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与理智

2012-08-15 00:46发雷
青年文学 2012年13期
关键词:硬币司机工作

文/发雷

发雷:1984年出生,安徽青阳人,现居北京。青年诗人、随笔作者。

误解

每个工作日先骑自行车去地铁,将自行车寄存于地铁站停车处,那儿每日收费三角(如晚于晚上十一时取车,则需付费九角)。收费的小亭子就在庞大停车处的出口处,一般是一位中年妇女倚在小亭子边做着收费、找零的工作。

今日她却端出一条条凳、一把小凳子,坐于出口的另一侧(与小亭子相对),颇为正式地收取存车费。之前,她多半是倚窗,或趴于窗口,倒没见这样坐过。那条条凳上一小堆五角的硬币、一小堆一角的硬币,她手上则有一大扎一角两角五角的纸币。

她颇为认真地为前面的存车人服务着,为他们找零。我开了锁,骑上车向她驶了过去,因受限于当时的位置,与她尚隔了一个轮胎的距离,便将一个五角的硬币放在拇指上,借助拇指与食指之间的弹射力,将硬币狠狠地向空中弹射了出去。结果可能力道有点儿大,落地的抛物线弯曲度不够,竟将硬币弹射到她背后去了。她有点儿不高兴,认为我不该将硬币“扔”给她。她在找我零钱的时候说,我也这么扔给你好不好?我笑了笑,向她表示抱歉。

她并没有看见我是怎样将硬币“发射”出去的。的确,让她看见这一细微动作是相当困难的,因为当时她正繁忙地工作着。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认为我是给她“扔”去了这个硬币,这硬币不论是落到她的身后,还是落到她面前的条凳上(这比投篮的三分球还难),甚或被她接住(我想她是不会主动去接的),结果都一样。她的脸色变化是迅速的,她对于自己尊严的捍卫是严格的。她分明认为,我的动作像是打发一个乞丐。

我为什么要发出这个动作?这是一个不审慎的行为,这是一个不经过大脑的思维。我何以产生这样的思维?人为什么能产生这样的思维?除了想到开玩笑以外(这个弹射硬币的动作是那些玩猜硬币正反面游戏的人常做的),竟想不到一个动作所产生的坏处。人做事所得恶果真是稍有不慎就发生的事情,能规避吗?人有时候非常浅薄,比如稍有点儿高兴便沾沾自喜,而一沾沾自喜,便常常忘乎所以。

误解之产生就是这么出乎意料。真让人惊讶!主观动机与所得结果之间具有如此的不一致性、荒诞感。如何在源头上尽量杜绝误解的产生?如何在误解产生之后化解误解?这是值得深深思考的问题。

被监督的自私

回老家前,去超市采购了半天,下午大概两点多才出来。手上提了一大袋物品,向公交车站走去。我等的是五一七路车,需要乘此路车两站地,然后再转五二○路车。

这一天冬阳灿烂,天气暖洋洋的。车没多久就来了。上车的不多,大约四五人,大家排队依次而入。正待我抬腿登车时,公交车司机看见前门的旋转轴附近(即我抬腿而迈的车门),有纸币数张。他大声地提醒乘客,谁的钱丢了?结果大家都在翻检口袋、钱包,但没有人明确说他的钱丢了。我登上车,就手把钱捡了起来。一共五十多块钱,不多,也不少了。车内人也不多,差不多人刚刚坐满,我就在车内前方站着。司机再次提醒,问谁丢了钱,但除了一个在我身边的中年妇女长时间地翻看钱包犹豫着,最终也没有人出来确认。这笔钱就在我手中攫着,我也像司机那样,提醒大家有没有人丢钱,然后环顾乘客,仍旧没有人呼应,大约并不是他们丢的。

肯定不是我丢的,也肯定不是司机丢的。先让我们猜猜是什么人丢的。相当可能是上车刷卡时丢的,因为此路车只需上车刷卡,而不需下车刷卡。很大可能是:因为公交车卡与钱放在同一个口袋里,在上车刷卡时非常匆忙、一带而出。似乎丢这五十多块钱的人要不就是在车内,要不就是已经下车走了。刚才乘客们已经检查了自己的钱包和口袋,这证明丢钱的人已经不在这车上了,但也可能还在车上。不承认丢了钱,倒也有不少原因呢!比如马大哈的人总不记得自己的口袋里有多少钱,丢了钱也不知道。另外,这钱的确又没有丢失之人的标记或名字,就算上去要,也未免能要到,最后还可能下不了台呢!

我马上就要下站了,如果没有人要这钱,是否就可以算我捡的?五十多块钱也不少呢。我拿着这五十多块钱,很想占为己有,但我却无法占为己有,因为这笔钱处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司机。司机这时说,你把钱给我吧,等一下失主可能会来找,他会还给失主。他叫我把钱放在车头的平台上。

我立即嗅出了他的私心。我想,一个丢了这样一笔小数额钱的人,恐怕断然不会再去寻找的,因为压根儿找不到,失主决不至于这样傻,况且似乎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大概只会抱怨一下,埋怨自己一阵。想想,如果这在我们身上发生,大概也只能如此处理罢了,否则又能怎么办呢?而这司机分明也有占为己有的念想,要不就是太善良以致太天真。

我可以精明地认为这个司机属于前者,作为发现者之一,作为丢失在他车上的钱币,他如此一处理,先使得钱币处在寻找失主这一环节上,而没几站,车即到终点站。来找钱的人是断然不会出现的,这钱自然落入他的腰包,他可以买几包好烟,可以买一点儿好熟食,回家即把它们痛痛快快地消费掉,消费掉这笔天上掉馅饼的、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的、本不属于他的一笔小财富。而我如果不动脑筋地将这笔钱给了他,无疑成了助他享乐的帮手,但事实上,我却什么好处也享受不到。

实际上,我至少应该享有这项权利的一半(如果是处于只有我和司机两个人的情境里的话)。因为这笔钱已没法回到失主的手上,所以它便成为一笔有待分配的财富。在我和司机之间平均分配吗?显然也不可以。这种分配是肮脏的,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过于自私的举动将违背人类道德的底线。于是这种平均分配也成了不可行之举。人是自私的,我想据为己有,而且我也看透了司机的心思。

时间无多,我告诉司机,这笔钱失主不可能找过来要的。我还把钱举起来朝后面的乘客说,这笔钱你们也没有人说是谁丢的,那么我觉得放进这里比较合适。我将这五十多块钱塞进了公共汽车的投币箱。司机唉声叹气地说,你怎么放进投币箱了呢?你怎么放进投币箱了呢?……好在车不一会儿就到了车站,我便下车了。我觉得我这样做是合适的,因为我的确无法带走这笔钱。假若我的自私使我带走了这笔钱,我将成为车上的乘客耻笑的对象。我无疑如同小偷,偷走了“公共的财富”。我的尊严和人格远远大于这笔小钱,在我看来得不偿失。所以,我只能将这笔小钱永远地定格于它被迫沦为公共财富的地位。

它成了国家所属的以非盈利为目的的公共交通系统的收入,它成了公共的财富,最终仍然使用在公众身上。自私的本性是万难拒绝的,我们也不能否认任何人身上没有这种自私性,但假若这种自私放置在公众的眼球之下,这种自私就有可能被理性来适度调剂,使得过于自私的行为无法发生。这样的话,公共财富的使用也会变得合理了,而不会变成私人的小金库。

迟迟未归

长达七八个月,每次下班后,我都继续待一两个小时,仿佛我迷恋于办公室,仿佛我有无数的事情做不完、非得加班不可,仿佛我敬业爱业。其实我不过是惶恐,唯恐工作做不好被辞,唯恐工作做不好而又不摆出一副勤劳的姿态,会被人说道。

迟迟未归。眼睛生涩地盯着电脑寻找什么,是阅读填补空虚的、满足好奇心的文字,是寻找让我可以在公司立足的好选题?其实都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文字,或者哪怕是满足求知欲的文字,都在此时失效。眼睛已经不济,它们疲劳得想休息,想自由地打一下盹。它们看的、过滤的东西已经占据了一个白天了,当傍晚来临,它们已经是一张使用过度的、网丝开始分解的网。眼神太长久地被使用,便不再锐利,这直接影响了大脑,使其肿胀如同内部是一团糨糊。

只是在那位置恭坐着,拖延着,仿佛也有所企盼,企盼出现什么奇迹,企盼出现什么转机,让我不至于被动,让我获得公司的认可,从而获得可以相对自由行动的资格。我太需要这些,但越渴望便越难以拥有。这当然得归罪于我在职业上的无能。确实,我没有能力胜任这些无趣的、沉重的、荒诞的工作。确实,有时候即便有一些便利的机会,我也不去争取,因为有些事情不能进入我的心。当然,也并不是全部时候皆是如此。我渴望了解这个行业,我委曲求全地进来了,确实从一个小角落了解了这个行业的状况,但是付出的代价太大,对身体的伤害太大。但是我就是这么个人,一个小心翼翼、耗子般不敢有勇敢举动的人。我就那么坐着、等待着,眼睛睁着、看着,身心已足够疲惫,但还拖着,给人一副勤劳工作、精力旺盛的假象,一点儿洒脱的精神也没有。有时候还学会了可笑的借口,比如说地铁下班高峰非常拥挤,虽也是事实,但是下班后即离开,还是要比七八点钟离开到家要早许多。

也许,我可以归因于生活的艰难,为了工作的稳定我如此去做,值得理解。但是这种方式显然又是错误的。它让我牺牲很多的时间,持续的工作难有效率。晚归的代价是沉重的。没有闲暇留给我自由思考,没有闲暇留给我随便写写什么,如同此刻我所做的,这样,我便彻头彻尾地成为容易流失的水土,被生活冲刷得不堪入目。而现在之所以写下这些文字,乃是拜早早下班所赐,源于我逃离了公司组织的一个无趣的活动——因为车辆不够,那些路途太远的员工可以选择不去。

回家太晚的代价

你不能晚于八点回到住处,否则你会发现你的一天将被浪费殆尽。通常一个工作日差不多在五点钟到六点钟这个时间段即下班了。我们估计一下,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回到住处,在路上,找一家小餐馆随便打发一顿晚餐,回到住处差不多七点钟左右。

由于我们的工作是一项离心运动,在工作时间结束后,必须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调整、缓和我们混乱和浮躁的情绪。如果我们七点钟回家,至少需要一个小时以后,才能投入另一项工作中。这项工作我指的是可以翻看喜爱读的或近期购买但尚未读的书籍,或者写点儿文字,安抚一下自己的心灵。这样可以集中做事两个小时。然后是洗漱等,闲散地打发掉一个小时。这时大脑既用了功,又能利用闲适的生活方式,将其所受的伤害成功地医治好。最后,躺于柔软的大床上,面容恬静,神态安详,绝不至于为今天的混乱、稍纵即逝而觉得疲惫和懊恼。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了。

——我的生命如果必定要为什么而牺牲,那么请不要让我为之牺牲全部。如果我的生命荒芜,那么毋宁使我的生命不存在。就在不久前,我还丝毫没有想到这一点(或者我因为沉重的生计问题忘了)。我们生命的荒芜状态有时候是自己造成的,我绝非信口胡说。有我自己的例子为证。在此之前,我的意识里恐怕缺少或忘记了这么一点儿认识:不管一天多么需要去做牺牲自我的行动(这不能说是不道德的,它至少帮助我们取得生存所必须要购置的物质资料,另一方面,它帮助我们充分观察、认识社会),一天也必得保证自我仍然处在良好的状态:要是健康的、充满活力的、思考着的、敏锐的、可持续的……我现在渴望这种边出卖生命力边进行自我耕作的生活方式,十足讨厌那种完全淹没在出卖生命力的状态中。思考是我的日课,写作是我的日课。我该坚持着自我。近几年,我还可以大胆这么去冒险,这符合我的本性。假若到了完全不能维持的地步,我还可以再想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现在,我不无悔恨地忆想起以前,特别是在这家公司的这段时间,我是怎样堕落至深的。我不仅没有在工作上取得多少成绩,而且还将我本该有的自我时间搭进去了,结果完全被生活的风暴吞没了,虽然我现在有幸健在,但是在那段时间却足够显得虚无,以致那段时间显出分明的空白。我原来如此容易迷失自我。那已然逝去的、大量的时光,我大约在八九点钟回到住处,就说是八点钟吧!其实越晚回到住处,所需要疗治工作伤害的时间便越多。我假设九点半可以投入自己想做的事,那也只有一个小时,之后就需要洗漱,然后休息了。而坐到写字台前时,通常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比如还是按两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来计算。两个小时后,已到十一点半甚至更晚,这时很可能已没有时间洗漱,也没有时间闲散一会儿,便疲惫得身体完全支持不住。

最后通常的情形便是,灯都没关,脸、脚也没洗,便直接进入睡眠了。等到醒来时,多半已是深夜,此时,又不敢再去洗漱(害怕赶跑瞌睡虫从而影响睡眠),就只好直接关掉灯光,睡去。之前灯光下的睡眠质量肯定是相当差劲的,之后的睡眠又完全不够,长此以往,人会变得脸皮蜡黄,毫无血色。这样的影响是循环的,从而具有毁灭性的可能。

这便是回家太晚的代价,代价不菲。

环境破坏者

人类的声音可爱吗?其实大部分人制造出的声音都不可爱。有人说音乐例外,但是我要说,就连音乐也是如此。单个个体喜爱的音乐数量相当少,大多数音乐对他来说,并不比噪音更好听。

促使我写出烦恼的此刻之前的相当长的时间,我都被外面市井的嘈杂声音困扰。声音是极其暴君的,它穿门墙、窗户,俨然活生生地响在我的耳边。我的住处对面是一家烧开水炉的,是一个颇有点儿生意头脑的老年妇人在经营,老实说,像她那样会做小生意的,在她的同龄人里的确不多。她经常让她的客户自己打水、自己交钱、自己找零,实现了完全的自由化、自助化。她只是坐在屋外,看着她那小外孙玩。她的邻居和自己的女儿也会坐在老年妇人附近。那小男孩与小女孩年纪相仿,一起玩耍,两个大人就坐在那儿说话。她们的声音过于响亮而尖利,在开始说话时音量就很高,又经常性地加速爆发成强音。就这样,她们时刻不停地说,时刻不停地训斥着小孩。每当有车辆经过,声音就更高。她们仿佛不会轻声说话,也根本不懂抑扬顿挫,总用一种山响的声音在说话,尖利无比地撕裂着你的耳膜,一次又一次……

如果没有这声音,我将享受这里廉价、独立的住宿,可她们总说话,一切就变得不可忍受。她们真是可怕。我在想,她们何以有资格用这种暴君一般的声音说话,是什么原因让她们如此盛气凌人?那个小女孩的妈妈简直是个话痨,而且有着奇怪的自信和张扬。一个人应该懂得谦卑,一个庸常的女人更应该如此,可是她却不。她总是大声说出随便一句话,大声呵斥她的小女儿,她的声音是那么让人不耐烦。她的那个小女儿也真是可怜,终日被这可怕的炸弹一般的声音耳提面命地叫骂着,她会不会也成为她妈妈那样可怕的女人?

我能怎么办呢?我贫穷,而且不愿住在那些小富阶层的小区内。我需要安静,可这里的声音却屡屡打扰我。我从未想去喝令她们不要大声说话,因为她们是在街上说话,而且有说话的权利。但是,我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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