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失败,要高于大地上的胜利——读李荣诗集《高处的天空》有感

2012-08-15 00:54洪烛
文艺论坛 2012年4期
关键词:山楂树屈原写诗

■洪烛

高处是什么?高处的高处是什么?是天空。天空的高处是什么?还是天空,是高处的天空,更高处的天空。只有更高处,却没有最高处。因为天空是无限的。天之空是无限的,天之高是无限的。与之相比,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有限得可怜。偏偏有人,想用极其有限的生命,去试探天空的无限。这种堂吉诃德式的人物,要么是坐在望远镜前的天文学家或飞天的宇航员,要么是诗人与哲学家。后者比前者更难得的是,相信心灵是无限的,想像力是无限的,大可以坐地日行八万里。也就是说,相信物理的天空之外,还有一个精神的世界。这人造的天空同样是无限的。它使人在物质的世界面前不至于自卑得不敢仰视,甚至还能够为自己精神上的建树而骄傲。比海洋更大,比天空更高的,同时也是更神秘的,是包罗万象的人心,是无所不在无往不前的想象与幻觉。这,恰恰是诗人的基本素质与最大特长。

以上,是我读李荣诗集《高处的天空》的感悟。光是这书名就让我浮想联翩。李荣现服役于武警湖南消防部队,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诗人。他不仅提防着地面的火情,还关注着天空的消息。他的心里另有一个诗意的天空。心里有天空的人,就是诗人的情怀了。读诗或写诗,或者哪怕不读不写,却发出诗化的感叹,就是飞翔的感觉。就是超越现实,向天空靠拢。

这是一只归林的倦鸟/不小心踩在一片叶子上/叶子不会喊叫,鸟儿依旧唧唧喳喳/用我们听不懂的鸟语/谈论天下/叶子对天下不感兴趣/叶子和我们一样也听不懂鸟语/风轻轻吹过来/受伤的叶子被吹落到地上/像一张昨天的旧报纸

——李荣《一只鸟踩痛了一片叶子》

李荣的诗大都从生活的细节出发,却不拘泥于日常生活,有形而上的追求。一个个片断,就像在大地上拾捡到的零散的羽毛,却难免让人联想到那失踪的鸟,乃至有鸟飞过的天空。有鸟飞过的天空,一点也不空。或者,显得更空了。显得更高了,深不可测。但它不仅未使那根幸存的羽毛变得加倍地渺小,反而帮助它闪耀出神性的光辉。那带着天意飘落在我们手心里的羽毛,多么地不简单啊:越是偶然降临的,似乎越是意味着必然。一首诗的诞生与传播,或者夭折,也是如此。一个诗人的横空出世,或者被埋没,更是如此。响应着天命而来,又印证着天意而去。

我不敢妄加猜测李荣作为诗人的未来,但可以肯定:他已具备了某种使命感。这是一种探索精神天空之边疆的使命。也是一种注定无法彻底完成的使命。或者说得不客气点,与这种无限的使命相比,每个诗人的才华都是有限的。因而诗人注定是失败者。但诗人恰恰由于敢于挑战无限,敢于迎接这伟大的失败,而获得悲剧的美感,而显得伟大。

这种使命感,不仅李荣身上有,我身上或你身上也可能有。这似乎是成为诗人的先决条件。这种让我景仰又梦想拥有的使命感,最早我是从我们的祖师爷屈原身上发现的。尤其在他问天的时候。

在屈原写下《天问》的地方,在今天的湖南,这个叫李荣的年轻人,把自己命名为诗人。看似简单的自我命名,其实代表着:他选择了某种生活方式,接受了某种使命,并且准备好承担或迟或早,或辉煌或黯淡的失败。但他相信:天空中的失败,要高于大地上的胜利。

诗来自于生活,但必须高于生活,才有意义。屈原让我们敬仰的原因,正是诗让我们敬仰的原因。诗的精神就是把人,把写诗的人乃至读诗的人,带往高处,带往天空,带往人类文明的制高点,体验到神一样的感觉:神一样的无私,神一样的豁达,神一样的创造与激情。

一只蜜蜂,在一朵鲜花上发楞/十只蜜蜂,在十朵鲜花上出神//蜜,在太阳西沉的时候开始酝酿/从谁的身体流出,淌过黑夜的嘴唇?//神看出了我的爱情,比苦瓜还苦的爱情/比蜜更加津津有味//今夜百花齐放,我却只看见熟透的苦瓜/苦瓜落在地上,溅碎一片月光//该过去的还没有过去/该来到的也还没有来到

——李荣《蜜》

李荣的诗也许还没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但具备了可能。因为对天空的向往,是第一步。对高尚人格的崇拜,是成为诗人的基础。

我不需要知道李荣通过诗歌获得了什么,感兴趣的是李荣为了诗歌舍弃过什么——后者更能证明李荣是否算一位真正的诗人。付出的代价反而能构成他的价值。李荣,还犹豫什么?做一个沉浸于想像的牺牲者吧。在不断地奉献中成就了自己。

为了写好一首爱情诗/我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然后被爱情的子弹击中心脏//为了报复一棵树/我曾经砍伐过整片森林/然后面对光秃秃的山头忏悔//现在,我已经学会容忍/微笑对待所有的过错、失望和悲伤/该隐藏的我会隐藏,该赞美的我会赞美://像深入你的身体一样体验生活/像热爱诗歌一样热爱生活/然后,像热爱生活一样热爱你!

——李荣《热爱》

一首诗无法把我击倒,却带给我心碎的感觉。我其实更敬畏这种看不见的力量。因为它甚至让人难以躲闪。诗总能巧妙地触及读者的软肋。即使这位读者都不知道自己的软肋在哪里。他还以为自己真是铁打的呢。诗是少有的触及灵魂的事情。如果远离诗,我无法相信灵魂的存在,只是一个肉体敏感而灵魂麻木的俗人。一首好诗,能使我灵魂出窍。我终于理解屈原的仰天长啸了:魂兮归来。

诗恐怕是所有文学形式中最短小的品种。读诗是要去领悟那种微妙。而写诗更难得:是要去创造一种微妙。造山易,造微妙难。好诗拿在显微镜下看(一个比喻),才明白它五脏俱全、手舞足蹈。

山楂树,没有爱的日子/你将如何度过?透过枯黄的茎和叶/我分明看见/你血脉深处的病灶比纸还轻!//山楂树,你明明在哭泣/却为何不流一滴眼泪?/山楂树,你明明心在流血/开出的花朵却为何那般苍白?

——李荣《山楂树》

诗可以是作者一个人的事。它仍然有着隐秘的愿望:去感染更多的人。因为诗毕竟不是隐私。诗只要属于文学就会渴望读者。文学本身就带有社会性脱离社会,哪有文学?当然你有权利把诗当成日记来经营,甚至可以用密码,写一些别人读不懂的诗。它的性质仍然是日记(只不过采取诗的文体),而不属于文学。文学从来就不是绝缘体。除非来自外界或自我的封杀。如果你以诗人(作家的一种)自居,干嘛要封闭自己呢?写别人读起来很费劲的诗,那不等于一种拒绝吗?你拒绝读者,读者才会拒绝你。这种情况下,怨天忧人是没有意义的。李荣的诗是好懂的,让人读起来一点不费劲。但他写的时候,肯定是很费劲的,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对于诗歌,感情比才华更宝贵。感情才是最大的才华。

李荣写诗,非常动感情。他这种带体温的作品比市面上许多空有技巧与才气的所谓“零度写作”的诗歌,更容易感染我。也使我对他刮目相看。

有人认为所谓的“感动写作”艺术起点不高,我觉得诗还是要让人感动。首先要感动自己,如果自己都无法感动,怎么写得出诗来?那你写诗干什么?这样的社会,难道还愁无事可做吗?其次要感动别人如果别人读了跟没读一样,干嘛要来读你的诗呢?李荣写诗的原始目的,是自我感动,兼而能感动读者则实现了额外的价值,多多少少能满足写作上的虚荣心:感动,也是一种兵不血刃的征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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