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沙深处

2012-05-14 13:38肖复兴
杂文选刊 2012年8期
关键词:嘉峪关记事右派

肖复兴

今年四月,从柴达木盆地出来,过当金山和敦煌,在柳园坐火车回京。车开的时候,虽然已是晚上七点多,落日依旧辉煌。一直过玉门和酒泉到嘉峪关时,夜色才彻底降临。车厢里的乘客都睡去了,灯光也黯淡下来。车停靠在站台上有几分钟,没有什么人上车,蒙蒙的夜雾下,站台上清静得有些凄清。我一直没有睡着,望着车窗外,脑子里忽然掠过了天津作家、曾经的兰州知青杨显惠写的那部书《夹边沟记事》。夹边沟,就在嘉峪关外三十公里的地方。可惜,我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不知道它应该是在嘉峪关的哪个方向外的三十公里。火车驶动了,车窗外夜色茫茫,无边无际的戈壁滩包围着墨一样的夜色,化都化不开。

六月,美国新泽西州,在靠近普林斯顿的一个叫做西温莎的社区公共图书馆的书架上,我偶然看见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仿佛他乡遇故知一般,我借回这本书。

夹边沟,是中国一个沉痛的地名,是中国一段沉痛的历史,也是中国文学一个沉痛的符号。记得十年前,在《上海文学》杂志上断断续续看过《夹边沟记事》,那种沉痛的感觉,蛇一样咬噬着心,是与读那些甜甜蜜蜜汁水四溢或装神弄鬼的文学作品时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如今,我们的文学被伺弄得过于平整光滑,如同女人经过润肤霜滋润过的细腻肌肤,如《夹边沟记事》这样粗粝得可以磨疼我们的心的作品,委实不多。

这一次,从头到尾安静地读完这部书,感觉又不一样。也许是四周的环境太不一样,六月的新泽西凉爽如秋,萱草花和太阳菊灿烂如金,杜梨树和海棠树结出明亮的小果子,长尾巴的小松鼠旁若无人地在身边捡拾松果,清风习习拂面,带来远处儿童乐园里孩子们的欢笑声。如此明目张胆的对比,竟然觉得书中所写的那些残酷的情景和人物好像不真实似的,离我那样遥远。放下书,恍惚得有种今夕不知何夕的感觉。

《夹边沟记事》记述的是1957年“反右”斗争后被关押在夹边沟这样一个荒凉的不毛之地的一段断代史。最初被关押在那里的有三千名冤屈的“右派”(大多是兰州和兰州附近的年轻知识分子),在经历残酷非人的关押和在劫难逃的天灾人祸的饥饿双重磨难之后,活下来的只有五百人。作者花了大气力和功夫,多次到这个不毛之地和兰州等地,寻访大难不死的幸存者,钩沉尘埋往事。其意义不仅仅在于作者能够如鱼翔潜底,沉潜下心,付出了辛苦和深情,更在于作者描述那段几乎快要被湮灭往事时的勇气和眼光。夹边沟,一个渺小得几乎被风沙掩埋被人们遗忘的地方,可以说,是杨显惠的这部书,让这个不起眼的地名成为了空间化的文学象征,从一个特指的时间打捞历史并重新定义了历史。

同新时期伊始的伤痕文学不同,它的特别不只是揭示那个残酷历史的旧伤疤给我们看,不只是重复地痛说一个个冤屈的右派泪水涟涟的苦情史,还从更深一层描摹了在政治与自然夹击之下,人的尊严和人性的底线所面临的考验与磨砺,以及它们是如何一点点被蚕食、一步步崩溃和消失殆尽的。“右派”便不止于传统文学作品中受难者的形象,而且多了几个不同的侧面,乃至有了人食于人的触目惊心的一面。尊严的磨灭与人性的沦丧,这种耻辱被作者残酷却真实不遮掩地展示在我们的面前。

忍不住想起我们的文学,尤其是曾经风光一时的纪实文学。如今不少为权力和资本所屈膝,动辄千言万言,却只会唱着动听悦耳的音符;或者为明星或大款作佣,涂脂抹粉,书写事业和爱情的神话或谎言,沦为“家庭”和“知音”体的新文本。面对杨显惠和他的《夹边沟记事》,真感到犹如两重天。想想,在如今讲究觥筹交错的宴席上,或讲究座签摆放的会议上,在红包派放的作品讨论会上,或在打情骂俏的笔会上,都未曾见过杨显惠的影子。作家,历来分为这样两种,热闹的和寂寞的。而作品,历来也是分为这样两种,昙花一现的和旷日持久的,所谓繁花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

合上《夹边沟记事》,想起四月车过嘉峪关的夜里,趴在颠簸的车厢铺位上写的一首忆及夹边沟的小诗,忍不住翻将出来,修改一下,作为这则短文的结尾:

车去柳园月正明,

夹边沟外暗心惊。

荒沙哭处曾埋骨,

野鬼歌时已忘形。

有恨何由功与罪,

无情谁问死和生。

扑窗戈壁凉如水,

满夜冤魂满夜星。

【原载2012年6月27日《南方日报·人文海风》标题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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