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山风景

□张学明

彭山风景

□张学明

一

看风景,就是看灵魂,看一个地方的风景,就是看一个地方的灵魂。灵魂的博大让人敬畏,灵魂的深邃让人敬仰。

比如苏东坡的赤壁,陶潜的东篱,李白的敬亭山，梭罗的瓦尔登湖，惠特曼的大陆……风景因灵魂的高度增加了亮度，因生命的维度提炼了纯度。

在历史中，我认识了李密，知道了李密的故乡，明白了李密内心的期待与拒绝。那个苍茫多风的黄昏，深秋的黄昏，李密行走在故乡逶迤的土路上，望着苍山落日，望着即将到来的黑暗，内心的块垒仿佛翻卷的风暴，荡涤着看不见的风景。那是一个无常的时代，黑暗宛如一把巨镰，收割着所有的生命与缄默。李密飘飘的衣衫，凝重坚韧的身影，与傍晚即将到来的夜色，凝成了时间剖面上特有的火把，照耀着青山河流，延宕着时间的叙述，汇聚成历史永恒的光芒。

但实际上，这个骨子里倔犟的灵魂，外在却又隐忍而善意。面对生命中的两难选择，李密毅然由外观而内视，把亲情与至孝放在自我生命的巅峰上，完成伦理与价值的转换——《陈情表》——委婉泣血的意象——向朝廷传达出自己的难度与恪守，迫使当时的司马氏政府，不得不从另一端点来审视。千年过去，我们今天，再读他的文字，仍不得不掩面叹息。这些透过泪水浸染的至孝与真情，让我们闻到了李密苦难生命背后的馨香，使我们看见了李密内在的决绝与安详。这颗炽热赤诚的灵魂，拒绝诱惑而又拥有期待，在那个宁静或者多雨的黄昏，仿佛徐文长笔下的墨牡丹，静静开放在彭山——保胜乡——龙安村，定格成千年以来，永远的花朵。

政治，从不轻易许诺，特别是地缘政治，但地缘政治的许诺，又常常带有不经意的——或许是善意或者是故意的欺骗。李密，以其至情至孝的良善，在地缘政治与地域文化的坐标上，建立了自身不能复制的参照，打破了时间的岑寂与喧嚣，甚至战胜了时间。在不断代谢的生命中，具备良知的人，拥有善意的人，甚至内心阴暗没有出路的人，都找到了自我生命反省烛照的空间与间隙，在生存的罅隙或者废墟上，寻求灵魂的净化与升华，寻找生命的情态与信仰，坚守为人的底线。李密，这块土地上单薄强劲的身影，仿佛一棵沉默而又努力生长的树，默默守候着这一方纯净的水土，默默滋养着人们的向度与渴望。千年以来，李密以其内在的情怀点燃了生命形态的倔犟舞蹈，彭山，以李密的不可复制而增加了绝对的海拔。彭山风骨，也因李密的绝对存在而更加高挺。

去李密故居那日，阴天，微雨。清凉的空气浸透着菩提的温馨，宁静谦恭的群山，仿佛一部无字的经书，在我们面前打开。顺着山势，顺着道路，我们站在了李密的故居面前，青山环绕，古木参天，竹林婆娑，环境清幽，民居栉比，村路蜿蜒。故居旁一庙宇，似乎在诉说时间，诉说敬意，诉说着当年的李密，在这条小径上，悄然走过的身影。我们在庙宇前站定，内心的敬仰油然而生。凭吊李密，或许更多的可能是，凭吊时间的苍茫，凭吊苍茫时间背景上，不再分解的质地。

庙宇旁边，是一山崖，岩石斑驳，岁月参差，时间的反光在上面细磨出具象的文字与画图，勾勒出生命的特质与精神。我们在岩石旁站定，看上面的记载，看时间的风化与提纯，看具象的李密和蔼地站在我们面前，看抽象的李密站成这里的风景。这是一堵档案样的山崖，经受住了时间。在这里，灵魂的博大让我觳觫，灵魂的深邃让我忽略了生存艰难的废墟，我对灵魂的敬意远远超过太阳，我为这样的灵魂存在而心怀感激。

这就是李密，千年前的李密，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站在时间的底板上，感受着饱满苍劲甚至无情的时间：洗礼、浸蚀，镌刻、摧残——完成了一颗让人值得期待的灵魂，成就了无数灵魂谦恭高洁坚忍不拔的守望。而另一个人，同样以自己的方式，站在时间沧桑的背景上，以时间为宣言，成为时间不朽的见证与传奇。如果说李密是一个圣者，恪守生命的质地，那么，张纲或许就是一个勇者，燃烧自己的热血。千年前的张纲同样让人心怀感念。在苍茫多舛的地缘政治中，张纲义无反顾肩负了一个勇者的责任与道义。邦危国乱之际，张纲挺身而出，毅然上书，据理陈述自己的见解与主张，让最高当局审时度势。张纲之举，震动朝野。

史书所载，东汉顺帝永建、阳嘉年间，朝政更加混乱，民不聊生。啸聚山林抗击官府者有之，沦为盗贼者有之。尤其是在长江两岸、山东、湖北等地。地方官府想要隐瞒，隐瞒不了。想要剿除，却乏力无术。顺帝居然向上苍祈求，甚至改永和六年为汉安元年。另一方面又派遣八名专使巡行各州郡，推荐人才，弹劾奸佞。八名专使几乎都是年老博学之士，位居显赫，只有张纲年纪最轻，官次最低。张纲离京出巡，走到都城近郊——洛阳都亭时，将车轮卸掉埋在地下，愤然宣称：豺狼当道，安问狐狸！随即草拟奏章，弹劾太尉桓焉、司徒刘寿等人尸位素餐，不堪其职，揭露司隶校尉赵峻、河南尹梁不疑、汝南太守梁乾等人贪赃枉法，违法乱纪。与此同时，指控鲁相寇仪，寇仪不得不畏罪自杀。

为国出力，为国分忧，是热血男儿的必须选择。在那个时代，一个为了国家朝廷，把自我生命置之度外的人，的确是一道让人敬仰的风景。据史书记载，大将军梁冀是当朝国舅，妹妹正受皇上宠爱。梁冀的亲属、爪牙满布朝廷内外。张纲不顾个人安危，上书历数梁冀等十五条罪状，京城震动。梁冀等人怀恨在心，几乎不共戴天，并为之伺机报复。当时广陵郡有个叫张婴的人，聚众数万，在扬州和徐州之间抗击官府，前后达十余年，朝廷棘手。梁冀乘机指使尚书推荐张纲出任广陵太守，妄图借刀杀人。

张纲上任广陵，率先率领郡吏十余人来到张婴营垒。张婴不解，闭垒严防。张纲说明自己是奉诏宣慰，并非开战。张婴见其来意诚恳，出垒相迎。张纲随即以利害祸福晓喻张婴，张婴很是感动，含泪诉说，我因蒙冤聚众反抗，并没考虑后果。经你开导，我明白了事理。但对抗朝廷，即使投诚，也不免被问罪。张纲解释，张婴决定投诚。次日，张婴率领部众万余人，与妻子一道归降。张婴事平。

后来，张纲在广陵任职一年，病殁于任上，时年三十六岁。张纲去世，百姓哀悼者，不计其数。人们说：“千年万载，何时才能再遇此君”。张婴等五百余众披麻戴孝，负张纲灵柩至武阳，安葬完毕挥泪而去。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那些远远近近、来来往往的人，都因这颗高贵的灵魂，英年之际就远走他乡而扼腕墓道放声痛哭。他们苍茫的背影，变成了这里悄然的风景，他们的泪水洒在这里，长成了满地的九月菊。今天，我们在抽象的瞻仰中，似乎还能隐约听见，他们遥远的叹息。

张纲用自己的行动，实践了自己的生命誓言，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一个参与政治的人，在国家政治立场上，什么是忠义？什么是大义？什么是社会大众真正的公义？或许，勇者的灵魂都是由爱和意志组成的，为了守卫梦中的希望，张纲奉献的是灵魂，而不是风景。

忠与孝，自古以来就是民族的公德，民族的根基。彭山，占公德与根基之先，这道风景，因生命的纯度与亮度，提升了绝对的意义。今天，走入历史，遭遇历史中的这两个人，是我们的大幸。生命成为风景，没有时间的沉淀与磨砺是不可能完成的，这就是生命的高度。与纯然的风景，有本质的不同。纯然的风景，始终让人疏离甚至陌生，因为我们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介入其中，成为纯然风景中的一棵树，一只鸟，一条路，一道流泉，甚至——天空的流云。唯独与灵魂嫁接并相通的风景，让我们明白了风景的意义，置身其中，我们就再也无法回避灵魂的呼喊与倾诉，再也无法回避自我的端详与凝视。静止的风景，或许让人在瞬间沉醉以致瘫痪，隐遁甚至沉溺。唯独灵魂，风景中的灵魂，不死的灵魂，让人敬畏，站立，深思，奋起。

二

灵魂是一道风景，风景却不是灵魂。在彭祖山，我们遭遇了另一个智者——彭祖。据史料记载，彭祖是颛顼帝玄孙终氏的第三子，晚年入蜀，活了八百岁。只是由于当时的一年，相当于我们今天的两个月，彭祖的实际年龄是一百三十多岁。在史料中，我们看见了彭祖丰富的人生势态：精医术，长烹调，重饮食，喜锻炼。特别其所做之野鸡汤，被后人誉为“中华第一羹”。屈原在《天问》发出“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长？”的感叹。彭祖是长寿引导术的创始人，吐纳行气和形体运动有机结合，形成了独特的长寿引导行气术。庄周在其《庄子·刻意》中表达说：“吹嘘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伸，为寿而已矣。此导行之士，养行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在这里，彭祖的生命理念构成了地域文化的指向，演绎之后传播出崭新的生命观。其豁达内忍，顺应自然，乐天安命的人生观，与陶潜的悠然南山构建出异曲同工的走向。特别是其养生的智慧，固守本真，遵循自然规律，对后之庄子、吕不韦、张仲景、孙思邈等人都有极大影响。清代养生家石天基，不仅全面继承彭祖理念，还完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安静心、正觉心、欢喜心、良善心、和悦心、安乐心，常常在行动中相互烛照。或许，智者的生命走向都是相通的，达者的生命指向都是同一的。

站在彭祖山面前，自我的神思悄然飞越。彭祖山又称彭蒙山、彭亡山。从远处眺望，一线山脉从谷底悄悄隆起，慢慢地，随着地理走势，渐高渐大，蜿蜒逶迤，构成一线，缓缓变成高大的山峦。此山峦之下，又有一山脉微微隆起，同样一线，同样是渐高渐大，与上面的山峦形成环抱之势，构成一个天然而立体的太极图案。我们缓缓往山上走去，从山脚到山顶，都是长寿梯，长寿梯有九道弯、九十九个平台、九百九十九级石台阶，寓“九九长寿”。山道左侧有彭祖祠，主体为承师殿。是祭祀、凭吊彭祖的重要场所。祠中有彭祖夫妻像，两边还有彭祖八大弟子像。其中手执罗盘者，为青衣乌公，中国阴阳风水学的创始人，有《葬经》传世。

拾级再往上，就是彭祖仙室，仙室旁有“高山仰止”牌坊。“高山仰止”出自《诗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句。仙室大门两厢，是仿古的平房建筑。檐前有桂树两行，可惜不是金秋，没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感觉。仙室前方，石阶正中，一幅太极图。彭祖山本身就是一个天然的太极图，而彭祖墓恰恰就在太极阳鱼之“鱼眼”上，足见机巧。仙室里，正面为彭祖塑像，两旁为彭祖引导术的人物塑像。仙室上方就是彭祖墓，高大的墓碑上刻着“商贤大夫老彭之墓”字样。墓坐东向西，掩映在群山环抱之中。

走出仙室，我们钻过尺余宽的“九天揽胜”之路，路旁有一“八角亭”，据说这里，是观看“睡仙女”的最佳位置所在。彭祖山海拔六百米，“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刘禹锡之句获得了印证。山顶有一寺院，名之慧光。内有仙女炼丹洞，俗称仙女洞。据说，每年农历三月三日，彭祖生日那天子夜，无数的小火球从山底盐井沟一带飘起，悠悠忽忽，灿烂一线，缓缓向仙女洞飞去，入洞半个时辰后，再从洞中飞出，尔后渐渐消失。山顶还有一座仙女炼成金丹后的塑像，塑像四周一片紫薇林。紫薇是彭山县的县花，花期长，又叫百日红。我们在这里久久伫立，谁也没有说话。之后，我们再从山嘴悬崖处——重阳亭——沿阶而下，一坐一立的两尊唐代大佛，呈现在我们眼前，高与山齐，又被称为“齐山双佛”。最高的释迦牟尼佛像达二十八米，名列世界第八。“多宝如来”右上方，有一悬崖，上有一直径两米左右的岩洞——老鹰洞。彭山县志载，那洞曾是彭祖炼丹之地。因四周悬崖，人们无法攀越，洞中究竟至今不得而知。再下来，就是彭祖“采气场”，采气场按天圆地方六十四柱格局建成。再然后是养生殿，这是彭祖山最具神秘色彩之地。殿外有一自然生成的“夫妻树”——阴阳树——同根而生的香樟与乌柏。香樟伟岸挺拔，乌柏玲珑娇小。二者相依相拥，不离不弃，极像风雨同舟的夫妻。我们在养生殿内驻足，观看了彭祖的引导术、膳食术、房中术——全面理解彭祖的生命理念。

从山上下来，我们驻足回望，这里的风景因旷达的灵魂而充满了亮色，因生活理念的指引而充满了深远的期待。凡是在这山上行走驻足凝观的人，内心的感怀不因时间的岑寂与喧嚣，也不因世俗的困扰与烦忧，减少自己的希望，端庄自己的生活，修正自己的人生。

三

看风景，就是看灵魂，看智慧。任何与灵魂有关的事物，总是引起我的思索，地缘政治与地域文化的纠结，演绎成厚重的历史，演变成深邃的文化，风景因历史、文化沉淀的灵魂而高贵，我爱看灵魂。纯粹的风景让我常常心无所依，因为无论怎样，我都不能介入其中，我除了隔岸观火，别无他法。唯独灵魂，让我看到了风景的深处，比如峡谷底部。

站在江口镇的汉代崖墓面前，我这种感觉尤甚。墓群所展现的，不仅仅是坟墓，而是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所延展的理念与追求。我们在此看见的，不仅仅是风景，虽然已呈风景展现，更不仅仅是历史，虽然已时隔数千年。墓群依山而凿，青山前面是一带辽阔的江面。墓群掩映着翠竹绿树，掩映着看得见的时间。墓群分布密集，形式多样，石刻精湛，明显看得出当时的艺术指向。崖墓的组成，有墓道、墓门、墓室。墓道长大约20米，道旁铺有承插式的排水管。墓门刻饰玉檐、斗拱、双阙、花卉，这些装饰，明显展现出当时之人的生活情趣。墓室里分设前室后寝、左右厢房、厅堂、内室、厨房、壁橱等等，进入墓室，我们仿佛看见了汉代人的生活场景。这哪里是崖墓，分明是汉代人的住宅风貌和生活习性，是那个时段的天空下，人们的生存质地。在这里，看历史就是看风景，看风景就是看灵魂。这块水土，曾因千年的风霜，凝成了固定的时间，这些时间，通过墓群，留给了我们可观可感的参照。

在墓群博物馆里，我们屏气凝神，博物馆占地3100多平方米，分雕塑、文物、崖墓群现场陈列等部分。馆内以西王母画像砖、“天下第一吻”的秘戏图画像砖拓片、画像石、铜质摇钱树、石棺、木馆及汉代的各式陶器为主要内容，其中许多是珍贵文物，比如陶座铜质摇钱树。这座摇钱树高1.44米，1972年出土，是我国汉崖墓出土的一座造型最大、铸工最精、图饰最丰富的摇钱树，被定为国家特级文物。这件国宝1986年赴日本展出时，引来观者如潮。在《中国100件国宝》一书中可以看到，这里出土的就有6件，摇钱树、天下第一吻、庖厨单人画像石棺等更是价值连城，在此，艺术的指向与时间的长度，变成了平衡较量的两极。

历史，在这里凝成一道不可更改的风景，风景在这里，凸显了历史的厚重与安详。透过历史，我们看见的是彭山的苍茫与悠远，透过风景，我们理解了彭山这块土地的质地：任何与灵魂无关的东西，都将成为过眼云烟，任何被时间湮没的东西，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灵魂。灵魂的亮度与深度，完成了风景的提纯，风景的纯粹，再现了灵魂的善意。

在此，美丽的是风景，更是灵魂。灵魂与风景相得益彰，构筑成彭山特有的文化与历史，建构成彭山特有的走向与发展。因此，透过时间的烽烟，我们更能理解辽阔的群山，奔腾的河流，所有动植物充满的生机，所有生命拥有的乐章。本来，风景是人类对自然的一种选择，但更多的时候，是人类自我的面对。当我们对着镜花水月掩面空叹的时候，当我们背倚青山观看落日的时候，当我们站在大漠戈壁摇头叹息的时候，我们内心面对的，究竟是自然，还是我们自己？彭山的风景是豁达的，彭山的灵魂是纯粹的，彭山的指向是辽阔的：无论是今天的万亩葡萄园，还是八百寿酒业，颗颗饱满，滴滴真情，无论是新农村建设，还是社会公众的心态风貌，都让我们感受到一种风景的魅力。我们看见了灵魂与风景的碰撞，看见了风景与灵魂的沟通。

我爱看风景，更爱看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