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匮要略校注》后

● 李今庸

《金匮要略校注》(以下称《校注》)一书，乃浙江何任先生主编，殷品之、杨百茀、刘渡舟、欧阳锜等专家审定，人民卫生出版社1990年8月出版，为卫生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文献研究课题之一，理应给人读书以启迪，然读后使人感到颇有可商之处，为了中医药学术之发展，特根据“百家争鸣”精神，顺序摘出疑点如下，以与何任先生商榷，并就正于海内外同道!

依据历史唯物论的观点，一定历史时期的文学艺术(包括语言文字)，有一定历史时期的特点。因此，对于研究对象，必须把它纳入特点历史范围内予以察考，才有可能得出比较正确的结论。

一、《校注》谓“实气相搏，气，指血气。实气相搏即实邪与血气相互搏结。”按:此说可商，此文“实气相搏”之“气”不能训之为“血气”二者，全句也不能成为“实邪与血气相互搏结”。此文“卒厥”即《素问·缪刺论》“脉动如故”、“其状若尸”之“尸厥”。《金匮要略·杂疗方篇》说:“尸蹷”，脉动而无气，气闭不通，故静而死也。林亿等注云:“脉证见上卷”，即指此条之文。然此文亦待校勘而始通。《备急千金要方》卷二十八第六说:“寸口脉沈大而滑，沈则为血实，滑则为气实，血气相搏，入藏即死，入腑即愈”。据《千金要方》则“寸”下当補一“口”字作“寸口”，“沈”与“沉”通，“沉则为”下補一“血”字，作“沈则为血实”。下句“实气相搏”之“实”字连上读，作“滑则为气实”。“血气入藏即死”之“血气”二字，其“气”为衍文，而“血”字当冒于“气相搏”三字之上，作“血气相搏，入藏即死”而“搏”则为“薄”字之借。所谓“薄”者，“丛薄”也。《素问·缪刺论篇》说:“五络俱竭，令人身脉皆动而形无知也，其状若尸，或曰尸厥”，《针灸甲乙经》卷十一第三说:“尸厥，死不知人，脉动如故”，“厥”、“蹷”字通。脉动如故，其状若尸，故曰尸厥。“脉动如故”者，谓脉仍跳动不休，非谓脉跳动正常也。然其病发卒暴，则因之名曰“卒厥”，卒，读曰“猝”，亦曰“暴厥”，《素问·大苟论篇》所谓“脉至如喘，名曰暴厥，暴厥者，不知与人言者”是也，此“血气相搏，入藏即死，入府即愈”者，正《素问·调经论篇》所谓“血之与气，并走于上，则为大厥，厥则暴死，气复还则生，不还则死”。何则?血气相并，不循营卫之道，则转化为实邪，逆于藏府，神明昏愦，猝倒无知，若唇口青而身冷，则为实邪入藏，《素问·五藏别论篇》说:“五藏者，藏精气而不冩也”，五藏之功能特性是“藏而不冩”，邪入不可复出，五藏元真不能通畅，藏气壅塞，升降将绝，是气“不还则死”，故曰“入藏则死”也。如其身和汗自出，则为实邪入府，《素问·五藏别论篇》说:“六府者，传化物而不藏”也，六府之功能特性是“传而不藏”，邪入于府，虽气机一时阻滞，猝倒无知，但终究传邪外出，气机复常，“气复还则生”，故曰“入府即愈”也。

二、《校注》说:“发其汗者，其脉如蛇”之“如蛇者，乃脉道不利，如蛇行走之状也”。其说可商。加字以足义，非读经典之好方法。殊不知此文“其脉如蛇”，与其后《五藏风寒聚病篇》“曲如蛇行者死”之义完全不同。据《脉经》，此文“其脉如蛇”字上有“浛浛二字，其下条之“暴”字则可与之连读，作“其脉浛浛如蛇暴”，暴，读“暴露”之“暴”。谓发汗得法，则痉病沉紧弦直之脉象，变为如水和泥而有蜿蜒如蛇状暴出之象，故曰:“为欲解”。据《五十二病方》所载“婴儿索痉”之例所记，腹胀满乃痉病一证，非向愈之兆，《校注》谓“至其痉病见暴腹胀大为欲解，乃痉病入府易愈，这与首篇‘入府则愈’相呼应”。痉病、卒厥二病风马牛不相及，卒厥乃有“入藏”、“入府”之说，而痉病为项背腰脊痉强而不能屈伸也之病，不应相混。

三、《校注》说，瘅疟“则热而少气烦冤”，改《金匮要略》之“”字为“冤枉”之“冤”，欠妥。“”字少末笔一“丶”，不读“冤”而读“懑”，读“烦懑”之“懑”。此字许慎《说文解字》虽漏改，但在古典著作里多有用之者，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说。“痴乾以烦”，《素问·玉机真藏论篇》说:“少腹热而痛”，《素问·疟论篇》说:“则少气烦”，《素问·气交变大论篇》说:“民病飧泄食减体重烦”，“民病腹痛清厥意不乐体重烦”，“则体重烦”，“烦足痿”，《素问·示从容论篇》说:“皆令人体重烦”，“咳嗽烦者，是肾气之逆也”等等，皆作“”。《楚辞》《文选》亦皆有用“”字者。，从“宀”而“免”声，《灵枢经》一书无“”字，有“悗”字，从“忄”而“免”声。“”、“悗”二字俱谐“免”声，例则可通。故《灵枢经·本神篇》“意伤则悗乱”，又《寒热病篇》舌緃涎下烦悗”，又《血络论篇》“色不变而烦悗者”等“悗”字，史崧《音释》皆音“闷”，而《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齿乾以烦”之文，在《针灸甲乙经》卷六第七载之亦作“齿乾以烦闷”。是“”、“悗”、“闷”三字形虽异而字则同也。因而此文为“则热而少气烦”无疑矣。

四、《校注》说:“分肉，指肌肉。肌肉外层为白肉，肌肉内层为赤肉，赤白分明，故名分肉”。可商。一般说来，皮层之下为肌肉，肌肉之中有分间，故肌肉又称“分肉”，此正“卫行脉外”，“昼日行于阳”而温养循行之部位，乃《素问·痹论篇》所谓“卫者，水榖之悍气也，其气慓悍滑利，不能入于脉也，故循皮肤之中，分肉之间”，《灵枢经·本藏篇》所谓“卫气者，所以温分肉，充皮肤，肥腠理，司开阖者也”。肌肉有分间，故称肌肉曰“分肉”，分间依肌肉，则称分间曰“肉分”。分间，又可以叫“肉分”，《素问·气穴论篇》所谓“肉分之间”之“肉分”是也。又可以单称为“分”，《黄帝内经太素·经输所疗》所谓“随外(“外”字衍)分痛”，杨上善注:“随分痛者，随分肉间痛也”是也。事实上，许多分肉疾病之邪气即在“肉分”之间，《素问·调经论篇》说:“肌肉蠕动，命曰微风……取分肉间，无中其经，无伤其络，卫气得复，邪气乃索”，王冰注:“肉蠕动，即取分肉间，但开肉分以出其邪……”是《黄帝内经》中之治“肌肉蠕动”，主以“取分肉间”，王冰则指明“开肉分以出其邪”也。《黄帝内经太素·刺法》说:“因其分肉，在别其膚”，杨上善注:“膚，皮也，以手按得分肉之穴，当穴皮上下针，故曰在别其膚”。如分肉果为《校注》所说乃“赤白分明”处，试问《素问·调经论篇》所说“病在肉，调之分肉”，《灵枢经·官针篇》所说“针於分肉间，以取肌痹”等怎样进针?

五、《校注》谓“温疟者，其脉如平”之“平，平人。《素问·平人气象论》‘平人者，不病也’，即健康无病之人”。欠妥。《金匮》说“脉如平”，而校注者解之以“健康人”，竟顾左右而言他而言不及义。此言温疟伏邪外发，其脉“如平”而非平，实非平脉，当若《难经·五十八难》所说“温病之脉，行在诸经，不知何经之动也，各随其经所在而取之”，当观其变动之经而疗之也。

六、《校注》谓“白虎加桂枝汤证”之“温疟”，“并非无寒”。可商。此文温疟“身无寒但热”有明文，而《校注》见“白虎加桂枝汤”方中有“桂枝”，且见《素问·疟论》专论病因者有“先热而后寒”为“温疟”之文，即谓此文温疟“表有寒邪”，且肯定“温疟并非无寒，只是热多寒少而已”。难道“身无寒但热”与“热多寒少”是同一个概念?显然不是。殊不知此文温疟乃伏邪为病，冬日感於寒邪，未即发病，邪气深藏，至春夏阳气升发，伏气化热外出，寒蓄久而变热，故不作寒。肾合骨，热从少阴出外，舍於肾之所合，故骨节烦疼。热，火之性也，火必就燥，故上并於阳明而时呕。治以白虎汤清金泻热，加桂枝则因势利导而引骨节之热外达於表也。

七、《校注》将“葶苈大枣泻肺汤证”之“肺癰”与“蓄结癰脓”之“肺癰”相混不分，可商。考古代“癰”、“壅”、“癕”、“雍”等字声同义通，可以通用。故“壅塞”之“壅”，有写成“雍”字者，有写成“癕”字者，有写成“癰”字者。如:《素问·大奇论》说:“肺，之雍，喘而两胠满”。古与“壅”通，《汉书·元帝纪》说:“是故壬人在位而吉士雍蔽”，颜师古注:“雍读曰壅”;《骈字分笺》说:“辟雍;……雍之为言壅也”，可证。是“肺之雍”，即“肺之壅”也，然《甲乙经》卷十一第八载此文，即作“肺之癰”。

《难经·五十六难》说:“令人洒淅寒热，喘咳，发肺壅”，而《脉经》卷六第七引此文，即作“令人洒淅寒热，喘咳，发肺癰”。

还有《灵枢·论疾诊尺》说“视人之目窠上微癰，如新卧起状”，即“视人之目窠上微壅，如新卧起状”，而杨上善注此则说:“癕，微肿起”也;《素问·病能论》说:“夫癰气之息者，宜以针开除去之”，即“夫壅气之息者，宜以针开除去之”也。

从上所述，是“癰”字在古代可作为“壅”用，则此文之所谓“肺癰”，据其“先服小青龙汤一剂”又治以“葶苈大枣泻肺汤”方，自当是“肺气壅闭”之“肺壅”，而不是“蓄结癰脓”之“肺癰”也。且“葶苈”之为用，《神农本草经》卷三说:“葶苈，味辛寒，主癥瘕积聚，结气，饮食寒热，破坚，一名大室，一名大適，生平泽及田野”。根本没有言及其有治疗癰脓之功效，何以言其能治蓄结癰脓之肺癰病?

八、《校注》谓“三焦竭部，指三焦各部所属藏腑之功能衰减”。按:此说可商。此三焦竭部，止是三焦某部阻遏壅滞，而非功能衰减也。《说文·立部》说:“竭，负举也，从立，曷声”，又《辵部》说:“遏，微止也，从辵，曷声”，从而表明“竭”、“遏”二字俱谐“曷声”，郝懿行《尔雅·释言》义疏说:“凡借声之字，不论其义，但取其声”，是“竭”，“遏”二字可声借而为用矣。如此，则此文三“竭”字皆当读为“遏”也。所谓“上焦竭善噫”者，乃言“上焦遏善噫”也;所谓“下焦竭即遗溺失便”者，乃言“下焦遏即遗溺失便”也。然则“遏”字之义若何?《说文·辵部》说:“遏，微止也”，微止者，言止之於幽微也。故《尔雅·释诂下》说:“遏，止也”。“止”有“阻塞”义，而“阻塞”则为“壅遏”矣。此文三“竭”俱读为“遏”，义为滞塞壅阻。人体上、中、下三焦分部阻遏，气机不顺，导致发生疾病，且随其阻遏部位之不同而临床见证各异。其阻遏在中焦者，气机不降而逆升於上焦，出於咽嗌，证见噫气;其阻遏於下焦者，气机不升而二便失其约束之用，不能自禁，证见遗溺失便。其病乃气机壅遏，正气未损，而人体正气总是以“流行不止”为特性，待正气流通，营卫气血和调，壅遏消去，气机复常，则其证自巳，无论如此文所述其壅遏於何部而见何证也，故文末特结之曰“不须治，久则愈”

九、《校注》谓“消渴小便利淋病篇之”利，《金匮要略衍义》作‘不利’，可从”。要改“小便利”为“小便不利”，未妥。考《黄帝内经》一百六十二篇，除“七篇大论”为晚出者外，凡用字皆作“癃”不用“淋”，如《素问·宣明五气篇》“膀胱不利为癃”，又《气厥论》“胞移热於膀胱，则癃溺血”，又《苛病论》“有癃者，一日数十溲”，《灵枢经·本输篇》“实则闭癃”等，乃因张仲景生当东汉末年，其著作应避东汉殇帝刘隆之讳也。《史记·孝景本纪》说:“丁卯封长公主子虫乔为隆虑侯”，司马贞索隐:“音林闾，避殇帝讳改之”，《史记·外戚世家》说:“次为林虑公主”，司马贞索隐:“本名隆虑，避殇讳，改名林虑”;《汉书·高后纪》说:“南越侵盗长沙，遣隆虑侯竈将兵击之”应劭曰。“隆虑，今林虑也，后避殇帝讳，故改之”;《汉书·地理志》说:“隆虑”，应劭曰:“隆虑山在北，避殇帝名，改曰林虑也”。《后汉书·耿弇列传》说:“宝弟子承袭公主爵为林虑侯”，李贤注:“林虑，即上隆虑也，至此避殇帝讳改焉”，张仲景必避其讳而用“淋”不用“癃”矣。“可见“癃”之为义，概诸“小便不利”，“小便涩痛”，“小便点滴不通”之“癃闭”都在内，故其治“小便不利”之方如“五苓散”、“猪苓汤”、“蒲灰散”等以治“石淋”或“淋痛”而获效。如改“小便利”为“小便不利”，则与“淋病”义复矣。另一方面，则又否定古代“小便利多证”之存在，古人即叫“小便利”，亦叫“消中”。古人於此亦积累有不少经验，见《诸病源侯论》、《备急千金要方》、《外治秘要》等书有关篇章，《千金翼方·药录纂要》中还列有“止小便利”类药十六种。《金匮要略》此篇言“少便利”内容较少者，疑是《伤寒杂病论》向《金匮玉函要略方》过渡时被人误删太多也。后世亦创制有“缩泉丸”等名方。

十、《校注》说:“《水气病篇》第八条是脉象变化而“脉浮转沉”与“数脉变伏”。可商。按:《脉经》卷一第一说:“数脉，去来促急”，小注;“一曰‘一息六、七至’。”又说:“迟脉，呼吸三至，去来极遲”。是“脉数”者，谓“脉来一息六至以上”也;“脉遲”者，谓“脉来一息三至以下”也。据此，则此文“脉遲”、“脉数”二者同时并见於一人之身虽分之於手足殆亦不可能也。然《校注》对其未提出任何见解，既未说文字有误，也未表示要对文义进行考证，又不考虑临床实际，更不理睬作者行文之“变文”、“对文”等文法特点，随意性地置“脉遲”、“脉数”之论於不顾，竟将此文水气病之病机，说成水气病之脉象变化而“脉浮转沉”与“数脉变伏”，真不足以为训也明矣。

考:寸口脉“浮而遲”，趺阳脉“浮而数”者，寸口，趺阳，脉皆见“浮”，上文说“浮则为风”是也。“遲”者，《说文·辵部》说:“遲，徐行也，从辵，犀声……遲，籀文遲从屖”，《说文·禾部》说:“稺，幼禾也，从禾，屖声”。是“稺”和籀文“遟”俱谐“屖”声，例得通假。此文乃假“遟”为“稺”。《方言》卷二说:“稺，小也”，张湛注《列子·天瑞篇》亦谓“稺，小也”。是“浮而遲”，乃谓“浮而小”也。其趺阳脉“浮而数”之“数”者，《说文·攴部》说。“数，计也，从攴，娄也”，《说文·宀部》说:“窭，无礼居也，从宀，娄声”，“数”、“窭”二字俱谐“娄”声，义可通也，《释名·释姿容》说:“窭数，犹局缩，皆小意也。”是“浮而数”者，乃谓“浮而小”也。上言“浮而遲”，此言“浮而数”，变文耳，皆言“浮而小”也。

十一、《校注》谓“趺蹶，趺同跗，足背曰趺。蹶，《说文·足部》:‘僵也’……”可商。“趺”“蹶”二字不词。趺，应是‘跌’之坏文，《方言》卷十三说:“跌，蹷也”《广雅·释言》亦说:跌，蹶也”。跌蹶谓“失足倒地”也《黄帝内经太素·经脉厥》说“足太阳脉厥逆，僵仆呕血善衄”杨上善注:“后倒曰僵，前倒曰仆”。其人不慎致跌蹶仰而后倒误被尖状物“刺腨入二寸”伤及“禁刺”之“承筋穴”，导致其人行走“但能前行，不能后却”，此是“足太阳经脉受伤”然也。仲景已说明其病乃“太阳经伤也”。不知校注者何以肯定是“足阳明经循行部位”之“足背僵(当做‘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