免得她为自己的事和孩子生气。可是,嘴咧开了,脸上没有出现笑纹,却滚了满脸泪珠……

灵叶婶和旦旦下了长途汽车,望着汽车后面远去的烟尘,一时懵在那里。才五六天时间,她对这里就有了陌生感,左右看了看,原地转了个圈子,存在于脑子中的印象才复苏过来,又一扭头,便看见了自己的村庄——五斗村。旦旦提着小黑提包,正一迭连声地催奶奶快点回村。可是,灵叶婶似乎没有听见,她仍就那么呆站着。望着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她的心头实在烦乱,实在不愿意向它走去。不回去不行,回去吧,在巷道里遇见众乡亲,如果问到旦旦的事,她该怎么回答。她想,旦旦这会儿恐怕也有这个想法,便不由自主地向孙子瞥了一眼,不料,旦旦提着小黑提包,已经走了好大一节子路。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只好迈开步子,慢慢地跟了过去。

还好,巷道里这会儿没有人。西斜的太阳,把温暖的阳光尽情地铺洒在地上,巷道里显得光亮、整洁。村民们这会儿都到果园、桃园忙碌去了。抓住这个机会,灵叶婶迈开大步走了过去。快走到自家大门口时,猛听得有人叫她,回头一看,原是仙菊。仙菊是翠翠的好朋友,常在她家里和翠翠半天半天地坐。她家的事儿,仙菊什么也知道。但这会儿却也没问旦旦的事,只问她你回来了?灵叶婶胡乱应了一声,迈开步子就走进了大门。

她走进二门时,一眼就看见翠翠正在院当心站着,她似乎正在倾心等她。她没有情绪和她说什么,只向她摆了摆手,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在晋南农村,庄户人家的土炕上,都有炕帘。她上了炕,垂下炕帘,像一捆干柴似的倒在了炕上。几天来,操心又费力,实在是够劳累了。七十多岁的人了,活的就是这一股心劲。如果,旦旦的合格证这次能领回来,她肯定不会是这样的神态。再说,这次远行,确是她从翠翠手里争来的。自己总以为有熟人就能办事,不料,当今,熟人也不一定能起作用。让自己成绩多好的孙子连合格证也没拿上,今后让她还咋在儿媳面前张口呢!

灵叶婶一躺在炕上,就飘飘乎乎地走远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是一顿饭工夫,还是一根烟的时间,或者是一天、半天,反正灵叶婶觉得睡的时间是够长了。可是,她睁开眼,却见窗子还亮着。她才知道她是打了个盹就醒来了。就在这时,她听见炕帘外面有人说话。一细听,是儿媳和仙菊。要在过去她会接上话碴和仙菊说个热闹,今天,她却悄悄合上了眼。接着,她听见杂沓的脚步声来到了自己屋里,但却没有人掀开炕帘和她搭话。他们都在炕帘外面小声议论着。他们大概已经知道了旦旦的事情,她想,知道就知道了吧!当今,什么样的秘密能保得住呢!接着,便听见有的人还在安慰翠翠,叫她别难受,翠翠似乎咯地笑了一声。这一声笑,透出儿媳的思想,她觉得儿媳没有生自己的气,或许是已经谅解了自己。年长人得到年轻人的谅解,心情会格外愉快的。过了不多一会,炕帘外面便听不见声音了,窗子也渐渐暗了下来。猛然,她听见炕帘外面有嗖嗖的脚步,便颤声问:“是翠翠吗?”

翠翠连忙应道:“妈,是我。你起来吃点饭吧?”

灵叶婶说:“我啥也不想吃,咱旦旦哩?”

翠翠说:“一回来,就钻在他房子里睡去了。有事?”

灵叶婶又问:“刚才,都是谁来了?”

翠翠说:“是有几个人。就是仙菊他们。怕你烦,我没让他们打搅你。”

灵叶婶叹息了一声,便说:“看旦旦这事情,我这海口夸的实在太、太大了!唉!”

翠翠便连忙安慰她说:“妈,你别再记这事啦!当今的一些事,让人说不来呀!咱村里,谁不知道你一辈子是会办事的人呢?别,别再难受了!”

第二天,旦旦便又去了学校。学校里正紧张地进行着高考复习。可是,天擦黑时,他却哭着回来了。在大门口,正好碰见了妈和仙菊婶子在说闲话,他劈头就哭着喊:“奶奶在省里那是什么熟人呀!在学校里,同学们都说,你奶在省里有熟人,没有领了合格证,看人家田涛,那是啥水平啊,平时连一句歌儿也不会唱,一去就弄回来合格证了,他有啥音乐特长啊!我找奶奶问问去……”

旦旦还没有说完,妈就捂住了他的嘴,压低嗓子说:“旦旦!快别再说这事啦!你奶奶生气的一整天都睡在炕上没起来,别再惹她生气。咱们这条路走不通,还有另条路,你不是还有美术特长嘛!过几天,美术测试时,妈和你一块儿去,行么?”

旦旦立即不再哭叫了。他眨掉眼角的泪颗,笑了起来。旋即,走进大门,向屋里跑去。翠翠连忙在他背后大声喊:“旦旦,慢点跑,别惊动了你奶奶呀!”

旦旦的脚步声,便立即放轻了。

翠翠对旦旦劝是那样劝,可是,心里仍然愤愤不平,骂当今的一些头儿就是不主持公道,脸不由得也胀红了。她和仙菊相跟着慢悠悠地走进二门,怕打搅婆婆,他俩没进屋里,走到灵叶婶的窗边就站了下来。仙菊也很生气,一站下来,就大声说:“当今,一些事儿真日怪,有特长的没领了合格证,不会唱歌的,却通过了!”

翠翠呆站着,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脸也在痛苦地抽搐着。

这时,仙菊神秘地凑在翠翠耳边,声音梗梗地说:“翠翠嫂子,我想呀,那个叫田涛的男生,准是给人家塞了红包!这一次,咱们如果能给人家塞个红包,旦旦的合格证,肯定就能领了……”

翠翠忙说:“省里咱有熟人啊!熟人还要红包?”

仙菊仰起脸,撇撇嘴,嘻嘻嘻不住地笑。笑罢,便说:“当今,脸面哪比得上红包啊……”

不知啥时,灵叶婶神奇般地出现在她俩面前。她俩的话,看样子她是全听到了。这会儿,她的脸沉得像一块铁,往前一迈步,大声说:“别看我老了,可是,红包是个啥东西,我也知道!红包不就是钱嘛!塞钱就是给人家行贿。我干不出这事!我不能害人家娃娃!不办就不办吧!不办就不办吧!要咋哩呀!”话毕,又扭身又回屋里去了。

美术测试,终于有了时间。翠翠得到这个消息后,脸上便增添了喜色。旦旦的美术老师还跑到家里给她鼓劲,说旦旦的美术,肯定会比音乐好。去吧!这一次准能拿回合格证!她说着,还很神气地扬起手,朗诵诗歌似地大声道:大胆去吧!我期待着我们的这位美术大师快点成长起来!翠翠站在一边,连声咯咯笑,笑得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

一转眼,动身的日子就临近了。但翠翠却犯了难。她皱着眉头想,这次,妈如果还要去,咋办?果然,动身的前一天,灵叶婶说:“这次,旦旦去考画画,我也要去!”

翠翠忙问:“还是你和旦旦俩去?”

灵叶婶说:“不,还有你,咱们仨一块去。你在外面打过工,认人宽,兴许还能碰见个熟人……”

翠翠笑了笑,欲言又止,最后总算没说出什么。

灵叶婶会意,便说:“给人办了一辈子事,从来都没落过马。上次,事情临到自家头上了,却没有办成。想来是自己老了!老了就不中用了。所以,这回咱俩一块去,只要能顺顺利利地把旦旦的合格证领回来,我这颗心就算放下了。”

灵叶婶和翠翠、旦旦动身的那天早上,天很蓝,太阳很红,再加上邻舍们闻讯都来送行,巷道里到处弥漫着热气腾腾的气氛。

五天后,他们一家人又回到了离五斗村不远的长途汽车站。下了汽车,灵叶婶,一眼就望见了自己的村庄。这次回来,她的情绪特别高涨,迈着大步,咚咚咚地走在前面,她急切地想见到众乡亲,向他们报喜,告诉他们自己带着自己的孙子,领回了美术合格证。

灵叶婶一家人走进巷道,聚拢在巷道当心的乡亲们,“忽”一下,向他们扑了过来。冲在人群前面的仙菊拍着巴掌,笑着说:“我估算得没错吧!估算着你们今天能回来,真的就回来了!”她拉住灵叶婶的手,左右看了看,说:“这回准是打了胜仗,给旦旦领回了合格证吧!”

灵叶婶笑着说:“你怎么知道?”

仙菊说:“你的脸上就写着哩,我还看不出来啊!”

灵叶婶点了点头,说:“是!是!咱旦旦是领回了美术合格证啦!还是人家的老师知底,旦旦的画画就是比唱歌好。要不,合格证能拿得这么顺利?咱旦旦是第一批领的!”

确也是人得喜事精神爽。灵叶婶这大年纪的人了,在外面既操心,又受累,还乘火车、搭汽车,爬高望低地匆忙了几天,却仍然满有精神,回到家里,还没坐定,尾随而来的乡亲们,就涌下一院子。灵叶婶拉开黑提包,把在省城买回来的花花绿绿的奶糖块儿,分散给大伙,还连声笑着。仙菊说:“婶子,这下你的心里平和了吧。旦旦领了专业合格证,咱巷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就要出在你家啦!”

灵叶婶说:“那倒是啊!若是没亲眼见,我的心里还没底。这次,翠翠领着我也到考试现场去啦!咱旦旦画的画儿,我也看啦!一看他的画,我的心里就定了调,旦旦准能领了合格证,果然,就领了!”

屋子里的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灵叶婶说:“但等得咱旦旦从大学里毕了业,你们各家,谁的家里需要画儿,咱旦旦全包啦!”

“好!”“好!”有几个人都叫了一声。

于是,屋子里又暴起了一阵欢笑声。

一连多天,灵叶婶都处于极度兴奋中。她笑声亮了,话也多了。巷道里总能见到她的身影。乡亲们都说,孙子快成大学生了,灵叶婶兴奋得连夜里也睡不了多会儿,就醒过来了。灵叶婶听了这话,连声嘻嘻地笑。

说来也真是扫兴。就在灵叶婶高兴得整天都想笑的时候,耳边却吹来一股冷风。这股冷风,据说是先从仙菊嘴里吹出来的。什么冷风呢?唉,说来真让人心颤。灵叶婶一听脸就疯了。那天天黑,她刚走出大门,就碰上两个人从她的身边走过,因为夜色的遮盖,她没看清是谁,过路的人也没有发现她。要发现了,他们肯定不会说。只听得其中一个人说,当今,出门办事,离不了红包。旦旦这次,不也给人家塞了红包么……这话像一家伙把灵叶婶推进了冰窟里,她打了个冷颤,扭身就往回跑。一进二门,她就喊翠翠。翠翠正在他房里,闻声就乒乒地跑了出来。灵叶婶走进自己的房间,顺手“咯吧”一声拉亮电灯,又“忽”地掀起炕帘,搭在一边,扭身坐在炕沿上,等待翠翠一走进门,她的嘴唇止不住颤动了两下,才说:“翠翠,我、我想问、问你个事……”

翠翠忙说:“啥事呢?”

灵叶婶长吁了口气,说:“有人说,咱们这次去省里,也给人家塞、塞了红包儿?”

翠翠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慢慢低下头来。

“能有这事么?”灵叶婶又问。

翠翠“嗯”一声,半天,才为难地点了点头。

灵叶婶的脸,立刻胀得通红,她嘴唇抖动着说:“咱咋的能干这事啊!旦旦又画得那么好……”

翠翠说:“成绩是成绩,可是,咱要的是合格证。要不,合格证能第一批就发下来么?”

灵叶婶立刻“咚”地一声,仰面撂倒在炕上,过了很一会,才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声音,似乎在哭。

责任编辑:何超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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