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治理视域下的一九四六年上海摊贩风潮探析*

2012-01-28 01:40胡俊修田春丽
中共党史研究 2012年11期
关键词:风潮摊贩国民党

胡俊修 田春丽

1946年,国民党上海市政当局在百业萧条、民生凋敝时期严厉取缔摊贩,伤及小民生计,诱发了空前的摊贩风潮。摊贩事件惊扰了全市,也轰动了全国,引起各大中城市的响应和国内外媒体的报道评论。

近年学界对1946年上海摊贩风潮有所关注。已有研究比较重视翔实的叙事,同时对某一问题进行粗略探讨:有的讨论了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市政府、参议会、警察局在风潮中的博弈及其社会政治意义;有的认为摊贩风潮开始时间应上溯半年至1946年7月①参见李三星:《发生在60年前的上海摊贩事件》,《上海党史与党建》2007年第2期;姚胜祥:《震惊中外的上海摊贩抗争运动》,《党史纵横》2008年第1期;宋波:《1946年上海摊贩抗争事件研究》,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蒋渊、张金库:《略论1946年上海摊贩请愿事件的几个问题》,《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学报》2011年第3期。。已有成果也注意到摊贩风潮里中国共产党的态度与作用,但有所分歧。一种观点强调中共上海警察工作委员会(以下简称“警委”)尤其是地下党员王振煊对摊贩风潮的领导与组织作用①参见姚胜祥:《震惊中外的上海摊贩抗争运动》,《党史纵横》2008年第1期。;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虽然“警委”和王振煊起到了促进作用,但还远达不到领导程度,摊贩斗争及由此引起的市民骚动,更多的是由群众自发组织开展的②参见李三星:《发生在60年前的上海摊贩事件》,《上海党史与党建》2007年第2期。。笔者比较赞同后一观点,因为“目前并没有发现能够证明在摊贩中存有中共地下党组织及对摊贩事件发出指令或指示的文件,而且面对成千上万的摊贩,仅凭王振煊一个人是无法组织领导的”③宋波:《1946年上海摊贩抗争事件研究》,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41页。。依笔者所见,中共的工作重心似乎更多地体现在对风潮的后续影响和民众动员上。

概言之,学界多停留在对事件经过的重现,或从国共两党博弈的角度考量,而鲜从城市治理的视角进行分析。本文拟在缕析摊贩风潮演进过程的基础上,来剖析市政当局、摊贩、警察、下层民众和报刊舆论的作为,探讨城市治理的诸种力量在摊贩风潮中存在不同程度的缺失。

一、多边力量的较量与博弈——摊贩风潮的过程缕析

1946年11月30日爆发的上海摊贩风潮,表面上以市容整饬与民生冲突呈现;然而,它并不是单向力量的逞威,而是国民党上海市政当局、摊贩群体、城市激愤民众以及社会舆论等多边力量的较量与博弈。

(一)市政整顿危及摊贩生计

1946年的上海,由于抗战刚刚结束、内战全面爆发,民族工商业大受创伤,“百业萧条,失业者多”④《从美货摊贩到联合商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购买力薄弱,影响生意清淡》,《申报》1946年11月25日。。民众生活极为困难,摊贩行当为广大低收入的贫民阶层提供了生活来源。摊贩中尤其以逃避兵役和灾荒的农村难民、城市工厂失业工人、破产小商人、复员军人和被裁汰公教人员居多,至1946年下半年,“靠此维持生活者至少有十万余人”⑤《摊贩生计堪忧》,《文汇报》1946年8月27日。。虽然当局认识到“摊贩营生乃迫不得已”⑥《上海市参议会关于救济摊贩体恤民困、从缓取缔事的往来公函》(1946年9月),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Q109-1-1594。,但仍采取了不当的整顿与取缔措施。以“摊贩林立,非但有碍交通,抑且影响市容”为由,国民党上海市政府自1945年11月至1946年7月,接二连三地发布训令、规则,限制和取缔摊贩⑦《上海市警察局关于摊贩管理规定,违章取缔办法训令,调查登记、申请许可呈文报告》(1945年11月),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Q155-4-70。,但均未严格执行。

真正使国民党上海市政当局下决心取缔摊贩的诱因,是其维护的官僚资本家的利益受到经营美货摊贩的侵害。抗战胜利后,美国将大量美军剩余物资推销于中国,上海贩卖美货的摊贩繁盛一时。美货摊贩躲过税收,所售商品物美价廉,且“品目繁多,衣服、食物、日用化妆品应有尽有”,服务态度又好过大公司里的职员,因而生意红火,“一般购买力薄弱的小市民,大批的去做顾客了”⑧《从美货摊贩到联合商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购买力薄弱,影响生意清淡》,《申报》1946年11月25日。。美货摊贩生意火爆,伤及了大公司、大商人和商会的“正当生意”⑨《大公司唯一的劲敌》,《申报》1946年11月25日。。“许多商会、同业公会为了自己的经济利益,一直以各种理由要求国民党当局取缔摊贩。”○10《上海市警察局黄浦分局有关摊贩方面资料》(1946年8月),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Q132-4-103。事后,《解放日报》发表评论,谴责国民党上海市政府“只许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敛财,不准人民吃饭”○11《上海摊贩惨案》,《解放日报》1946年12月2日。。

1946年8月20日,上海市政府“以整饬市容、维护交通”○12《上海市政府施改报告》,《上海市政府公报》1946年第25期。为由,下令自9月1日起取缔闹市区黄浦、老闸两区除食摊和烟摊外的所有马路摊贩,违者将被没收货物甚至拘捕。取缔的期限仅仅只有短短十日,摊贩改业实属困难。为了维护自身的生存权益,摊贩派代表向市政府请愿和南京国民政府请愿,要求撤回成命或者延长改业期限。面对摊贩接二连三的请愿,国民党上海市政当局没有俯身倾听,而是一意孤行。黄浦、老闸两警察分局遂奉命取缔摊贩,没收摊贩货品,拘押了数百摊贩,使其受冻饿之苦,当局与摊贩呈剑拔弩张之势。

(二)从摊贩请愿到集体暴动

摊贩家属起初企图通过和平的集体请愿维护自己的经济利益与生存权,然而在群众的感慨和激愤中迅速升级成集体暴动。1946年11月30日早晨,被拘捕摊贩的家属3000余人聚集在黄浦警察分局门口,要求送进食物并释放在押的摊贩。与此同时,摊贩派代表包桂枝等20余人,前往市参议会请愿。市政当局迫于民众压力,答复“准许各摊贩在黄浦、老闸两区内自择公私空地集中营业”①《摊贩代表请愿,参议会调查真相》,《申报》1946年12月1日。,形势有所缓和,摊贩家属开始渐次散去。

“集体行动若受到谣言的刺激,可能会直接导致集体暴动。”②巫仁恕:《明清城市“民变”的集体行动模式及其影响》,邢义田、林丽月:《社会变迁》,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第390页。正是谣言诱发了11月30日午后的集体怒潮。当日中午,有人散布谣言,称黄浦警局打死数十个被关押的摊贩,群情激愤,黄浦警察分局前秩序混乱。群众向黄浦警察分局发起十多次冲击,少数还携带枪支,向黄浦分局放枪投石,击伤一些警察和少数新闻记者,不少请愿的摊贩家属受伤。警局面对混乱秩序,未能冷静对待,殴打、开枪镇压,伤及无辜市民,并拘捕数十人。

当日下午4时,摊贩代表包桂枝等借受伤之摊贩季根年赴市参议会之机,要求参议会主持公道。参议会派代表并请市长吴国桢前往,“市长亲自讯问被拘摊贩后,予以释放”③《拘禁摊贩酿成轩然大波,全日纷扰交通断绝,十余人遭枪伤,议员新闻记者在黄浦警局受辱》,《申报》1946年12月1日。,还送被困记者离去。但随后黄浦分局以对面之长沙商楼上有人开枪为由,逮捕形迹可疑者60余人。傍晚,摊贩家属解散后,社会聚集人员又散发传单,任意在黄浦、老闸等区捣毁商店、百货公司、剧院、舞厅、酒店④《大风暴,小调查》,《申报》1946年12月3日。,严重破坏城市生活秩序。

群体运动一旦陷入集体的非理性,便会产生极大破坏力。12月1日清晨,激愤民众继续行动。他们先是结成小股,至各菜场阻止营业,紧接着便是迫使商店罢市休业和阻碍交通,下午又聚众烧毁了高生大纸号公司⑤《激愤民众昨仍继续乘机滋事》,《申报》1946年12月2日。。至此,摊贩事件造成严重影响。

(三)风潮的善后与平息

“个人行为逐渐形成集体行动,这不仅改变了街头生活,而且改变了城市的政治文化。”⑥王笛:《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42页。当权者不得不开始采取柔化的手法,寻求城市秩序的恢复。在当局软硬兼施下,情势得到控制。风潮于12月3日已经平息,暴动嫌疑犯陆续被拘捕,经警局刑事处侦讯后,大部分被释放。少数有打砸抢烧行为者,依妨害公共秩序罪提起诉讼⑦《摊贩案嫌疑犯46名,依妨害公共秩序罪起诉》,《申报》1946年12月15日。。后来,国民政府下达赦免令,关押人员全部被准交保⑧《摊贩案嫌疑犯昨日初次审讯——全体准交保,一片谢谢声》,《申报》1947年1月7日。。

摊贩风潮后,原本态度强硬的国民党上海市党政部门,积极进行多方抚慰并在善后方案上达成高度一致,以满足摊贩的群体需求,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其原先城市治理理念与实践的缺失。

二、城市治理与民生相悖——摊贩风潮的理性审视

理性审视上海摊贩风潮,会发现城市治理的诸种力量皆存在不同程度的缺失。市政当局与警察部门的治理理念与实践严重背离民生;报刊舆论时而受大众心理和自身遭遇左右,放大了摊贩请愿行动的影响,引起底层民众的同情与支持,演化为城市的集体暴动。

(一)市府对市民:居高临下的失衡姿态

上海摊贩风潮中,市府对待摊贩的态度由硬到软,姿态由高到低,前后判若两人。起初,上海市政当局置摊贩生计于不顾,下令坚决取缔,并交由代表市政强力的警察部门以粗暴方式来执行,诱发了史无前例的摊贩风潮。当事态发展到警察无力控制的时候,市政当局又不得不积极与小贩妥协。

风潮发生后,从市长到市参议会议长纷纷站在摊贩立场发表谈话,以缓和紧张气氛。市参议会议长潘公展发表谈话认为:“现时政府如有新行政设施,而其有关小民生计者,必须慎重考虑。先为小民生计想进一步办法,尤其在此冬令,更须慎重考虑,免使小民处于饥寒交迫之境地。不但对于摊贩如此,譬如人力车夫之取缔,亦应逐步实行。今日为政必须先使人民安居乐业,而后能使社会秩序安定。”②《潘议长发表谈话,认为当局施政必须慎重,亦望市民共同维持秩序》,《申报》1946年12月1日。市政府秘书长何德奎讲话也指出:“倘有人问生活与市容较孰重轻,则此必须兼顾及”③《连天谣摊贩乱》,《一四七画报》1946年第12期。。之后,市政当局重新调整政策,积极出台办法,对小贩多加体恤。

从开始强硬到后来妥协,反映了市政当局起初的执政理念与态度存在明显缺陷。市府缺失与市民平等协商的姿态与自觉,取而代之的是政治管制和强权干涉,公然漠视、挑战底层民生。在这种错误的执政理念下,“取缔摊贩,政府事前对宣传工作,未尽力做到,党部及警员方面,亦未克尽协助宣传之实”,势必会引起市民对此项政策的抵制以及对市府的误解与不满。而取缔政令交由警局严格执行,使摊贩感受到强制性威压,内心的误解升级为抱怨,诱发了摊贩群体的示威行动,并被激愤民众利用而滋生暴动。事发后市政当局措手不及,加上对信息搜集与分析的缺失,政府与警局双方情报传递的缺位,在未能认清事实的情况下,对激愤民众与摊户采取不加区分的暴力镇压方式,试图以暴力打压骚乱者,导致伤及无辜,情势愈演愈烈。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在邀集各团体会议时亦提出:“当局事前应预为计划,而谋适当处理办法。”④《骚动已归平息,秩序复常,拟成议案》,《申报》1946年12月4日。

民众赋予了政府公权力,政府有职责保护民众利益,尤其是民众生存权,而不能打着美化城市、谋取公益的旗号来挑战底层民生。显然,上海市政当局尚未形成这种现代性的执政理念。他们脱离民生实际进行决策并强力执行,使自己走向民众的对立面。有人抱怨:“我们真不知道政府当局对于这种使小民断绝生计的行动,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兴趣?”⑤《摊贩怒潮》,《半月微言》1946年第23期。《申报》也发表评论呼吁当局以民生为重:“当前市政设施,当局应多加注意积极性的措施,少来一些消极性的取缔。此后民生凋敝,应为人民广开生路。”⑥《摊贩问题评议》,《申报》1946年12月1日。

(二)警察与摊贩:越来越紧张的错位关系

这种风气组成了晚唐镜湖隐逸文学生态的一个侧面,进而影响了隐士方干的创作。《玄英集》中有一类作品正是以阿谀和奉承权贵为内容的,另一类作品的内容则是方干忍辱偷生的悲叹。这两类作品,前者情感苍白,格致卑浅,是晚唐五代作家人格与诗格衰变的先声。试看《赠郑仁规》一诗:

警察本是依凭法授强力来保护民众人身与财产安全的政府公职人员,但在人治色彩浓厚的旧中国,警察的服务意识可谓先天不足。在近代中国社会,警察与摊贩之间历来就是一种镇压而非服务的错位关系,二者关系愈益紧张,上海摊贩风潮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民国时期警察职权颇大,使其养成了自视甚高、颐指气使的傲慢与横暴。“警察掌管城市卫生、教育、治安,权力广大,觉得高人一等,以统治者自居。警察与民众成为一种对立的,决不相同的人物。这些自视甚高的警察,不明白自己也是人民的公仆。”①金瑞林:《警察民众化和民众警察化的意义》,《上海警察》1946年第5期。他们“采取管、骂、抓、打的手段,沿袭了过去租界时期巡捕房的粗暴作风”②王芸生:《谈三点观感》,《申报》1946年12月4日。。风潮发生前,警局挖空心思抓捕小贩,并派侦骑四出,警员化装成各式人物上街。原本当执法为民的警察却扮演起猥琐之角色,化装拘捕生活无着的小贩。有人撰文质问:“当时警局为何拿许多摊贩拘留,是否有未当之处?”③《提起摊贩问题一直归咎警局》,《申报》1947年1月8日。正因大批摊贩被捕,才引发了摊贩家属的集体抗争。

警察的粗暴执法,让摊贩丝毫感受不到起码的尊严和体恤。然而小贩对警察的任意没收也只是有苦难言,无能为力。面对这种强力压制,大多数摊贩只能东躲西藏,警察与摊贩的关系一步步走向“猫捉老鼠”的境地。最终摊贩忍无可忍,选择了集体抗争。当群情激愤时,警察又开枪示威,迅速激化矛盾,使集体抗争走向集体暴动。

警察与摊贩之间关系的紧张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在于警局缺乏处理突发性群体事件的经验与智慧,乃使事态愈演愈烈。上海摊贩风潮中,一度有人乘机造谣称警局内有摊贩冻死、饿死现象,加上周围民众的怂恿,使得摊贩家属情绪激动,要求释放被捕摊贩。如果黄浦警察分局当时选择当众释放,积极解释应对,那么谣言会不攻自破,也就不会加剧民愤,“摊贩家属必相散去,别有用心者即无机可乘”④《骚动已归平息,秩序复常,拟成议案》,《申报》1946年12月4日。,风潮态势也不至于进一步扩大。上海警察官方也检醒自身应对突发性社会冲突的能力欠缺与经验不足,错过了黄金处理时机。“我们深自检讨,深感在事情发生的初期,一直演变到蔓及全市的三十六小时内,由于我们认识不足,平时准备不够,及缺乏应付猝变事故的经验,以致惊慌失措,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来减少和镇压骚动,消弭乱源,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同时,警局官方还表示要加强应对突发事件的预判和处理水平,提升“事前预防,事后处置”的成效。⑤章承祖:《从摊贩事件论警察与暴动》,《上海警察》1946年第5期。

警察在整顿和取缔摊贩过程中的盛气凌人之势、应对突发冲突的不冷静和失当行为,使得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市长吴国桢批评了警察做法粗暴和服务精神欠缺:“警局中一部分下级职员曾在租界时期服务,经甄别留用者,或不免渲染气氛。今后对于市民态度,当予改善,应保持公务员为市民公仆及为市民服务之精神。”⑥《警察态度应有所改善,忍耐精神却可嘉——吴市长昨发表感想》,《申报》1946年12月1日。《申报》也撰文批评警局应对群情激愤失当而导致群体性冲突:“警察局,取缔摊贩原系执行命令,职责所在,自不容委释。不过在执行之际,究应慎重,而在民情激昂的情形下,尤应冷静应付,方不至酿成巨变。”⑦《摊贩问题评议》,《申报》1946年12月1日。南京国民政府监察院驻上海监察使程中行视察黄浦分局后也提出“警察方面,平时对待市民之态度,尤须于秩序恢复后,彻底检讨改善”⑧《警察对待市民态度,今后应该检讨改善》,《申报》1946年12月1日。。甚至国民党高层也表示:“蒋主席此次至申,对于员警之仪表、礼貌、精神、举动,均感不满。”⑨《上海市警察局黄浦分局有关摊贩方面资料》(1946年8月),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Q132—4—103。

(三)民众与舆论:何以同情摊贩而与当局离心

在摊贩风潮中,大量城市底层民众成为暴力行动的参与者。摊贩及家属是11月30日早晨黄浦警察分局门口集体请愿的主体,但此后的暴力行为却多非摊贩所为。大批无涉直接利益的底层民众加入,使得摊贩请愿变成一次城市群体性事件,其一系列激愤行为加剧了都市社会冲突。

暴力冲突第二天,摊贩代表便赴市参议会澄清:“除前日上午曾向市参议会请愿外,此外并无任何举动。下午包围黄浦分局及任意捣毁商店,绝非摊贩所为。”①《摊贩代表谒市长声明无越轨行为》,《申报》1946年12月2日。随着摊贩风潮的平息,暴动嫌疑犯陆续受到审讯,结果也表明参与暴动的摊贩的确只在少数。据查,被告中摊贩仅占1/3,嫌疑犯中有大量铁匠、小工、印刷工人、擦皮鞋者等劳苦大众②《正式摊贩仅三分之一》,《申报》1947年1月7日。。

处境相似、郁结相同,使得大批城市底层民众产生情感共鸣,成为命运共同体,容易聚集发泄集体激愤。上述各业小民,本与市府取缔摊贩之间并无切身利益冲突,然而当局不顾小民生计,加之警察暴力执法,让命运同样悲惨的他们与摊贩形成了感情上的共鸣和行动上的合流。群众一旦团结起来,就增强了凝聚力和战斗力。“世界上,没有一宗事,比为生存而斗争更能增加斗争的勇气。”③《谈上海摊贩风潮》,《民主与统一》1946年第23期。“由于共患难和同病相怜的关系使他们彼此间有同情,关怀而加深了他们的连紧力!这力量也就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增加了!终于在十一月三十日那天增高到了最高的限度。”④《上海摊贩暴动真相》,《读书与生活》1946年第6期。摊贩群体在感到压抑的局势下试图以群体的力量来改变自己的处境,感同身受的小民在此时加入进来,群体聚集足以形成规模,极易引发群体暴力。

摊贩并未蓄意制造暴力事件,上海摊贩风潮的爆发具有一定偶然性。起初摊贩家属聚集,只是希望通过集体请愿的非暴力抗争达到自己谋生诉求,一些失去理智的底层民众的加入,加上谣言蛊惑和传单煽动,才酿成了暴力冲突。“有些暴动原本只是群体集体抗争,或只是零星的一点冲突,并不一定就是计划好的暴力行为。但是可能因为一些刺激与煽动,促使集体行动转变成集体暴动。”⑤巫仁恕:《明清城市“民变”的集体行动模式及其影响》,邢义田、林丽月:《社会变迁》,第387页。在群体的影响和掩饰下,个人会因失去理智而表现出破坏性。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庞指出:“群众现象是把个人吞没的过程,会将参与者同化其中。在这种情况下,个体会觉得道德与法律的约束已经减弱,甚至消失了,因此会做出漫无目的的以及缺乏理性的破坏行为。”⑥Gustave Le Bon.The Crowd.London:Unwin,1895.p.62.此书中译本为〔法〕古斯塔夫·勒庞著,冯克利译:《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当斗争目标是党政权力机关时,群体行为的破坏对象就成为当局者竭力经营维护的城市,便会出现一系列破坏城市交通、商业、秩序的集体暴力行为。原本单纯的摊贩维权行为升级为群体性暴力事件,使社会矛盾不断升级。因而,从根本上说,上海摊贩风潮是战后国统区民生凋敝、民怨四起、社会危机重重的一次暴力呈现而已,是偶然中的必然。

与此同时,报刊舆论对风潮的激愤报道,在某种程度上催化群体性冲突的走向。上海摊贩风潮被《申报》选为1946年十大新闻之首⑦参见《摊贩案嫌疑犯昨日初次审讯——全体准交保,一片谢谢声》,《申报》1947年1月7日。,各大报刊都有大篇幅的跟踪报道,其中不乏记者的义愤填膺之词。当时报刊舆论在恪守监督政府、做民众喉舌的职责与保持客观中立的立场间失去了平衡。在某种程度上,民众普遍同情摊贩的大众心理左右了报刊舆论的导向,使其一致站在摊贩立场,批评政府。“对于这次事件,全上海绝大部分人是同情摊贩的,每一个人都十分清楚,这次事件是国民党统治者自己造成的,摊贩们为了要活命而向统治他们的人请愿,一点也没有做错。”“也正因于此,从来不曾在任何一个问题上有过相同的看法的上海新闻同业,对于这件事的评论,第一次表现了看法上的一致。这就更证明了,错误的绝不是摊贩,而是走投无路的统治者。”①黎洪:《上海摊贩骚动详记》,《光明报》1946年第6期。

面对铺天盖地的不利于市政当局的报道,市长吴国桢召开新闻会议,质疑了其间的失实倾向与失当行为。他提出两点疑问:“其一,新闻界于报道事实真相时是否注意确实有其事?如冻死、饿死摊贩之事,警士开枪等。其二,被流弹中伤之无辜市民,是否确系警士所射击?因激愤民众确曾开枪。”②《检讨摊贩事件,市长召开新闻会议,出席各报负责人发表意见,切望政府慎重将事》,《申报》1946年12月5日。这让一些报馆记者无言以对。另外,报刊记者有时因自身负面遭遇而不小心滑入了为民煽情的失实报道之中,激化了矛盾。“《文汇报》记者王燕浪,《联合晚报》女记者姚芳藻被误伤”③《上海骚动案之别记》,《上海特写》1946年12月7日。,故所刊报道言辞激烈。《大公报》记者也承认,由于一些现场记者“身受警士侮辱,致报道事实时愤慨万分”④《摊贩迫于生计,实应寄予同情》,《申报》1946年12月4日。,在某种程度上误导了公众,以至于原本可以尽早平息的事态迅速扩大。

三、摊贩路在何方——中共动员城市底层民众走上革命自救道路

风潮发生后,国民党上海当局回到体恤民生的政策和实践的轨道上来,才暂获城市社会的秩序与安宁。然而平静只是暂时的,国民党统治危机重重,摊贩等城市底层民众为谋求生活状态的根本改变,在中共的引领号召下,正逐步走向革命自救的道路。

政治诉求的模糊与无法实现,使得摊贩的命运未有根本改变。摊贩虽免于取缔,但“家无隔夜粮,身无完洁衣”的悲惨境遇依旧,甚至还要继续躲避警察的驱赶与取缔⑤张人佑:《取缔摊贩之办法和困难》,《上海警察》1947年第2期。。摊贩们虽然表现出了一些现代品格,勇于直接与市政当局对话,表达利益诉求;但仍旧显示出许多传统的特征,摊贩集体抗争只为经济状况的维系或改善。而政治地位不变,摊贩的经济生活就无法得到根本改变。正是中共的有力动员和实际行动,引领着摊贩等城市底层民众走上革命自救的道路。

(一)摊贩风潮:国民党统治危机的大预演

风潮过后的社会宁静只是暂时的,不可能长治久安,这是由国民党上海市政当局背后的南京国民政府与广大民众的根本对立决定的。

抗战胜利后的南京国民政府以民主、民生做幌子,而施行独裁、内战的反人民的反动统治。虽然国民政府依然以孙中山遗教和三民主义的秉承者自居,以巩固其执政合法性,然而在实践中发生了严重背离。孙中山当年号召的“三民主义是为人民而设的,是为人民求幸福的。我们为三民主义去牺牲,就是为人民求幸福而牺牲”⑥《孙中山文集》第9卷,中华书局,2006年,第177页。,早已被抛之九霄云外。国民党政府口头上标榜“民主”、“民生”,并张罗所谓的国民大会,宣称“还政于民”、“实行民主”,但在实践中却行压迫人民之实。“其实,只要是一个有起码民主的国家,它对于人民的能不能够活下去,就断不至于这样的不关痛痒;它对于人民的起码的权利自由,就不会这样蛮横无理的一概剥夺;它不会把市容的装饰看得比人民的生命还重要。而现在铁一般的事实就告诉了我们:政府对于人民的死活存亡,一点也不关心,人民没有一丝一毫的起码的经济人权和政治人权。”⑦《上海摊贩事件的教训》,《唯民周刊》1946年第4期。有人透过摊贩的厄运,斥责国民党当局目无国民,一心只维护官僚资本家的利益,使得中华民国只剩下一个空壳。“我们的国家里,‘人民’这个条件并不必要,尤其是那些贫穷的小民。你没有听到么?已经有人提议把‘中华民族’改为‘中华官族’,而把‘中华民国’改为‘中华警察国’或‘中华机关国’了。”⑧《摊贩的恶运》,《半月微言》1946年第23期。

再者,上海市政当局以整饬市容为由而严厉取缔摊贩,是堂而皇之地掩饰了背后不可告人的意图——征缴税收,为不得人心的内战提供财力支持。一方面,“摊贩经营得以逃避营业税和所得税,影响国家税收”①《上海市政府施政报告》,《上海市政府公报》1946年第25期。;另一方面,摊贩所售货品物美价廉、顾客盈门,严重影响大资本家、大商人的生意,其上税亦急剧减少,使得国民党打内战的经费严重不足。“市政当局为了税收,为了应付内战,于是就在冠冕堂皇的‘整饬市容’与‘维持交通’的招牌底下,对摊贩三令五申的取缔、取缔,结果造成了这次惨案。”②青锋:《从摊贩事件说到中国经济的崩溃》,《青年与妇女》1947年第1期。

抗战胜利以后,国民党政府逆民意而行,“不断陷入类似因不当社会改良引发的社会冲突”③蒋渊、张金库:《略论1946年上海摊贩请愿事件的几个问题》,《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学报》2011年第3期。,危机四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因而,上海摊贩风潮不单是市容整饬与小民生计的角力,在某种意义上还是国民党统治危机的一次大预演。“这次摊贩事件的发生,正是反映出整个中国从政治到经济,都充满着矛盾和冲突,这种矛盾和冲突发展到某一阶段,就要公开爆炸开来,而摊贩事件只是在这矛盾和冲突的发展过程中所产生的一个火花而已。”④青锋:《从摊贩事件说到中国经济的崩溃》,《青年与妇女》1947年第1期。

(二)摊贩风潮:中共动员城市底层民众的历史契机

在国民革命时期,国民党为取得北伐胜利曾动员城市小商人关心政治、关心革命,号召“商民是需要革命的,商民是能实现革命的”⑤《创刊话》,国民党中央商民部编印:《商民运动》1926年第1期。,但随着其后阶级立场的蜕变而转为压制下层民众的革命运动⑥参见朱英:《国民革命时期商民运动的成效与缺陷》,《史学月刊》2011年第8期。。而中共一直就十分注重群众路线,动员民众力量。除了日常性的社会动员外,中共还善于利用历史性事件加强宣传和动员民众。摊贩风潮给了中共舆论攻击国民党、鼓动民众抗争的又一契机,为中共动员群众反抗国民党上海市当局和国民党中央政府的反动统治提供了历史机遇。用国民党方面的话来说,共产党会“利用阶级观念,造成阶级斗争,他们谓资本家压榨工人血汗,劳动者应起来抗争。抨击政府施政,灭失政府威信,暴露社会黑暗,摇撼社会人心,利用他们宣传的报章杂志,鼓动民众,使人人只觉得今天政治的腐败,社会的黑暗,造成人民对政府怨恨的心理”⑦《发动暴动的条件》,《上海警察》1946年第6期。。

中共同情摊贩境遇,大力加强舆论宣传。中共指出:“上海摊贩群众向国民党当局游行请愿,仅仅要为保存他们的最低限度的糊口权利,因为蒋宋孔陈四大家为了垄断一切市场,取缔他们的营业,使他们无法谋生”⑧《上海摊贩惨案》,《解放日报》1946年12月2日。,“小摊贩,之要在街头营业,初不过为维持他们全家生计,原无再任何其他企图,不知对于市政建设究有什么妨碍,而必须加以驱逐、取缔?”⑨《这就是实行“民主”!——看看上海国民党当局的暴行》,《新华日报》1946年12月3日。以此来激发底层群众的同情与共鸣。

中共还借机揭露国民党民主、法治的虚伪性,引导群众看清国民党当局的本质。“蒋介石及其一小群口口声声以‘法治’欺骗人,但是看了看这次摊贩惨案牺牲者的贫民的尸体和血迹,在蒋介石统治下有什么法律可言?蒋介石有的只有一条法律,那就是只许蒋宋孔陈四大家发财,不准人民吃饭;只准独裁政府随便杀人,不准人民集会结社请愿游行最起码的公民权利”○10《上海摊贩惨案》,《解放日报》1946年12月2日。,“这个血淋淋的事实,已把国民党当局及其宣传机关的那些欺骗宣传,在全国人民面前成为一极富讽刺意味的对付了”○11《这就是实行“民主”!——看看上海国民党当局的暴行》,《新华日报》1946年12月3日。。

中共还颇有预见性地指出国民党会玩弄惯用伎俩,将摊贩风潮栽赃于共产党。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主委方冶即公开宣称“此次摊贩风潮系由中共煽动而成”○12《国民党上海当局故伎重演》,《文汇报》1946年12月5日。。中共揭露:“现在国民党当局正在纷纷发表谈话,诬指摊贩群众‘越出常轨’,并妄称摊贩群众的行动为‘有计划的政治暴动’,以制造更凶惨镇压群众的借口,以嫁祸于中共及其他民主人士。这种阴谋诡计,反动派在一年前昆明惨案早已施用过了,蒙不过任何明眼人的;相反的,这种阴谋诡计只能更增加人民的义愤。”①《上海摊贩惨案》,《解放日报》1946年12月2日。中共指出国民党实际上是为自己的腐败无能推卸责任,嫁祸于人,这样就避免了群众被国民党误导,认清形势,汇聚到中共的旗帜之下。

在此基础上,中共发出了正义的号召,鼓动人民群众团结起来,推翻国民党的反动独裁统治,为生存权、自由权而抗争。《解放日报》呼吁:“正因为蒋介石反动统治使人民难以生活下去,人民群众争取自由和生存权利的伟大运动,必将不顾一切压迫而日益壮大起来。”②《上海摊贩惨案》,《解放日报》1946年12月2日。《新华日报》鼓动群众起来反对“与人民为敌”的无良政府:“国民党当局为了维持一党专政,厉行内战政策,不惜与人民为敌。如果仅因市容的整顿,而断绝了广大人民的生路,这实是一个稍有良心政府不应该做的事;何况中国正值抗战之余,加以国民党当局自己又发动了内战,使得人民遭遇破产的悲惨境遇。国民党政府不仅没有同情的心理,救济的办法,反加以摧残、杀害!这样的政府,人民怎么会不起来反对呢?”③《这就是实行“民主”!——看看上海国民党当局的暴行》,《新华日报》1946年12月3日。毛泽东在1947年2月1日为中共中央起草的《迎接中国革命的新高潮》的指示中对摊贩风潮显示的民众力量给予了高度评价:“去年11月30日,因国民党压迫摊贩而引起的上海市民骚动和去年12月30日美军强奸中国女学生而引起的北平学生运动,标志着蒋管区人民斗争的新高涨。”④《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12页。在这个意义上,上海摊贩风潮成为中共动员城市底层民众走上革命自救道路的一个历史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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