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河山一寸心

2012-05-14 09:54迟布衣
桃之夭夭A 2012年9期
关键词:帝君皇子

迟布衣

墓碑上女子的眉眼仿佛还是鲜活的,却是再也没了往日的聒噪与纠缠不休,谢留白这才发现,自己似是从未仔细看过她的相貌,若非此次是她挡在自己身前受去了那支毒箭,想必还会继续漠视下去。

“我谢留白从不欠任何人的情,今世我欠你一条命,那么若有来生,如你所愿,我还你一世情。”

他伸指停在画像前,又在迅速收回,眉梢冷硬,最终也没有去触碰。谢家三少爷,素以冷血著称,却也最守诺言,既然如此说了,就绝无更改的可能。

【壹】

巧儿将衣裳拿了服侍我穿上,上面扎着左鸢新描出的花样。软底细绸上深浅层叠着映出的是簇嫣红的芍药,自不能与书画大家的画工相比,但放在如此年纪,就不得不让人惊艳了。

新买来的丫头拿起薄薄一层胭脂想要替我压到唇上,被巧儿面色惨白地挡开。她跟了我六年,自是知道我的忌讳:左妍生性古怪,最最厌恶的便是红妆。

入正厅,大夫人妆容已经收拾妥当,左鸢一身鹅黄立在她的身侧,才刚刚十五岁,便已显出倾城的姿色来。见我进来,左鸢眉眼一弯,露出个温和的笑,自然,若能忽略去她眼底的怜悯许是更好。

“公主府不比相府后院,除了要守的规矩,不要离开你母亲。”左思源见我一身装扮微不可见地蹙了眉头,倒是没斥责出声,也着实罕见。我点头应下,不再看他。

从血脉上说,左思源是我这一世的父亲,尽管我从未开口叫过他。自然也不是在闹什么别扭,只是京城里人尽皆知,相府上庶出的三小姐左妍,是个哑巴。

长公主府上的诗会设在兰亭,以流水做载体,一只小船就着琴声从上游流下,待到琴音停下,被船头指到的人,就要以“春”字为题赋诗。左右男女于在溪水两边遥遥相望,琴音停,那水中碗碟长了眼睛似的停在我身前,一时间,各人面色不一。

左鸢站起来,替我挡下尴尬:“妍儿口齿不大方便,由我替妹妹赋一首春日诗可好?”

长公主点头应下。

左鸢不出意料大出风头,仿佛只是随口吟出一首,便已经压了众人博得头彩,她这盛京第一才女的名头也算是实至名归了,因而也越发衬托了我的无用。

诗会后,有男子采了花枝投给自己看中的姑娘,没一会儿,左鸢丫鬟手中拿着的花篮里便已落满,其中更有四皇子差人送过来的。

今帝年壮,尚未立下太子,而老四夜昱辰,是其中呼声最高的一个。我看见左鸢眼底,有狂喜一闪即逝。

长公主与相府大夫人相视一眼,俱是微笑。

这门亲事,想必是定下了。

我拉过她的手写下“恭喜”二字,巧儿撅着嘴收回我的花篮,篮底空空如也。

【贰】

果然不出三日,帝君于大殿赐婚,金童玉女成就一段佳话。而在朝中,左相就此被归入四皇子一脉。

左鸢生而早慧,七个月开口,两岁不到便已认识千余字,五岁会赋诗谱曲,其寓意无不发人深省,直至十三岁,一首《将进酒》全城俱知。世人皆叹其聪慧而敏,我却是知道她的底细,她高调着炫耀的无非是后世那种超乎年代的优越。

和我一样,我们都是从百年之后穿越而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我无从厌恶,也从未想过要与之相认。

府中再次忙碌起来,出嫁前左鸢闭门开始学习规矩,我将帕子折起递给巧儿,在纸上写下要送去的地址。

帕子上是一局围棋的珍珑解法,三皇子夜弁星曾宣于天下,有能解开此棋者,男子愿与之结为兄弟,女子定聘为发妻,夜弁星的棋痴就像左妍的哑一般让人无可奈何。

夜幕前至,府中人相继睡下,我打发掉下人将窗子打开,没一会儿,便见一枚长身玉立的影子自黑夜而来。

这个嗜棋如命的男子浮于世间的果真只是一层表象,他唯一的破绽,便是那局珍珑棋。我原来在的时代里有人曾解开过它,其间隐隐暗含着兵法。倘若真是与世无争,就不该放出那样的言论求贤。

这一点,四皇子差了他太多。左鸢这一局,算是押错了。

有月光拂在窗上再穿透夜色打进来,他见我醒着坐于桌边,眉梢轻挑间,心下便已能确认。

“到不想三小姐才是真人不露相。”

我提笔在纸上写字:“你说过的那些话可是算数?”

夜弁星眉目顿凝,然后哂笑道:“自然是作数,只是本殿下有一事不解,还望三小姐能解惑。”

“相较四皇子,我则更看好你,明日我会说服左思源助你,相府上下百余人,他日你若登基为帝,还望高抬贵手。”锦上添花莫若雪中送炭,我坚信他与我是同一种人。

夜弁星慢慢笑了起来,忽然扯下腰上一枚浮雕白佩放在我的手心,眨了眨眼睛:“这是定情信物,左妍,等我来娶你。”

言罢,转身推门离去。

我随手掂了掂那配饰,手一扬,丢在角落里。

【叁】

第二日一早,夜弁星的聘礼便搬到了相府门口,一同带来的还有帝君赐婚的圣旨。街上无人不指指点点,整个盛京几乎都被惊得颤了颤。

秦阮玉推开我房门的时候,脸气得发青。巧儿忙赶了人出去,一边替我们关好房门。秦阮玉在左思源的妾室中排行第七,是我名义上的生母,也曾是淮阳河畔最最有名的戏子。

我站稳看她巴掌落下来,该是用了十二分力气,想来定是烙下印子了。

“你个不要脸的骚蹄子,见左鸢嫁得好你眼馋是不是?我们是什么身份,你也敢高攀皇子,这下你让相爷两面不是人,四皇子要怎么想?”

我抽动了一下嘴角,有血迹慢慢溢出来,一边扯了纸笔刷刷写出几字:“我不是你亲生的,左鸢才是,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她与大夫人同一天生产,我出生时便带着记忆,自是眼睁睁看着她买通产婆换孩子,想必左鸢也知道,因而独处时,她看向我的眼睛里总会多含两分歉意。

秦阮玉听到这话脸色立时由青转白,忙大声反驳:“谁说的,你不是我生的还能是谁?”

“那你心虚什么?”我却不给她时间辩解,又快速写下话来,“包括我的嗓子,也是一岁大时被你灌下的半夏汤给药哑的。”这是戏子间最常见的一种汤药,若是谁要离开梨园,便要喝下这汤水,毁去嗓子。哪怕是最好的大夫,也查不出缘由来。

门外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巧儿推开门进来,后面跟了由她请来的大夫人。

我的手一抖,那写满字迹的纸便轻飘飘落在了她脚下。

杖责一百,一个个家丁奴仆都铆足了力气,因而秦阮玉死得很惨。待满地血水洗净,最后草席一裹丢于乱葬岗,甚至没人敢去知会左鸢。

大夫人再看向我的眼神,至少带了数十种情绪,我没心思与她相认,转身走回屋里,当着她的面关上门,包括窗外一地春光。

我猜想,她心里的愧疚定是又多了三分。

夜里,我提了果子去瞧左鸢,她这几日被宫中的嬷嬷折腾得够呛,坐要端庄,立则恭谨,笑不露齿,言需细软绵腻。因而一见到我,脸上立时露出欢喜来,忙拉了我坐下,不住地小声抱怨。

“你能来看我真好,这规矩真不是给人学的,早知道我就不要嫁给他了。”她道我是个哑巴,自然不会学别人去乱嚼舌头,因而说话也没了顾忌。

我伸手压到她唇上,笑着摇摇头。

“放心吧,没人听到,”左鸢吐了吐舌头,就此揭过这个话题,却还是不忘担心我,“所以以后如果有可能,你一定不要学我,你不会说话,若是受了欺负,连个能掏心的人都没有。”

她至此也不知道,我已经步了她的后尘。

我侧过头去,不愿让她看出我眼底的情绪。

【肆】

秦阮玉的死因被下了禁口令,直到左鸢出嫁,仍道她是因急病而逝。

我的婚事也无人阻拦,大夫人恨不得将最好的都捧来补偿我,因而嫁妆,甚至比左鸢的要多上二十四抬。

我与她在同一天出嫁,十里红妆换回城中人艳慕,洞房内夜弁星握住我的手,面颊薄红微微透出两分醉意。

人道天家好相貌,倒也不得不承认,一身大红喜服的他的确有迷惑一切女子的资本。

我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忍住没在衣襟上擦净,继而站起身来,用袖中匕首划破手指,有血滴在喜床白巾上,那落红散开,扯出一抹讥讽。

这才抱了被子铺到地上躺下,龙凤喜烛才刚刚烧了个头,仿佛是在落泪。

夜弁星愣在原处,脸色铁青。

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人蹲在我身边,有裂帛声缓缓划破静空。我转过身,恰对上他微微蹙起的眉。

夜弁星拉过我的手,刀口有些大,到现在血都没能止住。

“你不愿意直接跟我说便是了,又何苦这样作贱自己。”他叹着气俯下头将我指尖的血迹慢慢吸净,用布条替我将伤口包扎好,神情专注,仿佛世上最体贴的情人。

“你身子弱,去床上睡,我们将就一晚,明日我再想办法。”言罢,上床躺下,尽量往里面凑去。

若是再坚持,反倒是显得我小家子气了。

为君者,常能忍人所不能,我这样挑衅他,依旧见不到任何发怒的迹象,夜弁星的气度已是超出了我的期许,他确实比四皇子更适合为帝。

这一夜,相安无事。

随着这场享誉盛京的联姻,帝都局势再次变得扑朔迷离,左相重新中立。

成亲第九日按习俗回门,到达相府朱门左鸢二人也是刚下马车,彼此恰逢会面。左鸢眼中恼怒一闪即逝,既是为了我的欺瞒,更多的,想来该是被我这个哑巴抢去了风头的不甘。

而夜弁星兄弟二人则相视浅笑着,同时转头看向东方深宫的朱瓦红墙,眼中欲望毫不掩饰。

是夜,左相来访,随夜弁星入了书房,一谈就是两个时辰。这老狐狸今天观察整日,想必心底早就有了决断。只是人的抉择无一不受外力影响,他一生里纳妾无数,对大夫人始终最为尊重,她的决定,足以影响到左思源。

我才是大夫人亲生的,自然会更偏向我一些。

这样看来,秦阮玉倒也不算白死。

【伍】

婚后除了洞房夜做做样子,我与夜弁星一直分床而眠,看得出,他并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左相投诚后夜弁星开始隐隐向我透露些朝中之事,并时不时参寻些意见,渐渐交流便多了起来,偶尔玩笑一两句,我别过头,装作没听见。

四皇子最近倒是风头大盛,不过想来也是,有左鸢带去的那些新鲜玩意儿,想不讨帝君喜欢都难,与之相较,夜弁星平静无波更如一潭死水。

我再次见到左鸢,是在帝君的寿宴上,妆容极盛,倾城色愈浓。再看到我,也不过微微一笑,像只骄傲的孔雀。

四皇子夫妇送上的寿礼是一方檀木金丝勾嵌的盒子,由内侍接了送与帝君,四簇盈而饱满的金黄麦穗和三簇水稻在盒底红绸的辉映下越发喜人。

“这稻子产于江南,麦子产自江北,父皇洪福齐天,我大庆才会国运昌隆,风调雨顺,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年年有佳禾,岁岁有余粮……”

老四这番说辞果真深合帝君之意,一时连连夸了四个“好”字。

夜弁星攥着我的手,手心有薄薄的汗。

见帝君大喜,四皇子一派立时便有人站出来随声附和,一个个极尽夸耀,几乎要将他捧上天。

忽然有人说了一句:“没想到四殿下年纪轻轻便已心怀天下,忧国忧民,诸位大人更是慧眼识人,此乃我大庆之福,幸甚至矣。”

宴上顿静,帝君本是弯弯的眉眼,也凝了半刻。

帝无病无灾,朝中最忌结党营私,只这一句话便将老四推到了风尖浪口上。

夜弁星侧过头来,言语中稍露欣喜:“这人是你安排的?”

那呼吸喷到脖根处,惹了我满身鸡皮疙瘩。

将群臣表情尽览眼底,龙椅之上帝君忽然一笑,就此解了这尴尬。

大庆帝君共有七子,大皇子早夭,如今成年的只有三个,老二是宫中才人所生,母贱则儿卑,而夜弁星和老四的生母皆在四妃之列,家族势力比肩,是最热门的太子人选。只是夜弁星这些年极为低调,倒是让老四拉去不少势力。

许是这句话让帝君总算想起了他,开口便点了他下江南办差。自开国江南税收便是朝中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只是天高皇帝远,很少有能收齐的时候,今年缺了尤多。

谁都知道,这差事办好了是大功一件,就算办不好也情有可原,圣言一落,老四忌妒得眼珠子都变得赤红。

这一夜夜弁星十分高兴,将我紧紧箍在怀中,俯身便要吻下来。

我别开头挡住他,几乎要发火。

夜弁星讪讪地收回手去,将我耳边一绺发丝别于耳后,在我的头上轻轻一吻,这才将我的脸重新扳回,郑重其事地说:“左妍,总有一天,你会接受我的。”

【陆】

月初,夜弁星携妃乘船千里下江南。

人都说江南水乡,是人杰地灵之所,因而他一来便拜会了许多极富名望的杏林医者,后来听巧儿说了,我才知道他竟还存了想要治好我哑症的心思。

若是寻常女子,想必他能做到这般,早该动心了。

夜弁星这几日睡得极差,江南各处官员几乎抱成一团,仅凭几个京官相随根本无从下手。一边又怕我无人陪着,四处搜罗许多精巧的玩意儿和吃食,我随手挑了串枇杷,盈盈灿黄,软而多汁。这物事现在并不盛行,京城也鲜少有人去吃,想不到这一世还能在此处见到家乡的果子。

遂提笔写道:“送去给圣上尝尝鲜吧。”

他笑着拍拍我的手:“你喜欢就好。”一边命人装了快马送往京城,然后才换了衣服去赴宴。

至月半,税收之事依旧毫无进展,夜弁星倒是显得并不焦急,仅仅半月间,整个江南官场,他至少摸透了八分,正欲揪了此处巡抚开刀,京中忽然传来圣旨,招夜弁星急速回宫,不可违命。

那枇杷,被人下了毒。

二皇子因此一命呜呼,帝君只稍稍尝了鲜,因而中毒不深,但是龙体受损,据说需要调理极长一段时间。

夜弁星跪在午门大殿外,许久无人理睬。直至残阳西坠,帝于榻上幽幽转醒,方才命其回府闭门思过,无旨再不可随意出府。

这夜,他独自在书房坐了整晚,却也是自成亲之日起,第一次不曾回房。

第二日天不亮,夜弁星便已立于我床前,等着我慢慢睡醒。一夜不见他似乎苍老了许多,眼底布满红丝,见我坐起来,几经张口,最后终问出心中所猜。

“那毒……”

我指了指桌上纸笔,夜弁星犹豫了一下,递给我。

“是我下的。”

他忽然一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既然选择了那个位置,手上势必要沾染许多无辜的血。我沉默片刻,继续写道:“我知道你不忍,所以我替你,你该知道,不论早晚,老二必是你与老四之间的牺牲品。”

朝中无人不是抽丝剥茧的高手,此事里里外外所有证据都指向夜弁星,甚至他前段时间四处寻找大夫,也被看做把柄。只是真真假假,这件事的受益者除了他,还有一个老四。

聪明些的,会想到是夜昱辰陷害的,再睿智些的,则认为是夜弁星故意嫁祸给自己,只是帝王的心思向来颇重,若是再往深里想呢?

投毒案最终不了了之,而四皇子夜昱辰就这样无缘无故失了圣眷。

是日左鸢递来拜帖,见到我后几乎咬破红唇。

“左妍,人人都说不叫的狗才最能咬人,我以前不明白,如今才信了,你才是最狠的那一个,只是鹿死谁手尚不可知,总有你哭的那一天!”

我静静坐在堂上,嘴角钩了笑,将桌上绣了蜡梅的荷包丢给她,那是她十岁的时候用了半个月的时间绣出的第一件作品,针脚歪歪扭扭,几乎分辨不出图案来,却被我贴身藏了五年。

【柒】

帝君身体越发不好,毒素越积越浓,却始终不见减少,仅一个月的时间,就苍老了数十岁。朝臣已隐隐达成共识:该立下储君,准备后事了。

朝中局势越发明确,每日早朝都隐隐透出风雨欲来之势。雪上加霜,盛京府尹的贪污案还没落下,吏部尚书通敌叛国的案子便牵扯出朝中十余人,帝君气得连连咯血,不省人事。

而这几人,全是依附于老四的重臣,数举并进下,四皇子党羽几乎被肃净。

帝君整整昏了三日神志才清醒,随即一道圣旨,召了老四夫妇入殿,至于说了什么,却是无人知晓。

时值正午,有内侍前来宣旨,三皇子妃入宫答话,夜弁星一把抓住我的手,捏得我骨节有些疼。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却是第一次没有因为他的碰触而发火。

帝君这一阵子想必被疼痛折磨得够呛,整个人凹陷下去,仅剩了一张皮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殿中再无他人,见我进来,随手一挥免了跪礼,将床头绣了五爪金龙的圣旨丢到我脚下:“你自己看。”

说完这句话,又靠在床头狠狠地喘气。

我将那圣旨捡起来,不紧不慢地打开,瞟到即位皇子的姓名,慢慢垂下眼,面上冷然无波。

夜弁星一直站在殿外等我,我甫一出门,他脸上瞬间放松的神情刺得我的眼睛有些酸痛。

“可是受了惊吓?”

我摇摇头,指了指欲偏西而去的日头。

他这才想起到现在还未曾吃过东西,摇头笑笑,颇有些自责:“瞧我,想吃什么?我让厨子给你做。”

我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两个字来:枇杷。

那日江南别院,他见我喜欢,便命人快马加鞭运来许多果子拿冰镇了收在冷库中,想吃的时候,再取出来拼盘。我一边吃着一边胡乱跟他讲了殿内发生的事,却始终未曾提及那道圣旨。

随手剥了一颗枇杷递给他,夜弁星一怔,继而欣喜,张嘴咬下:“一会儿吃完,我给你看样东西。”

我拿酒水写字:“好。”

夜弁星今日心情似乎极好,眼底波光流转,情深款款:“我很早以前就曾奢想过,若是有一天能像现在这样和你相对坐在此间,就像民间一对最为平凡的夫妻,这辈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指尖一顿,几乎要将那枇杷捏碎,忙抬头,企图掩下这失态:“很早以前?”

“那是自然,否则你还以为我当真会随随便便就娶个第一次见面的人?”他又抓住我的手,双目灿若星辰,“左鸢十四岁中秋宴上一曲《水调歌头》引得众人皆赞,却只有你垂着眼,我看得出那不是自卑,你只是不屑。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也许我们是同一种人,胸怀大志,状似无心,却比任何人都寂寞。”

他伸手入袖内掏出件小巧的玩意儿想要拿给我看,一边随着轻轻笑了,笑着笑着,嘴角就慢慢渗出血来。

【捌】

夜弁星的目光落在我剥于几案的果皮之上,目中渐渐由不可置信转为了然。看那眸子里点点星光寸寸湮灭,我的心脏被搅得五味杂陈。

可是他必须死。

我伸手摸向他的嘴角,那抹嫣红染透了我的手指。

他张了张嘴,声音已是嘶哑至极:“为什么?”一动,更多的血溢出来,几乎要染红他整片前襟。

“夜弁星,你可有什么愿望?”我蘸了他的血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除了皇位,我什么都能许给你。”

“果然,父皇圣旨上写的,是老四的名字……与其兵败受辱,倒不如这般干干净净地死,妍儿……这间屋下有个地道,你……离开……”他竟至死都不肯相信是我要害他。

我抬手打断他,面上再次露出骨子里的冷然来:“我不需要你安排什么退路,左鸢一定要成为皇后,因此你,就一定要死。”

空中幽幽传出钟鸣,一声连着又一声,比日薄西山更为苍凉,也更接近宿命。

帝君,也就是他的父亲,驾崩了。

“你当初要嫁给我……”他俯下头去,忽然落下泪来,滚入我手心里,与鲜血纠缠,“我以为,至少有你,是可信……”

片刻后,御林军将三皇子府团团包围。

我抱着夜弁星已变得冰凉的尸体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进来宣旨的人无一不惊。

帝死前立下圣旨,册封皇四子夜昱辰为新帝,即位。三子夜弁星和其妃左妍残害父兄手足,赐终生监禁,贬为平民。

“我要见左鸢。”

前来宣旨的官员聚在一起商量许久才命人去报,过了一会儿,左鸢一身缟素盈盈而来。

“你做梦也没想到夜弁星把他自己和群臣往来的证据都藏在我那旧荷包里了吧?”她依旧仰着下巴看我,目中再次露出熟悉的怜悯来,“人算不如天算,我早就说过,总有我笑着看你哭的那一天。”

夜弁星的血迹已经凝固,我咬破手指,继续在地上写:“我送你最后一份大礼,你的母亲并非病死,而是被大夫人杖杀,左鸢,前世欠你的,我就此还清。”

秦阮玉不是个能安于现状的人,有这样一位母亲,永远都会是她摆脱不掉的噩梦,因此她必须死。而相府势力太大,臣强主弱,她会需要一个遏制外戚的理由,从相府的大夫人开刀,最好不过。

言罢,钩起嘴角,露出我久违了十五年的笑来。

左鸢突然一愣,随即瞠目,想也不想便叫出了声:“三、少……谢留白?!”

【玖】

我是谢留白,谢家最引以为傲的三少爷。

自出生我便留有上一世的记忆,仍记得那个为了我宁可死去的女子,那时候我曾站在她墓前立下一个誓言,说要用下一世来爱她。只不过阴错阳差,今生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男子的记忆,重生入女子的身体,我再也还不了这笔债了。

但至少,我要保她一世无忧。

因而我没有揭穿秦阮玉,而是让左鸢继续作为嫡女蒙了世上最多的宠爱长大。而现在她要这天下,我便嫁给夜弁星,取得他的信任,找出他所有的证据放在荷包里给她。

如今尘埃落定,我还清了,也累了。然而算来算去,却最终还是算漏了一件,便是夜弁星的感情。

我从他手中找到一块白佩,他方才说过一会儿要给我看的东西,那天夜里他踏风而来放在我手上,说这是定情信物,左妍,等我来娶你。

还了一人,却又欠下一人心。

可我不敢再许诺,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家三少爷,也有畏惧的时候。

那么夜弁星,今生欠下的情,我用命来偿还可好?

早在御林军赶来之前,屋子周围便已被我淋满火油,只要一个火星,我再也不欠任何人情。左鸢已是泪流满面,这个前一世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女子,我想经过这一次,就可以完全成长起来,哪怕以后再无人护着,也足矣能撑起一片天。

火燃烧起来,整间屋子顿时被烈火所包围,左鸢嘶哑了声音被军士护在身后,我则抱了夜弁星的尸体,手中拿着白佩。

倘若有来世,我再也不欠任何人。

十月十九日,新帝登基,改国号为妍,左相次女左鸢,奉为后。

十月二十七日,皇后出身被查出,其生母秦阮玉之死暴露,左相发妻由此获罪被撤去了封号,贬为庶民,左思源后上书称旧疾复发,遂求告老还乡,帝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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