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竟无与“唯识古、今学”
——20世纪汉语唯识学史探微

2012-02-18 04:57丁海虎
江西社会科学 2012年4期
关键词:护法佛学玄奘

■丁海虎

欧阳竟无与“唯识古、今学”
——20世纪汉语唯识学史探微

■丁海虎

玄奘;唯识古今学;欧阳竟无;吕瀓

20世纪初,欧阳竟无提出“法相、唯识分宗”的论断曾经引起晚清知识界的赞赏、“惊怪”、“驳议”等种种不同反应,影响十分广泛。吕瀓是著名佛学家欧阳竟无弟子辈中最杰出的学者,也是当代著名佛学家,其“唯识古、今学”之说也曾得到现当代知识界的热忱回应。[1](P294)程恭让曾指出:“吕瀓不仅从欧阳继承了佛学思想发展流变的观念,以理性精神治理佛学的观念,更直接继承了欧阳分宗说在探明《瑜伽》学系思想源流刚面的创造性成果。吕瀓的唯识古、今学观念,同欧阳的法相、唯识分观念,可谓一脉相承。”[2](P138)实际上,从现存文献来看,唯识古、今学之说最早的提出者乃是欧阳竟无本人,吕瀓的贡献是将这一论断系统化、学理化并独立于欧阳竟无的“法相、唯识分宗”说,从而为分析批判玄奘系唯识学奠基。值得指出的是,吕瀓的“唯识古、今学”是指向玄奘系佛学批判的,而欧阳竟无的“唯识古、今学”却是以对玄奘系译籍的绝对信任为基础的。

欧阳竟无的“唯识古、今学”之说几乎是与“法相、唯识分宗”说同时提出的。

1922年7月,欧阳竟无在支那内学院开学时以《唯识抉择谈》为题公开演讲唯识学,纲领为“十抉择”。其中第十“抉择法相谈唯识”云:“法相赅广,五姓齐被;唯识精玄,唯被后二。详见他叙,此姑不赘。(《瑜伽论叙》十义、《真实品叙》六义,参看。)法相摄阿毗达摩全经,唯识摄《摄大乘》一品;法相摄十二部经全部,唯识摄方广一部。”[3](P55)由此可见,欧阳竟无“法相唯识分宗说”的意图是将全体佛学与唯识学系区别开来,这是他早期佛学思想的基本进路,这一进路在1917年完稿的《瑜伽论叙》已逐渐呈现。

《瑜伽论叙》即《瑜伽师地论叙》,是欧阳竟无贡献给近代汉语唯识学界的经典之作。《瑜伽论叙》内容共四部:一是五分叙事,《瑜伽师地论》五分(本地分、摄抉择分、摄释分、摄异门分、摄事分)内容提要;二是十要提纲,分析法相、唯识十义差别为其重心;三是十支畅义,以法相、唯识分宗为纲,确定瑜伽行派唯识学经典“一本十支”的各自学系归属,其中《百法明门论》、《摄大乘论》、《分别瑜伽论》、《二十唯识颂》、《三十唯识颂》五支形成唯识宗,《大乘五蕴论》、《杂集论》(糅《集论》而成)、《辨中边论》三支开法相宗,《大乘庄严经论》、《显扬圣教论》为二宗示广义,无具体归属;四是十系广学,梳理唯识学谱系(源流),判定自弥勒、无著、世亲、陈那、护法以至于真谛、玄奘及奘门弟子的地位和要籍。从20世纪汉语唯识学的研究来看,欧阳竟无《瑜伽师地论叙》的创新就在于提出“法相唯识分宗”说。值得指出的是,《瑜伽师地论叙》对唯识学进行横向理论分析的同时,也注意对不同理论系统做纵向分析,如谓“古阿毗达摩言境多标三法,今论(《瑜伽师地论》)言境独标五识身地、意地,是故今义是唯识义,古义是法相义”云云,易言之,分别法相和唯识还有分别古义和今义的意蕴。

《真实品叙》即《瑜伽真实品叙》完成于1921年中秋,《真实品叙》十义的第四义特别阐明“法相、唯识非一”,而该叙初发端即对“法相、唯识分宗”作了阐述:“唯识阶梯《百法》,法相则有《五蕴》。唯识根底《摄论》,法相则有《中边》。唯识张大《成唯识》,法相则有《杂集》,资粮探讨,固具备欤。然《楞伽》八识二无我,《百法》诠之,赅简圆明,如观掌中摩勒果。《楞伽》五法三自性,五蕴阙如。必如《百法》方便善巧,馈饷有情,唯有《瑜伽》本地、抉择《真实品》文,庶乎其近。”[4](《瑜伽真实品叙》P1)《瑜伽真实品叙》与《瑜伽师地论叙》相比,论述更简洁,二者在经典归属问题上的论断并无出入。实际上,早在1916年,欧阳竟无的“法相唯识分宗说”已经形成,上述经典归属也已经划分完成。1916年中秋,欧阳竟无汇集《百法明门论》基注、光疏以及《大乘五蕴论》安慧《广论》为一册并撰《百法五蕴论叙》,将“相宗六经十一论”一分为二,其中《瑜伽师地论》统摄二门,建立以为“一本”,其余“十支”,《百法明门论》、《摄大乘论》、《分别瑜伽论》、《二十唯识颂》、《三十唯识颂》五支形成唯识宗,《大乘五蕴论》、《杂集论》(糅《集论》而成,不别立《集论》支)、《辨中边论》三支开法相宗,其中《摄论》、《集论》为古学,《显扬圣教论》、《大乘庄严经论》为今学。[4](《百法五蕴论叙》P1)由此可见,在欧阳竟无看来,法相与唯识均有古学和今学的系统差别。从经典源流来看,欧阳竟无认为,《集论》属于法相古学,《庄严经论》属法相今学,《摄论》属于唯识古学,《显扬圣教论》属于唯识今学。

总之,在公开发表《唯识抉择谈》(1922年7月至9月)前,欧阳竟无已从文献源流上分别了唯识古学和今学,只是还缺乏学理方面的分析。

《唯识抉择谈》讲于1922年9月,是10月至12月,欧阳竟无继续讲“唯识”,主题是“八识八段十义”,最后形成了《唯识讲义》(三卷)。与此前《瑜伽师地论叙》《瑜伽真实品叙》以及《百法五蕴论叙》等不同,《唯识讲义》第一卷在经典归属问题上发生了一个也是唯一的变动:《大乘庄严经论》在文献源流方面由法相系改归唯识系。

更值得注意的是,《唯识讲义》曾两次提及古学与今学的概念:

论中《瑜伽师地论》以五分明。一曰本地分,以三相摄十七地。三相者,境行果也。境摄九地,由五识及意而至有心无心。行摄六地,三通三别。果摄二地,即有余无余之二通果。方便善巧恰如其分曰瑜伽,盖相应之义也。能生成住持有类于地,故曰地论。本地之地亦同一取譬。详谈法相,五姓齐被,无一法不摄,是为本地分。二曰抉择分,抉择本地中不尽要义,而发挥唯识道理,故于境则谈八识,于行独详菩萨,于果则讲无住涅羆。又抉择二经,以畀学者,一曰《解深密经》,二曰《宝积经》。斯二经者,唯识之开基,学者所必究。是为抉择分。三曰释分。释地中诸经解说仪则,学者详参,而后得立论之方法也。四曰异门分,释地中诸经名义别异,所以明学派之不同也。五曰事分,释地中三藏众要事义。前之四分是弥勒今学,此之一分则删繁以明古学。

《辨中边论》者叙七品以成《瑜伽》法相,而以中道为宗。七品诠表法相,简恶取空,中道权衡,边执屏斥,文不他及,义亦精严,境行果三,章次赅被。为法相之要典,例摄论而堪宏。《五蕴论》者,略摄本地分中境事,而以无我唯法为宗,以蕴摄识,识亦是蕴,诸法平等,识非尊特,故法相义不同唯识义也。

《杂集论》者括《瑜伽师地论》一切法门,集《阿毗达摩经》所有宗要,而以蕴处界三科为宗,此论义广而赅备,文约而义丰,古今之异轨,(《瑜伽》法门是今学,《对法》宗要是古学)小大之通途,经论之杂糅,群圣之荟萃,无不兼而有之,法相妙典,博大简明,推此第一。[5](P22-23)

由此可知,《唯识讲义》的古学和今学基本对应的是法相和唯识二宗或二门:今学是唯识,古学是法相。

除了注意到瑜伽学根本典籍的义理系统差异,欧阳竟无也注意到瑜伽学在后世传承的不同:

相宗在中土首先宏传者为菩提流支及真谛三藏。更溯远源,则皆本自世亲。无著授世亲二论,俾之作释,一曰《十地经论》,二曰《摄大乘论》。菩提流支弘《十地经》,乃有地论宗。真谛三藏弘《摄大乘》,乃有摄论宗。二家主张多从印度南方学派安惠之说。(安惠与护法同时,学从古说,故唯识述记称之为古师安惠,护法为北方学派,学多创新。)是为中土之古学派。(玄奘学宗护法,为今学派。)或又可以新旧二派分之。[5](P16)

由此可知,吕瀓还有古今学分别汉地唯识学新旧两派。在《唯识讲义》中欧阳竟无将新旧两派不同列为二表:一曰“新旧异译名目同异表”[5](P17-18),二曰“新旧两译异义表”[5](P19-20)。欧阳竟无通过比较分析指出:“安惠之学驳而不纯,古学派宗之,率多谬解。”[5](P16)“至于真谛所译之书,偏重唯识,后来奘师多加重翻。以两本相较,则旧义泥守古说异义纷然,谬误之处又不胜举。故中土唯识学派嫡传不能不推奘师。盖由释迦而弥勒、而无著、而世亲、而护法、而玄奘、而窥基,唯识学统乃一脉相承也。”[5](P17)从《唯识讲义》来看,欧阳竟无乃是站在正统唯识学(中土“今学”)的立场上依据汉译文献指责真谛等中土“今学”的“驳而不纯、率多谬解”。

总之,唯识学之分古学和今学的观念早已为欧阳竟无所提出,不是要到了吕瀓才“孤明先发”。欧阳竟无承认唯识学有古学和今学的差异,不但印度如此,中土亦是如此。实际上,正如程恭让所指出的,关注佛学流变是欧阳竟无佛学思想的基本观念。但必须指出的是,欧阳竟无对法相唯识学古今流变的分析是建立在对玄奘译籍绝对信任的基础上的。在欧阳竟无看来,玄奘-窥基等“今学”乃是唯识学系的正宗嫡传,所以《唯识讲义》处处贬斥真谛等所谓“古学”。

尽管古学、今学乃至唯识古学、唯识今学等概念在欧阳竟无的论著中已经出现,吕瀓关于“唯识古、今学”的论断却还是超越了欧阳竟无。吕瀓在欧阳竟无唯识学研究的基础上继续前行,对经典文本作了更加深入细致的分析,最重要的是突破了汉译唯识学典籍的限制,通过比较汉译与藏、梵系唯识学典籍的文本和义理系统,最终将欧阳竟无那里曾经存在的古学、今学等观念提升为全新的系统论断:“唯识古、今学”。

首先,唯识古学与今学不是标识时间先后,而只是在标识后学与无著、世亲唯识学关系的概念。吕瀓在《论<庄严经论>与唯识古学》(1923)中指出:唯识古今学并非以时间先后判分。以先后判,则应无著古学而世亲今学,又应世亲古学而陈那今学,将淆乱不得定称。这种“淆乱不得定称”的现象就存在于欧阳竟无的著作中。尽管如此,吕瀓与欧阳竟无在某些方面又完全一致:“无著、世亲唯识之学,先后一贯”,因此,吕瀓对“唯识古、今学”的分析并不涉及无著、世亲的理论内部的差异,恰恰相反,吕瀓的“唯识古、今学”分析建立在假定“无著世亲唯世之学,先后一贯”的基础上:“后人有直述二家学说而推阐之者,是为古学;有曲变二家学说而推阐之者,是为今学。古谓顺从旧说,今谓改变新说,此其大校也。于印度十大论师求之,则亲胜、火辨、难陀三家古学也,护法今学也。(安慧特折衷二者之间),于东土唯识译家求之,则真谛古学也,玄奘今学也。亲胜三家之学于东土特存鳞爪,研求颇苦不足;真谛之译因奘门斥为谬误,是非亦淆然难知;古学于此殆无可言,无著世亲之学随意失真之处不少。幸而《庄严》无异译之争,无异宗之执,独能存无著、世亲立说之本真,堪为唯识古今学之衡量。”[6](P212)应当指出,强调“无著世亲唯识之学,先后一贯”是吕瀓和欧阳竟无的共识,直至晚年吕瀓仍坚持这一点。

其次,唯识古学和今学的分别不但着眼于世亲后学的理论差别(“异论”),而且包括文本差异(“异文”)。在《安慧三十唯识释略抄引言》(1926)中,吕瀓再度重申:“唯识有古今学,非徒立说先后、精粗之别已也。传习根本诸论又异文焉。此说证之我国新旧诸译而信,证之西藏新译亦信。今得亲接梵本乃尤信。传世亲唯识论者,旧称十大论师。然唯护法说备东土,安慧书存藏卫,余见称引,鳞爪而已。安慧一家传承更久,故晚唐以后犹得流布西藏,大畅厥宗。三十唯识译籍存者,有本颂、有释论(安慧)、有论疏(律天),备三类焉。然其梵本淹没千年,不可得也。四载前 (西纪一九二二年),法国人莱维 (Sylvain Lévi)重游尼泊尔,得见皇家藏书,有梵文三十颂释写本,审其题尾,俨然安慧论也。亟乞诸王师影写而归,为梵学者讲习于巴黎大学。三年(西纪一九二五年)校讫,附世亲二十唯识论梵本(亦得诸尼泊尔)题《成唯识》,合而刊行。同时,日人亮三郎亦校三十论首六页载诸《艺文杂志》(第十七卷第五号),增田慈良又就论前序分比较梵藏汉译,著为论文,载诸《学苑杂志》(第二号),于是安慧释论原本广播世间,余亦得备致颂览。因知梵本与藏译最近。(据莱维校刊,梵本第六七页多有缺文,余与藏译出入甚微。)所据本颂,文意大同,独与唐译时相径庭终不可合。古今学异文之说,于此乃得定谳也。”[7](P115-116)

其实,早在1925年8月,在《与章行严书》中,欧阳竟无总结支那内学院的学术成果时已提到:唯识学有古、今学两个系统,“今古学同尊无著世亲之籍,而传本各异。奘师承今学,译名润文,但存今学传本之精。以西藏异译勘无著世亲原文,而古学传本之精时见”[3](P315)。

最后,分别唯识古、今学直截地指向玄奘佛学译籍批判。1928年12月,吕发表《观所缘释论会译》,此文附录《论奘译本之特征》中指出:“是篇以陈、奘、净、藏诸译互比,又以论文与著疏对裁,章句义解,同异皎然。大抵陈译与藏译,本文与注疏,体势皆同,唯奘译本独别。夫奘译之异陈译,犹可以新旧传本相解,其异藏译,亦可慧、护学系为言。至依藏译沟通注疏,别出本论,奘译仍复持异,时代未悬远也,学说应相蒙也,何以至此,诚有费思索者。”[8](P34)由此可知,吕对奘译典籍殊异性的认识包含了三个层面:第一,由于新旧传本不同,奘译不同于陈译;第二,由于安慧和护法学术传承不同,亦即由古学和今学传承不同,奘译与藏译不同;第三,奘译与护法传本仍旧不同,这说明玄奘学并不能以“唯识今学”直接概括。在结论中,吕指出:“奘译释义大同护法而不尽同,其所依据殆在继承护法而变其说者。”吕进一步提出:“戒贤立说亦散见《伦记》等籍,苟董理之,学说所从,当有可考。研唐人学,抉其真相,是固所必务矣。”[8](P36)又说:“唐人学者皆深信奘译为唯一精确直译之文,无原本之推勘,无学说之溯源,恃其天才,纵横演绎,其短长得失,固有可议者矣。”[8](P42)由此推论,玄奘与唯识古学和唯识今学的关系究竟如何,还有待于护法学、戒贤学的澄清。

[1]释印顺.怨度佛教思想史 [M].北京:中华书局,2011.

[2]程恭让.华梵之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3]王雷泉.悲愤而后有学——欧阳渐文选 [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

[4]欧阳竟元.法相诸论叙合刊[M].南京:金陵刻经处,1921.

[5]欧阳竟无.唯识讲义[M].南京:支那内学院,1926.

[6]欧阳竟无.内学(第1辑)[J].南京:支那内学院,1924.

[7]欧阳竟无.内学(第3辑)[J].南京:支那内学院,1926.

[8]欧阳竟无.内学(第4辑)[J].南京:支那内学院,1928.

[11]巨赞:《现代佛学》创刊号[J].北京:现代佛学社,1950,(9).

在20世纪唯识学史上,“唯识古、今学”之说首先是由欧阳竟无提出来的,但其论述始终局限于汉语佛学文献,且对唯识古学和今学的辨析依附于其“法相、唯识分宗”的论断。欧阳竟无的弟子吕瀓对“唯识古、今学”的观念做了系统的文献学分析和教理分析,将“唯识古、今学”建立为一种全新的学术论断。吊诡的是,欧阳竟无的“唯识古、今学”本是以玄奘译籍为基础提出的,其论析处处贬斥真谛译籍及其学说,吕瀓的“唯识古今学”却批判地分析了玄奘译籍及其学说。从这个意义上说,吕瀓是欧阳竟无佛学的批判的继承者。

B920

A

1004-518X(2012)04-0041-04

丁海虎(1979—),男,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佛教哲学、中国哲学。(江苏南京 210093)

【责任编辑:龚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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