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阴影与躁动:日本核电大跃进

王选 离原

为了发展核电，1954年日本政府只花了6000万日元。预算用不完，应该怎么用，用哪里，也不知道，可是数额却不断增长，4年后的1958年，就增加到原来的30倍，达到76.8亿日元

作为太平洋战争的A級战犯，上个世纪50年代初，后藤文夫从关押他的巢鸭监狱被释放。这位曾担任战时东条英机内阁的国务大臣一出牢房，对前来接他的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核能的和平利用：“日本落后了，日本不能落后。”

这也是日本一群经过战争的精英的共同想法。

1951年9月，苏联开始核电站的建设，美国感到挑战和压力，1953年12月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在联合国发表演说，呼吁以和平利用为目的，共同研究和开发核能。

对此日本政治家超乎寻常地积极。艾森豪威尔讲话过去三个月，日本政府就拿出了日本原子能预算案。1954年4月，当时的首相中曾根康弘将原子预算案提交国会通过。

日本通产省是对应核能开发管理的政府部门，可是官员们从上到下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核能，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搞核能，所以有些心不在焉。1954年只花了6000万日元。预算用不完，应该怎么用，用哪里，也不知道，可是数额却不断增长，4年后的1958年，就增加到原来的30倍，达到76.8亿日元。

在政府、企业的大力推动下，日本核电从此狂飙突进，直到60年后他们才冷静下来反思这一切。

核政新星

当时的日本《读卖新闻》社长正力松太郎是核能开发的积极推进者。他想把世界著名的核能专家请到日本来，在日本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核能普及和宣传。1955年，美国原子能和平利用使节团来到日本，团长霍普金斯·劳伦斯就和平利用核能发表的演讲中说：“原子的利用，将给我们带来无限的未来。”这一点切中了战后日本渴求快速重建的社会心理。

11月，和平利用核能技术博览会在东京日比谷公园开展，有300万人参观了展览。展览在日本11个地方进行巡展。这一切都被当年的胶片记录下来，画面上可以看到日本人一双双好奇又兴奋的眼睛。

说服日本接受核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难攻破的堡垒是广岛，已经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广岛原爆残存建筑的圆顶，以冰冷的钢筋裸露着核武器的威慑力，受原爆摧残的许多人还活着，广岛当时60岁以上的人基本上都是核能反对者。

核电的原子炉模型被运到了广岛原爆纪念馆里展览。森龙是广岛原爆受害者的代表人物，也是坚决反对核能的一员。但是展览的科学讲解改变了他的看法，他了解了原子炉的构成，核能发电的原理，知道核是一个恐怖的怪兽，但也可以为人类带来福利。

日本人是相信科学的，受害者代表也发表声明，成为核能利用的支持者。广岛人都接受了，日本还有什么人不能接受呢？

日本人的核阴影被逐渐驱散，最后一块挡在日本奔向核电的拦路石，也被挪到一边。反对的声音在和平利用核能技术博览会之后集体沉默，学界的主流见解转变为——为了日本的发展，进行和平利用核能的研究是必要的。

正力松太郎在整个运作中显示了他的宣传和鼓动才能。可以说，没有正力松太郎，就没有日本核能的新局面。这时的正力松太郎成为日本原子力委员会委员长，又当选日本国会众议员，他发誓要在五年之内，推动日本原子能发电从研究走向实际运用。

核电大餐

科学家走了，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其中有闻风而动的三菱、三井、住友等大企业。

1955年4月28日，在日本首相官邸，正力松太郎把日本66个企业界和政界的头面人物召集来，开了这场“原子力和平利用恳谈会”，让日本政界和企业界各方力量联合，为了发展核电牵手。

接下来的核能大餐，参与的企业甚至来不及仔细分辨味道。第一个从美国引进的实验性原子炉（JRR-1）落户于茨城县东海村。日立、三菱和东芝商社的社长、副社长都来了，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原子炉，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虽然还不会操作它，1957年8月它还是被启动了。日立公司负责东海原子炉建设的神原丰三回忆，原子炉刚一启动，各种麻烦就不断，比如原子炉的底下开始出水，原因是从洛杉矶来的原子炉没有考虑到日本的潮湿气候，没有排水设置。

三菱商社跑在了日本商界的前列，拿下了第二个实验性原子炉CP－5研究炉这个大项目。三菱商社浮田礼彦夫人浮田久子回忆，当年丈夫回家总是和她讲公司的“新产品原子力”，“我觉得放射是挺可拍的，怎么会拿它当成生意，成为商品？大家都没有去考虑安全性吗？”

就在这样的形势下，日本原子力发电株式会社问世运作，这个大公司民间注资占80%，国家占20%。正力松太郎也在此时成为日本内阁原子能大臣。

1961年日本政府发展商业用核能的长期计划出台，这个计划设想在未来20年里，日本的核发电量要达到总电量的70%。

1970年3月14日，日本万国博览会开幕，日本全国有6千4百万人前往参观，一睹先进的科学技术带来的璀璨未来。

开幕那天，特别的卖点是一座巨大的城市雕塑似的建筑物——“原子力灯”。为配合万国博览会，敦贺原子能发电所特意赶在这一天发电。万众瞩目中，原子能灯――日本未来的象征物，亮了！

60年代末70年代初，几座大型核站投入使用，敦贺发电所的核电照亮日本万博会的同一年，民间独立资本建造的美滨发电所也开始运作；1971年福岛第一核电站开始发电。日本核电在一路磕磕碰碰中向前奔跑，核电带来电力供应的猛增使人们马上尝到了甜头。

于是，日本的政治家提出整治日本列岛计划，在尽可能多的地方用建核电的方式拉动发展滞后地区的经济，以缩小城乡差距。1974年，日本国会通过三个法案，分别是《电源开发促进税法》、《电源开发对策特别会计法》、《发电用电设施周边地域整备法》，愿意建核电站的地区，国家给予特别财政补助。在政府的政策导向下，到了80年代，日本一跃拥有近30座核电站，占目前日本核电站的50%左右。

定时炸弹

就在核电发展最盛之时，核电事故却成为绕不开的困扰。

核发电设备从美国引进时，对方称技术经全面验证可靠，但实际并非如此。

麻烦的到来不仅仅是因为当时世界核能发电技术的不完善，还有日本匆忙上马、急于求成。上个世纪60年代的日本制造业，还没有能力进行核电设备制造。实际上，电力公司只是运作现成的设备，开发新技术、改良设备的能力基本上没有。核电技术并不是日本的东西，一向以精良制造著称的日本在这方面也没有多少自信，只能做些细枝末节的修修补补。基础理论以及核心技术终于成为日本核电跃进式发展的羁绊。

于是不祥的事一个接一个发生。

1974年9月，日本第一艘核动力轮船“陆奥”号建成。下海仪式上，到处都是兴奋与喜悦的笑脸，当年的太子妃美智子，如今的明仁皇后，盛装出现在剪彩现场，美人送巨轮下海，成为最亮的亮点。

然而核动力船下海不久就出现了核泄漏，民众大惊，渔民们拒绝“陆奥”号在自己的港口停泊，一时间核动力船竟然无法回家。

1971年3月，日本引进美国第一座轻水炉反应堆在福岛第一核电落成运行。轻水炉被认为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最新”、“最经济”、“最安全”的核电技术。当年的一部纪录片在描述这座预示着新希望的核电站时，用了一轮从海上冉冉升起的太阳，太阳的红光束剪切着核电站。太阳、核电站、新日本，拍摄者的用意尽显无余。

轻水炉的出现让日本所有的核电“慎重论”全部噤声。日本通产省核电发展相关官员岛村武久表示：当年的日本学界有一种倾向，认为关于原子能源已经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了。当年日本第一座核能发电炉东海电力的JRR-1的技术人员至今还认为：汽车刚发明的时候，也没有人谈交通安全问题，安全并不是核能的目标，核能的目标是发电。

那时候他们不会想到，2011年3月11日，“定时炸弹”马克－1型轻水炉在被9級地震引起的海啸淹没后，发生了核泄漏和爆炸。

2011

2011年3月11日，“定时炸弹”马克－1型轻水炉在被9級地震引起的海啸淹没后，发生了核泄漏和爆炸。日本核安全神话就此破灭。

1971

1971年3月，日本引进美国第一座轻水炉反应堆在福岛第一核电落成运行。轻水炉被认为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最安全”的核电技术。日本所有的核电“慎重论”全部噤声。

1961

日本的核能发展进入快车道：1961年日本政府发展商业用核能的长期计划出台，设想在未来20年里，日本的核发电量要达到总电量的70%。到了80年代，日本一跃拥有近30座核电站，占目前日本核电站的50%左右。

1955

1955年11月，和平利用核能技术博览会召开，日本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核能普及和宣传，日本人的核阴影被逐渐驱散。

1954

1954年4月，当时的首相中曾根康弘将原子预算案提交国会通过。但使用核能遭到民间强烈反对，最难攻破的堡垒是广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