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赵长天过了几十年

2012-05-17 09:40陈村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2年5期
关键词:长天文学小说

陈村

我与赵长天大约是1979年认识的,上海作协办的小说创作学习班,一起听老作家讲课,讨论彼此的作品。后来,《上海文学》杂志的彭新祺老师组织一个文学小组,一群年轻人在作协的西厅定期聚会,谈谈看作品的感想,交流一些文坛信息与创作体会。跟今天网友在网上很容易的“见面”相比,“西厅党人”的同伴相聚更有质感。

之后,我们陆续发表了一些作品。1985年,在茹志鹃老师当领导的任内,赵长天、我和其他几个年轻人先后调入上海作协,他当书记处书记,我当专业作家。长天曾参军,进作协前在航天局宣传处工作,是干部。做官做到上海作协的官是进了死胡同,那时只见老同志退休前来过渡两年,未见从作协升上高官。好处是作协闲一些,没有发射火箭那样的硬任务。长天有文人的秉性,对有时间创作十分欣喜,那段时间是他丰产的日子,小说也越发耐看了。那时的风一阵紧一阵松,文学渐渐走向正途,但好光景不长,大家知道的风波来了,人人开始头昏,当领导的赵长天同志安静地揽下责任,继续写他的小说。再后来,因《萌芽》杂志老同志退休,他去接班。那时文学已不景气,在同仁们的协助下,他将这本退到窘迫境地的期刊带出谷底。影响较大的是“新概念作文大赛”,因参赛的学生多,合作的大学多,得奖作者的后续新闻多,成为经久不散的一个话题。能理解少男少女,给他们搭一个平台展示才华,用更加宽容和重视创造的评判来鼓励孩子们书写自己,这里蕴有大爱。

上海作协是很小的单位,作家们各自在家写作,见面时彼此直呼其名,如果叫王安忆“王主席”那是要拿她说事了,开她玩笑。当官的作家要上班,写作反而是业余的,他们并不多点工资,无非多开几个会,开会时傻傻地坐在主席台上,当群众的我等只消写好自己的东西。我们有时也自费聚餐,除了作品讨论会,大家很少正经开讲文学。文青需要谈文学,组成小组切磋,成为职业后,文学是个人的事情,写出来就行了。

赵长天身上非常显著的一点是低调,我从没听他夸张地谈什么人和事。大水经过他成了平滩,小水经过他成了池塘。他不宣传自己的作品和成就,最多告诉你哪个大作品写好了。写好《孤独的外来者》,说一点赫德的故事,语速也快起来,说很有意思。这在他就是高调的了。用正式一点的词说:他很温和,对人友善,有很强的责任心,是非明晰,承受不同意见。有次我跟一位文学前辈聊天,说点旧事,她说这扇大门里就赵长天一个好人。前辈是用夸张法来突出赵长天吧。他与这位老师并无格外的交往,但他的言行都被看在眼里。

因为所以,赵长天是一个很好的同事,也是很好的朋友。他是传说中的上海人的样子,男子汉的样子,一个靠得住的人,答应了就会去做的人。他委屈自己不委屈他人。他也是不会跟谁天天厮混,比拼酒力的人。他开会,办杂志,写作,照顾家人。他的娱乐是游泳和看看电影。

赵长天1971年发表散文《歌声》,1978年起发表小说,在同代人中很早。他不写宏大题材,笔下是他熟悉的生活,老街尽头的家事、连队、办公室、一个作者在找的“外延形象”。他的笔调总是温暖的,宽厚的,因对主人公的理解和同情,所以也是踌躇的,不极端,不装腔作势。他能用非常平淡的语言写出深意。如果更自我一些,勇敢地缠绕,他写的是《追忆逝水年华》;如果更分裂一点,走向幻影,他写的是卡夫卡。赵长天写实,似乎不忍丢弃那些熟悉的人去变形,他的作品是当下社会生活忠实的影子。从他的写实中,我们看到更多的自己,更多的共同经历,还有那种一言难尽的心路历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站在自己的土地上”。

是的,赵长天虽然不说,他什么都看见了,读他的《天命》就知道了。一个评高级职称的故事,闹腾腾的众人出场玩了一通后,兴冲冲的故事最后回到原地。这是赵长天的不青涩的幽默,他在灰色的生活中找给你看的悖论般的路径。而他自己,你看他还是站在原地,朝你宽厚地笑着。

我很喜欢赵长天写的那本《孤独的外来者》,他看了许多资料,去写一个外国的“技术官僚”。英国人赫德,大清海关的总税务司,28岁起干了近半个世纪。他领导下的海关,是腐朽帝国唯一的净土,也为中国海关的运作立下章法。或许这是赵长天向往的境界,带领一个团队勤勤恳恳工作,做出本色,做出好看。有理想,有事功。

大作品外,赵长天还写过一些很短的小说,用《苍穹下》、《深山里》、《林泽间》编成一组组的,每组由多篇构成。我先抄几个篇名:《天嚣》、《浅水》、《牲灵》、《迷失》、《山火》、《匪情》、《暗夜》、《山遇》、《空谷》、《骑士》。这些小品体裁自由,情感豁达,语言活泼。脱离了日常生活的罩壳,赵长天显出他的年轻。车间、机关、办公室、会议,那是多糟糕的东西,人性不研究也罢,郁闷放弃也罢,学一学跟弟子洗澡归来的孔子。

我与长天就这样将几十年过了。他办退休手续,我也快了。我们一起度过好的和不好的岁月。尽管交往那么多年,我没有专门为他写过什么文字,也不会神经到跟他面对面认真谈谈“你这个人如何”。这次有机会潦草说几句,多少也是一点纪念。我们老了,有文学,是我们的幸运,我们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年轻,相聚。

2012.3.19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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