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2011-12-25 17:26毕亮
天涯 2011年6期
关键词:女朋友沙发啤酒

毕亮

毕亮

他单膝跪地,右手扇自己耳光。闷响。左手拉扯移动的行李箱。租屋隔音效果差,担心邻居耳闻动静,他压低了哭声。他带着哭腔说,亲爱的,再给我次机会!他又说,别离开我!停止扇巴掌,他两只手死死拽牢行李箱。滚轴停了。她松了手,哭出声音。低头时她的眼泪水滑过脸颊,滴到瓷砖地板、罗马鞋上。她抠着某个手指头的橘红色指甲盖(涂抹了某韩国品牌的指甲油),回头扫视一圈客厅,目光落在旧冰箱、旧沙发、书架上(书架挡板玻璃在过去他们某次争吵时,给他拿啤酒瓶砸碎了,至今未恢复原样)。视线停留在阳台,角落堆满金威啤酒易拉罐和枯萎的芦荟盆栽。她似乎想到什么,表情有些古怪。咬紧牙,她咽了口口水,抓紧行李箱把手,往门廊走……

男人从梦里哭醒来,两条腿发酸发软。他试图挪了挪腿,隐隐地麻痛。近半个月,他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灼热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刺射到床上。散落在男人小腿的那部分阳光,像蚊子的刺吸式口器插进肌肉中,令他微痛。

男人翻身,面朝墙壁,缩腿,把两条腿从阳光下挪开。天气溽热,男人流了身臭汗,皱巴巴的T恤两边胳肢窝显出水渍印。床头的电风扇吱吱响,吹到男人身上全是火热的风。睁开眼,他盯着灰白墙壁,想一些别的事,以及刚才的梦。又翻了个身,他背对墙壁,还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支起身,他发现枕头被压瘪的那块地方湿了。

坐在床边,男人身体挺得笔直,盯着吱吱响的台式电风扇看。客厅里的电视正播放香港警匪片,不时传来枪声。他想若是他有一把绍尔P228式手枪,仅需一粒派拉贝鲁姆子弹,将枪口对准自己太阳穴,扣动扳机,一枪便可爆头。枪声止住,他扫了眼电视屏幕,卷发性感女郎正慢条斯理地脱衣服。他将视线挪到电视机下方工具柜,里头有铁锤、三角刀、梅花钳……

男人想尽快把房子转租出去。已有好几拨人来看过房子,不是嫌一室一厅小,就是嫌房子太旧。

从冰箱抽了瓶金威啤酒,走回房间,他摁下笔记本电脑电源开关。边喝啤酒他边点击“深圳之窗”网页,稍后他在跳蚤市场发布了房屋转租信息。喝完啤酒,他赤脚在房间走来走去,地板黏糊糊的。他不想让自己停下来,一旦安静下来他就会想那个纠缠他的梦。

拎着空啤酒瓶,男人走去阳台。吸鼻子,他闻到有股怪味。阳台角落里那一大堆酒瓶、易拉罐,他打算在客人看房前处理掉。那盆枯萎的芦荟,他也不想要了。坐回沙发,靠着软垫,他不眨眼睛地盯看墙面上的壁虎,拿手按摩膝盖、小腿。想起过去许多的事,他走了神,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来。

卧房手机铃声响起,他跑去接,听声音对方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那边表示想来看房,并问男人什么时候能入住。男人说,看你,随时可以。那边说,要是满意,我们今天就想住进来。

“我们”。

男人猜那边是一对打算同居的青年男女。他知道房屋转租有望了,甚至他觉得速度太快了点。看房人待会过来,他出门在楼下找来收废品的河南老头,将阳台那堆瓶瓶罐罐全卖给他。他想若是房客马上住进来,夜里他该去哪里歇脚?他懒得再想了,这半个月他把一辈子该想的事全想完了。他小声跟自己说,再看,随它去吧!

在一室一厅的房子里男人来回走,瞅着房间的摆设。住了四年,就要离开,他很有些不舍。从冰箱拿啤酒,冰箱几乎是个空壳,仅剩四支金威啤酒和前两天从超市买来的过油花生。他龇牙咬开瓶盖,坐沙发上,就着花生米喝酒。

酒瓶很快空了。

手摇了摇空瓶,男人打了两个酒嗝。身上汗涔涔的,他嘀咕说,热,真他妈热!

他又闻到那股怪味。不是汗臭。

楼梯间传来沉沉的脚步声和咯咯咯的笑声。

他们手牵手出现在男人门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女。女孩瘦得像根牙签。男人把目光从年轻男孩身上挪到女孩身上,然后移至他们脚边。两只行李箱。

女孩视线下斜,盯看男人点缀着帆船的棉质短裤,嘴唇张合,似在清点布料上帆船的数量。

男人说,你们刚毕业,是吗,从内地来?

年轻人说,湖南来的,我们刚大学毕业。他扣紧了女孩比麻秆还细的手,手背上隐约暴露出青筋。

望了眼女孩的手背,男人又看年轻人。他说,恋爱多久了你们?

年轻人说,这跟租房有关系?他看男人,有些疑惑。

男人说,没关系,我随口问问,我有个朋友四年前来深圳,也是跟女朋友一块来的。不过……一阵咳嗽后,他说,现在他们分开了!

年轻人说,哦,我们看看房子!

男人把他们让进屋。他们将行李箱拖到门边。看房时女孩始终不讲话,皱着眉头,手捂鼻子。看遍房间的角角落落,年轻人问站身旁的女孩,还满意吗?

女孩说,你说,你满意我就满意!

年轻人把嘴巴凑到女孩耳边,压低声音说,好难闻这里,看能不能再减点价!

男人望着他们,听不清他们的嘀咕。他说,你应该带你女朋友去看海!

年轻人说,看海?

男人说,我那朋友刚来深圳,就带他女朋友去看海,听海风的声音,看海鸥贴着海面飞翔。

年轻人盯着男人额头一颗痦子看,显出敌意。手托着下巴,女孩说,你朋友真浪漫!

男人没看女孩,从茶几上拣了两粒花生米,咀嚼起来。电视机似乎音箱坏了,里头那个西部牛仔在篝火旁,讲话声音怪怪的。是李安导演的电影《断臂山》。

男人说,你怎么看他们?

年轻人说,什么?

男人说,同性恋。

年轻人说,两个男人在一起那个,总有点怪!

男人发现女孩脸红了,换了话题,他说,怎么样,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年轻人说,旧了点,还有……

男人打断年轻人讲话。他说,够便宜了,还想讲价你?

年轻人脸色变得酡红,支吾半天,他说,洗手间的马桶只怕有一个月没冲水了。

男人说,坏了,没修。

年轻人说,屋里的床、沙发、书柜、电视、电风扇、电冰箱会留下么?

男人说,不会,我可以折价卖给你,你们。

年轻人朝女孩看,女孩视线越过阳台,望向远处云霞灿烂的天空。她终于忍不住说,我闻到有股怪味,你们闻到没?

男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身体靠在沙发上,然后他说,是风把海的味道吹来了,海水的咸味、腥味,习惯成自然,就好了。

女孩似乎不信,挪步到阳台上,鼻翼翕动,做起深呼吸。她盯着枯萎的芦荟看了一会,冲年轻人挥手。你也过来闻闻,她说,海的味道真是怪!

站茶几旁的年轻人没动身,他说,多少钱,那些电器、家具?

男人说,这我得算算。

年轻人说,我们打算马上搬。

男人说,那好,我得赶紧收拾收拾。年轻人皱起眉头,看着地面东一块西一块的污渍。男人说,我也没多少东西可收,保证今天你们能住。走进卧房,他寻出行李袋,收拾他要带走的物品。客厅剩下年轻男女,他们在耳语。男人竖起耳朵,仍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

卧房的怪味越来越浓,男人盯着组合床发愣。稍后他将一团脏衣服塞进包里,还有牙膏、牙刷、毛巾、洗发水,松下电动剃须刀,索尼数码相机。笔记本电脑装进电脑包。当他把所有的物件收拣好,行李袋仍是瘪的,似漏气的皮球。他感觉自己还有什么东西忘记装进包里,一时又记不起来。

男人连拍后脑勺,想起冰箱还有三支啤酒。他忘记带走的肯定跟啤酒无关。但他决定

喝掉啤酒再离开。

男人将剩余的啤酒摆茶几上,双手叉腰,望着阳台上的年轻男女。他说,我请你们喝酒,一人一支,喝完我走人!

他们站原地没动。

年轻人说,再喝你就高了,进门时我闻到你满嘴酒气。

男人说,告诉你,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喝醉过。你们过来坐,陪我。抬起手,他指着那些家具、电器,结巴着说,免……免费,送给你们!

年轻人说,你真醉了。

男人说,不要钱,你俩过来。他抓起酒瓶,连往嘴里塞了三粒花生米,开喝了。

他们凑到沙发边,年轻人也启开酒瓶盖子,陪男人喝。女孩将十根手指扣一起,坐在塑料椅上,又从斜挎包里摸出剩大半瓶的可口可乐。女孩担心地说,你们少喝点,别喝多!她又说,我不会喝酒,我喝可乐。

男人把酒瓶放桌上,两只手捏成拳头磕打大腿。他说,看到你们,我就想起我那四年前来深圳的朋友。那时他们真相爱,跟你们一样,走到哪里都是手牵手,谁也离不开谁。

女孩说,后来呢?

男人说,分了。

女孩说,为什么?

男人瞟了眼女孩,沉默。女孩发现男人眼睛红了。男人握住酒瓶,猛喝了三大口。打完酒嗝,他说,人都在变,有人变好,有人变坏,我朋友属于后者。他工作上遇到了点麻烦。有半年,他没找到工作。关键不是这个,是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脾气暴躁,出现暴力倾向,还爱上喝酒,成了个酒鬼。

年轻人说,我猜他只是想发泄,人总要有个发泄的通道,不然会崩溃。

男人说,我觉得也是。他比谁都爱他女朋友。知道吗,他喝了酒,就把女朋友当沙袋,拳头、巴掌、飞毛腿,全使在女朋友身上。他把手当成钳子,掐紧女朋友脖子,将她整个身体抵在墙上。好几次,女朋友晕了,他急得团团转,掐她人中,往她脸上泼冷水……他女朋友经常要戴镜片超大的太阳镜,热天也是长衣长裤,遮挡青一块、紫一块的瘀痕。他们都是要面子的人。

女孩说,难以想象,我觉得男人不爱她,至少那时已经不爱了。真是个自私自利的男人。

男人说,你胡说什么?

女孩说,他就是个自私的男人。

男人鼓胀着眼睛,伸长脖子,喝完酒,将酒瓶搁腿上。矮下头,他说,每次我朋友练完拳脚,看着墙角边缩成一团呜呜哭的爱人,后悔得头直撞墙,头破了,鲜血像梅花染墙面上。女朋友要离开他,撞破头扎了绷带的他就一把揪住女朋友的长头发,往柜子或椅子上撞。女朋友旁边是什么,就撞什么。他们那种情人关系完全失控了。

女孩说,他疯了!

年轻人说,我能理解,你朋友内心其实纠结得很。

女孩说,我不同意,他就是个疯子。女孩盯着年轻人看。稍后她说,哪天你丢了工作,或者找不到工作,也会这样对我么你?

年轻人说,当然不会,我肯定能找到工作,也不会丢工作。我相信自己。

男人说,我朋友刚来深圳时,也跟你们一样,相信一切。但有时很多事不由自己决定,比如金融危机,之前那些自高自大的美国人会想到有这一天吗?不会,绝对不会。人往往只想到美景,事后才去总结身处的绝境和险恶。

穿好塑料拖鞋,男人起身,走去洗手间。

他们听到尿液落入便池的声音,还有男人打了三个酒嗝。

女孩闻到了男人嘴里的酒气,屋里还有别的味道,她讲不清楚。她看见两只小蟑螂从沙发底下探出头,又缩了回去。她嘀咕说,他真悲观,我们不该这样。

回坐沙发时,男人起先坐瘪的位置留下的印子还未恢复原样,他的屁股能感觉到皮面的灼热。窗外警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走远。男人低头,默声不说话,像是在思考。屋里只有咕噜咕噜喝啤酒的声音。男人咂咂嘴,抬起头说,世上很多事需要时间给答案,就说我那朋友,他们曾经海誓山盟,彼此相信爱情。结果呢?还不是劳燕分飞。

女孩说,我相信爱情,你朋友他们只是孤例。

年轻人说,我也信。

男人说,好吧,那我祝福你们,我先把酒喝了。

他们的目光一齐聚焦到电视屏幕。女播音员说关外某个城中村发生了凶杀案,事发多日后,房东收租时从房间门缝里闻到异味,于是报了警,警方根据现场侦察,初步判定为情杀……

男人将啤酒瓶喝得底朝天。望着剩下的那支啤酒,他说,这瓶留给你们夜里庆祝。手伸向酒瓶,发抖的手碰倒瓶身,摔地上,玻璃碎了满地。突然他想给两位年轻人照张合影。颤抖着手掏出沙发边行李袋里的数码相机,他说,别管那些碎玻璃,来,你们站一起,我给你们拍张合照。看到你们,我就想起我那位朋友!

男人讲话声音变得沙哑。他眼睛更红了。

他们并排站在阳台上,背后是渐弱的阳光。男人将相机画面定格,他说,好,笑一个!他们都没笑,神情异样,镜头里女孩嘴唇张合,正嘀咕着什么。

男人拎着行李袋离开后,年轻男女开始收拾客厅、卧房。

边抹桌子女孩边说,那家伙肯定患了绝症,你猜是什么癌?

年轻人说,你猜他多大,80后,顶多三十,大不了我们几岁。

女孩说,我问你他的病?

年轻人没答腔,将洗干净的拖把晾在阳台上。探出头,望楼下城中村行走的路人,他说,管他什么病,不是你亲戚朋友,跟你非亲非故。女孩说,他真够颓废,脑壳上顶了个鸟巢,我猜他病得不轻。你看他满脸胡茬,像索马里海盗。

讲话时女孩一脸轻松。摊开两只手掌,撑开十指,女孩盯着看。她说,刚才打扫卫生我的手指划破了皮,你看。过来抱抱我!

不等年轻人拢近身,她走向书柜,将手指在一排平装书上比划。在书柜左上角,她发现一叠信封。朝男朋友望了一眼,她说,怪了,现在都写电子邮件,这里还一大堆信封。

所有的信封没贴邮票,都是开封的。上面仅写着“马牧(收)”、“杜莉(收)”。他们坐回沙发上,一封一封浏览。偶尔他们抬头望对方,眼神里藏着说不清楚的东西。两张脸都有些发红、发烫。

女孩说,是情书。

女孩又说,马牧和杜莉他们过去真相爱,你说你会像索马里海盗那样爱我吗?她讲话声音有些怪。

夕阳缓缓隐去,天暗了下来。

年轻人说,会,肯定。

女孩说,信里的海盗男人曾经也这么说。

女孩哭了,陷入沉思。她哽咽着,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年轻人说,将来我们会跟马牧和杜莉一样吗?

他们并排坐在二手沙发上。天完全黑了。客厅里似泼了墨,一团黢黑将他们挟裹。

沉默过后,年轻人说,那个酒鬼男人故意把情书留给了我们。也许他喝多了,忘了拿。管他呢,现在我们应该去麦当劳吃点东西!

两个人安静地坐着,未动身。女孩突然讲话了。我觉得屋里那股怪味肯定不是海的味道,你仔细闻闻,女孩望着阳台外面初亮的灯火说,估计是什么东西烂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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