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高三

李姗姗

当我进入高三时，脸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无数小痘痘，同桌笑我是山花烂漫，引得我每次都以拳打脚踢来回应。我并不觉得它们和我的高三有什么必然联系，但事实证明，我的高三生活的确如面部一般坎坷不平。

我们的学校是市重点一中，以严格的管理而闻名，有“第一监狱”之称，许多人曾经这样下断言：考不上一中，你恨不得去死：但考上一中，你是生不如死。学校所有的建筑外观都是鲜红色，颇有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操场上总有一群鸽子在上空飞来飞去，这是学校里最自由的生物。每到周末，许多家长就会隔着学校的栅栏递进来各种营养品，眼泪汪汪地千叮万嘱，确实颇似探监的情形。

在校园里，很容易分辨出高三这一特殊群体，因为我们谁都顾不上打理自己，面带菜色，首如飞蓬。

老师们都在宣传着现如今社会压力巨大、竞争激烈，又大说特说从我们这一届起，公立学校已取消复读，成败只有一次机会。偏偏山东省的考生达到了历史上的最高峰，弄得我和同桌总是感叹命途多舛，生不逢时。

各科老师都轮番宣传着自己科目的重要性。地理老师总是说得文综者得天下：数学老师强调数学成绩的排名往往是总成绩的排名：语文老师颇有深意地说语文成绩实际非常不稳定，即使平时成绩好，高考也无必胜把握：英语老师不甘示弱，说根据历年分析，英语的难度会逐年上升：基本能力(山东省高考于2007年新添加的考试科目)老师也来凑热闹，说综合成绩比别人少一分，大学就差一个档次。

数学一直是困扰我的弱项，从小学我就一直盼望着文理分科，可学了文我才发现，数学依然像紧箍咒一样禁锢着我。我总是算着算着就突然忘了自己算到了哪里，不得不从头开始。偏偏同桌是个数学天才，我总是对着他愤愤不平，为什么他上课从不听讲，而最后我的数学成绩还只是他的一半。同桌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这就是天才和庸才的区别。”虽然到最后我总是用武力解决一切问题，还是不禁在心里暗叹：“真是神奇的物种。”

教师节那天，学校依旧正常上课。一向严肃的英语老师突然在课堂上说：“唉，老师的地位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教师节连假也不放。同学们，只有不好的职业才有专门的假日，比如说教师节、护士节、劳动节，要不怎么没有当官节、老板节……”

我常常在想，为什么对高三的一些微末小事记忆如此清晰，后来我明白了，在那种压抑的学习中，我们的神经末梢敏感得如同海葵四散在空中的触角，紧紧抓住过往的一点点欢乐。

寒假到来，我们依旧留在学校里补课。这让我们真正地感觉到了与高二的不同。当夕阳照着大地，寂静的教学楼就像几颗残缺不全的牙齿，孤零零地驻守在暗红色的口腔里。在暗淡的光线中，校园好像是与世隔绝了，时间是拖长的凝固的，仿佛再过一百年，我还是在这里读书学习。

放假那天，同学们都纷纷收拾着课本逃离，只有当时班级第一名的矮个子女生坐在位置上岿然不动，她的废寝忘食让我们嫉妒而又不屑，听说她问老师要了教室的钥匙，大年三十那天还要来上自习，同学们窃窃私语：“如果我那么用功，早考上清华北大了。”

开学后，我们搬进了特意为高三学生准备的教学楼，每个教室都贴着鲜红的标语：努力奋斗，备战高三。教室里终日弥漫着饭香和方便面的味道，我们几乎一切活动都不出教室，高考的压力像冷空气一般在空中蔓延。无处不在的焦虑情绪慢慢包围了我们，即使在等待上课间操的几分钟里，也有同学拿着单词本狂背。课间操是我们的放风时间，我越来越喜欢望着盘旋的鸽子发呆。然而有一天望着鸽子飞上天空时，我突然生出一种恐惧感，脑中的白花花的知识似乎也随之飞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过鸽子。我和同桌不再打闹，终日里只是默默地学习，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你还有时间抱怨，说明你还不是真正的忙碌。

历次的班会时间也逐渐缩短，我其实是很想让老师多说一会儿的。虽然来来回回都是一些努力拼搏之类的话语，但这是为数不多的我们不用记住的老师讲过的内容，也是唯一一段我们可以堂而皇之不用学习的时间。

学校里动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校长请来了一位据说曾经猜中过高考题目的权威来为我们作讲座。礼堂里黑压压的都是人，站在后边的我们其实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权威明晃晃的光头和卵虫一样不停蠕动的嘴巴。但我们还是完全机械地将他在投影仪上写下的内容原版照抄，而旁边的同学则因为朝窗外望了一眼而被老师狠批半个小时。高考过后，我们发现权威讲的内容无一押中题目，学校之举，不过是想让我们增强信心。就是这样，虽然有时候明知自己做着无用功，还是茫然地继续下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心上阵。

几乎在学习的每个时刻，我都在想一个问题，我做过的这些题目有没有用，会不会只是无意义的重复，当看到我两门功课的分数加起来还比不上同桌一门高时，当看到报纸上介绍的高考状元连晚自习都不上就轻轻松松上清华且德智体美全能时，当听说年级第一上午踢球下午上课时，我就更加怀疑自己：我这样刻苦学习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的怀疑与否定让我身心俱疲，脑子中分裂的自我时刻处于激烈的争斗中。

一模结束了，我的数学成绩很不争气地降到谷底。同桌破天荒地没有对我冷嘲热讽，中午吃饭时还给我带了一份饭。我也说不上心里有什么感觉，只是脸上一阵热一阵凉，像小时候发烧一样。也许失望到一定程度也就无所谓失望了，也许我的心里已经麻木，只能由身体来反映自己的情绪。

老师十分尽职尽责地找我谈了话，平时很严厉的一个人却很温和地安慰了我一通。想想老师也很辛苦，既要鞭策激励我们，又怕伤害我们已经脆弱不堪的心灵。

不久之后，老师找来一位考入名校的学长给我们作了一场讲座，我至今还深深地感激这位学长，如果没有他，我高三剩下的日子可能依然在那种极其低迷的状态下度过。他说：“在高三，不要相信传说，没有素质教育，高三学生的唯一法宝就是做题，做题。只有流的血汗不会欺骗自己。在高考之前，我将高中历史课本完完整整地背了五遍。”

从那以后，我就像一个突然在黑暗中找到光明的瞎子，这么说绝不为过，我突然发现，那些传说中的光芒四射的传奇人物也只是平凡人，他们只是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将困难挫折变成了包裹自己的漂亮糖纸，而我们却将时光浪费在不断的怀疑与否定中。我决心真正努力一把，不想結果，只是全身心投入。伤口、借口、逃避、眼泪，一切的一切都被我收起，我只想拼一把。

我上课时认真听讲，我将老师说过的内容强行背下来，把它们当做解题时的法宝。我开始反反复复地背数学课本，毫不夸张地说，给我一张数学卷子，我可以轻易地说出每一道题是由书上哪道例题演变而来。我又一口气做了10多套英语卷子，将做错的题目完完整整地记住。下了自习后，我常常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不在脖子上了。走在路上，我仍旧拿着英语卡片默默记诵，全然不顾别人的鄙夷。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则：永远要比第一名多学5分钟。

那时的学习已经不能用艰苦卓绝来形容，在熄灯之后，常常可以听到黑夜里有人在小声哭泣。大家都咬着牙默默忍受着无处不在的压力，而我，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里望着天花板，像一条鱼一样张着嘴使劲呼吸。高考的日期一天天临近，我几乎每天都陷入负面情绪之中，烂掉的苹果、用坏的钢笔，甚至掉落的头发，都可以让我联想起失败的命运，我无法拒绝这一切，就和同桌互相鼓励——我们真的差一点点就坚持不下去了，但还是互相写纸条：加油，你是最棒的。

当离高考还有半个月，我们进入了静悟时期。那是个炎热的夏天，甚至有着地震的谣言在社会上流传，但我们显得格外平静，对高三的学生来说，只有高考能触动他们的神经。老师停课了，虽然把时间让给我们，但还是发下了半个月内绝对做不完的试卷。翻了翻，许多题还是不会。我抱着豁出去的精神，把试卷放在一边，每天只是重复背诵着错题本上积累下来的内容。把数学当做语文来背，现在想想，这也许是我在高三中做过的最有勇气的事情。

6月6日，终于即将迎来高考。当天晚上，整理完所需的工具，我望着外面发呆。台灯在玻璃窗上照出了一片昏黄的温馨天地，我的影子浮在旖旎的夜色中。我告诉自己，我已经全身心地努力过了，无论成败，再也没有遗感了。

6月11日中午，高考结束。爸爸买了一瓶价值不菲的红酒，对我说：“你顺利地参加完了高考，没有半途而废，没有晕倒在考场上，这已经是成功。现在，我为你的成功而举杯。”高考成绩下来的那天，我心里很紧张，不停地在厕所里刷马桶，我不是圣人，我渴望有一个圆满的结果。当我得知成绩，发现数学竞考了高三以来的历史最高分，我喜极而泣，我完完全全用自己的努力攻破了人生中的一个堡垒。

现在我已踏入大学校园，青春痘也已经消失，只留下浅浅的痕迹，每次看到这些痕迹，我都会想起我的高三生活。它留给我的太多太多，用汗水追逐梦想，时时感受着失望与希望的交错。而最重要的是，它教会了我拼搏、奋进，它让我知道，只要努力，我能够得到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